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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仄格律] 律诗写法 (诗学概要)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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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诗学概要》 落款:民国第二戊寅蒲月林正三脱稿于惜余斋。

第一章:绪论
第二章:学习古典诗词之准备──排除音韵障碍
第三章:平仄(拗与拗救)
第四章:押韵
第五章:章法(结构)
第六章:命意
第七章:炼字
第八章:修辞
第九章:造句
第十章:琢对
第十一章:用典
第十二章:诗之创作与欣赏

第一章:绪论

何谓诗?古人云:“文有声韵,可以吟咏者谓之诗”,笔者则认为尚须加上“以最简洁之文字篇幅,表达最丰富之情感者”。诗大序云:“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于此可知诗之产生,实系反应吾人之情感。此情感乃是人类对于天地、山川、风云、雨露、鸟兽、虫鱼、草木、花果及家国社会、人类群体等万事万物之情感。有真实之情感,才有美善之篇章。翻开整个中国文学史,可以看出诗在中国文学上,实居主流之地位,也有其光荣之历史,更是一束灿烂之奇葩。历代之名篇隽句,仍留传于你我之口语之中。由于我国文字为独立之音节,对于声调韵律易于控制,吟诵出来,铿锵悦耳,故能形成此一独特之文体,历数千载而不衰。民国以来,虽有新体诗之产生,然因未有平仄与押韵。是以无法展现出声韵之美,与抑扬顿挫之情致。直与一般散文无异。故其地位无法取代古典诗。

考诸诗之起源,实肇始于民间之歌谣谚语。古人有云:“言为心声”。又云:“诗以言志”。大凡吾人心有所感,而发为语言,由于远古时未有文字,语言既出,为求易诵易记,需注重谐声合韵。故六经诸子,大都有韵之文,尤以诗经一书,更是篇篇用韵。盖无韵即不成其为诗也!尔后语言发生变化,古音渐失,是以吾人今日诵读诗经等古诗,于押韵之处,总觉扞格不入,此盖因诗经时代,乃是上古音之范畴,无法以今音求其谐韵也。至于大家耳熟能详之唐诗宋词,当时所使用之语音,乃属中古音之范畴,故于今唯有用中古音之读法,方能展现其韵味。由于闽南汉语仍保存中古音之声调,读起来铿锵悦耳,是以本省之教习古典诗者,率皆以闽南汉语之读音为准之缘故。

至于历代诗学之源流,元人傅与砺(若金)于【诗法正论】一书中,论之甚详,于今摘录于下:

夫诗权舆于击壤、康衢之谣。演迤于卿云、南风、载赓之歌。制作于风、雅、颂三百篇之体,此诗道之大原也。周官诗有六义,风、雅、颂为之经,而赋、比、兴为之纬。风、雅、颂各有体,作诗者必先定是体于胸中而后作焉!风之体如后世歌谣,采诸民间而被诸声乐者也。其言生而达事情、通讽喻。二南为之始,纯乎美者也,故谓之正风。诸国之风兼美刺,故谓之变风。豳风则诗之正而事之变,故亦以属之变风焉。雅之体如后世之五、七言古诗,作于公卿大夫,而用诸朝会燕飨者也。其言主于述先德,通下情,事有大小,故有大雅焉、有小雅焉。成康以上之诗专于美,故谓之正雅,成康以后之诗兼美刺,故谓之变雅。变风、变雅皆因正风正雅而附见焉。颂之体如后世之古乐府,作于公卿大夫,而用诸宗庙,告于神明者也。其言主于美盛德,告成功。其正则商颂、周颂,而鲁颂则不当作而作,比诸风雅盖亦变之类也。姜尧章云:“守法度曰诗,放情曰歌,体如行书曰行,兼之曰歌行,述本末曰引,悲如蛩螿曰吟,通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观于此言,可以得风雅颂各体之义矣。然其言犹有未尽者,盖诗有体、有义、有声,以体为主,以义为用,以声合体。如今人之慢词小令之类,体制固殊,音律亦异。义之用则存乎人尔!自乐书不得传其体制,失其音律,是可惜也。若其义则朱子之传详矣。诗亡而离骚作,亦国风之变也,朱子集注以屈原所作为首,而附学骚者于后,是亦夫子删诗,而附诸国风于二南之意。自汉以来,由骚之变而为赋。故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李陵、苏武始为五言诗,当时去古未远,故犹有三百篇之遗意也。

魏晋以来,则世降而诗亦随之。故载于文选者,词浮靡而气卑弱,要以天下分裂,三光五岳之气不全,而声诗遂不复振尔。刘禹锡有言八音与政交通,文章与时高下,岂不信欤?其间独渊明诗,澹泊渊永,敻出流俗,盖其性情然也。后世皆称陶、韦、柳为一家,殆论其形而未论其神者也。

唐海宇一而文运兴,于是李、杜出焉。太白曰:“大雅久不作”,杜子美曰:“恐与齐梁作后尘”,其感慨深矣。太白天才放逸,故其诗自为一体,子美学优才赡,故其诗兼备众体。而述纲常系风化为多。三百篇以后之诗,子美集其大成也。昌黎后出,厌晚唐留连光景之弊,其诗又自唯一体。老泉所谓苍然之色,渊然之光是也。唐人以诗取士,故诗莫盛于唐。然诗源于德性,发于才情。心声不同,有如其面。故法度可学而神意不可学。是以太白自有太白之诗,子美自有子美之诗,昌黎自有昌黎之诗,他如陈子昂、李长吉、白乐天、杜牧之、刘禹锡、王摩诘、司空曙、高、岑、贾、许、姚、郑、张、孟之徒,亦皆各自为体。不可强而同也。

自五星聚奎,而启宋之文治,欧、苏、黄、王等,出其文章之余,犹足以名世。后山、简斋、诲翁、诚斋亦其杰者也。然宋诗比唐诗气象敻别,今以唐诗宋诗杂而观之,虽平生所未读者,亦可辨其孰为唐,孰为宋也。大概唐人以诗为诗,宋人以文为诗。唐诗主于达性情,故于三百篇为近;宋诗主于议论,故于三百篇为远。达性情者国风之余,立议论者雅颂之变。固未易以优劣也。诗至宋南渡,末而弊又甚焉,高者刻削矜持太过,卑者模仿掇拾为奇;深者钩玄撮怪至不可解,浅者杜撰张皇有若俳优,至此而作诗之意泯矣!然陷溺其中者,方以能诗自负,见其有深于理致,如诲翁之作者,则指之曰此儒者之诗也。见其有涉于俚俗如诚斋之作者,则指之曰:此村学究之诗也。吁!此岂特不知诗哉,尤不足以知诲翁诚斋矣!盖诲翁诗如蒸民、懿戒诸作,不害其为二雅之正。诚斋诗如竹枝、欸乃之作,不害其为国风之余也。
猗欤!本朝有亘古所未有之混一,故有亘古所无之气运,一时文人如刘静修、姚牧菴、卢疏斋,元复、赵子昂诸先达,固已名世矣!大德中,清江德机先生,独能以清拔之才,卓异之识,始专师李杜,以上溯三百篇。其在京师也,与伯生虞公,子昂赵公,仲弘杨公,曼硕揭公诸先生,倡明雅道,以追古人。由是而诗学丕变,范先生之功为多。曼硕尝语人曰:“近年诗流,善评者莫如刘会孟,能赋者仅见范德机”。熊锡峤曰:“范诗如绝色妇人,净洗脂粉与人斗妍,故无有及之者”。周静之谓余曰:“范公践履不愧古人,故其词翰亦不愧古人”。要皆自其胸次流出,不可强学而能也……
上论已将自诗经以来,而至于蒙元之诗学源流及衍变,作一概括性之介绍,其递嬗之迹,昭然明矣。而明清二代,亦各有其风格与面目。王钧卿于【历代诗评注】序云:

朱明代元,高(启)杨(慎)山林之作,蹑迹孟韦;溥荣(杨溥 杨荣)台阁之章,抗衡燕许(宋 张说 苏頲)越成弘而至嘉隆,七子五子,坛坫交峙。梦阳、景明、于鳞、世贞辈,高掌远蹠,倡言复古。一篇跳出,少陵复生。虽矜许过情,而体格要为不远矣。降及季世,宁人元孝,怆怀故国,语多商音……有清一代诗学鼎盛。梅村贻上树其先声,瓶水(舒位铁云)、两当(黄仲则景仁)昭其后劲。其间诗人辈出,为汉魏之诗者有之,为三唐之诗者有之,为两宋之诗者有之。分派异趋,超颠诣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生于水而寒于水。格律之严整,神韵之渊雅,字句之研炼。即起汉魏唐宋诸贤而质之,当亦自叹为弗如。变而能化,吾于清诗中数数遇之矣!萧子显曰:“不有新变,何能代雄”。清诗之雄雄于此哉。嗟乎!国粹凌夷,风雅凋丧。矜尚新学者,至斥韵学为不急之物。瞻望前途,殷忧耿耿,剥极而复或其时矣。

以上就傅、王二氏所论,于诗之源流与衍变,已得其梗概。至于诗之做法,将于往后诸章,陆续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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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都看不懂!
多一点阳光灿烂,少一点烟雨凄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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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诗之创作与欣赏

综前数章,已就古典诗之做法,作一系列之阐发,而本章则就诗之创作与欣赏作一概述,以为总结。

诗之创作

诗之创作,宜应注意之处有数点,略述于下:

一:做诗需有法度──清沈德潜【说诗晬话】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矣。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住,月到风来,何处看得死法”。然则诗之做法,初学不可不知,亦不可拘泥不化,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也。清人徐增亦云:“诗盖有法,离他不得,却又即他不得,离则伤体,即则伤气”。诚如书画等艺术,初学时,须求其能入于帖(法也),既有所成,则求其能出于帖。此乃自模仿以跻于创作之历程,故初学者宜入其法以求规矩,待得会心,则必出乎其法,方不至陷于沈滞呆板之境地。总之,不执死法,是为艺文从事者所应追求之境界也。又学诗亦需审度法外之法,古人云:“学诗而不尽诗之领域,审法外之法,虽及门而犹在门外也,法外之法者,出乎篇章之外,无法律矩度可寻,严沧浪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也”。然此法可意会而不可言传,学者读多自知,作多自晓。诚无法以笔墨形容也。

二:做诗须有情感──古人云“凡为诗文者,固以情也,非情则谜而不诗”。诗实系诗人对于宇宙间,万事万物之情感的表述。故又云:“诗者,情之所之也”,刘勰亦云:“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文心雕龙神思篇)。是以诗人对于宇宙人生,须能入乎其内,方能写之(创作);又必须出乎其外,方能观之(欣赏)。傅庚生【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亦云:“人之内发者为情,外触者曰感,应感而生是曰兴会。逢佳节而思亲,赴荆门而怀古,窥鬓斑则书愤,凝白露以相思,兴之所至,适逢其会,发为词章,便成佳构……以感人浅深,衡量作品之优劣,往往得之”。故写景者因目之所见,而寓心之所感,情景交融,斐然成章,即为上上佳作。【冷斋夜话】有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乞养亲表】,皆沛然如肺肝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是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其所谓诚者,即发自衷心之情感也。由于诗文乃作者之心画与心声,文词风格足以反应作者之气局与品格。宋吴处厚【青箱杂记】云:“山林草野之词,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视之仍乞儿相”;史达祖词中喜用“偷”字,其东风第一词:“巧沁兰心,偷黏草甲”;【夜合花】词:“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绮罗香】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虽云巧,然并不大方。故周止庵【论词杂着】云:“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是以吾辈文人,当以立品为先。李东阳【麓堂诗话】云:“赵子昂书画绝出,诗亦清丽……然至对元世祖曰:‘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则扫地矣”。而明末旧臣中,钱谦益、吴伟业、龚鼎孳等,其诗文虽皆为一时巨擘,然因成为二截人,而为人所轻,甚至于连文名亦为人所贱。故笔者每戒门下云:“欲学作诗,需先学立品”。庶不至流为斯文之玷也。

三:做诗须有才识──锺嵘之【诗品】云:“学诗非博学莫办,博学须多读书,读书非为诗也,然为诗不可不读书,不读书则诗识不丰,诗情不高,诗味不永,诗识不厚,属辞不雅”。吴雷发【说诗菅蒯】亦云:“笔墨之事,具尚有才,而诗为甚。然无识不能有才,才与识实相表里,做诗须多读书,书,所以长我才识也。然必有才识者,方善读书,不然,万卷之书,都化尘物矣!诗须多作,作多则渐生才识,然必有才识者,方许多作,不然,如不识路者,愈走愈远矣”。是知为诗者,才与识实缺一不可也。【随园诗话】云:“今人博通经史,而不能为诗者,犹之有厅堂大厦,而无园榭之乐;能吟诗词,而不能博通经史,犹之有园榭,而无正寝厅堂也”,是皆不可偏废。古人云:“观其诗,即可征见其人之性情”,【茶余客话】亦云:“诗以道性情,诗无性情,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考据详核,雕缋满纸,不可以言诗也。既有性情矣,而学问不广博,识解不高超,亦只可批风抹月,道俗情,摩小景耳!是知性情本于天,学问成于人,识解则天兼焉者也。不兼此三者,不成大家,不可为诗人”。

四:做诗重境界──所谓境界,即情趣与意象也。朱光潜之【诗论】云:“每首诗的境界,都必须具有‘情趣’和‘意象’两个要素。情趣简称‘情’,意象简称‘景’,情景相生而契合无间,情恰能称景,景也恰能称情,此即诗之境界”。是故言景处须有情,因其景而知情之所在。如李白之“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虽写景,而孤栖怀远,独夜难堪之情,照人心曲矣。又如温庭筠之“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写景,而羁泊他乡,旅况艰辛之状,溢然如在目前矣。而言情处须有景,因其情而见景之状况,如杜甫之“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则写情于满目悲凉之中,羁旅于兵燹万里之外,跃现楮墨矣。若有景无情,只是图画;有情无景,亦唯记事耳!【诗论】又云:“写景宜于显,显则轮廓分明;写情宜于隐,隐则含蓄渊永”。是以能够情景交融之诗,方足以称之为好诗。如杜甫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则是情景兼备而交融矣。

五:做诗切忌意杂──大凡做诗,最忌意杂。意杂则诗不纯,尤以绝诗为甚,因绝诗只有四句,在此短短四句之中,欲表述一个意念,已有纸短情长之感。如数个意念,混杂其间,则末了看来,反变成不知所云,此即所谓没有主题也。故如有数个意念,可分数首描写。又同一题目,各人所表达之意念,必不相同。不但如此,如同一人所做,数首之中,所表达之意思亦自不同。而且会因外在环境之影响,或作者内心情绪之变化,而有所改变。年龄之成长,阅历之增加,岁序之更迭,寒暑风雨之变化,高山大海,美景良辰,奇花珍木等四周之环境,以及人物相对之互动,在在都是影响诗绪之因素。故如何酝酿诗绪?使与外在环境相融合,亦是诗人作诗所应注意之要件。

六:做诗贵有新意──作诗须选择一个与众不同之角度去描写,方能避开人云亦云,千篇一律之陈腔滥调。观诸艺术之可贵处,其最主要者,约有数点:即原创性、独创性、稀有性、无可替代性,而文学之创作,亦何曰不然。?所谓“道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道也。此外,化抽象为具体,亦是诗词之创作手法之一,历来文学作品之所以能感人,亦缘于善用比喻与事证,即所谓化抽象为具体也。又正面不写写侧面,亦是造成含蓄委婉诗境的要素,【诗论】云:“文之功用,偏于叙事说理,诗之功用,偏于抒情遣兴。说理须直截了当,一览无遗;抒情则低徊往复,缠绵不尽”。许君武教授亦云:“文出正面,诗出侧面。诗忌正写,重陪衬”。亦可为学诗者引为圭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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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之欣赏

至于诗之欣赏,亦须抱持另一种角度。由于诗是感性的,抒情的,故其欣赏之角度,有别于日常生活中理性的,科学的。如杜牧之【赤壁】诗: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许顗之【彦周诗话】云:“孙氏霸业,系此一战,社稷存亡,生灵涂炭都不问,只恐捉了二乔,可见措大不识好恶”。而为杜牧作注之冯集梧即驳曰:“诗不当如此论,此直村学究读史见识,岂是与语诗人言近旨远之故乎?”(樊川诗集注)何文焕之【历代诗话考索】亦云:“夫诗人之词微以婉,不同论文直遂也”。盖诗者借事托意,以小喻大,言近旨远也。

另外,古典诗词里,常有一种情况,即以常理论,它是违反人情,悖于事理者。然如加以深入体会,就觉得虽无理,却有情。比按常理常情所叙述出来者,更能感人。清代词论家贺裳称之为“无理而妙”。亦即严沧浪所云:“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理实未碍诗之妙,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等是。吴乔【围炉诗话】云:“大抵赋需近理,比则不然,兴更不然”,即此之谓也。袁枚【随园诗话】亦云:“余常谓诗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沈石田【落花诗】云:‘浩劫信于今日尽,痴心疑有别家开’;卢仝诗云:‘昨夜醉酒归,仆倒竟三五;摩挲青莓苔,莫嗔惊着汝’;宋人葛天民绝句仿之云:‘池水涨波高二尺,失却捣衣平正石;今朝水退石依然,老夫一夜空相忆’;又如:‘老僧只恐云飞去,日午先教掩寺门’等;近人陈楚南题背面美人图云:‘美人背倚玉栏干,惆怅花容欲见难;几度唤他他不转,痴心欲掉画图看’,妙在皆孩提语也”,类此,皆属无理而妙者。亦即未经世故之纯真语,看宇宙间之万事万物,皆与我同之故。近人傅庚生于【中国文学欣赏举隅】云:“写情到真处好,到痴处亦好,痴者,思虑发于无端也,情深者往往因无端之事,作有关之想也。张先【一丛花令】末句云:‘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词筌】谓其无理而妙;羡门‘落花一夜嫁东风,无情蜂蝶相许’,愈无理而愈妙”。明周在之【闺怨】云:“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应是子规啼不到,故乡虽好不思归”。不咎征人而咎子规,又是另一种思妇之典型,亦近于痴者也。此即所谓“真”,或称作“赤子之心”。换言之,即必须脱却一切世故而纯任天机之观念。诚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在在阐明诗心贵在纯真。

而夸饰的笔法,亦常是诗之另一种表现方式。李白之【秋浦歌】云:“白发三千丈”;【北风行】云:“燕山雪花大如席”。亦可谓无理而妙。杜甫之【古柏行】:“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宋代科学家沈括(存中)【梦溪笔谈】认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而高步瀛【唐宋诗举要】云:“四十围,二千尺,皆假象为词,非有故实”。仇兆鳌【杜诗详注】则云:“此乃激昂之语,不如此,不足以见柏之高大也”。

总之,创作者须别具只眼,欣赏者亦须别具只眼。创作在能刻划入微,欣赏在能观察入微。

此外,由于诗之篇幅短小,故对于语言之要求,更为严格,何谓诗的语言?谢榛【四溟诗话】云:“诵之行云流水,听之金声玉振,观之明霞散绮,讲之独茧抽丝。此诗家四关,使一关未过,则非佳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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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诗之时代性

自民初以来,某些反对旧有文化之士,认为古典诗已为时代潮流所淘汰,无法适应目前之环境。笔者则认为是否适应目前之环境,取决于古典诗创作者,是否有以古为新之精神。即能否以旧有之格律,创造出合乎时代风格之作品。能否以旧有之格律,创作出反应当前之国计民生,社会现象之时代性作品。诚如朱光潜之【诗论】所云:“有些人根本反对旧诗,以为旧诗变成一种桎梏,阻碍自由创造。我的看法却不如此,我以为中国文学,只有旧诗可与西方抗衡。它的精炼深永,往往非西方所可及。至于旧诗是否成为桎梏?要看学者是否善学,善学者,到处可以讨经验;不善学,任何范式皆是桎梏”。

