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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文学] 《唐吉诃德》(塞万提斯)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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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16:11 |只看该作者 |倒序浏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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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语燃 于 2012-1-23 15:21 编辑


【塞万提斯·萨维德拉】(Miguel  deCarvantes  Saaredral547~1616)

  西班牙伟大的作家、戏剧家和诗人。出身于马德里近郊的一个潦倒外科医生家庭。只上过中学,曾当过红衣主教的随从,参军抗击土耳其军队时左手残废,后又被海盗俘虏,在任军需员和税吏时还曾数次被诬入狱,终身穷困潦倒。1577年他开始文学创作,写过哀歌、诗简、14行诗、长诗、悲剧、喜剧、幕间短剧、田园牧歌体小说、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作品从不同角度深刻地反映了16世纪末西班牙王国走向衰落时期的社会现实,塑造了上至王公贵族下至流氓妓女的各阶层人物形象,暴露了封建制度的黑暗,宣扬了人文主义思想。在创作的指导思想上,他主张作家的想象力应与历史真实性统一起来,作品中进行道德说教应与作品的艺术性统一起来。

  著名长篇小说《堂·吉柯德》(1602~1615)是塞万提斯的代表作。小说全名为《奇情异想的绅士堂吉柯德·德·拉·曼却》共2卷,主要描写一个瘦弱的没落贵族吉柯德因迷恋古代骑士小说,竟像古代骑士那样用破甲驽马装扮起来,以丑陋的牧猪女作美赛天仙的崇拜贵妇,再以矮胖的农民桑丘·潘札作侍从,3次出发周游全国,去创建扶弱锄强的骑士业绩。以致闹出不少笑话,到处碰壁受辱,被打成重伤或被当作疯子遣送回家。小说中出现的人物近700个,描绘的场景从宫廷到荒野遍布全国。揭露了16世纪末到17世纪初正在走向衰落的西班牙王国的各种矛盾,谴责了贵族阶级的荒淫腐朽,展现了人民的痛苦和斗争,触及了政治、经济、道德、文化和风俗等诸方面的问题。小说塑造了可笑、可敬、可悲的吉柯德和既求实胆小又聪明公正的农民桑丘这两个世界文学中的著名典型人物,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有机地结合起来,既有朴实无华的生活真实,也有滑稽夸张的虚构情节,在反映现实的深度、广度上,在塑造人物的典型性上,都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小说曾受到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及席勒、歌德、司各特、拜伦、海涅、别林斯基等革命导师、著名作家的高度赞誉,在世界各国翻译出版了1000多次,成为世界各国读者普遍熟悉和喜爱的世界文学名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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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16:30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语燃 于 2012-1-23 15:21 编辑

译本序言
刘京胜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评论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时这样说:“到了地球的尽头问人们:‘你们可明白了你们在地球上的生活?你们该怎样总结这一生活呢?’那时,人们便可以默默地把《唐吉诃德》递过去,说:‘这就是我给生活做的总结。你们难道能因为这个而责备我吗?’”
  《唐吉诃德》描述了一个看来是荒诞不经的骑士,但它并不仅仅是一部讽刺骑士文学的小说。它很不同于其他文学作品。从创作手法看,它本身的两重性,或者其种种强烈的对比,也许能说明这一点。主人公是个无视社会现实、日夜梦想恢复骑士道的疯癫狂人;但就像书中介绍的那样,只要不涉及骑士道,他又是非常清醒明智的,而且往往能高瞻远瞩地褒贬时弊,道出了许多精微至理。
  有的作家评论说,塞万提斯在《唐吉诃德》一书里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人类的想象力,杜撰出了各种超常规的奇遇。但书中又几乎是采用了纪实的手法,来记述历史上的真实事件。
  书中介绍到的莱潘托战役就是世界史上一次非常著名的战役,当时西班牙与威尼斯结成“神圣同盟”,1571年在希腊海的莱潘托湾里同奥斯曼帝国强大的海军舰队进行了一次异常激烈的战斗,打掉了土耳其人的海上势力,从而在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读者看完全书后,如果再翻一下书后的《塞万提斯生平简历》,便很容易联想到书中哪些部分是对作者某段生活的真实写照。此外,作者还借所谓历史学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之口,一再向读者声称他写的某些东西都是有根有据的。
  唐吉诃德余勇可贾,结果丑态百出,令人捧腹,最后败归故里,直到寿终正寝之前才翻然悔悟。这仿佛是喜剧,却更像悲剧。究竟是喜是悲,读者可自下结论。但译者以为,它就像人们说《红楼梦》那样,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人们肯定会从跌宕诙谐的故事情节中领略到它的堂奥。
  塞万提斯是受到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影响的几位重要作家之一。同时,塞万提斯的《唐吉诃德》又对后来的一些著名作家产生了影响。笛福曾自豪地称鲁滨逊具有一种唐吉诃德精神;菲尔丁曾写过一部名为《唐吉诃德在英国》的喜剧;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若想看懂他的《白痴》,必须首先阅读《唐吉诃德》;福克纳更是每年读一遍《唐吉诃德》,声称“就像别人读《圣经》似的”。
