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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修辞
大凡为诗作文,乃是积字以成词,缀词而成句。故炼字、修辞、造句,本就互有关联,而难以严格区分。目前坊闲有关诗学之论着,于修辞方面,率皆鲜少论及,致后学者如盲人摸象,难窥全貌。本章乃根据董季棠先生之【修辞析论】及黄永武教授之【字句锻炼法】二书,择其与诗学有关之修辞法,介绍与有志于古典诗者。二位先生之大着,本非专为论诗而作,其中兼及为文之法,本章仅择其有关诗学之较常用者,作一简单之介绍,读者细心体会,自能举一反三而有所得矣。
诗法与文法本自略有歧异,近体诗中有关音韵、对偶与用典之法,占有极大之分量。坊间之论诗书籍,皆以专章介绍,故本书亦从其例。他如倒装、设问、呼应等,由于大部分涉及数词以上,故列入造句之章。此处仅就譬喻、映衬、示现、联绵、转品、双关、借代等发之。与诗学无大关联者悉皆略去,读者如有兴趣作深一层之研究,可参阅二位先生之大着。
修辞析论之修辞法
譬喻:譬喻之功用,在运用已知之材料,以说明未知之事物,或以具体事物来比喻抽象之理论,使条理分明以加深读者印象。譬喻所必须具备之要件,为譬喻者与被喻者,须有共同之点。而其本质须是截然不同者,方能成为良好之譬喻。如: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篇)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庄子:山木篇)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纱词)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词)
年来愁与春潮满,不信湖名尚莫愁。(王渔洋:秦淮杂诗)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孔雀东南飞)
以上为有关譬喻之例,然为文之道,贵在创新,能道人所未道者,斯为善道。如一味拾掇前人之老调,终非好词,于譬喻之法亦然。
映衬:以两种相反之事物,互为引用,作成强烈之对比,而加深读者之印象,称之为映衬。如: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
“千年”与“一日”,已经成为鲜明之对比,而“速”与“长”,更加深其层次。又如: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吴伟业:圆圆曲)
“白骨”与“红妆”以颜色作映衬,色彩鲜明。
记取僧楼听雪夜,万山如墨一灯红。(清:易顺鼎诗)
“黑”与“红”构成强烈对比,董季棠评曰:“末句以数字及颜色作对衬,意境之美,令人神往”。
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唐:曹松:己亥感事)
以数字作为映衬,“一”代表极少,而“万”代表极多,对比强烈。
百里骊山一炬焦,劫灰何处认前朝;
诗书焚后今犹在,到底阿房不耐烧。(丁尧臣:阿房宫)
诗书易坏之物,而能经火不绝。反观高大坚固之阿房宫,却灰飞烟灭,形成对比。间亦阐出“仁义不灭,暴政必亡”之道理。
示现:文学之所以感人,在于能凭想像力将过去、未来或无法亲身目睹之事物,如绘画之构图般,利用文字之描述,呈现于读者面前。带领读者进入超越时空之境界。如杜牧之【阿房宫赋】,庄周之【逍遥游】、【齐物论】等,皆是透过此一手法所完成者,亦即所谓示现法。此法在文学与艺术之创作上,占有极重要之地位。其好处为能打破时空之界限,使未见未闻之事物,
全成为可见可闻。以下为诗中示现手法之例: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见吴王;
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李白:口号吴王美人半醉)
将过去所发生之事物,凭想像力写出,此称“追述”之示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
凭想像力将未来之情景,作一描绘,此称“预言”之示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偏插茱萸少一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将远方之景物,凭想像力显现出来,称为“悬想”之示现。
联绵:联绵词即所谓双声叠韵之词。何为双声?即两字之声母(子音)相同之谓。何为叠韵?即两字之韵母(母音)相同之谓。诗之特色,在于蕴含音韵之美。而双声叠韵之词,读来琅琅上口。故唐人之近体诗中,为期使音韵之美臻于极致,每于对偶部份,一句用双声或叠韵,则另一句亦必与之相对。其法有三:
一:双声与双声相对者如: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杜甫:秋兴八首之三)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颀:古从军行)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漓道路中;(白居易:望月有感)