论及古典诗之时代性,笔者认为,有其不可变者;亦有其不得不变者。其不可变者如韵部系统即是。试观古人给与“诗”之定义为“文有声韵,可以吟咏者谓之诗”。故押韵为古典诗不可或缺之要件。自三百篇以来,莫不有韵,唯由于语言与声韵之转变,致使今韵与古韵稍有不同。大体言之,汉以前属上古音时期,当时作品所押者为上古韵。魏晋六朝以迄于唐,则近于切韵系统,所押者为中古韵,盛唐以后而迄于今,乃是以【广韵】与【平水韵】为通行诗韵。民国以来,由于推行以北方音系为主之国音系统,其韵类之分部,与传统韵部有极大之差异。如今有部分人士,主张以中华新韵,取代原有之押韵系统者,此在笔者,则认为尚须有所商榷。回顾唐宋之间,虽有一次押韵系统之变革,然当时是以合并之法,将二百六韵之【广韵】,并为一百六韵之平水韵系统。唯其以合并之法,故以今人来看当时以【广韵】系统押韵之唐诗,不觉其扞格。而中华新韵系以所谓之官音(即北方官话)为押韵系统。其蓝本为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韵】。即是将【中原音韵】之十九韵,再与合并或分割而成十八韵。即一麻、二波、三歌、四皆、五支、六儿、七齐、八微、九开、十模、十一鱼、十二侯、十三豪、十四寒、十五痕、十六唐、十七庚、十八东。其与传统韵书最大之差异有二:

一:取消入声字,将入声字分派于平、上、去三声之中。

二:仄声字不另立韵,而归之于相承之平声韵之中。

如今傥以中华新韵为押韵之标准,则将与唐诗发生脱节之情况。故除非另立名目,否则后人视今人之诗与前人之诗,将更感茫然。且夫古典诗之美,在于吟诵时,有其抑扬顿挫之声调与旋律。一旦去掉入声字,则此声律之美,将于焉消失。此固愚意以为现行之押韵系统,不宜骤改为中华新韵之理由也。至若刘鉴之主张合并东、冬,脂、微之法,或为当前可行之策。考刘鉴于【经史正音切韵指南】云:

详夫东、冬,脂、微,真、殷等,每二韵中酌其五音、清浊、轻重、等第、字音并同,是不当分而分者。及乎元、魂二韵相背戾而反通押,是何其若此之不伦也?……

依刘鉴之主张,是将冬并于东;微并于脂(即平水韵之支);殷并于真、文并于谆(以平水韵论,即将现行之真、文二韵合并);元并于仙(即先);青并于清(即并于庚);凡并于盐等。又相承之上去入声皆比照合并。如此依平声韵为例,得东、江、之、鱼、虞、齐、佳、灰、真、寒、删、先、萧、肴、豪、歌、麻、阳、庚、蒸、尤、侵、覃、盐、咸等韵,而上、去、入声准此。(笔者则认为尚有可并之韵,如寒、删,萧、肴,庚、蒸,严、咸等,唯玆事体大,尚待词坛大家,韵学先进,参酌古今方国之音,作深入之研究与讨论,方宜定案)

不得不变者如平仄格律等,在许可之范围内,平仄格律应尽量放宽。目前本省之击钵诗坛,固不乏才高德赡,学有专精之士。然亦有部分人士,唯知“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之格律,平时写作,亦只按谱填字,一毫不敢移易者,如此焉能作出性灵超逸,神韵幽远之作品。毋怪乎令人生厌。试观近体诗自唐以来,迄今已越数百年,其间造就出数以万计之诗人。然究有几人规规于平仄格律,而不敢移易半字者。唐顺之【荆川集】曾云:

陶彭泽未尝较声律,雕句文;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自有诗以来,其较声律,雕句文,用心最苦,而立说最严者,无如沈约。苦却一生精力,,使人读其诗,只见其捆缚龌龊,满卷累牍,竟不能道出一两句好话,何则?其本色卑也。本色卑,文不能工也,而况非其本色者哉。

观诸古人所云:“拗而能救,即不算拗”。况且既能拗而救之,即显示其人之诗学造诣,已更进一层矣。(拗与拗救,王渔洋之【律诗定体】、【师友诗传续录】,赵执信之【声调谱】,董文焕之【声调四谱】等论之甚详,可供参考)故于平仄格律,笔者主张在许可范围之内,只要拗而能救,宜尽量放宽。至于如:

题省中壁 杜甫
掖垣竹埤梧十寻,洞门对雪常阴阴;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
腐儒衰晚谬通籍,退食迟回违寸心;衮职曾无一字补,许身愧比双南金。

崔氏东山草堂 杜甫
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
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

九日 杜甫
去年登高郪县北,今日重在涪江滨;苦遭白发不相放,羞见黄花无数新;
世乱郁郁久为客,路难悠悠常傍人,酒阑却忆十年事,肠断骊山清路尘。

题落星寺 黄山谷
落星开土深结屋,龙阁老翁来赋诗;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
宴寝清香与世隔,画图妙绝无人知;蜂房各自开户牖,处处煮茶藤一枝。

等全首拗乱者,即王渔洋先生所谓之“苍莽历落中自成音节”之古律形态之诗,固宜尽量少用也。

昔白香山与元微之书云:“诗合为咏时咏事而作”。试观去年之温妮台风,以及前年之贺伯台风,造成全台无数生命财产之损失,而我辈诗人,究有几人发为吟咏?宜乎与人以传统诗与时代脱节之讥也。风俗之转移,端赖主其事者正确之导航,及我辈诗人之共同努力。笔者于此,无日不殷切期望。

民国第二戊寅蒲月林正三脱稿于惜余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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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9:49:37 |只看该作者
第十一章:用典

用典亦称用事,凡诗文中引用过去之有关人、地、事、物之史实,或语言文字,以为比喻,而增加词句之含蓄与典雅者,即称“用典”。用典既要师其意,尚须能于故中求新,更须能令如己出,而不露痕迹,所谓“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方为佳作。本章根据张正体之【诗学】,及黄永武之【字句锻炼法】二书所论而增益之。并斟酌补入历来各家,有关作诗用事之立论,以为参考。

用典之功用

用典之功用有四,略述于下:

一:使立论有根据--引前人之言或事,以验证作者之理论。即【文心雕龙】所谓“援古证今”也。如李商隐之【有感】诗:
中路因循我所长,古来才命两相妨;劝君莫强安蛇足,一醆芳醪不得尝。

其中“蛇足”一词,即引自【战国策】:“楚有祠者,赐其舍人卮酒,舍人相谓曰:‘数人饮之不足,一人饮之有余,请画地为蛇,先成者饮之’。一人蛇先成,引酒且饮,乃左手持卮,右手画蛇曰:‘吾能为之足’。未成,一人蛇成,夺其卮曰:‘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遂饮其酒”。李诗即以此作为引证,使为立论之根据。(以喻勿另生枝节也)

二:方便于比况和寄意--诗中有不便直述者,可借典故之暗示,婉转道出作者之心声,即所谓“据事以类义”也。如前“命意”章中苏东坡之【仇池石】一诗,即借蔺相如“完璧归赵”之典故,委婉表达出作者之心意,而不致令受者有太大之难堪。另如【唐诗纪事】卷十六引“宁王李宪见卖饼者之妻明艳动人,而强娶为妾,且十分宠爱。翌年,宁王问‘犹忆饼师否?’其妻颔首。宁王召饼师进府,其妻面对故夫,泪流满颊,凄婉欲绝。时有十余文士在座,意皆感动,宁王命做诗以记其事。王维诗云:

莫以今时宠,而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借春秋息夫人之典故,以显出女人之坚贞,使宁王深受感动,而让其与故夫团聚。(按:典出【左传】,庄公十四年,楚子灭息,以息妫归,生堵敖及成王焉,未言。楚子问之,对曰:吾一妇人,而事二夫,纵弗能死,其又奚言)

三:减少语辞之繁累--诗句之组成,应力求经济,尤其近体诗有其一定之字数限制,用典可减少语辞之繁累。如:
览古 李商隐

莫恃金汤忽太平,草间霜露古今情;空糊赬壤真何益,欲举黄旗竟未成;
长乐瓦飞随水逝,景阳钟堕失天明;回头一吊箕山客,始信逃尧不为名。

诗中“长乐”一词乃指汉之长乐宫。【汉书】平帝纪:“大风吹长安城,东门屋瓦飞旦尽”;“景阳钟”之典出自【南史】:“齐武帝数游幸,载宫人于后车,宫内深隐,不闻鼓漏,置钟于景阳楼上,应五鼓及三鼓。宫人闻声早起妆饰”。“箕山客”一词乃指尧之许由也,【庄子】:“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曰:‘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又齧缺遇许由曰:‘子将何之?’曰:‘将逃尧’。又史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如此利用有限之文字,即将所欲表达之意念,呈现在读者眼前,故可减少语辞之繁累。

四:充实内容、美化词句--用典可使文辞妍丽,声调和谐,对仗工整,结构谨严,而增加外形之美,与丰富之内涵。如: 潭州 李商隐

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其中“湘泪”一词,乃引【述异记】里故事:“舜帝南巡,死于苍梧。舜妃娥皇女英伤心恸哭,泪下沾竹,而竹色尽斑”。“楚歌”一词指屈原“离骚”、“九歌”赋中,指斥令尹子兰之故事。陶公句,借当年陶侃之战功显赫,以暗讽当今之摒弃贤能。贾傅句,借贾谊祠中之蛛网尘封,风雨侵凌景象,而寓人才埋没之感,又切合潭州之地,典中情景,与诗人当时之情景,融成一体,益觉凝炼警策,读之令人顿生无限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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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故之种类

典故之种类有三,即明典、暗典、翻典,分述于下:

一:明典--明典者,令人一望即知其用典也。如:

气春江上别,泪血渭阳情;(杜甫:奉送二十三舅录事崔伟之摄郴州五排)
“渭阳”一词出自【诗经】唐风:“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之句,遂以代“舅氏”二字。又如:
邻水延福寺早行 陆游
化蝶方酣枕,闻鸡又着鞭;乱山徐吐日,积水远生烟;
淹泊真衰矣,登临独惘然;桃花应笑客,无酒到愁边。

其中“化蝶”一词,典出于【庄子】之齐物论:“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而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后人遂以“化蝶”或“梦蝶”,借喻为“睡觉”。而“闻鸡”一词则出自【晋书】:“祖逖与刘琨,共被同寝。中夜闻荒鸡鸣,逖蹴琨觉曰:‘此非恶声也’。因起舞剑”。此处借为清晨之意。

二:暗典--暗典者,于字面上看不出用典之痕迹,须详加玩味,方能体会。如:

壬辰十二月车驾东狩后即事之四 元遗山
万里荆襄入战尘,汴州门外即荆榛;蛟龙岂是池中物,虮蝨空悲地上臣;
乔木他年怀故国,野烟何处望行人;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
末句出自范宁【谷梁传序】:孔子观沧海之横流,乃喟然而叹曰:‘文王即没,文不在兹乎?’作者以文王之任为己任,故言‘秋风不用吹华发,沧海横流要此身’。暗典之使用,只师取前人典故之意,而不用其辞。即【文心雕龙】所谓“虽引古事,莫取旧辞”是也。

三:翻典--翻典者,即反用以前之典故,使产生意外之效果,如:贾生 李商隐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虽说贾谊,却反其意而用之。又林和靖之【自做寿堂诗】:
湖上青山对结庐,坟前修竹亦萧疏;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

虽说相如,然反其意而用之也。【艺苑雌黄】云:“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义山诗:‘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矣;林和靖诗:‘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虽说相如,亦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者,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学业高人,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

又如李商隐之【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诗: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诗中用万般无奈之口气,“却羡”卞和因献璞玉,而双脚被刖之事,以表明作者不甘奴颜屈膝之意,其实何尝真愿斩足,此亦属翻典之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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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故之来源

典故之来源有四:一为譬喻,二为成辞,三为史事,四比古人。详细介绍于下:

一:譬喻--所谓譬喻,即是将以前之人、地、事、物作为当今之比况。其中又可分为以事喻事,以事喻人,以人喻事,以人喻人,以物喻人等五种情形。如:

别房太尉墓 杜甫
他乡复行役,驻马别孤坟;近泪无干土,低空有断云;
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唯见林花落,莺啼送客闻。
诗中“对棋陪谢傅,把剑觅徐君”之句,系引晋代谢安与其侄谢玄相对下棋,及春秋时代吴大夫季札挂剑之故事,以比喻其与房太尉之生死交情,乃是以事喻事之类。又如李商隐之【为有】:
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赴早朝。
诗中“金龟婿”一词,乃指做官之丈夫。按唐朝官制为九品中正制,凡品官皆应配龟。三品以上,其龟袋饰金。故后世言做大官之丈夫,即称“金龟婿”。此以物喻人之类也。再如李白之【清平调】之二:
一枝秾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诗中第四句乃引汉成帝宠幸赵飞燕之故事,以比喻杨妃,即以人相喻之例。又如李商隐之【寄令狐郎中】诗:
嵩云秦树久离居,双鲤迢迢一纸书;休问梁园旧宾客,茂陵风雨病相如。
此诗乃以事喻人之例,据西京杂记云:“梁孝王好营宫室园囿,作曜华之宫,筑兔园,日与宫人宾客弋钓其中”。司马相如游梁园,梁孝王令与诸生同宿。故本诗之“梁园旧宾客”一词即指相如。(按司马相如汉成都人,长于词赋,景帝时为武骑常侍,武帝时召为郎,因通西南夷有功,后拜为孝文园令,因病免,家居茂陵。故有“茂陵风雨病相如”之句)至若杜牧之【金谷园】诗: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乃是引过去之人,以比喻今事。即引绿珠跳楼之故事,以喻目所见之落花,乃是以人喻物之例。按金谷园为晋时石崇之别墅,崇有妾名绿珠,美而艳,善吹笛。孙秀欲得之,而崇不许,秀因大怒,矫诏收崇。时崇正宴于楼上,介士到门,崇对绿珠云:“吾为尔得罪”。珠泣道:“当效死君前”,乃坠楼死。

二:引用成辞--如岑参之【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

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
诗中“阳春一曲和皆难”之“阳春”两字,乃引用“阳春白雪”之成语剪裁而成。出自宋玉对楚王问:“其为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即曲高和寡之意,又如钱起之【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其中“一灯影”一词,出自佛教之【维摩诘经】云:“有法,名无尽灯。譬一灯燃千百灯,冥者比明,明终不尽。夫一菩萨开道千百众生,令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译为无上正等正觉心)其道意亦不灭尽,是名无尽灯”。作者引此舟中禅灯之光影,比喻日本僧人带法回国,辗转发扬光大之意。

三:引史事--如郑畋之【马嵬】:

玄宗回马杨妃死,云雨难望日月新;终是圣明天子事,景阳宫井又何人。
诗中“景阳宫井”一词,乃引南朝陈后主之史实,以衬托出唐玄宗之圣明。按景阳宫本为南朝宫殿之名,景阳宫井又名“臙脂井”。隋灭南唐时,陈后主与张丽华、孔贵嫔二妃,匿于井中被获,因又名“辱井”。又如杜牧之【赤壁怀古】:
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诗中“东风”二字,乃引【三国志吴志】之史实。盖云:“赤壁之役,周瑜用部将黄盖之计,火攻曹操大军。时东风大作,故得成功”。以言周郎之胜魏,实乘东风之便也。

四:引古人为比--如范成大之【虞姬墓】:

刘项家人总可怜,英雄无策庇婵娟;戚姬葬处君知否?不及虞兮有墓田。
本诗乃就古人相为比喻之例,按【史记】吕太后本纪:“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而生如意。欲废太子立如意,不果。孝惠元年,吕太后酖赵王,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此处乃引项羽之虞姬与汉王之戚姬相为比况。另如王维之【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上例第七句以接舆比裴迪,第八句以陶潜自比,以示幽闲与澹泊名利。按接舆者,春秋楚人,姓陆名通,字接舆。昭王时政治无常,乃披发佯狂不仕,时人称为楚狂。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而歌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五柳者,晋陶潜也,潜字渊明,一字元亮。陶侃之曾孙,尝为彭泽令,故又称陶彭泽。郡遣督邮至,县吏曰:“应束带见之”。潜叹曰:“吾焉能为五斗米折腰”,遂弃冠去。世称靖节先生,因其宅边有五柳树,故自号五柳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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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典之要领

赋诗作文,原皆不贵用事,钟嵘【诗品】云:“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吟咏情性,何贵用事?‘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风’(曹植杂诗),亦唯所见;‘清晨登陇首’(张华),羌无故实;‘明月照积雪’(谢灵运岁暮诗),讵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民初,胡适等倡导文学革命,提出八不主义,其中一条即是“不用典”,然招至许多人之反对,其友江亢致书云:“所谓用典者,亦有广狭之义,餖飣獭祭,古人早悬为厉禁,若并成语与故事而屏之,则非唯文字之品格全失,即文字之作用亦亡……文字最妙之意味,在于用字简而涵义多,此断非用典不为功……”因而使胡适修正其主张。盖如咏史、怀古、讽谏之作,须引故实以为立论之根据,而咏物之什,若只是描写其外表之构造、形态、功用等,则不但情感无法表达,亦且难以成为生动之文学创作。故用典有其不可磨灭之功能,然亦须知道要领,方能恰到好处,而不至勉强凑合堆砌,或过于晦涩而令人难懂。略叙于下:

一:事如己出,浑然无迹--【西清诗话】引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之秘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杜甫阁夜诗)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功,不知乃用事也。【汉书】禰衡传‘挝渔阳槮,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耶!”