  作者塞万提斯命途多舛,一生坎坷,曾作过士兵、军需官、税吏,度过了多年俘虏生活,又数度被陷害入狱。据说,甚至连《唐吉诃德》这部小说也始作于狱中。作者最后竟落得个坟茔不知下落的下场,更是让人感到了一种凄风苦雨。
  塞万提斯在下卷的献辞《致莱穆斯伯爵》里戏谑说,中国的皇帝希望他把唐吉诃德送到中国去。译者以为这表达了作者的一种愿望,企盼他这部作品能够流传到整个世界。在西方人的观念里,中国是最遥远的地方,能够传到中国,就意味着已传遍了全世界。可以令作者欣慰的是,他这部举世公认的不朽名著迄今一直是在中国最为人们熟知的西班牙文文学作品。
  感谢漓江出版社的领导和吴裕康老师的热情鼓励,使我有勇气承担起翻译此书的重任,并且为读者创造了一次了解此书的机会。致贝哈尔公爵
  希夫拉莱昂侯爵、贝纳尔卡萨尔—巴尼亚雷斯伯爵、阿尔科塞尔城子爵及卡皮利亚、库列尔、布尔吉略斯诸镇的领主。揆度阁下眷注优秀艺术,垂顾诸色经籍,尤其惠爱风雅脱俗之作品,我不揣冒昧,仰承阁下之鼎鼎大名,把《唐吉诃德》付梓。兹恭请大驾荫庇,以求本书斗胆问世。纵使它全无文人雅士佳作之精美装帧与渊博学识,亦任凭浅薄鲰生挑剔。谨禀告阁下明鉴我一片真诚,不负我恳切愿望。
  米格尔·德·塞万提斯·萨阿维德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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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16:54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语燃 于 2012-1-23 15:22 编辑

上卷前言
  闲逸的读者,你一定会以为我希望我杜撰的这本书尽善尽美,优美绝伦。可我却悖逆不了自然界物造其类的规律。像我这样思维贫乏、胸无点墨的人,就像一个出生在纷扰尽生、哀声四起牢房里的人①,除了编造一个枯瘦任性、满脑怪谲的孩子的故事,还能编什么呢?如果生活安逸,环境清幽,田园秀丽,天空晴朗,泉水低吟,心绪平静,再贫乏的创作思维也会变得丰富,从而为社会提供各种作品,让社会洋溢着美好和欢乐。有的父亲得了面目丑陋、毫不可爱的孩子,可是父爱蒙住了父亲的眼睛,对孩子的短处视而不见,反而认为是聪明漂亮,向朋友们说孩子机灵标致。我呢,就像唐吉诃德的父亲,虽然只不过是继父,却不愿意随波逐流,像别人那样,几乎是眼噙泪水,求尊贵的读者宽恕或掩饰你所看到的我儿子的短处。既然你不是孩子的亲戚,也不是他的朋友,你有自己的灵魂和意志,又聪明绝顶,而且还是在自己的家里,是一家之主,那么完全可以为所欲为。你知道,俗话说,“进我披风,国君可弑”。因此,你可以不受任何约束,不承担任何义务,对这个故事任意评论。请不必担心,说它不好,没有人指责你,说它好,也没有人奖励你。
  --------
  ①塞万提斯曾两度身陷囹圄,也有资料认为,《唐吉诃德》始作于狱中。
  我只想给你原原本本地讲个故事,而不用前言和卷首惯有的许多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来点缀。我可以告诉你,虽然我编这个故事小费气力,却绝没有写这篇序言那么困难。多少次,我提笔欲写运动物质的固有属性和存在形式。包括宇宙中发生的一,却又因无从写起而搁笔。有一次,我面前铺着纸,耳朵上夹着笔,胳膊肘撑在桌上,手托脸颊,正冥思苦索,忽然来了一位朋友。他活泼可爱,熟谙世事,看见我若有所思,就问我在想什么。我直言不讳,说我正想为唐吉诃德的故事写个序言,还说我简直不想写了,也不想把这位贵族骑士的业绩公之于众了。“一想到那位被称之为大众的严厉的法官,我怎能不惶惶然呢?他看到我默默无闻多年①,已是一大把年纪,现又复出,编个故事竟干如针茅,毫无创新,风格平淡,文思枯窘,学识泛泛,会怎么说呢?而且这本书边白没有批注,书末没有集释,不像其他书,即使粗制滥造,也满篇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和一堆哲学家的格言,令读者肃然起敬,认为作者是博学多闻、文才横溢的人。他们引用《圣经》,不过是为了表示他们是圣托斯·托马斯②或其他神学家嘛!他们这行字刻画一个放荡的恋人,另一行字却是基督教说教,令人赏心悦目,又巧妙地保持了自己的持重。所有这些,我的书里都没有。我在边白没有什么可批注的,书尾也没有什么可集释的,更不知道有哪些我所参考的作者的名字可以列在卷首,不像其他人,按照字母A、B、C的顺序,从亚里士多德到色诺芬③、索伊洛④或宙克西斯⑤,逐一列注,虽然索伊洛只不过是批评家,而后一位是画家。我的书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起码连公爵、侯爵、伯爵、主教、贵夫人或著名诗人的十四行诗都没有,尽管我如果向我的两三个做官的朋友求诗的话,他们会给我写的,而且写得绝不亚于我们西班牙最有名气的那些人。
  --------
  ①塞万提斯在1585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加拉特亚》第一部,然后一直到1605年,才出版了《唐吉诃德》上卷。
  ②圣托斯·托马斯是基督教神学家。
  ③色诺芬是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家。
  ④索伊洛是古希腊批评家。
  ⑤宙克西斯是古希腊的画家。
  “总之,我的朋友,”我又接着说,“我决定还是让唐吉诃德先生埋没于他留在曼查的故纸堆里,直到有一天,苍天造就了能够装点其门面的人。反正我回天无力,才疏学浅,而且生性怠惰,懒得到处求人说那些我自己也能说的东西。因此我才发愣。你刚才听我说的这些事就足以让我发愣了。”
  听到这儿,我的朋友拍了一下额头,大笑着对我说:
  “看在上帝份上,兄弟,认识你这么长时间了,我才刚刚醒悟过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谨慎的人,可现在看来,你远非如此,而且跟我料想的简直有天壤之别。本来在短时间内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却居然把像你这样饱经世故的人吓懵了,想罢手不干了。其实,你不是能力不足,而是太懈怠了,懒于思索。你想想看我说的对不对?那么,请听我说,著名的唐吉诃德是所有游侠骑士的光辉楷模,你却怯于出版他的故事。你会看到,我如何在转瞬之间就克服你说的那些困难,把那些装门面的东西都填补上。”
  “你说吧,”我听了他的话说道,“你打算怎样除掉我的疑虑,解开我的谜团呢?”