二:叠韵与叠韵相对者如: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苏东坡:饮湖上初晴复雨)
崔巍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杜甫:古柏行)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之一)
三:双声与叠韵互对者如: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王维:老将行)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杜甫:宿府)
蹉跎岁月心仍切,迢递江山梦未通;(罗隐:赠友)
淅沥篱下景,凄清阶上琴;(长孙佐辅:别故友)
转品:我国之文法,有一大特色,即同一文字,由于放在不同之位置,而转变为不同之词性与字义,所谓“随文生义”也。亦即文法上之“词无定类,依句辨品”。如“花”字本为名词,而花钱之“花”,转为动词;花衣服之“花”,则又转为状词。又如“飞”字,原为动词,而飞鸟之“飞”,却成状词。此在修辞学上称之为“转品”,乃是作家为使字句刚健,而刻意创作者。古之文人,无文法之称,亦无所谓九品词之分类。要之只论虚实。曾国藩复李眉生书云:“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谓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说苑贵德篇)。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当养字解,则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史记淮阴侯传)。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当惠字解,则虚用矣。(【修辞析论】语,下略)后人或以实字作本音读,虚字做他音读,古人曾无是说。何谓虚字而实用?如‘步’字行也,属虚字,然管子云:‘六尺为步’,诗经‘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覆’字,败也,然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曰‘覆’。如【左传】:“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皆虚字而实用矣。清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云:“以女妻人,即谓之‘女’,以食食人,即谓之‘食’,古人用字类矣,经师口授,恐其疑误,异其音读,以示区别。于是何休注【公羊】,有长言、短言之分;高诱注【淮南】有缓言、急言之别。诗‘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释文曰:‘兴雨’如字,‘雨我’于付反。【左传】‘如百谷之仰膏雨也,若常膏之’,释文曰:‘膏雨’如字,‘膏之’古报反。茍知古人有实字活用之例,则皆可不必矣”。
至转品之种类,约有下例数种:
一:名词转为动词:如【诗经】:“出入腹我”之“腹”字,“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风、雨”等字。
二:名词转为状词:如刘禹锡【石头城】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女墙谓城上之短墙,“女”字由名词转为状词。他如“金屋玉颜”等亦同。
三:名词转为副词:名词置于动词之前,以形容动作,即转成副词如:“狼吞、虎咽、凤舞、鸾翔、风起、云涌、席卷、囊括、鸢飞、鱼跃等。名词置于状词之前,亦成副词。如:雪白、火红、金黄、漆黑等。
四:动词转为名词:如【孟子】离娄篇:“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其中“誉、毁”本为动词,此处转为名词。
五:动词转为副词:如【左传】:“哀公十六年,生拘石乞而问白公之死焉”。“生拘”即活捉之意,“生”字形容动词“拘”,由动词转为副词。
六:状词转为名词:欧阳修【蝶恋花】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红”字本为状词,此处代表“花”,转为名词。
七:状词转为动词:如杜牧【山行】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本诗之“红”字,又转为动词。
以上为日常习用之转品之例,另有经由作者刻意经营之者如:朱杜【白发】:
白发新添数百茎,几番拔尽白还生;
不如不拔由它白,那得功夫与白争。
诗中四“白”字,有三种词性,第一句之“白”为状词,第二四句之“白”为名词,第三句之“白”则转为动词矣。此即精心雕琢而成者,然雕琢须近乎自然,成败得失系于毫厘之间,如何辨别与运用,则存乎一心也。
双关:双关者,一字、一词或一句而兼摄二意,使读者领会其弦外之音,而感心裁巧妙之法。其法有三:
一:字音之双关:就本字借为另一同音字,作成双关之意。如刘禹锡【漏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借“鸿”为“红”,以对下句“白”字。又如孟浩然之【裴司士见寻】诗:“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借“杨”为“羊”以对上句之“鸡”字。