二:纯用易见事、易识事--【随园诗话】云:“用僻典如请生客入座,必须问名探姓,令人生厌。宋乔子旷好用僻书,人称孤穴,诗人当以为戒”。盖做诗原以运用文字技巧之白描为上乘,用典乃不得已手段,故必须选用人人皆知之典故,若引用过于深奥之典以矜才博,使读者无法了解,则诗意焉表达,又如何能引起读者之共鸣。且僻事宜实用,以使读者易于了解;熟事宜虚用,方不至变成老生常谈。如前之【赤壁】诗等。

三:引用典故须加剪裁,期能切中题旨--如一味囫囵堆砌而不能脱化,即古人所讥之“故纸堆中讨生活”是也,更有何诗意可言。试看刘禹锡之【蜀先主庙】: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诗中“三足鼎”与“五铢钱”乃是两则故实,“三足鼎”系指诸葛亮隐居于隆中,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分析当时形势,策划“蜀、魏、吴三足鼎立”事。“五铢钱”乃是汉武帝所铸之钱,所谓“业复五铢钱”,即寓有“复汉”之意也。又如李白【听蜀僧濬弹琴】诗中,“客心洗流水”一句,乃是引用“高山流水”之成语剪裁而成。语出【列子】汤问:“伯牙善鼓琴,锺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锺子期曰:‘善哉!峨峨乎若泰山’。志在流水,锺子期曰:‘善哉!洋洋乎若江河’。伯牙所念,锺子期必得之”。故后世称乐曲高妙曰“高山流水”。

四:典故有涉及讽刺讥笑或过于恭维者,皆不宜引用--盖以典讥人有失温柔敦厚之旨;反之若恭维过当,则有失作者之身分与人格。如杜甫【敬赠郑谏议十韵】:

谏官非不达,诗义早知名;破的由来事,先锋孰敢争;
思飘云物动,律中鬼神惊;毫发无遗憾,波澜独老成;
野人宁得所,天意薄浮生;多病休儒服,冥搜信客旌;
筑居仙缥缈,旅食岁峥嵘;使者求颜阖,诸公厌禰衡;
将期一诺重,欻使寸心倾;君见穷途哭,宜忧阮步兵。
诗中只赞郑之诗词而不及其谏诤,方不至过分恭维而失作者身分。
以上为用典之要领,总之学有余而约以用,始称得上善于用典;意有余而约以言,始称得上善于措辞。诚如【文心雕龙】所言“综学在博,取事贵约,校拣务精,捃理须覈”是也。以下更摘录数则前人之有关作诗用典之论述,以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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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家之论用典

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也,易识字也,易读诵也,(沈约:沈隐侯集)

邢子才曰:“沈侯文章用事,不使人觉,若胸臆语也”深以此服之。(颜之推:颜氏家训)

作诗用故事,以不露痕迹为高,昔人所谓使事如不使也。盛庶常如梓谓杜诗“荒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皆寓禹事,于题禹庙最切。“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皆养亲事,于题中扶侍字最切。余谓刘宾客诗“楼中饮兴同明月,江上诗情为晚霞”,一用庾亮,一用谢脁,读之使人不觉,亦是此法。阮亭先生云:“往年董御使玉虬外迁陇右道,留别余辈诗云:‘逐臣西北去,河水东南流’。初谓常语,后读【北史】中魏孝武帝奔宇文泰,循河西行,流涕谓粱御曰:‘此水东流,而朕西上’。乃悟董语本此,深叹其用古之妙”。(顾嗣立:寒厅诗话)

施补华【岘佣说诗】亦云“死典活用,古人所贵。少陵【禹庙】诗:‘空庭垂橘柚,古壁画龙蛇’。‘橘柚’、‘龙蛇’皆用禹事,如此点化,即成景语,甚妙”。

援引典故,诗家所尚。然亦有羌无故实而自高,胪陈卷轴而转卑者。假如作田家诗,只宜称情而言,乞灵古人,便乖本色。又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征引,都入咏歌,方别于横潦无源之学。(曹子健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沈德潜:说诗晬话)

东坡和李公择诗云:“敝裘羸马古河滨,野阔天低糁玉尘;自笑餐毡典属国,来看换酒谪仙人”。为苏李事也,用典亲切如此。(魏庆之:诗人玉屑)

唐人以诗为专门之学,虽名世善用故事者,或不免小误;如王摩诘诗:“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不败由天幸乃霍去病,非卫青也,去病传云:“其军常先大将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意有“大将军”三字,误指去病作卫青耳!李太白“山**士如相访,为写黄庭换白鹅”。乃道德经,非黄庭也。逸少尝写黄庭与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胜数。前辈云:“用事虽可在心目间,亦当就时校阅,则记牢而不误。”端名言也。(西清诗话)

善使故事者,勿为故事所使,如禅家云:“转法华,勿为法华转。”使事之妙,在有而若无,实而若虚,可意悟不可言传,可力学得,不可仓促得也。宋人使事最多,而最不善使,故诗道衰。我朝越宋继唐,正以有豪杰数辈,得使事三昧耳!第恐数十年后,必有厌而扫除者,则其滥觞,末弩为之也。(王世懋:艺圃撷余)

诗言志,古人善诗者,皆不喜以故实填塞,若填塞则词重,而体不灵,气不逸,必俗物也。本地风光,用之不尽。或有故事赴于笔下,即用之亦不见痕迹,方是作者。(徐增:而庵诗话)

有意逞博,翻书抽帙,活剥生吞,搜新炫奇,犹夫生客满座,高贵接谈,为主人者,躬亲浃洽,有何受用处。不若知己数人,宾主相忘,谈经论史,其乐何如耶!又如借本经营,原非己物,终岁纷纭,徒见跼踖。不若四弓之田,一亩之宫,采山钓水,啸歌闲闲,即腰金衣紫,亦不肯与之相易也。(薛雪:一瓢诗话)

韦应物诗云:“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壶彻底清”。又送人诗:“冰壶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可谓用事之法,盖不拘故常也。王临川“慷慨秋风起,悲歌不为鲈”。苏眉山“不须更说知几早,直为鲈鱼也自贤”。反复曲折,同归一意。亦如“把酒祝公公莫拒,缁衣心为好贤倾”,“我欲折繻留此老,缁衣谁作好贤诗”。共用一事,而造语不同。(黄彻:□溪诗话)

诗人皆以征古为用事,不必尽然也,今且于六义之中,略论比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义即象下之义,凡禽鱼草木人物名数,万象之中,义类同者,尽入比兴,关雎即其义也。如陶公以孤云比贫士,鲍照以直比朱丝,以清比玉壶,时人呼比为用事,呼用事为比。如陆机【齐讴行】:“鄙哉牛山叹,未及至人情;爽鸠茍已徂,吾子安得停”。此规劝之忠,是用事,非比也。如谢康乐【还旧园作】:“偶与张邴合,久欲归东山”。此叙志之忠,是比,非用事也。详味可知。(释皎然:诗式)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亦不以杨、刘为过。如彦谦【题汉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虽是着题,而语皆歇后,一抔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民,尤不成语。余数见交游道鲁直意,殊不可解。苏子瞻诗有“买牛但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与此同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也’。而赵翼【陔余丛考】则云:‘唐彦谦【长陵诗】:“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叶石林谓一抔可去“土”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按【汉书】高帝纪:上曰:“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岂非天命乎?”鹿门此诗,正是用【汉书】成语,非杜撰也’。

用事患不得肯綮,得肯綮则一篇之中,八句皆用,一句之中,二事串用,亦何不可?宛转清空,了无痕迹,纵横变化,莫测端倪。此全在神运笔融,犹斲轮甘苦,心手自知,难以言述。(胡应麟:诗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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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9:47:11 |只看该作者
第十章:琢对

对仗亦称“对偶”或“俪词”。即是将相似或相反之意思,用相同之字数和笔法以构成华美之词句。由于汉字为方块文字,且一字一音,最适宜构成相对之词句。故对仗为我国文学特有之修词方法。无论诗、赋、词、曲或四六骈文,对仗往往占有极为重要之地位。刘勰【文心雕龙】俪辞篇开宗明义即云:“造化赋形,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以人体之四肢来形容对偶之相称,最是切确不过。对仗之好处为匀称、平衡、圆满及兼具映衬之效用。律诗中之“颔、颈”两联,原则上必须对仗,以避免八句中语气过于雷同(参阅第八章一六一、六二页)。在文法上,过于单调即变成枯燥乏味。然其中仍有某些变例。试举例于下:

一:全篇不对者。如李白之【夜泊牛渚怀古】: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杨慎【升庵诗话】云:“五言律八句不对,太白、浩然集中有之,乃是平仄稳贴古诗也。僧皎然有【访陆鸿渐不遇】一首云:‘移家虽带郭,野径入桑麻;近种篱边菊,秋来未着花;到门无犬吠,欲去问西家;报道山中去,归来每日斜’。虽不及太白之雄丽,亦清致可喜”。

二:全篇仅颈联相对,颔联不对,而以十字叙一事者,谓之“蜂腰格”如:贾岛之【下第诗】:

下第唯空囊,如何住帝乡;杏园啼百舌,谁醉在花旁;
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

三:起联成对而颔联不对者,称“偷春格”,谓似梅花之先偷春光而放也。如:寒食月 杜甫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娥;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

四:全诗唯结联不对,前三联皆对者如:登高 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双鬓,潦倒新亭浊酒杯。

五:全首唯起联不对,其余三联皆对者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杜甫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他如绝诗,则对可不对亦可,起承相对或转结相对,皆无所限制。

对仗之种类

至如论及对仗之种类则众说纷纭,无一定之标准。刘勰之【文心雕龙】举出言对、事对、正对、反对等,其俪词篇云:“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又云:“言对者,双比空词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上林赋】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登楼赋】云‘锺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同心,正对所以为劣也。又以事对,各有反正,指类以求,万条自昭然矣。张华诗称‘游雁比翼翔,归鸿知接翮’;刘琨诗曰:【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若斯重出,即对句之骈枝也。是以言对为美,贵在精巧;事对所先,务在允当。若两事相配,而优劣不均,是骥在左骖,驽为右服也。若夫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踸踔而行也。若气无奇类,文乏异采,碌碌丽辞,则昏睡耳目。必使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乃其贵耳”。【诗苑类格】引唐上官仪言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叠韵对,徬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又云:“诗有八对,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异类对‘风织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三曰双声对‘秋露香佳菊,春风馥丽兰’是也;四曰叠韵对,‘放荡千般意,迁延一介心’是也;五曰联绵对‘残河若带,初月如眉’是也;六曰双拟对‘议月眉欺月,论花颊胜花’是也;七曰回文对‘情新因意得,意得逐情新’是也;八曰隔句对‘相思复相忆,夜夜泪沾衣;空叹复空泣,朝朝君未归’是也。

后人于对偶之名目,则愈析愈详,愈分愈细,日人遍照金刚于其【文镜秘府论】一书中,掇集唐人不同之对仗名目,共分二十九种之多。而近人张正体先生于【诗学】一书则分对仗为“平头对、合璧对、垂珠对、拱璧对、隔句对、联璧对、互成对、实字对、虚字对、流水对、双声对、叠韵对、交股对、浑括对、假借对、同类对、巧变对、无情对、问答对、双声叠韵对”等二十种。然不论何种分法,约言之,不外乎“工对”者如天对地、日对月、春对秋、朝对暮、山对水、大对小、远对近、有对无、来对去……再次为“邻对”者如天文类对地理类、文事类对文物类、飞禽类对走兽类等,最宽者为“词性对”,如名词与名词相对,状词与状词相对,动词与动词相对等。

诗中属对,贵在自然,宜避免雕斲之病,妙手偶得之天然工对固佳,然如求工太过而刻意雕琢,殊失自然之妙,诗家所谓斧凿痕是也。或者变成同义相对,如“室”对“房”、“别”对“离”、“住”对“宿”等,两句同一意思,即诗家所谓“合掌”之病。唯于数目、颜色、方位、人名、地名等专有名词则必须成对,不得马虎。如运用典故或成语,则其中字面、型态亦须铢两悉称方为稳当。至若诗钟与对联则更为严格,且初学亦应由工对作起,技巧方能纯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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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仗之方法

论及对仗之方法,不论选择何种对仗形式,皆必须注意如何构思,如何用字、措词、造句,诗意方能贯串。其词意方面,有取其相对者,如:“悲”对“喜”、“善”对“恶”、“新”对“旧”等,有取其相似者,如“天长”对“地久”、“父慈”对“子孝”等,有取其相关者,如“江风”对“海雾”、“狂风”对“骤雨”、“珊瑚”对“玳瑁”、“青草地”对“白云天”等。然词性方面,宜取其相同者方能成对。我国文法上之词性,共分九种,称之为“九品词”。其中名词、代名词为实字类,其他动词、状词(形容词)、副词、介词、连词、叹词、助词等为虚字类。亦有将动词与状词列入实字类者。诗中所用以名词、代名词、动词、状词居多,副词、介词、连词较少,至如叹词与助词等则更少。对偶即是一联两句之中,其句型与词性之排列相同也。如:名词对名词,动词对动词,状词对状词。且其词句之组成型态,亦应相同。如单字词与单字词相对,双字词与双字词相对,三字词与三字词相对等。于今且将前人常用之对法,举其可为模范者,说明于下,以为初学者之参考。

一:实字对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杜甫:和贾至早朝大明宫)

诗中对仗以实字居多,故称为“实字对”。

二:虚字对如:

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亦动人;聚散有期云北去,浮沉无计水东流;

诗中对仗以虚字居多,故称为“虚字对”。

三:错综对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八首之八)

柳絮打残连夜雨,桃花吹散五更风;
此种对法,即前章所谓之“倒装句”法。

四:连珠对如:

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王绩:野望)

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杜甫:滟澦)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登高)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杜甫:暮归)
此即“叠字”对法。

五:人物对:

黄公石上三芝秀,陶令门前五柳春;欲舞定随曹植马,有情应湿谢庄衣;
对中以“人物”之典故为主轴。

六:鸟兽对如:

玄豹夜寒和露隐,骊龙春暖抱珠眠;旅梦乱随蝴蝶散,离魂潜逐杜鹃飞;

诗中对仗以“鸟兽”为主轴。

七:数目对如:

百年莫惜千回醉,一盏能销万古愁;有时两点三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

八:巧变对如: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

此即重出句法之对(亦即张正体氏所谓之“拱璧对”者)

九:隔句对:

昨夜越溪难,含悲赴上兰;今朝逾岭易,抱笑入长安。

此即第一句与第三句相对,而第二句与第四句相对。此种对法,又称扇对格。【苕溪渔隐丛话】云:“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句对。如杜少陵【哭台州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东波【和郁孤台】云:‘邂逅陪车马,寻芳谢朓洲;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又唐人绝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流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之类是也”。

十:互成对: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絃;(李商隐:风雨颔联)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泛)

四年三月半,新笋晚花时;
胡越书难到,存亡梦岂知;
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坠时;
三分割据纡筹策,万古云霄一羽毛;(杜甫:武侯祠)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下魂;(杜甫:明妃村)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杜甫:曲江对酒)
此种对法亦称“句中自对”,如首例句中之“风雨”自对,“管絃”自对,而“风雨”又与“管絃”成对,“黄叶”与“青楼”亦各自成对。沈德潜【说诗晬话】云:“对仗固须工整,而亦有一联中本句自为对偶者,五言如王摩诘:‘赭圻将赤岸,击汰复扬舲’;七言如杜必简:‘伐鼓撞钟惊海上,新妆袨服照江东’;杜子美‘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之类,方板中求活,时或用之”。又洪迈【容斋续笔】云:“唐人诗文,或于一句中自成对偶,谓之当句对。盖起于【楚辞】‘蕙烝兰藉,桂酒椒浆;桂棹兰枻,斲冰积雪’。自齐粱以来,江文通庾子山诸人亦如此”。【升庵诗话】亦云:“王维诗‘门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严维诗‘木奴花映桐庐县,青雀舟随白鹭涛’,皆谓之当句对”。

十一:流水对: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居易:赋得古原草送别)

唯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杜甫:野望)
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杜牧:九日齐山)
此种句法,两句只言一种意思,且互为因果。葛立方【韵语阳秋】云:“梅圣俞五字律诗,于对联中,十字做一意处甚多。如【碧澜亭】诗云:‘危楼喧晚鼓,惊鹭起寒汀’;【初见淮山】云:‘朝来汴口望,喜见淮上山’;【送俞驾部】云:‘何时鷁舟上,远见炉峰迎’;【送张子野】云:‘不知从此去,当见复何如’;【和王尉】云:‘度鸟不曾下,新文谁寄评’;【昼寝】云:‘及尔寂无虑,始知机尽空’。如此者不可胜举,诗家谓之‘十字格’。老杜亦时有此格,如【放船】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诗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今人用之者殊少也”。

十二:问答对: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秦韬玉:贫女)

永夜思家在何处,残年知汝远来情;
此种对法,以一问一答方式为之。然答语不可过于直率,须把诗意荡开,方能显出含蓄与蕴藉。

十三:借韵对:

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孟浩然:裴司士见寻。厨一作庖)

根非生下土,叶不坠秋风;住山今十载,明日又迁居;因寻樵子径,为到葛洪家;

此种对法,乃是借同音字以为对仗。如借“杨”为“羊”,以对出句之“鸡”字,借“下”为“夏”,以对下句之“秋”,借“迁”为“千”,以对上句之“十”字,及借“子”为“紫”,借“洪”为“红”,而琢成对仗。明俞弁【逸老堂诗话】云:“【天厨禁脔】有琢句法中假借格,如‘残春红药在,终日子规啼’;以‘红’对‘子’。‘住山今十载,明日又迁居’以‘十’对‘迁’。【朱子儋诗话】谓其论诗近于穿凿。余谓孟浩然有‘庖厨具鸡黍,稚子摘杨梅’;以‘鸡’对‘杨’。老杜亦有‘枸杞因吾有,鸡栖奈尔何?’以‘枸’对‘鸡’。韩退之云‘眼昏长讶双鱼影,耳热何辞数爵频’;以‘鱼’对‘爵’。皆是假借,以寓一时之兴。唐人多有此格,何谓穿凿哉?”

十四:虚实对:

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孟浩然:访天台)

舳舻为实字,来往为虚字;利涉为虚字,而风潮为实字。如此相对,称为“虚实对”,亦有以“交股对”目之者。

十五:交股对:

春深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王安石)
出句之第四字“密”,对下句第七字之“疏”;出句第七字之“少”,对下句第四字之“多”。如此交互相对,称之为“交股对”。“裙拖六幅湘江水,髻耸巫山一段云”亦同于此类。释惠洪【冷斋夜话】载介甫诗云:“春深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多”字当作“亲”字,世俗传写之误。洪之意,概欲以“少”对“密”,以“疏”对“亲”。予作荆南教官,与江朝宗偶论及此,江云:“惠洪多妄诞,殊不晓古人诗格”。此一联以‘密’对‘疏’字,以‘多’字对‘少’字,正交股用之,所谓蹉对法也”。

十六:浑括对:

伯仲之间见伊吕,指挥若定失萧曹;(杜甫:武侯祠)
“伯仲之间”与“指挥若定”,在字面上虽不甚工整,然整联看来,意思却铢两悉称。如此只对意不对字面者,称之为“浑括对”。

十七:逆挽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李商隐:马嵬)

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温庭筠:苏武庙)
沈德潜【说诗晬话】云:“温李擅长,固在属对精工,然若工而无意,譬之剪彩为花,全无生韵,弗尚也。义山‘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飞卿‘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对句用逆挽法,诗中得此一联,便化板滞为跳脱”。
以上为绝句与律诗之对偶型态,与属对方法,至于排律之对偶,则除首联与末联不对外,中间不论句数多寡,皆须用对。此为近体诗运用对偶之准则,至于古体诗,则对与不对,固无一定之限制,纵有对句,亦极其自由。可毋庸赘述。以下再摘录数则前人有关琢对之诗论,以供读者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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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家之论对仗

律诗重在对偶,妙在虚实。子美多用实字,高适多用虚字,惟虚字极难,不善学者失之。实字多,则意简而句健,虚字多,则意繁而句弱。赵子昂所谓两联宜实是也。(谢榛:四溟诗话)

开宝诸贤七律,以王右丞、李东川为正宗。右丞之精深华妙,东川之清丽典则,皆非他人所见。然门径始开,尚未极其变也。至大历十才子,对偶始参以活句,尽变化错综之妙。如卢纶:“家在梦中何日到?春来江上几人还?”刘长卿:“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禹锡“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白居易:“曾犯龙鳞容不死,欲骑鹤背觅长生”。开后人诸多法门,即以七律论,究当以此种为法,不必高谈崔颢之【黄鹤楼】,李白之【凤凰台】,及杜甫之【秋兴】、【咏怀古迹】诸什也。至若许浑、赵嘏而后,则又惟讲琢句,不复有此风格矣。(洪亮吉:北江诗话)

近人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则失之麤;太切则失之俗。如江西诗派所作,虑失之俗也,则往往不甚对,是亦一偏之见尔。老杜【江陵诗】云:“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诗】云:“水落鱼龙夜,山空鸟鼠秋”;“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竖子至】云:“柤梨且缀碧,梅杏半传黄”。如此之类,可谓对偶切矣!又何俗乎?如“杂蕊红相对,他时锦不知”;“磨灭余篇翰,平生一钓舟”之类,虽对偶不求太切,然未尝失格律也,学诗者当审此。(葛立方:韵语阳秋)

荆公云:“凡人作诗,不可泥于对属。如欧阳公作【泥滑滑】云:‘画帘阴阴隔宫烛,禁漏杳杳深千门’。‘千’字原不可以对‘宫’字,然若当时作‘朱门’,虽可以对,而句力便弱耳!(王直方诗话)

对偶语出于诗赋,然西汉、盛唐皆以意为主,灵活不滞。唯沈约、许浑一流人,以取青妃白,自矜整炼,大手笔所不屑也。宋人则又集古句为对偶,要亦就彼法中改头换面,其陋一也。(王夫之:姜斋诗话)

吴雷发【说诗菅蒯】亦云:“诗之属对,固在工整。然间有自然成对者,虽字句稍借,正不害其为佳。今人于一二字辄多嗤点,纵非忌刻,亦是见识不广。试观老杜句,如‘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紫鳞冲岸跃,苍隼获巢归’;‘且食双鱼美,谁看意味重’;‘华馆春风起,高城烟雾开’;‘汉使徒空到,神农竟不知’;‘雾树行相引,莲峰望或开’;‘城郭终何事,风尘岂驻颜’;‘天上多鸿雁,人间足鲤鱼’;‘蛟龙得云雨,鵰鹗在秋天’;又‘已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锁客愁’‘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扁舟系缆沙边久,南国浮云水上多’‘老去诗篇浑漫与,春来花鸟莫深愁’‘宛马总肥春苜蓿,将军只数汉骠姚’‘林花着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碁局动随幽涧竹,袈裟忆上泛湖船’‘篱边老却陶潜菊,江上徒逢袁绍杯’‘正怜日破浪花出,更复春从沙际归’等。以今人论之,必以为欠工确。然于老杜则忽之,于后人则必刻求。如谓老杜则可,后人则不可,将厚责后人耶?是薄待老杜矣!抑姑置老杜耶?是薄待后人矣!第在作者,不可藉口以为自恕耳?”