  他说:“你首先考虑的是卷首没有十四行诗、讥讽诗和颂词,而且还得要风雅文士和贵族之作,其实,这些你只须用些微之力自己作就行了。你把它任意加上几个名字,加上教士国王①或特拉彼松达②皇帝的名字,据说他们都是著名诗人。即使他们不是诗人,而且有腐儒和多嘴家伙在背后嘀咕并诋毁你,你也毫无损失。他们就算查清了那是虚构,也不能把你写字的手砍掉。
  --------
  ①教士国王是中世纪传说里的人物,指阿比西尼亚王或鞑靼王。
  ②特拉彼松达是古希腊时代的一个帝国。
  “至于书页边白上,你可以引用经典以及那些经典的作者,只须凭记忆写些相应的格言或拉丁文就行了。或者你费点力气查一查,例如,谈到自由和禁锢,你就写上:
    为黄金,失自由,并非幸福。
  然后,你就可以写上贺拉斯①或其他什么人的名字。如果谈到死亡的力量,你就引用:
    死神踏平贫民屋,
    同样扫荡君王殿。
  如果说到上帝让我们对敌人也要友爱,你就引用《圣经》。你随便一翻就能找到上帝的原话:‘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讲到邪念,你不妨援用《福音》:‘从心里发出来的有恶念。’如果朋友不可靠,那么有卡顿②呢,他会告诉你:
    顺利之时朋友多,
    危难之时门冷落。
  有了这类拉丁文的东西,人们至少把你看成是语言学家,这在当今可以名利双收呢。要说书尾的集释,你也完全可以照此办理。如果你想在书里加上一位巨人的名字,你就写巨人歌利亚。这本来不费你什么事,还可以大做注释。你找到有关章节就可以注上:‘据《列王记》,巨人歌利亚或者歌利亚特,是腓力士人,在特雷宾托山谷③被牧人大卫用一块石头猛击而死。’
  --------
  ①贺拉斯是古罗马的杰出诗人。
  ②卡顿是古罗马的政治家。
  ③据《旧约·撒母耳记》第十七章,应为以拉山谷。
  “然后,如果你要炫示你对人文学和宇宙学有研究,就要尽量在你的故事里提到塔霍河,接着你就可以再作一段精彩的注解,写道:‘塔霍河得名于一位西班牙国王。它发源于某地,又沿着著名的里斯本城墙,流入海洋,据说它含有金沙等等。’若是涉及小偷,我可以告诉你卡科①的故事,这我还记得。谈到风尘女,蒙多涅多主教会向你提供拉米亚、列伊达和弗洛拉,这个注释会让你信誉倍增。说到狠毒的人,奥维德②会举荐美狄亚③。要说女魔法师和女巫师,荷马有卡吕普索④,维吉尔⑤有喀尔刻⑥。论骁将,尤利乌斯·凯撒会挺身而出,献上他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普鲁塔克⑦会告诉你上千个亚历山大。提及爱情,你只需知道托斯卡纳语⑧之皮毛,就可以找到莱昂·埃夫雷奥,满足你的需要。倘若你不愿意到国外去找,家里就有丰塞卡的《上帝之爱》,你和旷世智者需要的材料在那里应有尽有。总之,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开列出这些名字,或者把我刚才说的这些故事塞进你的故事,由我负责写批注和集释。我保证把边白都填满,书尾再补上四页。
  --------
  ①卡科是古罗马神话中火神的儿子,因窃牛被杀。
  ②奥维德是古罗马诗人。
  ③美狄亚是希腊神话中科尔喀斯国王的公主,会巫术,后为伊阿宋之妻。年迈时伊阿宋另娶。美狄亚送新娘一件婚服,新娘披上即被焚死。美狄亚还杀死了两个儿子和她的弟弟。
  ④卡吕普索是古希腊神话中俄古癸亚岛的女神。
  ⑤维吉尔是古罗马诗人。
  ⑥喀尔刻是古希腊神话中太阳神和佩耳塞之女,精通魔法。
  ⑦普鲁塔克是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⑧托斯卡纳语是意大利一个地区的语言。
  “现在,咱们再来说说参考作家的名单吧。别人的书里都有,而你的书却没有。解决的方法很简单,你只须找一个作者名单,就像你说的那样,按照字母顺序从A到Z列到你的书上。尽管一看就是假的,因为你大可不必参阅那么多作者,那也没关系,说不定真有人头脑单纯,相信你为写这个简单普通的故事参阅了那么多作者呢。这个长长的名单即使没什么用,也至少可以给你的书额外地增加权威性。而且,也不会有人去调查你是否参阅了那些作者,这跟他没关系。尤其是我忽然想到,你说你这本书缺少那些装门面的东西,我觉得其实大可不必。这本书是讽刺骑士小说的,而骑士小说亚里士多德从未提及,圣巴西利奥也不置可否,西塞罗①又看不懂。这个故事的真实程度以及它是否有占星学的观测力,都不必听他们信口雌黄。至于是否有几何学的精确尺度,有修辞学的标准论据,都对你这本书无关紧要。你也无须将人的东西和神的东西混为一体,告诉某人说这本书是个综合体。任何一种基督教意识都不会认为应该有这种装饰。你只能依靠在写作的过程中摹仿得益。摹仿得越贴切,写得就越好。你这本书的宗旨是为了消除骑士小说在社会上和百姓中的影响和地位,因此不必到处乞求哲学家的警句、《圣经》的箴言、诗人编造的神话、修辞学家的词句和圣人的奇迹,而是要直截了当,言之有物,用词得体,写出的句子动人诙谐,尽可能地表现出你的意图,有条不紊、文从字顺地陈述你的观点。你还应该争取做到让人读了你的故事以后,忧郁的人转忧为笑,愉快的人夸其创意,苛求的人不睥睨视之,矜持的人也赞不绝口。实际上,你的目的就是要推翻骑士小说胡编滥造的那套虚幻的东西。很多人厌恶骑士小说,但更多的人喜欢它。你要是能达到你的目的,收获不小呢。”