二:字形之双关:以字形之分合,作为语意之双关。如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诗:“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题凡鸟”之典出自【世说新语】简傲篇:“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康弟)出户延之,不入,题‘凤’字于门上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康返,解之曰:‘此凡鸟也’”按:吕安所书‘凤’字,字面虽称赞,而实乃讥之也,此为字形之双关。
三:词义之双关:就一字或一词之本意,而引出所欲表达之另一意。如贾岛之【客喜】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由“鬓边丝”引作“蚕丝”解。又李义山之【天涯】诗:“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将“啼”字引为“啼哭”之义,而衍出泪湿之情状。又如张九龄之【咏竹】诗:“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高节”与“虚心”,表面上虽是咏竹,其真意却为歌咏“高人、雅士”之节操与襟怀。又如杜甫【古柏行】:“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才大”二字,表面上关顾题目“古柏”,实际乃用以喻人也。
代字:代字于诗之修辞法,亦极为常用之一种。一首诗之能否化腐朽为神奇,端看代字功夫。董季棠先生之【修辞析论】中分“借代”为七类,而黄永武先生于【字句锻炼法】一书中则分“代字法”为二十三种,两氏持论角度稍有不同,然皆可供读者作为修辞之参考。现略述于下:【修辞析论】中之借代法:
一:以事物之特征或标帜借代事物。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以“衣冠”代表官吏,“冕旒”代表天子,即是以标帜借代事物。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陈陶:陇西行)
以“貂锦”借代为戴貂皮帽穿锦袍之战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朱门”为富贵人家之标帜,此处借代为富贵之家。
二:以事物之所属或所在借代事物。如:
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杜甫:醉时歌)
“甲第”乃指居住于甲第内之公卿富户,以所在借代事物。
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李颀:琴歌)
以“四座”借代为四座上之人。
三:以事物之作者或产地借代事物,如: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
杜康”原为古之酿酒者,此处借代为酒。
四:以事物之质料或工具借代事物,如: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杜甫:饮中八仙歌)
“麴”原为酿酒之原料,此处借代为酒。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白居易:望月有感)
“干戈”为作战之工具,此处借代为战争。
五:部分借代为全体,如: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白居易:长恨歌)
“娥眉”借代为女人,指杨妃。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望江南词)
以“帆”代船,部分代全体。
六:特定和普通相代。如:
夜月荷锄村犬吠,晨星叱犊山沉雾;(郑燮:田家四时苦乐歌)
“犊”为小牛,此处借代为牛,以特定代普通。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晋书:顾恺之传)
千万泛指众多,非必定为“千”、“万”也。以定数代不定数,亦是以特定代普通,定数代不定数,自古习用以久,然至清人汪中始为点明,在其【述学释三九】上篇云:“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此言语之虚数也。史记‘管仲三仕三见逐于君;田忌三战三胜;范蠡三致其千金’,此不必果为三,故知‘三’者虚数也。楚辞‘虽九死其未悔’,死不能九也,汉书云:‘若九牛之一毛;肠一日而九回’,此不必限以九也,故云‘九’者虚数也。推之十百千万等,亦复如是,学古者通其言语,则不谬其文字矣”。
七:以具体代抽象。如: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王维:辋川闲居赠裴迪)
以“落日”代夕阳之余光。又如: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