琢对之法,概如上述。读者细味之自得其要,以下再阐述用典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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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造句

前章论及文章之组成,乃是积字成词,缀词成句,稽之诗词亦然。综观近体诗之特性,为每首有一定之句数与字数。至于如何于此有限且固定之字句中,表达最丰富之情感与意念,即是诗人于遣词造句,所应追求之目标。目前坊间有关诗学之书籍,于造句之章,皆仅及于句型,而鲜少论及句法。本章乃分两部,使读者于句型之外,亦能领略句法之要。

句型

句型即是诗句之组织型态,五言诗有“上一下四型”如:
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杜甫:旅夜书怀)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
喜-无多屋宇,幸-不碍云山;(杜甫:茅堂检校收稻 按:此称十字句,盖两句合言一事,缺一不可,故亦称流水对)
青-惜峰峦过,黄-看橘柚来;(杜甫:放船)
秋-应为红叶,雨-不厌苍苔;(李商隐:寄裴衡)
五字之中,意义与文法分成上下两节。第一字自成一节,而下四字另成一节,意义相互联贯。此型之第一字应为名词、代名词或状词,第二字应为动词、副词、介词之类,炼字应炼第二字。

上二下三型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
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王弯:次北固山下)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王之涣:登鹳雀楼)

此种句型之第二字,应为名词。

上三下二型

夜郎溪-日暖,白帝峡-风寒;(杜甫:十月一日)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王维:酬张少府)
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王维:汉江临泛)

此类句型有一特点,即是有倒装之倾向,两节颠倒读之亦可。

上四下一型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杜甫:春宿左省)
白发千茎-雪,丹心一寸-多;

此类句型,第五字自成一节,且多为形容词或动词。
七言诗之句型有“上一下六型”如:

江-动将崩未崩石,松-浮欲尽不尽云;
晨-摇玉佩趋金殿,夕-奉丹书拜琐闱;(王维:酬郭给事)

此类句型,其第一字之意义独立,应用名词或形容词,而与下六字之意义,乃是互相连贯,炼字宜炼第二五字。

上二下五句型

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客至)
秋水-才深四五尺,野航-恰受二三人;(杜甫:南邻)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李颀:送魏万之京)

上二字成为一节,下五字成为一节,此种句型,炼字应炼第五字。第二例亦有做成三顿式者即: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杜甫:客至)

上三下四句型

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随返照来;(杜甫:野老)
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欧阳修)
此类句型,第三字皆为名词,炼字应炼第四字。韦居安【梅涧诗话】云:“七言律诗有上三下四格,谓之‘折腰句’。乐天守吴门日,【答客问杭州】诗云:‘大屋檐多装雁齿,小航船亦画龙头’。欧阳公诗:‘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卢赞元【雨】诗云:‘想行客过溪桥滑,免老农忧麦陇干’;刘后村【卫生】诗云:‘采下菊宜为枕睡,碾来芎可入茶尝’;【胡琴】诗云:‘出山云各行其志,近水梅先得吾心’。皆此格也”。

上四下三型

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杜甫:紫宸殿退朝口号)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杜甫:江村)

上五下二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杜甫:宿府)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杜甫:阁夜)

一三三句型

风-却有情-偏动竹,雨-浑无赖-不饶花;
燕-知社日-辞巢去,菊-为重阳-冒雨开;
门-通小径-连芳草,马-饮春泉-踏浅沙;

一四二句型

鸟-在寒枝栖-影动,人-依古堞坐-禅深;
诗-怀白阁僧-吟苦,俸-买青田鹤-价偏;

二二三句型

含风-翠壁-孤云细,背日-丹枫-万木稠;
二四一句型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树-西连汉畤-平;(崔颢:行经华阴)
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杜甫:九日蓝田崔氏庄)

杨万里【诚斋诗话】云:“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如老杜【九日】诗云:‘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属对。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腾作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唤醒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则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

三一三句型(亦称双折式)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李商隐:锦瑟)
凤凰乐-奏-钧天曲,乌鹊桥-通-织女河。
渔人网-集-澄潭下,估客船-随-返照来。(杜甫:野老)

此种句型亦可作上三下四句型论。

以上所介绍之句型,乃是以组成诗句之词性与语气分类,与诗之平仄音节并无关联。盖同一诗中之句型,总须有所变化。尤其律诗中对仗之两联,及绝诗中承转部分,如为同一句型与词性,即犯所谓“并头”、“并脚”与“腰斩”之病。(即前章所述“形式上之犯重”)于今且以唐人之诗为例,说明如下:

酬张少府 王维
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
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
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
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

颔联为上二下三句型,颈联为上三下二句型。颔联之名词,在每句之第五字,颈联之名词,在第二、五字。颔联之第二字为动词,而颈联则为第三、四字。如此错综变化,方为佳构。又如:

月夜忆舍弟 杜甫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秋边一作边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颔联为一四句型,颈联为二三句型。颔联之名词,位于第一、四字;颈联之名词,位于第二字。如此方为合式,而不至于形成“并头”、“并脚”与“腰斩”之病。至于七言诗如:
行经华阴 崔颢
岧嶢-太华-俯咸京,天外-三峰-削不成;
武帝祠前-云-欲散,仙人掌上-雨-初晴;
河山-北枕秦关-险,驿树-西连汉畤-平;
借问-路旁名利客,何如此处学长生。
颔联为四一二句型,颈连为二四一句型。颔联之名词“武帝祠、仙人掌、云、雨”与颈联之“河山、驿树、秦关、汉畤”等,相互错开,方不至缺少变化而平淡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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句法

前述为组成诗句之句型,以下再介绍组成诗句之句法,诗句之组成,大都以两句为一段落,两句相互间之语气与句法,可分直贯、问答、及呼应三种,试析于下:

直贯式句法:此种句法上下两句之语气一气呵成,即上句所表达之意思尚不完全,须由下句补足。此种句法亦称“十字句”或“十四字句”。如: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闻道黄龙戍,频年不解兵;(沈佺期:杂诗)
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梅。(宋之问:大庾岭北驿)
地下若逢陈后主,岂宜重问后庭花?(李商隐:隋宫)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李商隐:无题)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
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杜甫:天末怀李白)

谢榛【四溟诗话】云:“若‘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之句,意在一贯,又觉闲雅不凡矣”。此类句法与下例之“问答式句法”,大都为律诗之首联或末联,或者是绝句之前半或后半。

问答式句法如: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杜甫:天末怀李白)
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韦应物:淮上喜会梁川故人)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皇甫冉:春思)
莫是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李颀:送魏万之京)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杜甫:蜀相)

此种句法,乃是将所欲表达之意念,以疑问之语气显示出来,使诗文激起波澜,以引起读者注意,并给与读者悬想之空间。至于有无答案则非关紧要,或者答非所问而将语意荡开,给予读者更广阔之欣赏范围,此类情况,亦所常见。

呼应式句法:此种句法,乃是下句与上句,必须有深切之关联。如:
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白:赠孟浩然)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名岂文章着,官应老病休;(杜甫:旅夜书怀)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刘长卿:长沙过贾谊宅)
此类句法,大都用于律诗之颔联与颈联,且都属对仗句型。然绝诗或律诗之前后两联,亦有用之者。
此外,另有一种特殊之句法,即颠倒字、词之顺序,以使平淡无奇之言辞产生变化,造成去熟生新之效果,称之为“倒装”。如: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王维:观猎)
照顺序应为“将军猎渭城,风劲角弓鸣”。此诗前后易位,先出现“风劲角弓鸣”之场景与声响,再补述“将军猎渭城”之故事。画面突出而有力。又如: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杜甫:登楼)
施补华【岘佣说诗】云:“杜甫‘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起得沉厚突兀,若倒装一转作‘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便是平调,此秘诀也”。又如:

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段云;(唐:李群玉:同郑相并歌妓小饮戏赠)
原诗应为“六幅裙拖湘江水,一段髻挽巫山云”。为了迁就平仄格律,而倒装词句,连词性之对偶尚且不顾。另有非因平仄之关系,而刻意倒装者,能使人产生耳目一新之效果。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杜甫:秋兴之八)
原句应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平仄完全相同,之所以倒装成句者,盖为增强语势,构成劲健之笔力也。释惠洪【冷斋夜话】:“老杜云:‘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舒王云:‘缫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郑谷云:‘林下听经秋苑鹿,江边扫叶夕阳僧’;以事不错综,则不成文章。若平直叙之,则曰:‘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以‘香稻’于上,以‘凤凰’于下者,错综之也。言‘缫成’则知白雪为丝,言割尽则知黄云为麦也”。
又李东阳【麓堂诗话】云:“诗有倒字倒句法,乃觉劲健。如杜诗‘风帘自上钩’、‘风窗展书卷’、‘风鸳藏静渚’,‘风’字皆倒用”。(按此类为“倒字”法,前述诸例,则为“倒句”之法)

综前所述,皆为有关造句之方法。此外,再摘录前人论作诗造句之诗话,以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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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家之论句法

梅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贾岛云:“竹笼拾山果,瓦瓶担石泉”;姚合云:“马随山鹿放,鸡逐野禽栖”等,状山邑荒僻,官况萧条,不如“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为工也。余曰:“语之工者固如是,状难写之景,含不尽之意,何诗为然?”圣俞曰:“作者得于心,览者会以意,殆难指陈以言也。虽然,亦可略道其仿佛。若严维“柳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合骀荡,岂不如在目前乎?又若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贾岛“怪禽栖旷埜,落日恐行人”。则其道路辛苦,羁愁旅思,岂不见于言外乎?”(欧阳修:六一诗话)

作诗贵雕琢,又畏斧凿痕,贵破的,又畏粘皮骨,此所以为难也。李商隐有【柳】诗云:“动春何限叶,撼晓几多枝”,恨其有斧凿痕也。石曼卿【梅】诗云:“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恨其粘皮骨也。能脱此二病,始可以言诗矣。刘梦得称白乐天诗云:“郢人斤斲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世人方内欲相从,行尽四维无处觅”。若能如是,虽终日斲而鼻不伤,终日射而鹄必中,终日行于规矩之中,而迹未尝滞也。(葛立方:韵语阳秋)

韩子苍言:“作诗不可太熟,亦须令生。一味忌生语,往往不佳。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此一句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余然后知陈无己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之语为可信”。(魏庆之:诗人玉屑)

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妙,虽巧而不见刻削之痕迹。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矣。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现,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若无“穿”字,“款款”若无“点”字,皆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不碍其气格超胜,使晚唐诸子为之,便当如“鱼跃练波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叶梦得:石林诗话)

唐僧多佳句,其琢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谓之象外句。如无可上人诗曰:“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是落叶比雨声也。又曰:“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是微阳比远烧也。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耳。(释惠洪:冷斋夜话)
山谷云:“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如郑谷诗:‘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不长。西汉文章雄深雅健,其气长故也。曾子固曰:“诗当使人一览语尽,却意有余,乃古人用心处”。荆公【菊】诗云:“千花百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东坡云:“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又李翰林曰:“鸟飞不尽暮天碧”,又曰:“青天尽处没孤鸿”;其病如前所论。山谷【达观台】诗曰:“瘦藤拄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宽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凡此之类,皆换骨法也。顾况诗曰:“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其诗简缓而意精确。荆公与故人诗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冈头路,到老相寻得几回”。乐天诗:“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红叶,虽红不是春”。东坡诗“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凡此之类,皆夺胎法也。(释惠洪:冷斋夜话)

诗中有俱指一物,而下句不同者,以类观之,方见优劣。王右丞云:“遍插茱萸少一人”;朱放云:“学他年少插茱萸”;子美云:“醉把茱萸仔细看”;此三句皆言茱萸,而杜当为优。又如子美云:“鱼吹细浪摇歌扇”;李侗云:“鱼摇清影上帘栊”;韩偓云:“池面鱼吹柳絮行”;此三句皆言鱼戏,而韩当为优。又白公云:“梨花一枝春带雨”;李贺云:“桃花乱落如红雨”;王勃云:“珠帘暮卷西山雨”;而王当为优。学者以此求之,思过半矣。(陈善:扪蝨新语)

东坡曰:“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如曰:‘日暮巾祡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帘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才高意远,造语精到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魏庆之:诗人玉屑)

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座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赠别几复);“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过方城寻七叔祖旧题);“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食瓜有感);“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道中寄公寿);“独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送陈氏女弟至石塘河);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苕溪渔隐】则云:“此体本出于老杜,如“宠光蕙叶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江雨有怀郑典设);“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即事次联);“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自疏”;“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处郎?”(十二月一日三首之二);“洲上草阁柳新暗,城边野池莲欲红”(暮春三联)。此体甚多,举此数联,证非鲁直变之。(魏庆之:诗人玉屑)正三按:今则谓之‘拗’句是也。

诗须篇中炼句,句中炼字,此所谓句法也。以气韵清高深渺者绝,以格律雅健雄豪者胜。故宁律不谐,而不得使句弱;宁用字不工,而不可使句俗。(王渔洋:师友诗传录)

诗有格有韵,渊明“悠然见南山”之句,格高也;康乐“池塘生春草”之句,韵胜也。格高似梅花,韵胜似海棠。欲韵胜者易,欲格高者难。兼此二者,惟李杜得之矣。(陈善:扪蝨新语)

李嘉佑诗“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王摩诘但加“漠漠、阴阴”四字,而气象横生。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林君复改二字为“疏影”、“暗香”以咏梅,遂成千古绝调。二者所谓“点铁成金”也。若寇莱公化韦苏州“野渡无人舟自横”句,为“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已属无味。而王半山改王文海“鸟鸣山更幽”句,为“一鸟不鸣山更幽”,直是死句矣。学诗者宜善会之。(顾嗣立:寒厅诗话)

五言绝句自五言古诗来,七言绝句自歌行来。此二体本在律诗之前,律诗从此出,演令充畅耳!有云绝句者,取律诗之半,或绝前四句,或绝后四句,或绝首尾各二句,或绝中二联。审尔!断头刖足为刑人而已,不知谁作此说,戕人生理。自五言古诗来者,就一意中圆净成章,字外含远神,以使人思。自歌行来者,就一气中骀荡灵通,句中有余韵,以感人情。修短虽殊,而不可杂冗滞累则一也。又作诗但求好句,已落下乘,况绝句只数语,拆开作一俊语,岂复成诗。“百战方夷项,三章且易秦;功归萧相国,气尽戚夫人”。恰似一汉高祖谜子,掷开成四片,全不相通。如此作诗,所谓佛出世亦救不得也。(王夫之:姜斋诗话)

历代以来论诗之作伙矣,仅摘数则以为参考,读者细心翫究,自能得其要领。古人云:“学诗之道无他,多读、多作、多商量是也”,所谓“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应不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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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9:42:30 |只看该作者
第八章:修辞

大凡为诗作文,乃是积字以成词,缀词而成句。故炼字、修辞、造句,本就互有关联,而难以严格区分。目前坊闲有关诗学之论着,于修辞方面,率皆鲜少论及,致后学者如盲人摸象,难窥全貌。本章乃根据董季棠先生之【修辞析论】及黄永武教授之【字句锻炼法】二书,择其与诗学有关之修辞法,介绍与有志于古典诗者。二位先生之大着,本非专为论诗而作,其中兼及为文之法,本章仅择其有关诗学之较常用者,作一简单之介绍,读者细心体会,自能举一反三而有所得矣。

诗法与文法本自略有歧异,近体诗中有关音韵、对偶与用典之法,占有极大之分量。坊间之论诗书籍,皆以专章介绍,故本书亦从其例。他如倒装、设问、呼应等,由于大部分涉及数词以上,故列入造句之章。此处仅就譬喻、映衬、示现、联绵、转品、双关、借代等发之。与诗学无大关联者悉皆略去,读者如有兴趣作深一层之研究,可参阅二位先生之大着。

修辞析论之修辞法

譬喻:譬喻之功用,在运用已知之材料,以说明未知之事物,或以具体事物来比喻抽象之理论,使条理分明以加深读者印象。譬喻所必须具备之要件,为譬喻者与被喻者,须有共同之点。而其本质须是截然不同者,方能成为良好之譬喻。如:

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篇)
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庄子:山木篇)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秦观:浣溪纱词)
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李煜:清平乐词)
年来愁与春潮满,不信湖名尚莫愁。(王渔洋:秦淮杂诗)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孔雀东南飞)
以上为有关譬喻之例,然为文之道,贵在创新,能道人所未道者,斯为善道。如一味拾掇前人之老调,终非好词,于譬喻之法亦然。

映衬:以两种相反之事物,互为引用,作成强烈之对比,而加深读者之印象,称之为映衬。如:

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李益:同崔邠登鹳雀楼)
“千年”与“一日”,已经成为鲜明之对比,而“速”与“长”,更加深其层次。又如: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吴伟业:圆圆曲)
“白骨”与“红妆”以颜色作映衬,色彩鲜明。
记取僧楼听雪夜,万山如墨一灯红。(清:易顺鼎诗)
“黑”与“红”构成强烈对比,董季棠评曰:“末句以数字及颜色作对衬,意境之美,令人神往”。
劝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唐:曹松:己亥感事)
以数字作为映衬,“一”代表极少,而“万”代表极多,对比强烈。
百里骊山一炬焦,劫灰何处认前朝;
诗书焚后今犹在,到底阿房不耐烧。(丁尧臣:阿房宫)
诗书易坏之物,而能经火不绝。反观高大坚固之阿房宫,却灰飞烟灭,形成对比。间亦阐出“仁义不灭,暴政必亡”之道理。
示现:文学之所以感人,在于能凭想像力将过去、未来或无法亲身目睹之事物,如绘画之构图般,利用文字之描述,呈现于读者面前。带领读者进入超越时空之境界。如杜牧之【阿房宫赋】,庄周之【逍遥游】、【齐物论】等,皆是透过此一手法所完成者,亦即所谓示现法。此法在文学与艺术之创作上,占有极重要之地位。其好处为能打破时空之界限,使未见未闻之事物,

全成为可见可闻。以下为诗中示现手法之例:

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见吴王;
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李白:口号吴王美人半醉)
将过去所发生之事物,凭想像力写出,此称“追述”之示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
凭想像力将未来之情景,作一描绘,此称“预言”之示现。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偏插茱萸少一人。(王维: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将远方之景物,凭想像力显现出来,称为“悬想”之示现。
联绵:联绵词即所谓双声叠韵之词。何为双声?即两字之声母(子音)相同之谓。何为叠韵?即两字之韵母(母音)相同之谓。诗之特色,在于蕴含音韵之美。而双声叠韵之词,读来琅琅上口。故唐人之近体诗中,为期使音韵之美臻于极致,每于对偶部份,一句用双声或叠韵,则另一句亦必与之相对。其法有三:

一:双声与双声相对者如: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杜甫:秋兴八首之三)
行人刁斗风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李颀:古从军行)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漓道路中;(白居易:望月有感)

二:叠韵与叠韵相对者如: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苏东坡:饮湖上初晴复雨)
崔巍枝干郊原古,窈窕丹青户牖空;(杜甫:古柏行)
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杜甫:咏怀古迹之一)

三:双声与叠韵互对者如:

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王维:老将行)
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杜甫:宿府)
蹉跎岁月心仍切,迢递江山梦未通;(罗隐:赠友)
淅沥篱下景,凄清阶上琴;(长孙佐辅:别故友)