  --------
  ①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哲学家。
  我洗耳恭听朋友的忠告,条条在理,打动我心。我深信不疑,欣然采纳,按照他的意见写了这个序言。在这个序言里,温和的读者,你可以看到,我的朋友是多么聪明,我又是多么走运,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遇到了这位顾问,而你也松了一口气,看到了曼查著名的唐吉诃德的真实故事。据蒙铁尔地区的所有居民说,多年来,唐吉诃德在那一带一直称得上是最忠实的情人,最勇敢的骑士。我不想强调是我向你介绍了这位尊贵正直的骑士,但希望你感谢我让你即将认识他的侍从,那位著名的桑乔·潘萨。我认为,我已把那些空洞的骑士小说里侍从的所有滑稽之处都集于他一身了。现在,愿上帝保佑你健康,毋忘我。
  请多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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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著名贵族唐吉诃德的品性与行为
  曼查有个地方,地名就不用提了,不久前住着一位贵族。他那类贵族,矛架上有一支长矛,还有一面皮盾、一匹瘦马和一只猎兔狗。锅里牛肉比羊肉多①,晚餐常吃凉拌肉丁,星期六吃脂油煎鸡蛋,星期五吃扁豆,星期日加一只野雏鸽,这就用去了他四分之三的收入,其余的钱买了节日穿的黑呢外套、长毛绒袜子和平底鞋,而平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穿着上好的棕色粗呢衣。家里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管家,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外甥女,还有一个能种地、能采购的小伙子,为他备马、修剪树枝。
  --------
  ①当时羊肉比牛肉贵。
  我们的这位贵族年近五旬,体格健壮,肌肉干瘪,脸庞清瘦,每天起得很早的内心世界。强调人的情感意志及一切下意识的本能冲动,把,喜欢打猎。据说他还有一个别名,叫基哈达或克萨达(各种记载略有不同)。推论起来,应该叫吉哈纳。不过,这对我们的故事并不重要,只要我们谈起他来不失真实就行。
  人家说这位贵族一年到头闲的时候居多,闲时常读骑士小说,而且读得爱不释手,津津有味,几乎忘记了习武和理财。他痴心不已,简直走火入魔,居然卖掉了许多田地去买骑士小说。他把所有能弄到的骑士小说都搬回家。不过,所有这些小说,他都觉得不如闻名遐迩的费利西亚诺·德席尔瓦写得好,此人的平铺直叙和繁冗陈述被他视为明珠,特别在读到那些殷勤话和挑逗信时更是如此。许多地方这样写道:“以你无理对我有理之道理,使我自觉理亏,因此我埋怨你漂亮也有道理。”还有:“高空以星星使你的神圣更加神圣,使你受之无愧地接受你受之无愧的伟大称号而受之无愧。”
  这些话使得这位可怜的贵族惶惑不已。他夜不能寐,要理解这些即使亚里士多德再生也理解不了的句子,琢磨其意。他对唐贝利亚尼斯打伤了别人而自己也受伤略感不快,可以想象,即使高明的外科医生治好了病,也不免会在脸上和全身留下伤疤累累。然而,他很欣赏书的末尾说故事还没有完结,很多次,他甚至提笔续写。如果不是其它更重要的想法不断打扰他,他肯定会续写,而且会写完的。
  他常常和当地的神父(一位知识渊博的人,毕业于锡古恩萨)争论,谁是最优秀的骑士,是英格兰的帕尔梅林呢,还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可是同村的理发师尼古拉斯师傅却说自我便谈不上外部客观世界。主张“存在先于本质”,即先有,谁都比不上太阳神骑士。如果有人能够与之相比,那么,只能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他具有各方面的条件,不是矫揉造作的骑士,而且不像他兄弟那样爱哭,论勇敢也不比他兄弟差。
  总之,他沉湎于书,每天晚上通宵达旦,白天也读得天昏地转。这样,睡得少,读得多,终于思维枯竭,神经失常,满脑袋都是书上虚构的那些东西,都是想入非非的魔术、打斗、战争、挑战、负伤、献殷勤、爱情、暴风雨、胡言乱语等。他确信他在书上读到的所有那些虚构杜撰都是真的。对他来说,世界上只有那些故事才是实事。他说熙德·鲁伊·迪亚斯是一位杰出的骑士,可是与火剑骑士无法相比。火剑骑士反手一击,就把两个巨大的恶魔劈成了两半。他最推崇卡皮奥的贝尔纳多。在龙塞斯瓦列斯,贝尔纳多借助赫拉克勒斯①把地神之子安泰②举起扼死的方法,杀死了会魔法的罗尔丹。他十分称赞巨人摩根达。其他巨人都傲慢无礼,唯有他文质彬彬。不过,他最赞赏的是蒙塔尔万的雷纳尔多斯,特别是看到故事中说,他走出城堡,逢物便偷,而且还到海外偷了全身金铸的穆罕默德像的时候,更是赞叹不止。为了狠狠地踢一顿叛徒加拉隆,他情愿献出他的女管家,甚至可以再赔上他的外甥女。
  --------
  ①赫拉克勒斯是古罗马神话中的大力神。
  ②安泰一旦离开地面就失去了力量。