以“钟”代钟声,皆是以具体代抽象。另如: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
“婵娟”为美好之形容,此处借代为明月,即是以抽象代具体。
以上为【修辞析论】中所阐述之借代方法。下面再节述黄永武先生于【字句锻炼法】中之代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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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句锻炼法】中之代字法:
一:以蕴藉字代直率字:蕴藉者含蓄有余之意也,其妙处在于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如同写别梦,赵令畤【锦堂春】词作“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岑参作“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王渔洋之【花草蒙拾】即谓赵词胜于岑诗,盖前者含吐不露,后者率直道尽也。又如同写泛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即较“八桨别离船,驾起一天烦恼”为蕴藉,因后者迳露无遗也。陈亦峰【白雨斋词话】中亦云:“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揆诸为诗做文,亦复如此。
二:以生动字代平庸字:所谓生动者,为一改平板着实之记述,而作生气蓬勃之描绘,使人物情态跃然纸上。如王荆公于【百家诗选】评云:“老杜之‘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下得‘觉’字大好;又‘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为小儿语,人谁不能到”。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杜诗详注)
三:以空灵字代板滞字:所谓空灵者,即是不落实迹,反之质直黏着,则陷于板重而不灵动。如孟浩然【过故人庄】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句,刻本有脱去“就”字者,众人之中,或补“醉”字,或补“赏”字,或补“泛”字,或补“对”字,后得一善本,始知为“就”字,众皆佩服“就”字最妙。(见【杨升庵诗话】)(按:黄评为:“用醉、赏、泛、对诸字,含意只局限于游赏,情趣不够,而“就”字却可包涵上面四字之意,且使菊花与我有相亲之意,能使雅人之怀抱,高士之风情,充分显现,特含潇洒流逸之情致)
四:以自然字代生硬字:生硬晦涩乃是诗文之病,汉王充【论衡】书解篇云:“文贵乎顺合众心,不违人意,使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即是主张自然纯熟。然自然并非平淡,必须含有深致方属上乘。谢榛【四溟诗话】云:“僧处默【胜果寺】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陈后山炼成一句‘吴越到江分’,或谓简妙胜原作,然余以为陈诗‘到’字未稳,若改‘吴越一江分’方为天然”。黄按:‘到江吴地尽’之‘到’字自然,‘吴越到江分’之‘到’字,即有斲削痕迹。改‘到’为‘一’,始变生硬为自然。(本则炼字章亦见)
五:以新辟字代熟见字:李笠翁【窥词管见】云:“文字莫不贵新,不新可以不作”。将习常之陈言,剽窃模拟,久之令人生厌。必须自出机杼,涉笔成趣,方饶情味。然创新往往易流于险怪,故又云:“琢句炼字,虽贵新奇,然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要不越一理字”。如子夜歌‘开窗取月光’句,妙在‘取’字,盖‘取’字虽新,不悖理也。又如杜甫【漫兴】诗‘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以‘破’代‘残’,句法虽拗,造语甚新,如用‘残’字则熟见无奇矣。
六:以蹠实字代虚泛字:就诗文之风神而论,自以空灵超脱为上。然就绘景摩状而言,则须化抽象为具体,以实物字代替虚字,方能使景物浮现目前,历历可睹。如张橘轩诗“富贵傥来良有命,才名如此岂长贫”句。元遗山改“傥来”为“逼人”、“此”为“子”,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评曰:“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精采百倍”。按“傥来”、“如此”,稍涉虚泛,改为“逼人”、“如子”,义有专属,确切不移,故能深切有味。