转品:我国之文法,有一大特色,即同一文字,由于放在不同之位置,而转变为不同之词性与字义,所谓“随文生义”也。亦即文法上之“词无定类,依句辨品”。如“花”字本为名词,而花钱之“花”,转为动词;花衣服之“花”,则又转为状词。又如“飞”字,原为动词,而飞鸟之“飞”,却成状词。此在修辞学上称之为“转品”,乃是作家为使字句刚健,而刻意创作者。古之文人,无文法之称,亦无所谓九品词之分类。要之只论虚实。曾国藩复李眉生书云:“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谓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说苑贵德篇)。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当养字解,则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史记淮阴侯传)。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当惠字解,则虚用矣。(【修辞析论】语,下略)后人或以实字作本音读,虚字做他音读,古人曾无是说。何谓虚字而实用?如‘步’字行也,属虚字,然管子云:‘六尺为步’,诗经‘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覆’字,败也,然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曰‘覆’。如【左传】:“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皆虚字而实用矣。清俞樾之【古书疑义举例】云:“以女妻人,即谓之‘女’,以食食人,即谓之‘食’,古人用字类矣,经师口授,恐其疑误,异其音读,以示区别。于是何休注【公羊】,有长言、短言之分;高诱注【淮南】有缓言、急言之别。诗‘兴雨祁祁,雨我公田’。释文曰:‘兴雨’如字,‘雨我’于付反。【左传】‘如百谷之仰膏雨也,若常膏之’,释文曰:‘膏雨’如字,‘膏之’古报反。茍知古人有实字活用之例,则皆可不必矣”。

至转品之种类,约有下例数种:

一:名词转为动词:如【诗经】:“出入腹我”之“腹”字,“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风、雨”等字。

二:名词转为状词:如刘禹锡【石头城】诗“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女墙谓城上之短墙,“女”字由名词转为状词。他如“金屋玉颜”等亦同。

三:名词转为副词:名词置于动词之前,以形容动作,即转成副词如:“狼吞、虎咽、凤舞、鸾翔、风起、云涌、席卷、囊括、鸢飞、鱼跃等。名词置于状词之前,亦成副词。如:雪白、火红、金黄、漆黑等。

四:动词转为名词:如【孟子】离娄篇:“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其中“誉、毁”本为动词,此处转为名词。

五:动词转为副词:如【左传】:“哀公十六年,生拘石乞而问白公之死焉”。“生拘”即活捉之意,“生”字形容动词“拘”,由动词转为副词。

六:状词转为名词:欧阳修【蝶恋花】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红”字本为状词,此处代表“花”,转为名词。

七:状词转为动词:如杜牧【山行】诗“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本诗之“红”字,又转为动词。

以上为日常习用之转品之例,另有经由作者刻意经营之者如:朱杜【白发】:
白发新添数百茎,几番拔尽白还生;
不如不拔由它白,那得功夫与白争。
诗中四“白”字,有三种词性,第一句之“白”为状词,第二四句之“白”为名词,第三句之“白”则转为动词矣。此即精心雕琢而成者,然雕琢须近乎自然,成败得失系于毫厘之间,如何辨别与运用,则存乎一心也。

双关:双关者,一字、一词或一句而兼摄二意,使读者领会其弦外之音,而感心裁巧妙之法。其法有三:

一:字音之双关:就本字借为另一同音字,作成双关之意。如刘禹锡【漏室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借“鸿”为“红”,以对下句“白”字。又如孟浩然之【裴司士见寻】诗:“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借“杨”为“羊”以对上句之“鸡”字。

二:字形之双关:以字形之分合,作为语意之双关。如王维【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诗:“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题凡鸟”之典出自【世说新语】简傲篇:“嵇康与吕安善,每一相思,千里命驾,安后来,值康不在,喜(康弟)出户延之,不入,题‘凤’字于门上而去。喜不觉,犹以为欣。康返,解之曰:‘此凡鸟也’”按:吕安所书‘凤’字,字面虽称赞,而实乃讥之也,此为字形之双关。

三:词义之双关:就一字或一词之本意,而引出所欲表达之另一意。如贾岛之【客喜】诗:“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由“鬓边丝”引作“蚕丝”解。又李义山之【天涯】诗:“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将“啼”字引为“啼哭”之义,而衍出泪湿之情状。又如张九龄之【咏竹】诗:“高节人相重,虚心世所知”。“高节”与“虚心”,表面上虽是咏竹,其真意却为歌咏“高人、雅士”之节操与襟怀。又如杜甫【古柏行】:“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才大难为用”。“才大”二字,表面上关顾题目“古柏”,实际乃用以喻人也。

代字:代字于诗之修辞法,亦极为常用之一种。一首诗之能否化腐朽为神奇,端看代字功夫。董季棠先生之【修辞析论】中分“借代”为七类,而黄永武先生于【字句锻炼法】一书中则分“代字法”为二十三种,两氏持论角度稍有不同,然皆可供读者作为修辞之参考。现略述于下:【修辞析论】中之借代法:

一:以事物之特征或标帜借代事物。如: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王维: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
以“衣冠”代表官吏,“冕旒”代表天子,即是以标帜借代事物。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陈陶:陇西行)
以“貂锦”借代为戴貂皮帽穿锦袍之战士。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朱门”为富贵人家之标帜,此处借代为富贵之家。

二:以事物之所属或所在借代事物。如:

甲第纷纷厌梁肉,广文先生饭不足;(杜甫:醉时歌)
“甲第”乃指居住于甲第内之公卿富户,以所在借代事物。

一声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李颀:琴歌)
以“四座”借代为四座上之人。

三:以事物之作者或产地借代事物,如: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
杜康”原为古之酿酒者,此处借代为酒。

四:以事物之质料或工具借代事物,如: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车口流涎;(杜甫:饮中八仙歌)
“麴”原为酿酒之原料,此处借代为酒。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白居易:望月有感)
“干戈”为作战之工具,此处借代为战争。

五:部分借代为全体,如:

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白居易:长恨歌)
“娥眉”借代为女人,指杨妃。

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温庭筠:望江南词)
以“帆”代船,部分代全体。

六:特定和普通相代。如:

夜月荷锄村犬吠,晨星叱犊山沉雾;(郑燮:田家四时苦乐歌)
“犊”为小牛,此处借代为牛,以特定代普通。

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晋书:顾恺之传)

千万泛指众多,非必定为“千”、“万”也。以定数代不定数,亦是以特定代普通,定数代不定数,自古习用以久,然至清人汪中始为点明,在其【述学释三九】上篇云:“凡一、二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三’以见其多,三之所不能尽者,则约之‘九’以见其极多,此言语之虚数也。史记‘管仲三仕三见逐于君;田忌三战三胜;范蠡三致其千金’,此不必果为三,故知‘三’者虚数也。楚辞‘虽九死其未悔’,死不能九也,汉书云:‘若九牛之一毛;肠一日而九回’,此不必限以九也,故云‘九’者虚数也。推之十百千万等,亦复如是,学古者通其言语,则不谬其文字矣”。

七:以具体代抽象。如: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王维:辋川闲居赠裴迪)
以“落日”代夕阳之余光。又如: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过香积寺)
以“钟”代钟声,皆是以具体代抽象。另如: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苏轼:水调歌头)
“婵娟”为美好之形容,此处借代为明月,即是以抽象代具体。
以上为【修辞析论】中所阐述之借代方法。下面再节述黄永武先生于【字句锻炼法】中之代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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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句锻炼法】中之代字法:

一:以蕴藉字代直率字:蕴藉者含蓄有余之意也,其妙处在于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如同写别梦,赵令畤【锦堂春】词作“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岑参作“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王渔洋之【花草蒙拾】即谓赵词胜于岑诗,盖前者含吐不露,后者率直道尽也。又如同写泛舟,“只恐双溪蚱蜢舟,载不动许多愁”即较“八桨别离船,驾起一天烦恼”为蕴藉,因后者迳露无遗也。陈亦峰【白雨斋词话】中亦云:“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余,有何趣味?”揆诸为诗做文,亦复如此。

二:以生动字代平庸字:所谓生动者,为一改平板着实之记述,而作生气蓬勃之描绘,使人物情态跃然纸上。如王荆公于【百家诗选】评云:“老杜之‘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下得‘觉’字大好;又‘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大好,若下‘见’字、‘起’字,即为小儿语,人谁不能到”。足见吟诗要一字两字工夫。(杜诗详注)

三:以空灵字代板滞字:所谓空灵者,即是不落实迹,反之质直黏着,则陷于板重而不灵动。如孟浩然【过故人庄】诗“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句,刻本有脱去“就”字者,众人之中,或补“醉”字,或补“赏”字,或补“泛”字,或补“对”字,后得一善本,始知为“就”字,众皆佩服“就”字最妙。(见【杨升庵诗话】)(按:黄评为:“用醉、赏、泛、对诸字,含意只局限于游赏,情趣不够,而“就”字却可包涵上面四字之意,且使菊花与我有相亲之意,能使雅人之怀抱,高士之风情,充分显现,特含潇洒流逸之情致)

四:以自然字代生硬字:生硬晦涩乃是诗文之病,汉王充【论衡】书解篇云:“文贵乎顺合众心,不违人意,使百人读之莫谴,千人闻之莫怪”。即是主张自然纯熟。然自然并非平淡,必须含有深致方属上乘。谢榛【四溟诗话】云:“僧处默【胜果寺】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陈后山炼成一句‘吴越到江分’,或谓简妙胜原作,然余以为陈诗‘到’字未稳,若改‘吴越一江分’方为天然”。黄按:‘到江吴地尽’之‘到’字自然,‘吴越到江分’之‘到’字,即有斲削痕迹。改‘到’为‘一’,始变生硬为自然。(本则炼字章亦见)

五:以新辟字代熟见字:李笠翁【窥词管见】云:“文字莫不贵新,不新可以不作”。将习常之陈言,剽窃模拟,久之令人生厌。必须自出机杼,涉笔成趣,方饶情味。然创新往往易流于险怪,故又云:“琢句炼字,虽贵新奇,然亦须新而妥、奇而确,妥与确总要不越一理字”。如子夜歌‘开窗取月光’句,妙在‘取’字,盖‘取’字虽新,不悖理也。又如杜甫【漫兴】诗‘二月已破三月来,渐老逢春能几回’。以‘破’代‘残’,句法虽拗,造语甚新,如用‘残’字则熟见无奇矣。

六:以蹠实字代虚泛字:就诗文之风神而论,自以空灵超脱为上。然就绘景摩状而言,则须化抽象为具体,以实物字代替虚字,方能使景物浮现目前,历历可睹。如张橘轩诗“富贵傥来良有命,才名如此岂长贫”句。元遗山改“傥来”为“逼人”、“此”为“子”,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评曰:“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精采百倍”。按“傥来”、“如此”,稍涉虚泛,改为“逼人”、“如子”,义有专属,确切不移,故能深切有味。

七:以大方字代寒酸字:大方者,在体格上反纤巧,在造意上反寒酸,在用词上反鄙俗之谓,概诗文乃作者之心画与心声,文词风格足以征见性情。宋吴处厚【青箱杂记】云:“山林草野之词,其气枯碎;朝廷台阁之文,其气温缛。晏元献诗但说‘梨花院落,柳絮池塘’,自有富贵气象。李庆孙等每言‘金玉锦绣’,视之仍乞儿相”;史达祖词中喜用“偷”字,其东风第一词:“巧沁兰心,偷黏草甲”;【夜合花】词:“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绮罗香】词“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虽云巧,然并不大方,故周止庵【论词杂着】云:“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矣”。

八:以谐合字代隔碍字:谐合乃是求取字词间之统一与协调。协调得好,则脉理贯联,文从字顺。协调不好,则片段支离,隔碍难通。如唐张蠙诗“残雪未销双凤阙,新春先入五侯家”。刘绩易“残”为“霁”,易“新春”为“春风”而攘为己作,并因此得名。(朱彝尊【静志居诗话】)黄按:“新春”不能“入”,与“入”字隔碍,且失之抽象,“春风”则可入,而意更具体也。

九:以曲指字代直斥字:或因避尊长之名,或谦述自身之事,或避免忌讳之言辞,而以曲折之字辞代之,是谓曲指。【礼记】曲礼:“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孔颖达疏曰:“不直云疾而云负薪者,若直云疾则傲慢,故陈疾之所由,明非假也”。又如【战国策】:“一旦山陵崩,长安君何以自托于赵?”高诱注云:“山陵喻尊高也,崩喻死也”。黄按:不敢明斥,故改云山陵;讳言死,故曰崩,是皆曲指之例。

十:以远嫌字代犯忌字:此法略同于前述之“以曲指代直斥之法”,而严重则甚之。盖因一国有一国之忌讳;一时有一时之忌讳。陈辅之【诗话】载:“萧楚才知溧阳县,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为改‘恨’为‘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耶?’公曰:‘萧弟,一字师也!’黄按:独恨太平,触犯时忌。改‘恨’为‘幸’,方能远嫌。(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一:以当理字代悖理字:凡为文赋诗,不仅论说之诗文,需要理胜。即抒情叙事,于遣词设采方面,亦需考其理之所在,辨其义之所宜。王贞白作【御沟】诗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贯休谓其中一字未妥,后贞白改“波”为“中”,与贯休所见相同。(见计有功【唐诗纪事】)黄按:题为【御沟】,沟中难以成波,改为“中”字,于理乃当。又如张橘轩诗:“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为改“一树”为“几点”。(见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黄按:既云“一树”,已有定处,又问“何处”?于理相乖。改为“几点”,与上句通作一句,意谓水中飘来几点梅花,问春在何处?于理不悖,又富情韵。(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二:以变换字代重出字:重出者同字相犯之谓,文家忌其相同,而变换字面以避重出,诗家于此尤甚。如杜甫诗“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杨树达引汉武故事,知茂陵中取出者为玉杯,又引【南史】沈炯表奏云:“甲帐珠帘,一朝冷落,茂陵玉碗,遂出人间”。杜诗即用此故事,所以改“玉碗”为“金碗”者,为避上文之“玉”字也。因“玉鱼”之“玉”字不能改易,遂改“玉碗”为“金碗”。(正三按:此与上一章刻意重出者不同)

十三:以别义字代同义字:同字相犯谓之犯重,同义相犯亦称犯重。同义之犯重,又可分为字法(或称形式)之犯重,与字义之犯重二种。字法之犯重如陈文惠【杭州喜江南梅度支至】诗:

公望当年最得君,画图城郭喜同群;
门前碧浪家家海,楼上青山寺寺云;
松下玉琴邀鹤听,溪边台石供僧分;
情多景好知难尽,且倒金樽任半醺。

纪晓岚于【瀛奎律髓刊误】云:“门前楼上,松下溪边,字法太复”。盖义虽有别,形式犯重,亦是一病。申言之,即诗中相邻之两联,其句型之词性,有部分雷同。亦即所谓“并头、并脚,腰斩也。又如杜甫之【又呈吴郎】: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衣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是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沾巾。

诗中“不为”、“只缘”、“即防”、“便插”、“已诉”、“正思”等词,上字同为副词,下字同为动词。且同置于每句之顶节位置,称之为“并头”。(如同在字尾则称为“并脚”,如同在字中,则称为“腰斩”或“断腰”)皆属字法之犯重。又如唐司空曙【贼平后送人北归】诗:

世乱同南去,时清独北还;
他乡生白发,旧国见青山;
晓月过残垒,繁星宿故关;
寒禽与衰草,处处伴愁颜。

近人喻守真氏谓“律诗最宜讲究,八句要不尽相同”。尤以其中二联,句法不得重复。本诗二联,动词皆置于第三字,句法又都是二一二,且四个名词之上字,又都是形容词。明王世懋【艺圃撷余】指唐人诗中,多此种毛病。谓“在彼正不自觉,今人用之,能无受人揶揄,此即四言一法也”。张高评教授亦云:“此种句法,单调呆板,缺乏抑扬生姿之妙”。

至于字意之犯重,如耿湋【赠田家翁】诗“蚕屋朝寒闭,田家昼雨闲”句,谢榛【四溟诗话】以为“朝、昼”二字合掌,为改“朝”为“春”,并倒装成“田家闲昼雨,蚕屋闭春寒”,以为如此可逼唐人。黄按“朝”、“昼”同意相犯,改“朝”为“春”,不但义类相隔不犯,亦能点明村居景象。又如元萨天锡(都剌)诗“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句。虞道园以“闻、听”二字意重,引唐人“林下老僧来看雨”句,改“闻”为“看”。(明俞弁【山樵暇语】。正三按:炼字章引顾嗣立【寒厅诗话】语,意同)黄按:“闻”字与“听”字,同义相犯,改“闻”为“看”,既不犯重,又有出处,且使音调更美。又如康伯可【题慧力寺招风亭】句云:“啼鸟一声春晚,落花满地人归”。王德升以“啼鸟一声,落花满地”几乎犯重,不如各更一字,作“幽鸟、残花”则无可议者。(宋曾敏【行独醒杂志】) 黄按:王氏之意谓,既云“一声”自是啼鸟,既云“满地”必为落花,故云几乎犯重。改为“幽鸟”、“残花”平添情韵不少。

十四:以切题字代虚泛字:大凡一篇佳作,其中字词必是相因依、相含吐、相关联、相照应。皆以题旨为纲领,故凡支离浮泛之字,必以紧切题意之字以代换之。如杨一清咏【元宵】诗有“爱看冰轮明似镜”句,明世宗以为与咏中秋月诗相类,为其改成“爱看金莲明似月”。(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黄按:“似镜”、“如圭”皆用以咏秋月,“金莲”为灯烛之名,【事类赋】引无名氏诗“谁将万斛金莲子,撒向皇都满地开”,即记上元灯节事。杨氏题咏元宵,自以“金莲”较为切题。又如齐己【早梅】诗:“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郑谷以为“数枝”非早,不如改为“一枝”(唐诗纪事)。黄按:题为【早梅】,用“一枝”方切“早”字。又如袁枚【落花】诗“无言独自下空山”句,邱浩亭以为“空山”应是“落叶”,而非“落花”。应改“空”为“春”(随园诗话)。按“空山”于落花题面不切,改为“春山”始当。(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五:以对称字代差半字:诗中对仗,凡词性有偏差,或轻重不能悉称者,前人称之为“差半字”。为求对仗工稳,须以轻重悉敌之字以替换之。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句,尹文端公(尹继善雍正朝进士)以为“新秋”二字为现成语,“欲雨”二字非现成语,相差半字,遂改下句为“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随园诗话) 黄按:“新秋”二字已惯用成复词,而“欲雨”为二单字,上下不称,改“晚簟恰宜秋”方稳。(本则炼字章亦见)

十六:以异边字代联边字:刘勰【文心雕龙】练字篇云:“联边者,半字同文者也。状貌山川,古今咸用,施于常文,则龃龉为瑕。如不获免,可至三接。三接之外,其字林乎?”黄叔琳注云:“按三接者,如张景阳【杂诗】:‘洪潦浩方割’,沈休文【和谢宣城】诗:‘别羽汛清源’等,三接之外如曹子建【杂诗】:‘绮缟何缤纷’,陆士衡【日出东南隅】行:‘璚佩结瑶璠’五字联边者四,宜乎其有字林之讥也”。故缀字属篇宜加拣择。

十七:以声响字代声哑字:江慎修【音学辨微】云:“诗赋骈体,固须辨平仄。即时文对偶,亦必平仄协调,方有声响。散文亦要平仄相间,音始和协”。而曾文正公亦云:“声调铿锵,乃文章第一妙境”。可见音节声响,在文章中之重要。前人以声响字代声哑字之例极多,如杜甫【春宿左省】:“不寝听金钥,因风想玉珂”。【英华集】于“寝”字作“寐”。黄生【杜说】中云:“本言不寐,改为寝字方响”。又如袁枚【送黄宫保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云:“门字不响,应改关字”(随园诗话)。黄按:声响与声哑之分,与音之清浊、洪细、发送收等,均所关及。如上句“寝”字,“七稔”切,属“清”母,为送气声。“寐”字“弥二”切,属“明”母,为收声;“关”字“古还”切,属“见”母,为发声;“门”字“莫奔”切,则属“明”母,为收声。陈澧于【切韵考】外篇云:“发声者,不用力而出者也,送气者,用力而出者也。收声者,其气收歛者也。送气者,用力而出,故其字多响。发声者,虽不用力,因其声外出,故仍比收声之字为响。