  实际上,他理性已尽失。他产生了一个世界上所有疯子都不曾有过的怪诞想法,自己倒认为既合适又有必要,既可以提高自己的声望,还可以报效他的国家。他要做个游侠骑士,带着他的甲胄和马走遍世界,八方征险,实施他在小说里看到的游侠骑士所做的一切,赴汤蹈火,报尽天下仇,而后留芳千古。可怜的他已经在想象靠自己双臂的力量,起码得统治特拉彼松达帝国。想到这些,他心中陶然,而且从中体验到了一种奇特的快感,于是他立即将愿望付诸行动。他首先做的就是清洗他的曾祖父留下的甲胄。甲胄长年不用,被遗忘在一个角落里,已经生锈发霉。他把甲胄洗干净,尽可能地拾掇好,可是他发现了一个大毛病,就是没有完整的头盔,只有一个简单的顶盔。不过,他可以设法补救。他用纸壳做了半个头盔接在顶盔上,看起来像个完整的头盔。为了试试头盔是否结实,是否能够抵御刀击,他拔剑扎了两下。结果,刚在一个地方扎了一下,他一星期的成果就毁坏了。看到这么容易就把它弄碎了,他颇感不快。他又做了一个头盔。为了保证头蓝不会再次被毁坏,他在里面装了几根铁棍。他对自己的头盔感到满意,不愿意再做试验,就当它是个完美的头盔。
  然后,他去看马。虽然那马的蹄裂好比一个雷阿尔①,毛病比戈内拉②那匹皮包骨头的马毛病还多,他还是觉得,无论亚历山大的骏马布塞法洛还是熙德的骏马巴别卡,都不能与之相比。
  --------
  ①此句为双关语。“蹄裂”的原文又是一种辅币夸尔托。一个雷阿尔等于八个夸尔托。
  ②戈内拉是意大利的滑稽家,有一匹瘦马。
  他用了四天时间给马起名。因为(据他自言自语),像他这样有名望、心地善良的骑士的马没有个赫赫大名就太不像话了。他要给马起个名字,让人知道,在他成为游侠之前它的声名,后来又怎么样。主人地位变,马名随之改,这也是合情合理的。得起个鼎鼎煊赫、如雷贯耳的名字,才能与他的新品第、新行当相匹配。他造了很多名字,都不行,再补充,又去掉。最后,凭记忆加想象,才选定叫罗西南多。他觉得这个名字高雅、响亮,表示在此之前,它是一匹瘦马,而今却在世界上首屈一指①。
  --------
  ①按照原文发音,罗西南多为“瘦马”和“第一”的合音。
  给马起了个称心如意的名字之后,他又想给自己起个名字。这又想了八天,最后才想起叫唐吉诃德。前面谈到,这个真实故事的作者认为他肯定叫基哈达,而不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叫克萨达。不过,想到勇敢的阿马迪斯不满足于叫阿马迪斯,还要把王国和家乡的名字加上,为故里增光,叫高卢的阿马迪斯,这位优秀的骑士也想把老家的名字加在自己的名字上,就叫曼查的唐吉诃德。他觉得这样既可以表明自己的籍贯,还可以为故乡带来荣耀。
  洗净了甲胄,把顶盔做成了头盔,又为马和自己起了名字,他想,就差一个恋人了。没有爱情的游侠骑士就好像一棵树无叶无果,一个躯体没有灵魂。他自语道:“假如我倒霉或走运,在什么地方碰到某个巨人,这对游侠骑士是常有的事,我就一下子把他打翻在地或拦腰斩断,或者最终把他战胜,降伏了他。我让他去见一个人难道不好吗?我让他进门跪倒在我漂亮的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地说:‘夫人,我是巨人卡拉库利安布罗,是马林德拉尼亚岛的领主。绝代骑士曼查的唐吉诃德以非凡的技艺将我打败了,并且命令我到您这儿来,听候您的吩咐。’”哦,一想到这段话,我们的优秀骑士多得意呀,尤其是当他找到了他可以赋予恋人芳名的对象时,他更得意了。原来,据说他爱上了附近一位漂亮的农村姑娘。他一直爱着那位姑娘,虽然他明白,那位姑娘从不知道也从未意识到这件事。她叫阿尔东萨·洛伦索。他认为,把这位姑娘作为想象中的恋人是合适的。他要为她起个名字,既不次于自己的名字,又接近公主和贵夫人的名字。她出生在托博索,那就叫“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吧。他觉得这个名字同他给自己和其他东西起的名字一样悦耳、美妙、有意义。








第二章 足智多谋的唐吉诃德初离故土
  事已就绪,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诸实施。他要铲除暴戾,拨乱反正,制止无理,改进陋习,清理债务,如果现在不做,为时晚矣。在炎热的七月的一天,天还未亮,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也没有让任何人看见,全副武装,骑上罗西南多,戴上破头盔,挽着皮盾,手持长矛,从院落的旁门来到了田野上。看到鸿图初展竟如此顺利,他不禁心花怒放。可是刚到田野上他就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差点儿让他放弃了刚刚开始的事业。原来他想到了,自己还未被封为骑士。按照骑士道,他不能也不应该用武器同其他任何一个骑士战斗。即使他已被封为骑士,也只能是个新封的骑士,只能穿白色的甲胄,而且盾牌上不能有标志,标志要靠自己努力去争得才会有。这样一想,他有点犹豫不决了。不过,疯狂战胜了他的其他意识,他决定像小说里看到的许多人所做的那样,请他碰到的第一个人封自己为新封的骑士。至于白色甲胄,他打算有时间的时候把自己的甲胄擦得比白鼬皮还白。这么一想,他放心了,继续赶路,信马而行。他觉得是一种冒险的力量在催马前行。