七:以大方字代寒酸字:大方者,在体格上反纤巧,在造意上反寒酸,在用词上反鄙俗之谓,概诗文乃作者之心画与心声,文词风格足以征见性情。宋吴处厚【青箱杂记】云:“山林草野之词,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视之仍乞儿相”;史达祖词中喜用“偷”字,其东风第一词:“巧沁兰心,偷黏草甲”;【夜合花】词:“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绮罗香】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虽云巧,然并不大方,故周止庵【论词杂着】云:“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八:以谐合字代隔碍字:谐合乃是求取字词间之统一与协调。协调得好,则脉理贯联,文从字顺。协调不好,则片段支离,隔碍难通。如唐张蠙诗“残雪未销双凤阙,新春先入五侯家”。刘绩易“残”为“霁”,易“新春”为“春风”而攘为己作,并因此得名。(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黄按:“新春”不能“入”,与“入”字隔碍,且失之抽象,“春风”则可入,而意更具体也。
九:以曲指字代直斥字:或因避尊长之名,或谦述自身之事,或避免忌讳之言辞,而以曲折之字辞代之,是谓曲指。【礼记】曲礼:“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孔颖达疏曰:“不直云疾而云负薪者,若直云疾则傲慢,故陈疾之所由,明非假也”。又如【战国策】:“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高诱注云:“山陵喻尊高也,崩喻死也”。黄按:不敢明斥,故改云山陵;讳言死,故曰崩,是皆曲指之例。
十:以远嫌字代犯忌字:此法略同于前述之“以曲指代直斥之法”,而严重则甚之。盖因一国有一国之忌讳;一时有一时之忌讳。陈辅之【诗话】载:“萧楚才知溧阳县,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为改‘恨’为‘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耶?’公曰:‘萧弟,一字师也!’黄按:独恨太平,触犯时忌。改‘恨’为‘幸’,方能远嫌。(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一:以当理字代悖理字:凡为文赋诗,不仅论说之诗文,需要理胜。即抒情叙事,于遣词设采方面,亦需考其理之所在,辨其义之所宜。王贞白作【御沟】诗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贯休谓其中一字未妥,后贞白改“波”为“中”,与贯休所见相同。(见计有功【唐诗纪事】)黄按:题为【御沟】,沟中难以成波,改为“中”字,于理乃当。又如张橘轩诗:“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为改“一树”为“几点”。(见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黄按:既云“一树”,已有定处,又问“何处”?于理相乖。改为“几点”,与上句通作一句,意谓水中飘来几点梅花,问春在何处?于理不悖,又富情韵。(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二:以变换字代重出字:重出者同字相犯之谓,文家忌其相同,而变换字面以避重出,诗家于此尤甚。如杜甫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杨树达引汉武故事,知茂陵中取出者为玉杯,又引【南史】沈炯表奏云:“甲帐珠帘,一朝冷落,茂陵玉碗,遂出人间”。杜诗即用此故事,所以改“玉碗”为“金碗”者,为避上文之“玉”字也。因“玉鱼”之“玉”字不能改易,遂改“玉碗”为“金碗”。(正三按:此与上一章刻意重出者不同)
十三:以别义字代同义字:同字相犯谓之犯重,同义相犯亦称犯重。同义之犯重,又可分为字法(或称形式)之犯重,与字义之犯重二种。字法之犯重如陈文惠【杭州喜江南梅度支至】诗:
公望当年最得君,画图城郭喜同群;
门前碧浪家家海,楼上青山寺寺云;
松下玉琴邀鹤听,溪边台石供僧分;
情多景好知难尽,且倒金樽任半醺。
纪晓岚于【瀛奎律髓刊误】云:“门前楼上,松下溪边,字法太复”。盖义虽有别,形式犯重,亦是一病。申言之,即诗中相邻之两联,其句型之词性,有部分雷同。亦即所谓“并头、并脚,腰斩也。又如杜甫之【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衣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是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诗中“不为”、“只缘”、“即防”、“便插”、“已诉”、“正思”等词,上字同为副词,下字同为动词。且同置于每句之顶节位置,称之为“并头”。(如同在字尾则称为“并脚”,如同在字中,则称为“腰斩”或“断腰”)皆属字法之犯重。又如唐司空曙【贼平后送人北归】诗: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近人喻守真氏谓“律诗最宜讲究,八句要不尽相同”。尤以其中二联,句法不得重复。本诗二联,动词皆置于第三字,句法又都是二一二,且四个名词之上字,又都是形容词。明王世懋【艺圃撷余】指唐人诗中,多此种毛病。谓“在彼正不自觉,今人用之,能无受人揶揄,此即四言一法也”。张高评教授亦云:“此种句法,单调呆板,缺乏抑扬生姿之妙”。