前述为黄氏论代字法之要者,此外尚有“以雅驯代俚俗”、“以清健代软弱”、“以通晓代生僻”、“以稳妥代龃龉”、“以得体代鄙俗”、“以含情代悖情”诸法,限于篇幅,不作赘述,读者可参阅【字句锻炼法】,即得其详。

以上为修辞法之大略,文学与艺术之学习历程,皆是先模仿而跻于创作。初学者入其法而有所得,则必求出其法而无所碍。豪杰之士,贵在能自树立。故本篇只供隅反,读者熟悉其法,却不一定得墨守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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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9:35:58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炼字

诗者,本为最精炼之文学组织。在一首近体诗中,最少者二十字,最多亦不过五十六字而已。(排律不计)故下字之稳当与否?关系作品好坏至钜。刘勰之【文心雕龙】炼字篇云:“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苏东坡亦尝云:“诗赋以一字见工拙”。皇甫汸亦云:“语欲妥贴,故字必推敲。盖一字之瑕,足以为玷;片语之累,并弃其余。此刘勰所谓‘改章难于造篇,易字艰于代句’也”。在在阐言炼字之重要。大抵诗文于草创之后,仍须不断之修饰润色,反覆求工,方能成为佳作。清袁子才之【遣兴诗】云:

爱好由来下笔难,一诗千改始心安;
阿婆犹是初笄女,头未梳成不许看。

于此可证明纵是文坛老手,亦不能废弃锻炼之过程。务待精心改定,方肯公开发表。元刘秉忠作【读遗山诗】云:

青云高兴入冥搜,一字非工未肯休;
直待雪销冰泮后,百川春水自东流。

即是描述元遗山吟诗炼字之情景,道出其锲而不舍之精神,及有所得后之会心况味。其中甘苦,乃一切创作者必经之历程。吟诗作文,于此一关,殊无捷径可寻,必须勤加修习,方克竟其功。

古人云:“诗有极平板,而炼一字顿殊金铁者,如‘柳色黄金,梨花白雪’原皆为死句,而着一‘嫩’字、‘香’字遂有生气﹂。又晚唐人记游诗云:“樵客出来山带雨,渔舟过去水生风”之句,渔舟、樵客、山、水、雨、风及来、去等,原皆为村塾蒙童之板对语,而炼一“带”字、“生”字顿成名句,于此益信炼字之为先务。宋洪迈之【容斋随笔】云:“一首五律,如四十位贤人,着一屠沽儿不得”。唐刘餗之【隋唐嘉话】曾云:“贾岛初赴京师,一日于马上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之句,初欲作‘推’字,复欲作‘敲’字,吟之未定,不觉冲尹。时韩吏部权京尹,左右拥至前,岛具告所以。韩立马良久曰:‘作敲字佳矣’,遂定交”。后之谓斟酌字句曰推敲,盖衍于此。而欧阳文忠公之【六一诗话】亦云:“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诗云:‘身轻一鸟○’,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诸客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而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以为虽一字,诸君亦不能到也”。【容斋随笔】亦举王荆公绝句云:

京口瓜州一水间,锺山只隔数重山;
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据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春风又到江南岸”,于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易为“入”,旋又改为“满”字,如是者十余字,最后始定为“绿”字。由以上诸例,可证诸古人炼字之审也,故吾人不可不用心以求。又宋罗大经之【鹤林玉露】引赵天乐【冷泉夜坐】云:“楼钟晴更响,池水夜如深”。后改“更”为“听”,改“如”为“观”。病起云“朝客偶知承送药,野僧相保为持经”。后改“承”作“亲”,改“为”作“密”。二联改此四字,精神顿异,真如光弼入郭子仪军矣。

诗之用字,究应如何炼法?归纳前人之论着,主要可分为四种:一为炼虚字,二为炼诗眼,三为炼叠字,四炼重出字法。兹分别分绍于下,以供读者作为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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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炼虚字

中国文字,可分为实字与虚字两大类,凡有义可解者为实字,如“名词、代名词”等,其无义可解者,称之为虚字,如“动词、状词(形容词)、副词、连词、介词、助词、叹词等等。诗中所用之字以名词、动词、状词居多,而名词之运用较易,动词与状词之运用较难。谢榛【四溟诗话】引李西涯语曰:“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盛唐人善用虚字,开合呼应,悠扬委曲,皆尽于此。用之不善,则柔弱缓散,不可复振。夏正夫谓涯翁善用虚字,若‘万古乾坤此江水,百年风日几重阳’是也”。以上可见虚字之重要,故历代诗词名家,均于动词与状词等虚字上用功夫,如果虚字运用得妙,足使全篇生色。且看王维之【过香积寺】诗:

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
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

此诗第三联之“咽”为动词,“冷”字为状词。(按:此处亦可作动词解,如“春风又绿江南岸”之绿字)由此二字之运用,而使两句极为灵动。又据【唐诗纪事】载:齐己【早梅诗】有“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之句。郑谷云:“数枝非早也,未若一枝”。齐己拜服。人以郑为一字师。盖一字之用,而早梅之境界全出矣。

至于所炼之字,于诗中之位置。前人有谓五言宜炼第二、三等字,七言宜炼二、四、五、七等字。笔者则以为凡诗中之虚字皆可炼,不必泥定于上述之位置方可,唯于该处较多耳!现举例如下:

炼第一字者如:

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李白:赠孟浩然颈联)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杜甫:蜀相颔联)

炼第二字者如: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王维:山居秋暝颈联)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旅夜书怀颔联)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颔联)
海暗三山雨,花明五岭春;(岑参:送张子尉南海颈联)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韩愈: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颈联)
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岑参: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颈联)

炼第三字者如: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李商隐:落花颔联)
寒灯思旧事,断雁警愁眠;(杜牧:旅宿颔联)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絃;(李商隐:风雨颔联)
青天回玉垒,远树出华阳;(王渔洋:弥牟道中望八阵图遗址颔联)
藏舟移夜壑,华屋落泉台;(黄庭坚:王文恭公挽词颔联)
金蟾齧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李商隐:无题颔联)
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杜甫:上兜率寺颔联)
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杜甫:滕王亭子颔联)

叶梦得【石林诗话】云:“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纳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古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字,则余八字,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极,人力所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仿用之,偃蹇狭陋,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言中有节,凡字皆可用也”。范晞文【对床夜话】亦云:“予近读老杜【瞿塘两崖】诗‘入天犹竹色,穿石忽云根’,“犹、忽”二字,如浮云着风,闪烁无定,谁能迹其妙处。他如‘江山且相见,戎马未安居’;‘故国犹兵马,他乡亦鼓鼙’等,皆用力于一字”。

炼第四字者如: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颔联)
故国魂销吴苑水,行人肠断越溪丝;(王渔洋:姑苏怀古颈联)
鱼龙夜偃三巴路,蛇鸟秋悬八阵图;(王渔洋:晚登夔府东城楼望八阵图颈联)

炼第五字者如: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山居秋暝)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杜甫:客至颔联)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杜甫:秋兴八首之一颔联)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颈联)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杜甫:登楼颔联)
吴楚青苍分极浦,江山平远入新秋;(王渔洋:晓雨复登燕子矶绝顶)
绝顶高秋盘鹳鹤,大江白日踏鼋鼍;(王渔洋:登金山之二颔联)
山川终古迷商鲁,花草千年怨种蠡;(王渔洋:姑苏怀古颔联)
八阵风云通指顾,一江波浪急潺湲;(王渔洋:沔县谒诸葛武侯祠)

炼第六字者如: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黄山谷:次元明韵寄子由颔联)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颈联)
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薛邑:宫词颈联)

炼第七字者如:

青枫江上秋帆远,白帝城边古木疏;(高适:送李少府贬峡中王少府贬长沙颈联)
海内风尘诸弟隔,天涯涕泪一身遥;(杜甫:野望颔联)
三楚风涛杯底合,九江云物坐中收;(王渔洋:登金山之一颔联)
泠泠钟梵云间出,历历帆樯槛外过;(王渔洋:登金山之二颈联)

炼第一、第五字者如: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元微之:遣悲怀颔联)

炼第二、第五字者如:

星临万户动,月傍九霄多;(杜甫:春宿左者颔联)
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杜荀鹤:春宫怨颈联)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次北固山下颔联)
溪冷泉声苦,山空木叶干;(高适:使清夷军入居庸颈联)
水合南江壮,山连大剑昏;(王渔洋:虎跳驿颈联)
灯昏山鬼逼,雨止蛰龙还;(王渔洋:富顿驿雨颈联)
云移雉尾开宫扇,日绕龙鳞识圣颜;(杜甫:秋与八首之五颈联)
秋入园林花老眼,茗搜文字响枯肠;(黄山谷:次韵杨君全送酒长句)

炼第二、第七字者如:

雷惊天地龙蛇动,雨足郊原草木柔;(黄山谷:清明颔联)
叶浮嫩绿酒初熟,橙切香黄蟹正肥;(刘克庄:冬景颈联)

炼第三、第六字者如:

木叶落时山露骨,晚烟平处水加衣;

炼第四、第六字者如:

白菡萏香初过雨,红蜻蜓弱不禁风;(陆放翁诗:题长不录)

炼第三、第七字者如: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昼眠;(杜甫:恨别颈联)

一句诗中之字,有实有虚,实字多则语句凝炼,笔力遒健,然其病在于板滞沈闷,易使人费解;虚字多则气脉流畅,风神飘逸,让人一目了然,而其病则易流于轻浮与浅薄。如何在实字中加入虚字,以为斡旋之枢纽,即是炼字之要务。读者详加体会,自能得心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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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炼诗眼

古人于炼字之法另有点眼一说,盖取画龙点睛之意,谓用之得当可使全句生色。其说出自江西诗派之论点,虚谷承山谷、居仁之论,主张句中必得有眼云:“未有名为好诗,而句中无眼者。如杜甫诗‘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颔联)之‘坼’字与‘浮’字,及李白之‘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秋登宣城谢眺北楼颈联)之‘寒’字与‘老’字等”。‘诗眼’原为江西派诗人之共同主张,然虚谷所论不限一字,更不限于第几字,此论与前述炼虚字之说吻合,唯前述仅限于虚字类,而‘诗眼’则不限虚实。另一派则主张五言诗以第三字为眼,七言诗以第五字为眼。潘邠老云:“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江村’(杜甫:返照颔联)之‘翻’与‘失’字,乃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杜甫:为农颔联)之‘浮’字与‘落’字乃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又如:

孤灯燃客梦,寒杵捣乡愁;(岑参:客舍)
白沙留月色,绿竹助秋声;(李白:题苑溪馆)
夜灯移宿鸟,秋雨禁行人;(张蠙:经荒驿颔联)
风枝惊散鹊,露草覆寒蛩;(戴叔伦:客舍)
静窗寻客话,古寺觅僧碁;(姚合:寄王度居士八韵排律第六联)
窗风枯砚水,山雨慢琴絃;
浅潭淘落月,远树纳残星;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杜甫:登楼颔联)
万里山川分晓梦,四邻歌管送春愁;(许浑:赠河东虞押衙颔联)
莺传旧语娇春日,花学严妆妒晓风;(章孝标:古行宫颈联)
等等,皆同此类。又有云“眼用实字方健者”如:
感时花贱泪,恨别鸟惊心;(杜甫:春望颔联)
夜潮人到郭,春雾鸟啼山;(张凡:赠薛鼎臣)
古寺碑横草,阴廊画杂苔;(顾况:废寺。一说为司空曙:经宝庆废寺)
星河秋一雁,砧杵夜千家:(韩翃:秋夜即事)
野渡波摇月,寒城雨翳锺;(方干:送从兄韦郜颈联)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许浑:咸阳城西楼晚眺)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赵嘏:长安秋望颔联)
朝登剑阁云随马,夜渡巴江雨洗兵;(岑参:奉和相公发苔昌)
风传鼓角霜侵戟,云卷笙歌月上楼;(许浑:将南行陪崔尚书宴颔联)

【诗家全体】引裴晋公【夏日对雨】诗“对面雷嗔树,当阶雨趁人”句云:“嗔”字、“趁”字见夏雨之快,乃句眼也。岑参诗“寒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飘”字、“挂”字眼突;吴融诗“林风移宿鸟,池雨定流萤”,“移”字“定”字眼好;陈简斋【送行】诗“寒月满川分众色,暮林无叶寄秋声”句,“分”字、“寄”字眼工。是亦主张诗眼不拘于第几字,且亦不限为实字之论也。葛立方【韵语阳秋】云:诗要练字,字者,眼也。若老杜“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练中间一字。“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练第二字,若非用“入”、“归”二字,则是儿童语。杨载【诗法家数】云:诗句中有字眼,两眼者妙,三眼者非。且二联用联绵字,不可一般,中要虚活,亦须回避。五言诗,眼多在第二或第三字,或第四字、第五字。字眼在第三字者如:“鼓角悲荒塞,星河落晓山”;“江莲摇白羽,天棘蔓青丝”;“竹光团野色,舍影漾江流”等。字眼在第二字如:“屏开金孔雀,褥隐绣芙蓉”;“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座对贤人酒,门听长者车”等。字眼在第五字者如:“两行秦树直,万点蜀山尖”;“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市桥官柳细,江路野梅香”等。字眼在第二、五字者如:“地坼江帆稳,天清木叶闻”;“野润烟光薄,沙喧日色迟”;“楚设关河险,吴吞水府宽”等。又云:“七言律难于五言律,七言下字较粗实,五言下字较细致。七言若可截作五言,便不成诗,须字字去不得方是。所谓句要藏字,字要藏意,如联珠不断方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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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炼叠字

叠字又称重言,刘勰【文心雕龙】物色篇云:“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付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皎日、嘒星’,一言穷理;‘参差、沃若’两字穷形。并以少总多,情貌无遗矣”。顾炎武【日知录】云:“诗用叠字最难,‘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连用六叠字,可谓复而不厌,赜而不乱矣!古诗‘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盈盈楼上女,皎皎当户牖,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连用六叠字,亦极自然,下此即无人可继”。诗中叠字大都以状词居多,有状形者、有状声者。当单字不足以尽其态,则重言以发之,盖写物抒情,两字相叠,能使兴会与神情一起涌现。如: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前人皆极欣赏此四叠字,郭彦深云:“‘漠漠阴阴’用叠字之法,不独摹景入神,而音调抑扬,气格整暇,妙处悉在此四字之中”。翁方纲【石洲诗话】亦云:“右丞此句,精神全在‘漠漠阴阴’四字”。又如:
丁丁漏水夜何长,漫漫轻云露月光;(张仲素:秋夜曲)
丁丁为状声词,漫漫为状形词,两相衬映,将秋夜里之秋声秋色表露无遗。又如:
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苏东坡:台头寺步月得人字)
赵克宜云:“诗中运用叠字,使其余五字精神毕现,最佳”。由以上诸例,可证明叠字如运用得当,足使全篇生色。然叠字之运用贵在新颖、变化。如说杨柳必以“依依”形容,说雨雪必以“霏霏”描绘,即落前人坑堑而殊少神味。要能创新出奇,方为杰构。如徐师川词“柳外重重叠叠山”之句,以“重重叠叠”状山之多。

又如:

云山一一看皆异,竹树丛丛画不成;(苏頲:扈从鄠杜间)
以“一一”状山之多,“丛丛”状竹之密,亦各得其当。又如:

夜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黄山谷:咏雪诗)
八字相叠,亦可谓匠心独运矣。
诗中叠字,有用于句首者,有用于句未者。明杨升菴曾就【杜诗】析其例云:“诗中叠字最难下,唯少陵用之独工”。今按七律中,有用之于句首者,如:


娟娟戏蝶过闲幔,片片轻鸥下急湍;(小寒食舟中作颈联)
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新亭颔联)
青青竹笋迎船出,白白江鱼入馔来;(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颔联)

有用之于上腰者如:

宫草霏霏承委佩,炉烟细细驻游丝;(宣政殿退朝晚出左掖)
江天漠漠鸟双去,风雨时时龙一吟;(滟澦颔联)
云石荧荧高叶晓,风江飒飒乱帆秋;(简吴郎司法颈联)

有用之于下腰者如:

穿花蛱蝶深深现,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颈联)
风含翠筱娟娟静,雨裛红蕖冉冉香;(狂夫颔联)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颔联)
碧窗宿雾蒙蒙湿,朱栱浮云细细轻;(江陵节度阳城郡王新楼成王请严侍御判官赋七字句同作颔联)

有用之于句尾者如: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秋兴之三颔联)
小院回廊春寂寂,浴凫飞鹭晚悠悠;(涪城县香积寺官阁颈联)
客子入门月皎皎,谁家捣练风凄凄;(暮归颔联)

而五言诗之叠字如:

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野望首联)
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江亭颈联)
汀烟轻冉冉,竹日净晖晖;(寒食颔联)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梅雨颔联)
野径荒荒白,春流泯泯清;(漫成二首之一首联)
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白帝城楼颈联)
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遣意二首之二首联)
相逢虽衮衮,告别莫匆匆;(酬孟云卿次联)
霁潭鱣发发,春草鹿呦呦;(题张氏隐居次联)

范晞文【对床夜话】云:“双字用于五言,视七言为难。盖一联十字耳!茍轻易放过,则何所取也。老杜虽不以此为工,然亦每加之意焉。观其‘纳纳乾坤大,行行郡国遥’;不用‘纳纳’,不足以见乾坤之大;不用‘行行’,则不足以见道路之远。又‘寂寂春将晚,欣欣物自私’,则一气转旋之妙,万物生成之喜,尽于斯矣!他如‘汀烟轻冉冉,竹日静晖晖’,‘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野径荒荒白,春流泯泯清’,以及‘地晴丝冉冉,江碧草离离’,‘急急能鸣雁,轻轻不下鸥’,‘檐影微微落,津流脉脉斜’,‘相逢虽衮衮,告别莫匆匆’等句,俱不泛。至若‘霁潭鱣发发,春草鹿呦呦’,则全用诗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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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重出句法

重出者,谓一句或一首诗中,一字或数字再现之谓。刘勰于【文心雕龙】炼字篇云:“重出者,同字相犯者也。诗骚适会,而近世忌同,若两者俱要,则宁在相犯。故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行文遣词,诗文家皆避重出,然有时却以重出为能。如苏頲【奉和春日幸望春宫】诗起句云:“东望望春春可怜”。金圣叹评云:“七字中凡下二‘望’字,二‘春’字,想来唐人每欲以此为能也”。

重出与叠字不同,盖叠字大都为状词。或状其形、或状其声、或状其动作等。而重出则不限于此,如前句之“望春”为宫名,非有“望望”与“春春”之意。其法有于一句中,或一联中各句,皆重出一字者如:

相见时难别亦难,(李商隐:无题诗)
行尽深山又是山,(许浑:度关岭次天姥岑诗)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杜甫:江村)
但经春色还秋色,不觉杨家是李家;(李山甫:杨柳诗)
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苏东坡:中秋月)
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黄山谷:次元明韵寄子由)
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杜甫:曲江对酒)

有一句之中重出二字者如: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二末联)
有一句之中重出三字者如:

日暮长堤更回首,一声蝉续一声蝉;(许浑:重游练湖怀旧)
有二句之中重出某些字者如:

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
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唐:陈玉兰:寄夫)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李商隐:秋暮重游曲江)

有四句之中重出某些字者如: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
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王安石:游锺山)
一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
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独钓一江秋。(王渔洋:题秋江独钓图)
一折青山一扇屏,一弯碧水一条琴;
无声诗与有声画,须在桐庐江上寻。(清:刘嗣绾:自钱塘至桐庐舟中杂诗)
岭下看山似伏涛,见人上岭旋争豪;
一登一陟一回顾,我脚高时他更高。(宋:杨万里:过上湖岭望招贤江南北山)