  这位冒险新秀边走边自语道:“有谁会怀疑呢?将来有关我的举世闻名的壮举的真实故事出版时,著书人谈到我如此早又如此这般初征时肯定是这样写:‘金红色的阿波罗刚刚把它的金色秀发披撒在广袤的地面上,五颜六色的小鸟啼声宛转,甜甜蜜蜜地迎接玫瑰色曙光女神的到来。女神刚刚离开多情丈夫的软床,透过门户和阳台,从曼查的地平线来到世人面前。此时,曼查的著名骑士唐吉诃德放弃了多年不用的羽毛笔,跨上名马罗西南多,开始行走在古老而又熟悉的蒙铁尔原野①上。’”他的确是走在那块田野上。接着,他又自语道:“幸运的时代,幸运的世纪,我的功绩将载在这里。它应该被铭刻在青铜器上,雕琢在大理石上,画在木板上,留芳千古。哦,还有你,杰出的智者,这部游侠的故事由你来写。我请求你不要忘记始终处处伴随我的良马罗西南多。”然后,他好像真的在恋爱,又说,“哦,杜尔西内亚公主,你拥有我这颗被俘虏了的心!你撵我,斥责我,残酷地令我不得再造访你这位国色天香,已经严重伤害了我。美人儿,请你为想起这颗已经属于你的心而高兴吧,它为了得到你的爱情已饱经了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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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蒙铁尔原野是著名的古战场。
  他又说了一串胡话,而且词句上也尽力模仿书上教他的那套。他自言自语,走得很慢,可是太阳升得很快,而且赤日炎炎。如果他还有点头脑,这点头脑也被烈日照化了。他几乎全天都在走,可是并没有碰到什么值得记述的事情。他感到沮丧。他想马上碰到一个人,以便比试一下自己健臂的力量。有人说,他的第一次历险是在拉皮塞隘口,另一些人说是风车之战。可我的考证结果和曼查编年史的文字记载却是他全天都在游荡。傍晚,他的马和他疲惫不堪,饥饿至极,举目四望,看是否能发现一个城堡或牧人的茅屋,暂避一时,以便充饥、方便。他看到离路不远处有个客店,便仿佛看到了一颗星星,一颗不是引他去客店,而是引他去救生之地的福星。他加紧赶路,到达时已是日暮黄昏了。
  恰巧门口有两个青年女子,人们称之为风尘女。她们随同几个脚夫去塞维利亚,今晚就投宿在这个客店里。我们这位冒险家所思所见所想象的,似乎都变成了现实,一切都和他在书上看到的一样。客店在他眼里变成了城堡,和书上描写的一样,周围还有四座望楼,望楼尖顶银光闪闪,吊桥、壕沟一应俱全。接近那家在他眼里是城堡的客店时,他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待某个侏儒在城堞间吹起号角,通报有骑士来到了城堡。可是迟迟不见动静,罗西南多又急于去马厩,他只好来到客店门口。看到门口两个女子,他宛如看到了两个漂亮的少女或两位可爱的贵夫人在城堡门口消磨时光。
  就在这时,一个猪倌从收割后的地里赶回一群猪来。猪倌吹起号角,猪循声围拢过来。这回唐吉诃德希望的机会到来了,他认为这是侏儒在通报他的光临。他怀着一种奇怪的快乐,来到客店和那两个女人面前。两个女人看到他这副打扮,还手持长矛、皮盾,都惊恐不已,意欲躲进客店。唐吉诃德估计她们是因为害怕而企图逃避,便掀起纸壳做的护眼罩,态度优雅、声音平缓地对她们说:
  “你们不必躲避,也无须害怕任何不轨。有骑士勋章作证,勇士不会对任何人图谋不轨,更何况对两位风范高雅的娇女呢。”
  两个女子望着他,用眼睛搜寻他那张被破眼罩遮护着的脸,听到称她们为“娇女”,与她们的身份相距甚远,不禁大笑起来,笑得唐吉诃德直不好意思,对她们说:
  “美女应该举止端庄,为一点小事就大笑更是愚蠢。我这样说不是为了惹你们生气,而是为你们好。”
  两个女子听了更是迷惑不解,再看我们这位骑士的模样,愈发笑得厉害,唐吉诃德却生气了。如果不是这个时候店主走出来,事情就闹大了。店主很胖,所以很和气。看到这个人的反常样子,配备的胫甲、长镫、长矛、皮盾和胸甲也都各式不一,店主并不像两个女子那么开心。可是他害怕那堆家伙,决定还是跟唐吉诃德客客气气地说话。他说:
  “骑士大人,您若是找住处,这里什么都富余,就是缺少一张床。”
  唐吉诃德把客店看成城堡,把店主看成谦恭的城堡长官,回答说:
  “卡斯蒂利亚诺①大人,我随便用什么东西都行,因为‘甲胄是我服饰,战斗乃我休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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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斯蒂利亚诺”有多种含义,可以理解为城堡长官,也可以是卡斯蒂利亚人。此处唐吉诃德是指城堡长官。
  ②此处唐吉诃德和下面店主均引用了一首古谣:“甲胄是我服饰,/战斗乃我休憩,/坚石为我床铺,/不寐系我睡眠。”
  店主听到称他为卡斯蒂利亚诺,以为自己的样子像卡斯蒂利亚人。其实他是安达卢西亚人,是圣卢卡尔海滩那一带的人,论贼性不比那个卡科差,论调皮也不比学生或侍童次。
  他答道:
  “既然如此,‘坚石为您床铺,不寐系您睡眠’。看来您可以下马了,您完全可以在寒舍一年不睡觉,何止一个晚上呢。”
  说有,店主来扶唐吉诃德下马。唐吉诃德很困难、很吃力地下了马。他已经一整天未进食了。