至于字意之犯重,如耿湋【赠田家翁】诗“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句,谢榛【四溟诗话】以为“朝、昼”二字合掌,为改“朝”为“春”,并倒装成“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以为如此可逼唐人。黄按“朝”、“昼”同意相犯,改“朝”为“春”,不但义类相隔不犯,亦能点明村居景象。又如元萨天锡(都剌)诗“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句。虞道园以“闻、听”二字意重,引唐人“林下老僧来看雨”句,改“闻”为“看”。(明俞弁【山樵暇语】。正三按:炼字章引顾嗣立【寒厅诗话】语,意同)黄按:“闻”字与“听”字,同义相犯,改“闻”为“看”,既不犯重,又有出处,且使音调更美。又如康伯可【题慧力寺招风亭】句云:“啼鸟一声春晚,落花满地人归”。王德升以“啼鸟一声,落花满地”几乎犯重,不如各更一字,作“幽鸟、残花”则无可议者。(宋曾敏【行独醒杂志】) 黄按:王氏之意谓,既云“一声”自是啼鸟,既云“满地”必为落花,故云几乎犯重。改为“幽鸟”、“残花”平添情韵不少。
十四:以切题字代虚泛字:大凡一篇佳作,其中字词必是相因依、相含吐、相关联、相照应。皆以题旨为纲领,故凡支离浮泛之字,必以紧切题意之字以代换之。如杨一清咏【元宵】诗有“爱看冰轮明似镜”句,明世宗以为与咏中秋月诗相类,为其改成“爱看金莲明似月”。(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黄按:“似镜”、“如圭”皆用以咏秋月,“金莲”为灯烛之名,【事类赋】引无名氏诗“谁将万斛金莲子,撒向皇都满地开”,即记上元灯节事。杨氏题咏元宵,自以“金莲”较为切题。又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以为“数枝”非早,不如改为“一枝”(唐诗纪事)。黄按:题为【早梅】,用“一枝”方切“早”字。又如袁枚【落花】诗“无言独自下空山”句,邱浩亭以为“空山”应是“落叶”,而非“落花”。应改“空”为“春”(随园诗话)。按“空山”于落花题面不切,改为“春山”始当。(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五:以对称字代差半字:诗中对仗,凡词性有偏差,或轻重不能悉称者,前人称之为“差半字”。为求对仗工稳,须以轻重悉敌之字以替换之。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句,尹文端公(尹继善雍正朝进士)以为“新秋”二字为现成语,“欲雨”二字非现成语,相差半字,遂改下句为“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随园诗话) 黄按:“新秋”二字已惯用成复词,而“欲雨”为二单字,上下不称,改“晚簟恰宜秋”方稳。(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六:以异边字代联边字:刘勰【文心雕龙】练字篇云:“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黄叔琳注云:“按三接者,如张景阳【杂诗】:‘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谢宣城】诗:‘别羽汛清源’等,三接之外如曹子建【杂诗】:‘绮缟何缤纷’,陆士衡【日出东南隅】行:‘璚佩结瑶璠’五字联边者四,宜乎其有字林之讥也”。故缀字属篇宜加拣择。
十七:以声响字代声哑字:江慎修【音学辨微】云:“诗赋骈体,固须辨平仄。即时文对偶,亦必平仄协调,方有声响。散文亦要平仄相间,音始和协”。而曾文正公亦云:“声调铿锵,乃文章第一妙境”。可见音节声响,在文章中之重要。前人以声响字代声哑字之例极多,如杜甫【春宿左省】:“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英华集】于“寝”字作“寐”。黄生【杜说】中云:“本言不寐,改为寝字方响”。又如袁枚【送黄宫保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云:“门字不响,应改关字”(随园诗话)。黄按:声响与声哑之分,与音之清浊、洪细、发送收等,均所关及。如上句“寝”字,“七稔”切,属“清”母,为送气声。“寐”字“弥二”切,属“明”母,为收声;“关”字“古还”切,属“见”母,为发声;“门”字“莫奔”切,则属“明”母,为收声。陈澧于【切韵考】外篇云:“发声者,不用力而出者也,送气者,用力而出者也。收声者,其气收歛者也。送气者,用力而出,故其字多响。发声者,虽不用力,因其声外出,故仍比收声之字为响。
前述为黄氏论代字法之要者,此外尚有“以雅驯代俚俗”、“以清健代软弱”、“以通晓代生僻”、“以稳妥代龃龉”、“以得体代鄙俗”、“以含情代悖情”诸法,限于篇幅,不作赘述,读者可参阅【字句锻炼法】,即得其详。
以上为修辞法之大略,文学与艺术之学习历程,皆是先模仿而跻于创作。初学者入其法而有所得,则必求出其法而无所碍。豪杰之士,贵在能自树立。故本篇只供隅反,读者熟悉其法,却不一定得墨守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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