作诗炼字之法,约如前述。以下再摘录数则前人所述,作诗炼字之故实,以供参考,初学者细心玩究,自可窥其堂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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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家作诗炼字之故实

古人有一字之师。张橘轩诗“半篙流水夜来雨,一树早梅何处春”,元遗山曰:“佳则佳矣,然有未安。既曰‘一树’,乌得为‘何处’?不如改‘一树’为‘几点’,更觉飞动”。又萨天锡诗“地湿厌闻天竺雨,月明来听景阳钟”,虞道园见之曰:“诗信佳矣,但有一字未稳,‘闻’与‘听’义同。盍改‘闻’为“看’。唐人‘林下老僧来看雨’,又有所出矣”。古人论诗,一字不茍如此。(顾嗣立:寒厅诗话)

张橘轩与元遗山为斯文骨肉,寄遗山诗“万里相逢真是梦,百年垂老更何乡”?元改“里”为“死”,“垂”为“归”。如光弼临军,旗帜不易,一号令之,而精神百倍。(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

僧处默【胜果寺】诗“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陈后山炼成一句“吴越到江分”,或谓简妙胜默作。然此“到”字未稳,若更为“吴越一江分”,天然之句也。(谢榛:四溟诗话)

陈辅之诗话云:“萧楚才知溧阳县时,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上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改‘恨’作‘幸’,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弟,真一字之师也’”。又汪彦章自吴兴移守临川,曾吉甫以诗迓之曰:“白玉堂中曾草诏,水精宫里近题诗”,先以示子苍,子苍为改两字。作“白玉堂深曾草诏,水精宫冷近题诗”,迥然与前不眸,盖句中有眼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

僧岛云过盱江麻姑山,题句云:“万叠峰峦入太清,麻姑曾此会方平;一从燕罢归来后,宝殿瑶台空月明”。“一从”原作“自从”,后于同辈举似,同辈云:“诗固清矣,然“自”字未稳,当做“一”字,云服其言。及入山,已为人改作“一从”矣。亦可谓一字之师。(赵与虤:娱书堂诗话)

李频与方干为吟友,频有【题四皓庙】诗,自言奇绝。诗云:“东西南北人,高迹自相亲;天下已归汉,山中犹避秦;龙楼曾作客,鹤氅不为臣;独有千年后,青青庙木春”。示于干,干曰:“善则善矣,然有二字未稳。‘作’字太粗而难换,‘为’字甚不当。干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请改作‘称’字”,频降伏,且自惭悔前言之失,遂拜为一字之师。(陈京:葆光录)

尹文端公论诗最精,有差半字之说,如唐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觉新秋”之句,“新秋”二字,现成语也,“欲雨”二字,以“欲”起“雨”字,非现成语也,差半个字矣。以此类推,名流多犯此病。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对“欲”字。又诗得一字之师,如红炉点雪,乐不可言。余祝尹文端公寿云:“休夸与佛同生日,转恐恩荣佛尚差”。公嫌“恩”字与佛不切,应改为“光”字。咏落花云:“无言独自下空山”,邱浩亭云:“空山是落叶,非落花也!应改为春字”。送黄宫保巡边云:“秋色玉门凉”,蒋心余云:“门字不响,应改为关字”。赠乐清张令云:“我惭灵运称山贼”,刘霞裳则云:“称字不响,应改为呼字”。凡此之类,余从谏如流,不待其辞之毕也。(袁枚:随园诗话)

李太白有“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之句,黄鲁直更之曰:“人家围橘柚,秋色老梧桐”。晁无咎极称之,何也?余谓诗中只改两字,而丑态毕具,真点金成铁耳!又少陵有句云:“昨夜月同行”,陈无己则曰:“殷勤有月与同归”;少陵曰:“暗飞萤自照”,陈则曰:“飞萤原失照”;少陵曰:“文章千古事”,陈则云:“文章平日事”;少陵曰:“乾坤一腐儒”,陈则云“乾坤着腐儒”;少陵曰:“寒花只自香”,陈则云:“寒花只作去年香”。其点金成铁,一览可见。(王世贞:艺苑卮言)

以上诸论,皆足以证明作诗炼字之要。然诗之佳处,固不仅于字句也。是以沈德潜【说诗晬话】云:“古人不废炼字之法,然以意胜,而不以字胜。故能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近人挟以斗胜者,唯难字而已”。读者宜细体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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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2-7 09:34:21 |只看该作者
第六章:命意

凡为诗文,必先命意,如构宫室,要须法度形势,己备于胸,始施斧斤。然于相题命意之法,前人罕有发微,唯于诗话中偶一论及,今特择其要者胪述于后:魏文帝曰:“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为卫”。宋刘贡甫之【中山诗话】亦云:“诗应以意为主,文词次之,或意深义高,虽文词平易,自是奇作”。东坡亦曰:“善画者画意不画形,善诗者道意不道名”。意之为重,由此可知。意之于诗,如帅之将兵也,诗之高下率皆由意而观。清阮葵生于【茶余客话】云:“诗以意为主,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云烟泉石,金玉锦绣,花木禽鱼,皆散卒也。以意遣之,则无不灵。如李临淮之壁垒一新,帅为之也。刘彦和云:‘以意行采’,亦是此意。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之条理,而笔之锋刃也。含意取势而运笔,三者缺一不得”。近人刘铁冷于【作诗百法】(广文书局五十九年版)中亦云:昔解缙谓诗在相题,不可一律而论。有宜于含蓄者,则意当浑厚。有宜于豪放者,则意当发露。有宜于庄重者,则意当痛快。有宜于轻松者,则语当流丽,此大凡也。而商辂又谓“诗之写题处,妙在有美刺之隐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之深意”。由是以观,初学乃须无负题之诗,而各题之气象判然矣。

命意之要

大凡作诗立意,其要在高古、含蓄、敦厚、雄浑、蕴藉、淡雅等。分别介绍于下:

一:高古-【李希声诗话】云:“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奇作。左太冲‘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之句,读之飘飘有世表意,所谓‘若要意境高,且于胸怀远’是也”。“六朝流水急,终古白鸥闲”句,王渔洋喻其“高不可及”。姜夔于其【白石道人诗说】云:“意格欲高,句法欲响,只求工于字句,亦末矣!故始于意格,成于字句。句意欲深,句调欲清、欲古、欲和、是为作者”。【石林诗话】引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呜禽”句云:“世多不解此语为工,正在其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备以成章,不假绳削。诗家当以此为根本”。又如渊明【饮酒诗】:

贫居乏人工,灌木荒余宅:班班有翔鸟,寂寂无行迹;
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更相催,鬓边早已白;
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

既具高格,而情邃不露,虽未较声律、雕句文,然信手拈来,便是宇宙第一好诗,缘其本色高也。

二:含蓄-含蓄者言不尽意也。即是以委婉之文辞,道出诗中之主旨,避开一语道破之坦率,让读者去体会言外之意。司马光之【温公诗话】云:“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近世诗人唯杜子美最得其旨。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明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迹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悲,则时可知矣”。姜白石引苏东坡语云:“‘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也’。山谷尤谨于此。清庙之瑟,一唱三叹,远矣哉!后之学诗者者,可不务乎!若句中无余字,篇中无长语,非善之善者也;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又如刘禹锡【乌衣巷】诗: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仅摘取王谢堂前之燕,飞入百姓家一事,平平数语,道尽桑田沧海,人事无常之感,亦含蓄之至也。又如李白【玉阶怨】诗: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借思妇之动作,而于暗中点出一“怨”字。唐释皎然【诗式】云:“两重意以上,皆文外之旨,览而察之,但见性情,不睹文字。向使此道,尊之于儒,则冠六经之首。贵之于道,别居众妙之门。精之于释,则彻空王之旨”。

含蓄之诗,能与人留下欣赏之余地,使人沉浸于艺术之美感中。姜白石所谓“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是也。杜牧之宫词(一名宫怨)云:“监宫引出暂开门,随例虽朝不是恩;银钥却收金锁合,月明花落自黄昏”。苕溪渔隐评其断句极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见,不待明言。盖诗贵乎如此,若使一览而意尽,亦何足道哉。宋洪迈之【容斋随笔】亦云:“诗文要含蓄不露,便是好处,古人说‘雄深雅健’,此便是含蓄不露也。用意十分,下语三分,可几风雅;下语六分,可追李杜;下语十分,晚唐之作也。用意要精深,下语要平易,此诗人所难”。明王世懋【艺圃撷余】亦云;“子美赠【花卿】诗:‘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得几回闻’。花卿名敬定,丹阳人,蜀之勇将也。恃功骄恣。杜公此诗,讥其僭用天子礼乐也。而含蓄不露,有‘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之旨。公之绝句百余首,此为之冠”。而明胡震亨于【唐音癸签】云:“诗家虽刺讥,要带一分含蓄,庶不失忠厚之旨。杜甫【秋兴】:‘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着一自字,以为怨可也,以为羡之亦可也,何等不露”。清叶星期之【原诗】亦云:“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人于冥漠恍忽之境,所以为至也”。以上诸例,皆可证诸含蓄之重要,学诗者不可不知。故笔者于此稍费脣舌,愿有志之士,识余苦心也。

三:敦厚──敦厚者,极雅人之深致也。如王维之【息夫人怨】:

莫以今时宠,而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

取息妫归楚王,生二子未言事。诗中有颂赞意,未有微辞。又如清邓孝威【题息夫人庙】云:

楚宫慵扫黛眉新,只自无言对暮春;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意尤委婉。盖专制时代,名节为高。然值国亡家破之时,果能君辱臣死,夫杀妻殉者终属无几。何忍苦苦诛求于纤弱女子?诗中沈稳涵容,宅心也恕。可师者不独诗篇而已。作者处于其时,身在庐山。转能出此诗意,自非大仁大智者莫能至也。另如杜牧之【题桃花夫人庙】云:

细腰宫里露桃新,脉脉无言度几春;至竟息亡缘底事,可怜金谷坠楼人。

则以绿珠之殉石崇,衬出息妫之不能死。实则息之亡缘于息弱,非可怪罪于息妫,立论尚称平稳。至若清袁子材之【咏绿珠】云:

人生一死谈何易,看得分明胜丈夫;犹记息姬归楚日,下楼还要侍儿扶。

则尖刻漓薄之至,直乡曲之儇子也。【白雨斋词话】云:“无论作诗作词,不可有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亦不可有才子气。人但知腐儒气不可有,俗人气不可有,而不知才子气之不可有也。尖巧新颖,病在轻薄;发扬暴露,病在浅尽”。盖有失温柔敦厚之诗旨也。清刘献廷咏【昭君词】云:
汉主曾闻杀画师,画师何足定妍媸;宫中多少如花女,不嫁单于君不知。
明江阴士子题【昭君词】云:
骊山举火因褒姒,蜀道蒙尘为太真;(姒:祥里切)

能使明妃嫁胡虏,画工应是汉忠臣。

二诗俱为画工开脱,殊见敦厚。又明陈荐夫【宫词】云:
虽云逐队向长门,十载何曾识至尊;命薄不教人见妒,始知无宠是君恩。

意虽沈痛,然而反笔侧写,怨而不怒,亦敦厚之极也。
四:雄浑──雄浑者,雄伟浑融也。唐司空图【诗品】云:“具备万物,横绝太空;反虚入浑,积健为雄”是也。杜子美【登岳阳楼】之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范成大【鄂州南楼】之句:“烛天灯火三更市,摇月旌旗万里秋……”及明高青邱(名启又字季迪)之【登金陵雨花台】之句: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锺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气势宏大,规模壮阔,如此精神,足当雄浑之例。又如老杜【登楼】句: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

宋叶梦得之【石林诗话】云:“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尝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诗,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语远而体大也。(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以上皆皆雄浑阔大之例,读者宜细参之。
五:酝藉──酝藉者,为用隐喻之笔法,表达心中之所干求。与含蓄不同者在于含蓄乃是有所讽谏,而借诗道出。而酝藉乃是心有所求,不便直述而借诗寓意也。欧阳修【六一诗话】引梅圣俞语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斯之谓也。如朱庆余之【近试上张水部】云: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此篇乃是朱庆余于应进士考试前,呈水部员外郎张籍之诗。以新妇之口吻,询问自己之文章风格,是否合乎时下潮流。按【辞海】引【雪麓漫钞】云:“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踰数日又投,谓之温卷”。陆游【秋雨书感】诗有“门外久无温卷客”之句。又宋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云:“国初袭唐风,举子见先达,投剌启事谓之温卷”。(按:当非指主考官,苟如此,则与通关节何异!)张籍亦以诗答之云: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沈吟;齐纨未足人间贵,一曲菱歌抵万金。

张亦借诗寓意,隐隐赞扬朱庆余之诗。而一时传为文坛佳话。盖一语双关之诗词,更能增加其情趣也。
相传苏东坡有一珍藏“仇池石”,王晋卿以诗借观,意在于夺。东坡不敢不借,旋以诗寄之,有句云:
欲留嗟赵弱,宁许负秦曲;传观慎勿许,间道归应速。

用蔺相如完璧归赵之典故,委婉表达出作者之心意,何等酝藉。另如张籍之【秋思】: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未曾直叙乡思,只写出刹那间之一个动作,“行人临发又开封”,而乡思之重,于平淡自然中表露无遗,亦极其酝藉之能事也。
六:淡雅──淡雅者,平淡渊雅之谓也。梅圣俞云;“作诗无古今,欲造平淡难”。当自组丽中落其纷华,然后可造平淡之境”。如渊明之【饮酒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语虽平淡,然其情真也,句句如从肺腑中流出,故佳。元好问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即此之谓也。李白诗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盖平淡而至于天然,则臻于至真至美之境界矣。

雅俗之辨,如同为咏别业之诗,祖咏云:“别业居幽处,到来生隐心”,立意便合。李峤句云:“别业临青甸,鸣鸾降紫宸”,虽暄赫未能免俗。潘彦辅【养一斋诗话】云:“夫所谓雅者,非第词之雅驯而已,其作诗之由,必脱其势利,而后谓之雅也。今种种斗靡骋妍之诗,皆趋势弋利之所流露也,词纵雅而心不雅,心不雅则词亦不能掩矣”。
此外,严羽于【沧浪诗话】云:“凡为诗文,入门须正,立志须高。行有未至,可加功力,路头一差,愈紧愈远,由入门之不正也”。方东树【昭昧詹言】亦云:“大凡胸襟高,立志高,见地高,则命意自高。讲论精,功力深,则自能崇格。读书多,取材富,则能隶事。闻见广,阅历深,则能缔情。要之由贵于立诚,立诚则语真,自无客气浮情,肤词长语,寡情不归之病”。清人张啸亭云:“盛唐诗或高、或古、或深、或厚、或雄浑、或悲壮、或凄婉、或飘逸,皆可师法,当就笔性近者学之,方易于见长”。

而薛雪于【一瓢诗话】云:“汉魏之诗,辞理意兴,无迹可求。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宋人纯以理用事,故去本渐远”。袁子才【随园诗话】引高青邱语云:“古人作诗,今人描诗”。描诗者像生花之类,所谓优孟衣冠,诗中之乡愿也。譬如学杜而竟如杜,学韩而竟如韩,人何不观真杜、真韩之诗,而观伪杜伪韩之诗?孔子学周公,不若王莽之似也;孟子学孔子,不若王通之似也。唐义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学杜者,今观其诗集,都是别树一旗。杜所服膺者庾鲍两家,而其集中亦绝不相似”。可见各人须有各人之面目与精神,方为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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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学要旨

以上为作诗立意之要旨,于初学者或谓陈义过高,而不甚了了,笔者以多年学诗之心得,提供数点与初学者作为参考:

一:贵有新意,苕溪渔隐云:“学诗若循习陈言,规摹旧作而不能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黄鲁直亦云:“文章忌随人后,随人作计终依人”诚至论也。宋子京亦云:“文章必自成一家,然后可以传之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臣仆,古人讥为屋下架屋也”。率皆在阐明立意之重要,读者务须熟记。

二:律绝之诗切忌意杂,盖意杂则诗不纯矣,尤以绝诗为最,因绝诗只四句,于此短短之二十八字中(五绝为二十字),欲阐明一意,已有字少情多之叹,如数意夹杂其中,则易令人有不知所云之感。如有数意,可分成数首连章描写,较为妥切。如李白之【清平调】等即是。王夫之亦云:“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既以命意成章,则求尽一物、一景、一情、一事之旨,得尽而毕”。又云:“一篇载一意,一意则自一气,首尾顺成,谓之成章。诗赋、杂文、经义有合辙者,此也”。

三:辞意最忌相碍与犯复,沈德潜云:“写景写情,不宜相碍。前说晴,后说雨,则相碍矣。亦不可犯复,前说沅澧,后说衡湘,则犯复矣。即字面亦须避忌,字同义异者,或偶见之;若字义俱同,必从更易。如‘暮云空碛时驱马……玉靶角弓珠勒马’,终是右丞之累”。盖因初学者,诗思不够宽阔,常有此病。尤以律诗之颔颈二联,每有合掌之疵,最宜注意。
各体诗之立意方向
此外,缘于题目意旨之不同,而体式亦相异者。元杨载之【诗法家数】于各种体式之诗,其立意方向,阐述甚明,兹引述于下。并参以各家之论,于该体之后:

荣遇之诗,要富贵尊严,典雅温厚,写意宜闲雅、美丽、清细,如王维、贾至早朝大明宫之作,气格浑深,句意严整,如宫商迭奏、音韵铿锵、真麟游灵沼,凤鸣朝阳也。学者熟之,可以一洗寒陋。后来诸公应诏之作,多用此体,然皆志骄气盈,处富贵而不失其正者几希矣!此又不可不知。

讽谏之诗,要感事陈辞,忠厚恳恻。讽谕甚切,而不失性情之正,触物伤感,而无怨怼之辞。虽美实刺,此方为有益之言,如杜子美之【赠花卿】等是也。古人凡欲讽谏,多借此以喻彼,臣不得于君,多借妻思其夫。或托物陈喻以通其意。但观汉魏古诗及前辈所作,未尝有无为而妄作者。

登临之诗,不出感今怀古,写景叹时,思国怀乡,潇洒游适,或者讥刺归美。有其一定之法度,中间宜写四面所见山川之景,庶几移不动。第一联指所题之处宜叙说起;次联合用景物实事,三联合说人事,或感叹古今或议论,或前联先说事兴感,而此联写景亦可,然不可两联相同。末联则就题生意,回环收束可也。而【随园诗话】云:“怀古诗乃一时兴会所触,不比山经地志,以详核为佳。近见某太史洛阳怀古四首,将洛下之故事,搜括无遗,竟有一首之中,使事至七八者。编凑拖沓,茫然不知作者意在何处。因告之曰:‘古人怀古,只指一人一事言。如少陵之咏怀古迹,一首武侯,一首昭君,两不相羼。刘梦得金陵怀古,只咏王濬楼船一事,而后四句全是空描,当时白太傅谓其已探骊珠,所余鳞甲无用,真知言哉!不然,金陵典故,岂只王濬楼船一事,而刘公胸中,岂止晓此一典耶?’”

