法国小说家科莱特在《黎明》一书的开头,引用了母亲76岁时写给她的一封信。她的母亲茜多妮深感遗憾地拒绝了女儿的邀请,因为,尽管她非常渴望去看女儿,但她那稀有的粉红仙人掌马上要开花了,那可是4年才有一次的盛事。“我已经是一个很老的老太婆了,如果在我的粉红仙人掌即将开花时我离开,我确信自己应该看不到它再次开花。”
我一直喜欢这一章,但第一次读它时,尚年轻的我还真是不能理解。只有现在,当我家后院的那棵海棠树繁花似锦之际,无论多么有吸引力的邀请我都会拒绝,我这才理解了茜多妮。
年少时,我从没想过自己会爱上一棵枝干多瘤节的树。在布鲁克林——我成长的地方,我家的庭院里也有几棵很漂亮的树,但我只记得无花果树和木槿,那是因为它们会吸引来成群结队的蜜蜂。其他的树,从吐出新叶到叶落,都没引起我的注意。
后来,当我使用“抱树人”(抱住树木以使其免遭砍伐的环保者)一词时,我非常确定自己不是。但现在看来,我已经变成一个“抱树人”。
30年前,当我和丈夫、大儿子搬到哈德逊山谷的这所农舍来时,海棠树已经在那里了——后院的中央。我不知道是谁栽下它,也不知道它已经在那里生长了多久。然而,从我们搬来的那天起,它的存在就不容忽视,因为它简直太美了!
春天,是海棠树最华美、绚烂的时候。通常,它那带有深粉色脉纹的雅致白花会在一夜之间突然绽放,令人无限欣喜。但我也爱开花之前的日子,氤氲的光环(一种只有在特定时间、特定光线下才看得到的红色薄雾)笼罩着整株树。
夏季的到来让我有些许遗憾,但还是着迷。我看着它的花朵渐渐凋谢,树叶由黄绿转暗,每一天都呈现出不同的风姿。
我常常想,植海棠树的人可谓独具匠心——海棠树的一边被房子遮蔽,另一边有森林掩护,所以它的叶子秋冬时能多在枝头停留许久。直到下第一场雪,它的叶子才徐徐落下,袒露出镶嵌有灰绿苔藓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树皮。还有我丈夫,是他使海棠树成为现在的形状——一半任其自然生长,一半修剪成卵圆形,使它宛若一个悬停于空中的巨大飞碟。
像许多伟大的爱一样,我对海棠树的强烈喜爱也是慢慢积累而来的。几年前,我对它的爱达到了顶点。那时,我们增建了一处建筑,把我们家后面的二楼变成了一个树屋。完工当天,我第一次走进房间时无比震惊,仿佛我初次与海棠树如此接近。我坐在书桌前,前方就是我的爱人、我的灵感、我飘飞思绪的栖息处。
别人有俯瞰城市或远观山水的窗子,而海棠树是我们卧室窗外的风景。早上如果有一点时间,我丈夫和我必定坐在床上边喝咖啡边欣赏海棠树。我们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望远镜,因为总有东西可看——鸟儿忽飞忽落于树上,小动物们在树下忙着寻找果子吃。
海棠树是动物的乐园。以它为背景,红雀和冠蓝鸦都显得分外惊艳!鹿抬起前腿够食低处树枝上的青绿果实,到了秋天,它们吃了地上发酵的果实后,便现出颇具观赏性的有趣醉态。
我居住在乡下,生活在大自然中。海棠树是我与大自然最紧密的联系,它是窗内与窗外所有事物的桥梁。我花园里的花盛开后即消亡,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海棠树却不断自我更新和变化——提醒我大地蕴藏着不朽的能量。
海棠树给予我无尽的精神抚慰,让我时刻沐浴着生命的力量。通过它我开始读懂四季,思考时间。在我到来之前它已经在那里,当我去世之后它将依然随着季节更迭而不断变化。我相信,树的体内存在某种精神。我家的海棠树已经变成我的信仰。
当然,我对海棠树的热爱也让我们付出了代价。有时我丈夫和我想好了搬家的理由:靠近我任教的大学,离我们的父母家近一点儿,不过,除非能带走我的海棠树,否则我宁愿不搬走。
科莱特是如此给她的母亲写的回信:“每当有一种力量的渴望或刺痛的利刃侵袭,我感觉低于自身的一切遭受我自己平庸无才的威胁、被一块失去力量的肌肉吓到时,我仍然能抬起头,自语道:‘我是那个写那封信的女人的女儿。’”我不要求这种来自朋友和家人的赞颂。我只是希望,当我的海棠树恰值花期而我拒绝出访时,他们能够理解,并且不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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