  他吩咐店主悉心照料他的马,因为世界上所有吃草料的动物中数它最好。店主看了看马,觉得它完全不像唐吉诃德说的那么好,连一半都不及。把马安顿在马厩之后,店主又回来看唐吉诃德还有什么吩咐。这时两个女子正在帮唐吉诃德脱甲胄,他们已经言归于好。虽然她们脱掉了唐吉诃德的护胸、护背,却脱不掉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脱掉护喉和破头盔,这些都用绿带子系住了,结子解不开,只能剪断带子。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同意。于是整个晚上,他一直带着头盔,那副滑稽怪诞的样子就可想而知了。他想,那两个帮他脱甲胄的女子一定是城堡的贵小姐或贵夫人,便也谈吐文雅起来,说:
    自古从无骑士,
    幸如唐吉诃德。
    纵然来自乡村,
    却得佳丽侍奉。
    夫人侍候勇士,
    公主照料骏骑。
  “哦,罗西南多,这是我的马的名字,我的美女们。曼查的唐吉诃德是我的名字。我本来不想暴露我的名字,直到有一天,我为诸位效劳的事迹会告诉你们我是谁。就因为借助兰萨罗特岛①古老民谣来应景,我才让诸位提前知道了我的名字。不过,以后定会有机会听候阁下的吩咐。我的臂膀的力量将证明我为诸位效劳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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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北大西洋加那利群岛最东端的岛,属西班牙的拉斯帕尔马斯省。上面引的诗模仿了兰萨罗特岛的民谣。
  两位女子不习惯听这种辞令,所以无言以对,只是问他是否想吃点什么。
  “随便什么吧,”唐吉诃德说,“因为我觉得我该吃点东西了。”
  恰巧那天是星期五,整个客店里只有几份鱼,那种鱼在卡斯蒂利亚叫腌鳕鱼,在安达卢西亚叫咸鳕鱼,有的地方叫鳕鱼干,有的地方叫小鳕鱼。她们问阁下能不能吃点小鳕鱼,没有别的鱼可吃。
  “既然有很多小鳕鱼,”唐吉诃德说,“你们不如给我来份大鳕鱼,就好比八个雷阿尔的零币和一枚八雷阿尔的钱币,对我来说都一样。更何况小鳕鱼还好呢,就像牛犊比牛好,羊羔比羊好一样。可是,不管怎样,得赶紧拿来,这副甲胄又沉又累人,空肚子已经受不了啦。”
  客店门口放了张桌子,那儿凉快。店主给他端来一份腌得不好、烹得极差的咸鱼,还有一块像他的盔甲那样又黑又脏的面包。他吃饭的样子真能当作大笑料。他吃饭时仍戴着头盔,只是把护眼罩掀了起来,因此,如果别人不把食物放到他嘴里,光靠自己的手,他什么东西也吃不到嘴里。于是一位女子给他喂食。但喂水还是不行。多亏店主捅通了一节芦竹,一头放进他嘴里,从另一头把酒灌进去。他耐心地吃喝,只求不要把头盔的带子弄断。这时,一位劁猪人恰巧来到客店。他一到就吹了四五声芦笛,这一下唐吉诃德更确定他是在一个著名城堡里了,音乐是为他而奏的,还认定小鳕鱼就是大鳕鱼,面包是精白面的,风尘女是贵夫人,店主是城堡长官,由此断定他决心出征完全正确。不过,今他沮丧的是他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他觉得没有骑士称号就不能合法从事任何征险活动。








第三章 唐吉诃德受封为骑士滑稽可笑
  他心中不快,迅速吃完了那可怜的晚餐,叫来店主,两人来到马厩里。他跪在店主面前,对他说:
  “勇敢的骑士,我得劳您大驾。有件事有利于您,也造福于人类。您若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店主看到客人跪倒在脚下,又说了这番话,瞪着眼迷惑不解。店主请他起来,他坚持不起来,店主只好说同意帮忙。
  “我知道您宽宏大量,我的大人。”唐吉诃德说,“是这样,我要劳您大驾而您又慷慨应允的事,就是要您明天封我为骑士。我今晚就在城堡的小教堂守夜①神遗嘱》、《唯物主义历史观》等。其著述编为《普列汉诺夫,明天,我说过,就可以完成我的夙愿,就可以周游四方,到处征险,为穷人解难了,这是骑士和像我这样的游侠的责任。我生来就渴望这样的业绩。”
  店主是个比较狡诈的人,对客人的失常已有所察觉。听完这番话,他对此已确信无疑,为了给当晚增添点笑料,决定顺水推舟,于是对他说,他的愿望和要求很正确,这是像他这样仪表堂堂的杰出骑士的特性。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投身于这项光荣事业,周游各地,到处征险,连马拉加的佩切莱斯、里亚兰岛、塞维利亚的孔帕斯、塞哥维亚的阿索格拉、巴伦西亚的奥利韦拉、格拉纳达的龙迪利亚、圣卢卡尔海滩、科尔多瓦的波特罗、托莱多的小客店和其他一些地方②都去过,凭着手脚利索,勾引过许多寡妇,糟蹋过几个少女,还欺骗了几个孤儿,干了不少伤天害理的事,几乎在西班牙所有法院都挂了号。最后,他引退在这座城堡里,靠自己和别人的钱过日子,还接待各种各样的游侠骑士。这纯粹是出于对骑士的热爱,同时也希望骑士们分些财产给他,作为对其好心的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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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骑士受封前应在教堂守夜,看护甲胄。