征行体式,要发出凄怆之什,哀而不伤,怨而不乱,悲时感事,触目寓情方可。若伤亡悼屈,则又不取焉。

赠别诗之体式,直写不忍之情,方见襟怀之厚。然亦有数等,如别征戍,则写死别而勉之效忠,送人远游则写不忍而勉之早回,送人仕宦则写喜别,而勉其忧国恤民,方为合式。

咏物之诗要托物申意,首联不妨叙出物之出处,次联宜写其象;三联宜说其用,或寓意或议论或体证;四联或就题外发意,或结束本意,总以留有余韵者为佳。袁枚【随园诗话】曰:“咏物诗无寄托,便是儿童猜谜;读史诗无新意,便成廿一史弹词;虽着议论,无隽永之味,又似史赞一派,似非诗也”。阮葵生【茶余客话】则云:“咏物诗有二派,其一离貌取神,如画家之南宗;其一刻画着题,如画家之北宗。二者未可偏废也,太黏太脱皆非。咏物徒比拟形似,如剪彩为花,毫发毕肖,而生气无有,此种时贤颇知所戒。而因此语尽离宗,不知何指,亦非着题初意也。王若虚【滹蛮诗话】言之极当,咏物诗须诗中有人,尤须诗中有我。或将我跳出题之旁,或将我并入题之内,咏物之妙处,只此二种”。

赞美诗之体式,多以庆、喜、颂、祷、期望为意,贵乎典雅浑厚。用事宜的当亲切,起联要平直,或随事用意叙起,次联意要相承,或用事必须实就本题之事,三联要变化;或前联未曾用事,此联宜用引证,盖有事料,则诗不空疏,结句则多期望之意。大抵颂德贵乎实,若褒之太过,则近乎谀,赞美不及则不合人情,而有浅陋之失矣。

哭挽诗之体式,宜要情真事实。于其人情深谊厚则哭之,无甚情分则挽之而已矣。当随人行实合意切题,使人开口读之,便见哭挽其人方好,中间要隐然有感伤意。

赓和之诗,当观原诗之意,以其意和之,要造一两句雄健壮丽之语,方能压倒元白。若又随原诗脚下走,则无光彩,结句当归着其人,方为得体。有就中联归著者亦可,而时下所谓赓和诗,皆为和韵之诗。略分三等;一曰依韵;如作者用“八庚”韵,和者亦用“八庚”韵即可;作者用“一先”韵,和者亦用“一先”韵即可。二曰用韵,如作者用八庚韵中之“清成情荣”等字,则和者亦须用“清成情荣”等字,唯先后不必次也;三曰次韵,即和其原韵而先后次序亦皆因之也。

酬赠之诗,须辨别侪类,至亲不得用文饰语,尊者不得用评论语,亦不得轻用夸奖语,反此者失之。(贞一斋诗话)
咏史诗有三体,其一借古人往事,抒自己怀抱,左太冲之咏史是也;其一为檃括其事,而以咏叹出之,张景阳之咏二疏,卢子谅之咏蔺生是也;一取对仗之巧,义山之牵牛对驻马,韦庄之无忌对莫愁是也。

以上乃就各种诗题立意之法约略言之,初学由此入门,有所遵循,庶不至茫然无绪。待运用纯熟后,要能出乎其法,方不至千篇一律,而了无新意。盖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读者详加体会,自能得其奥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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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章法(结构)

章法亦称结构。文学创作,无论诗、词、曲、赋、骈、散等,皆需注意结构,方不至杂论无章。然古人云:“文无定法,文成法立。定体则无,大体则有”。若一味死守结构,必至平淡无奇,而难成佳作。清沈德潜【说诗晬话】云:“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矣。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云住,月到风来,何处看得死法”。然则诗之章法,初学不可不知,亦不可拘泥不化,所谓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也。清人徐增亦云:“诗盖有法,离他不得,却又即他不得,离则伤体,即则伤气”。是知初学者宜入其法以求规矩,待得会心,则必出乎其法,方不至陷于沈滞呆板之境也。

有关于诗之章法,历代论诗诸家,迭有专论,今举其要者述之。元杨载【诗法家数】云:


夫诗之为法也,有其说焉,赋比兴者,皆诗制作之法也。然有赋起,有比起,有兴起。有主意在上一句,下则贴承一句,而后方发出其意者;有分作两股,以发其意者;有一意作出;有前六句俱散缓,而收拾在后两句者……大抵诗之作法有八:曰起句要高远,曰结句要不着迹,曰承句要稳健,曰下字要有金石声,曰上下相生,曰首尾相应,曰转折要不着力,曰占地步。盖首两句先须阔占地步,然后六句若有本之泉,源源而来矣。地步一狭,犹无根之潦,可立而竭也……律诗要法,曰起、承、转、合。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总之要突兀高远,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用事引证。此联要接破题,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急雷破山,观者惊愕。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使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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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承转合

前述所谓起、承、转、合之说,以律诗言,一二句是起联,亦曰首联;三四句是承联,亦曰次联或颔联;五六句为转联,亦称颈联或三联;七八句为结联或称末联。以绝诗论,则首句为起句,次句为承句,三句为转,四句为结。其法各有不同,现分述如后:

起者或引事起,或就题起,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总之要突兀峥嵘,如狂风卷浪势欲滔天,或如闲云出岫轻逸自在。明谢榛【四溟诗话】云:“凡起者当如爆竹,骤响易彻”。其中分明起、暗起、陪起、反起、引起、兴起等等,试举例说明如下:

一:明起-所谓明起者,为开口即将题面说出,毫无些许做作。如杜甫之【虢国夫人】:

虢国夫人承主恩,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娥眉朝至尊。
题为【虢国夫人】,而下笔即直接将题面写出,此法最便于初学。(按:此诗亦见于张祜集中,题为【集灵台】不知孰是)。

二:暗起-暗起者不见题字,而题之本意固在焉。如于谦之【咏石灰】:

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碎骨粉身终不顾,只留清白在人间。
题为【咏石灰】,然却不直接道出,只暗中点出题意。留与读者悬想之空间,而造成无穷之意味。

三:陪起-先借他种事物,以引出本题来,如韩翃之【寒食】诗:

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
日暮汉宫传腊烛,轻烟散入五侯家。
首句不言【寒食】,而言“春城飞花”由眼前之景况,而引出题目来,此谓之为陪起也。

四:反起-反起之法,在于不从题目正面说起,而从反面引出本题。如司空曙之【喜外弟卢纶见宿】: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沈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霍家亲。(霍一作蔡)
题旨为“喜”,而作者却从静夜无邻,荒居寂寞之景况叙起,而点出外弟之肯来为“可喜”之事。又如钱起之【送僧归日本】: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题为“送归”,而作者却从来处着笔,以引出本题,此种起法,即称之为“反起”。

五:引起-论及引起之法,即是不先说题目,而由眼中所见景物,以引出正意。如杜甫之【客至】: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题为【客至】,却先以四周所见景物为衬托,以引出题面也,此法与陪起相类似。

六:兴起-兴起乃是由心中所怀之感想,引出题目之本意。与引起不同之处,在于一由眼前所见之景物引出,一自心中所感怀

之事物以引出。如李频之【渡汉江】:
岭外音书绝,经冬复入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题目为【渡汉江】,却就心中所感于旅居岭南之外,年复一年而音讯断绝,以引出题旨,此之谓兴起。另如明高启之【梅花】诗:
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
自古何郎无好咏,东风愁绝几回开。
此谓之尊题法,亦谓之“颂扬起”。又如袁凯之【咏白燕】:
故国飘零事已非,旧时王谢见应稀;(谢一作榭)
月明汉水初无影,雪满梁园尚未归;(汉一作湘)
柳絮池塘香入梦,梨花庭院冷侵衣;(香一作春)
赵家姊妹多相妒,莫向昭阳殿里飞。
起句以感叹语出之,即谓之“感叹起”也。
清沈德潜于【说诗晬话】云:“起手贵突兀,如王右丞“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杜工部“莽莽万重山”,“带甲满天地”,岑嘉州之“送客飞鸟外”等篇,直疑高山坠石,不知其来,令人惊绝”。又云:“陈思极工起调,如‘惊风飘白日,忽然归西山’;如‘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如‘高台多悲风,初日照北林’,皆高唱也。后谢玄晖‘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极苍苍莽莽之致”。王士禛等【师友诗传续录】载刘大勤问曰:“律中起句,易涉于平,宜用合法”?渔洋答云:“古人谓玄晖工于发端,如【宣城集】中‘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是何等气魄?唐人尤多警策”。清施补华【岘庸说诗】云:“老杜之【登楼】诗:‘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之句,起得沉厚突兀,若倒装一转作‘万方多难此登临,花近高楼伤客心’,便是平调,此秘诀也”。以上所述,为近体诗起调之要法。学者宜参酌之,方不至遇一题目,即生无从着笔之叹。
而诗之承接之法,应注意与题目之关合,并紧接起句之立意,或写景,或抒情,或引事列证,不可松泛,亦不可肆放,力求一气贯注之妙。古人曾云:“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又如草蛇灰线,不即不离方称佳妙”。此即承接之要领也。次联大体承起联缓急而来,法贵和平匀称,急者宜纡缓之,缓者宜坚挺赴之。其中或景生情,或情生景。或抒情,或写景,或叙事,均须以虚实经纬之。景为实,情为虚,前实者后虚,前虚者后实。俱实者板滞,俱虚者浮滑。若专写情或专写景,则难收生动空灵之致,与渊永超迈之妙。如王昌龄之【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题为【闺怨】,其主旨在一“怨”字。起字却不写怨,而从“不知愁”叙起,乃用反起之法,故承句紧接起句,用凝妆上楼以衬映出“不知愁”之意态,语意方能连贯。又如李商隐之【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次联之“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之句,乃承接首联花乱飞之题意,而更为补足,且亦关合题旨,如一气之贯注也。
律诗之转折在第三联,又称颈联。为何以“颈联”名之?盖欲俯仰上下,照顾前后也。在绝诗则为第三句,转句在一首诗中占极重要之地位,也须转得有精神,有变化,又须与起承相揖让,更须如疾雷破山,使观者惊愕。且要灵活,而又不可离题太远,能互相照应方为杰作。兹就转法之技巧略述于后:

一:进一层转法-就题目本意,推进一层而转,唯仍须与起承关合,以免有突如其来之病。如刘方平之【月夜】: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作者于起、承二句正写题面,故第三句即从“月夜”进一层着笔,转到春天之气候,以触动春愁,此谓之进一层转法。

二:退一步转法-所谓退一步转法,即就题目本意退一步叙说。如司空曙之【江村即事】:

罢钓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纵然”二字有或许如此亦不过如此之意。既能呼应上文之“不系船、正堪眠”,又能照顾下文“只在芦花浅水边”之句,此退一步转法之例也。

三:反转法-反转之法,即从题目之正面意义,转为反面之意。如韦应物之【淮上喜会梁川故人】:

江汉曾为客,相逢每醉还;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欢笑情如旧,萧疏鬓已斑;
何因不归去,淮上对秋山。
题目本意为喜会故人,而于“欢笑情如旧”中,却感叹年华老去,鬓发斑白,由喜转悲矣。又如贾至之【春思】: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却,春日偏能惹恨长。
起承之“草青柳黄,有色有香”,何等乐趣。而转句忽言有愁,是全反上文之意,谓之反转法。

四:扩转法-即从题目之本意,扩大范围之转法。如杜甫之【月夜忆舍弟】: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本诗之题旨,原在一“忆”字。由“白露明月”转而忆及分散于四方之兄弟,此谓之扩转法。
结句又称断句或落句。在绝诗为第四句,于律诗则为第四联。结句之意,即是将前面三句或三联,作一总结以为收束也。古人云:“合处要风回气聚,渊永含蓄,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且须言有尽而意无穷”。即指结句而言。白石道人云:“一篇全在尾句,如截奔马,辞意俱尽。如临水送将归,辞尽意不尽。若夫辞尽意不尽,剡溪归櫂是已。辞意俱不尽,温伯雪子是已。所谓辞意俱尽者,急流中截后语,非谓辞穷理尽也。所谓意尽辞不尽者,意尽于未当尽处,则辞可以不尽矣。非以长语益之者也。至若辞尽意不尽者,非遗意也,辞中以仿佛可见矣。辞意俱不尽者,不尽之中固已深尽之矣”。杨载之【诗法家数】亦云:“作诗结句尤难,无好结句,可见其人终无成也”。【说诗晬话】又云:“收束或放开一步,或宕出远神,或就本位收住。张燕公:‘不作边城将,谁知恩遇深’,就夜饮收住也;王右丞‘君问穷通理,渔歌入浦深’,从解带弹琴,宕出远神也;杜工部‘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就画鹰说到真鹰,放开一步,就上文体势行之也”。又就题作结者如:韩偓之【己凉】:
碧阑干外绣帘垂,猩色屏风画折枝;
八尺龙须方锦褥,已凉天气未寒时。
题为“已凉”,而结句言“己凉天气未寒时”,呼应题意,是谓之就题作结。
由题外作结:如刘禹锡之【蜀先主庙】:

天地英雄气,千秋尚凛然;
势分三足鼎,业复五铢钱;
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
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
题为【蜀先主庙】,然却以“凄凉蜀故妓,来舞魏宫前”作结,初看似与题目无关,却不脱其范围,乃就题之反面,发挥议论与感慨,故仍与题意相合。谢榛【四溟诗话】云:“律诗无好结句,谓之虎头鼠尾”。大凡诗词结语,须风流蕴藉,蕴藉则俱弦外之音,味外之味。【曲礼】云:“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文章亦不可写至极处,极处即逾应有限度,往往使读者一览而尽,了无余味,实非诗文之最善者。于此结句之重要可知矣。

诗之起承转合章法,古今体本无殊异。古体不拘对偶,依其自然之音节,可以直抒胸臆。虽有字法、句法,然烹炼求工者无多。今体则有一定之格式,谋篇用字,遣词造句,非烹炼无以得工。故今体诗不若古诗之高远浑厚。而【诗法家数】又云:“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从容承之为是。至于宛转变化之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以下再摘数则历来各家之论章法,藉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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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诗家之论章法

李东阳【麓堂诗话】云:“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峙,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人但知律诗起结之难,而不知转语之难,第五、第七句尤宜着力。如许浑诗,前联是景,后联又说,殊乏意致耳”!

又沈德潜之【说诗晬话】云:“唐玄宗‘剑阁横云峻’一篇,王右丞‘风劲角弓鸣’一篇,神完气足,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此律诗正体。而太白‘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一气直下,不就羁缚。王右丞‘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分顶上二语,而一气赴之,尤为龙跳虎卧之笔,此皆天然入妙,未易追摩也”。读者可分别参之。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亦云:“七律之妙,在讲章法与句法。句法不成,则随手砌凑,软弱平缓,神不旺,气不壮,无雄奇杰特;章法不成,则率漫复乱,无先后、起结、衔承、次第、深浅、开合、细大、远近、虚实之分。令人对之惛昧,不得爽豁”。又云:“章法需一气呵成,开合动荡,首尾一线贯注方妙”。

杨万里【诚斋诗话】云:“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如老杜九日诗:‘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不徒入句便字字属对,又第一句顷刻变化,才说悲秋,忽又自宽,以自对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旁人为正冠’将一事翻做一联。又孟嘉以落帽为风流,少陵以不落为风流,翻尽古人公案,最为妙法。‘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诗人至此,笔力多衰。于今方且雄杰挺拔,唤起一篇精神,自非笔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则意味深长,悠然无穷矣”。

王世贞【艺苑卮言】亦云:“七言律不难中二联,难在发端及结句耳……老杜集中,吾甚爱“风急天高”一章,然结亦微弱;“玉露凋伤”、“老去悲秋”,首尾匀称,而斤两不足;“昆明池水”,秾丽沉切,惜多平调,金石之声微乖耳!然竟当于四章求之”。

以下再引数首为例:


春思 皇甫冉
莺啼燕语报新年,马邑龙堆路几千;
家住层城连汉苑,心随明月到胡天;
机中织锦论长恨,楼上花枝笑独眠;
为问元戎窦车骑,何时返旆勒燕然。

起联擒题,开门见山。第一句写春,第二句写思。三、四句一写少妇所在,一写征夫所在,乃承上二句之春思而补益之。五、六句别转一层,藉窦滔之妻苏蕙织锦成文之事,以抒远别之幽怨。末二句望征夫早日凯旋,收合题旨,章法严明。

观猎 王维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鵰处,千里暮云平。

起联点题,先闻其声,后叙其事,笔势轩昂,力举千钧。次联承写猎字,草枯则猎物难藏,愈使鹰眼迅疾,雪尽则纵辔无碍,愈显马蹄之轻快。一疾见鹰之勇,一轻见马之骏,炼字极见功力。新丰市,细柳营,在长安附近,相距数十里,用忽过、还归以形容出将军猎后轻骑矫健,回顾射鵰之处,千里寂寥,暮云横亘。有余味,有气概。然起联如顺叙,则成平凡矣。
前贤谓七律之章法井然,字法、句法、对法,俱臻佳妙,声律又谐和者,佥以李澄【奉和圣制从蓬莱宫向兴庆阁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应制】及李颀【送魏万之京】为最严密。于今介绍如下:


别馆春还淑气催,三宫路转凤凰台;
云飞北阁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
御柳遥随天仗发,林花不待晓风吹;
已知圣制深无限,更喜年芳入睿才。

此诗首联一写蓬莱,二写兴庆,两意分立。三四写雨中春望,正名对,上远下近,上四下三。五六美圣制,正名对,上实下虚,上二下五。本联为烘托,言圣制一出,御柳尽发,林花齐放。第七句则作一折笔,末句结以睿才,补缴圣制题意,全篇严整。

送魏万之京 李颀
朝闻游子唱骊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是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此诗起联一写送别,二写时序,一意相承。三、四流水对,上二下五,三句极言秋之不堪,承第二句,四顶第一句,仍按正题。五、六同类对,上四下三,五句言一年又将近矣,六句言日又将暮,感岁月之不我与。结处勉以勿留连行乐,意深词远,安祥和雅,又不徒章法之胜也。
又绝诗之章法,大都以第三句为转,而第四句结之。然如李白之【苏台怀古】:


越王勾践破吴归,壮士还家尽锦衣;
宫女如花满春殿,只今唯有鹧鸪飞。
此所谓三一格之写法,乃是于第四句转而带结,并引出怀古之题意,亦属一例也。

以上所述为一首诗中之起承转合,然如一题而作十首,其次序亦有大局之起承转合,使十首贯串如一首。清沈德潜【说诗晬话】云:“一首有一首之章法,一题数首又合数首为章法,有起、有结、有伦序、有照应,若阙一不得,增一不得乃见体裁。后人一题至十数章,甚或二三十章,然彼此互犯,虽构多篇,索其旨归,一章可尽,不如割爱之为愈已”。读者宜细味之。
此外,清顾龙振于【学诗指南】有云:“起句之叙法共有十五:实叙、状景、问答、颂扬、吊古、伤今、怀愁、感叹、时序、直入、引端、虚发、联句、反题故事、顺题故事等。而结句之用法有十七:劝戒、祝颂、自感、自爱、含情不尽、相思、寓意、欣欢、景慕、余意无穷、故事、激烈、期约、怀感联对、回顾、缴收”等。读者多读前人作品而详参之,自能得其奥旨,所谓读千赋而能赋,非毫端所能尽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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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下通行之击钵诗章法

目前本省民间诗坛所盛行之击钵诗,亦自有其一定之章法,其要点略叙于下:

一:相题命意-相题即所谓认题旨。如题为“秋柳”,则“秋”字即为题旨,亦称题珠。命意即先于心中酝酿出所欲表达之诗意,如作画必始于构图,心中先有邱壑,始能形诸笔墨也。

二:选韵-选定适合题目和诗意之韵脚。击钵诗本为限韵诗,盖出题后即行拈韵,如拈中“公”字即为“一东”韵,拈中“基”字即为“四支”韵,不得移易。然“一东”韵之韵目下,字数繁多,选韵之目的,即在选定适合题意之字以为韵脚。而便于遣词造句也。正三按:近来诗坛,正逢求新求变之契机。故大会诗之题韵,亦倾向“不囿于古”之作风,如出题即多以有关国计民生,及现代之事物为主要内涵。取韵亦仅限以平韵或上、下平韵,而不以单韵为限。庶不至沦于雷同之弊,此毋宁是勇于突破之可喜现象。

三:谋篇布局-亦即布置起承转合之章法。击钵诗有所谓“起句要入手擒题,一针见血”之说。然如此一来,所作之诗,易流于单调而缺少变化,大失文学创作之内涵,此亦击钵诗之所以为人诟病之一端也。而次句之承法,在补首句之不足。至于转处则应掷笔空中,如神龙之隐现。或议论,或感慨,要有新意方见精神。而完结处则应如悬崖勒马,回环照顾,庶不至泛滥无归。此即击钵诗章法之大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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