  ②塞万提斯在这里列数了西班牙地痞、流浪汉的集中地。
  他还说,城堡里没有用以守夜看护甲胄的小教堂。原来的小教堂已经拆了,准备盖新的。不过,如果需要的话,他知道,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守夜。那天晚上,他可以在城堡的院子里守夜,待第二天早晨,有上帝为证,举行适当仪式,他就被封为骑士了,而且是世界上最标准的骑士。
  店主问他是否带了钱。唐吉诃德说身无分文,因为他从未在骑士小说里看到某位游侠骑士还带钱。
  店主说,他搞错了。骑士小说里没写带钱是因为作者认为,像带钱和干净的衬衣这类再明白不过的事情就不必写了,可不能因此就认为他们没带钱和衬衣。他肯定,所有游侠骑士(把那么多书都塞得满满当当的)都是腰缠万贯,以防万一。此外,他们还带着衬衣和一个装满创伤药膏的小盒子,因为并不是每次在野外或沙漠发生格斗时受了伤都有人医治的,也没有英明的魔法师朋友乘云托来一位少女或侏儒,送来神水,那水功力之大,骑士只要喝一滴,伤口立刻痊愈,恢复如初。所以,过去的骑士都让侍从带着钱和其他必需品,如纱布、药膏。有的骑士没有侍从(这种情况不多,很少见),他就自己把所有东西都装在几个精巧的褡裢里,挂在马屁股上。褡裢很小,几乎看不见,似乎里面装有其他更重要的东西。如果不是上述情况,带褡裢的方式一般不大为骑士们所接受。所以,店主劝导他(现在他可以像对待教子一般对他讲话,因为他一会儿就要做教父了),以后出门不要忘了带钱和其他备用品,他将会看到带着这些东西是多么有用,至少得这么想。
  唐吉诃德答应按照店主的劝导一一照办。店主又让他到客店一侧的大院子里去看护甲胄。唐吉诃德收拾好全副甲胄,放在一个水井旁的水槽上,然后手持皮盾,拿着长矛,煞有介事地在水槽前巡视。此刻已是垂暮之时。
  店主把他如何发疯,要看护甲胄,等待受封为骑士的事都告诉客店里所有的人。大家对他这种奇特的发神经方式感到惊诧,纷纷从远处张望。大家看到他举止安祥,忽而来回巡视,忽而靠在长矛上,长时间盯着甲胄。暮色已完全降临,然而皓月当空,犹如白昼,这位新骑士的一举一动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一位住宿的脚夫忽然想起要去打水饮马,这就得把唐吉诃德放在水槽上的甲胄拿下来。唐吉诃德看到脚夫走来,便高声说道:
  “喂,你,大胆的骑士,无论你是谁,要是想来动这位最勇敢可是从未动武的勇士的甲胄,就小心点儿!你要是不想为你的莽撞丢命的话,就别去碰它!”
  脚夫并没有从他这番话里觉悟过来(要是觉悟过来就好了,那就可以安全无事),却抓起甲胄的皮带,把甲胄扔得老远。这被唐吉诃德看见了。他仰望天空,心念(他觉得心里在念)他的情人杜尔西内亚,说:
  “我的心上人,当第一次凌辱降临到这个已经归附你的胸膛的时候,请助我矣!请你在我的第一次战斗中不吝恩泽与保佑!”
  说完这些和其它诸如此类的话,他放下皮盾,双手举起长矛,这次对着脚夫的脑袋奋力一击,把脚夫打翻在地。脚夫头破血流,如果再挨第二下,就不用请外科医生了。唐吉诃德打完后,收拾好甲胄,又像开始那样安祥地巡视起来。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个脚夫。他并不知道已经发生的事情(那个脚夫还未苏醒),准备打水饮骡子。他刚要挪开甲胄,腾出水槽,唐吉诃德二话不说,也不请谁保佑,就又拿起皮盾,举起长矛,这次倒是没把第二个脚夫的脑袋打碎,只是打成了三瓣还多——一共四瓣。听到声音,客店里所有的人都赶来了,包括店主在内。看到这种情况,唐吉诃德又拿起皮盾,扶剑说道:
  “哦,美丽的心上人,我这颗脆弱的心灵的勇气和力量!被你征服的骑士正面临巨大的险恶,现在是你回首垂眸的时刻了!”
  他似乎由此获得了非凡的力量,即使全世界的脚夫向他进攻,他也不会后退。脚夫的伙伴们从远处用乱石袭击唐吉诃德,他只能用皮盾尽力抵挡,却不敢离开水槽,怕他的甲胄失去保护。店主大声呼喊那些扔石头的人赶紧住手,因为已经告诉过他们,唐吉诃德是个疯子,所以,即使他把那些人都杀了,也不会受到制裁的。唐吉诃德喊的声音更大。他把那些人叫作叛逆,还说城堡长官是个坏骑士,竟然纵容他们这样对待游侠骑士。要是他已经接受了店主授予的骑士称号,决不会轻饶这个背信弃义的臭店主。“至于你们这些卑鄙下流的家伙,我并不理会你们。你们扔吧,来吧,使出你们的全部本事攻击我吧。你们如此愚妄,看着吧,一定会得到报应!”
  他的威严震慑了那些攻击他的人,再加上店主的劝阻,那些人不扔石头了。于是,唐吉诃德也允许他们把受伤的人抬走,然后继续安然地看护甲胄。
  店主觉得这位客人的胡闹太不像话,决走趁着还没有再出乱子,尽快授予他那个晦气的骑士称号。店主找到唐吉诃德,为那些蠢人对他的无礼行为表示歉意,说他自己事先对此事一无所知,而且那些人也由于他们的愚蠢行为受到了惩罚。店主说原来已讲过,城堡里没有小教堂,所以其它的形式也就不必要了。根据自己对授衔仪式所知,最重要的就是击颈击背,而这在田野里也可以进行,更何况他早已达到了看护甲胄的要求。本来,看护两个小时就足够了,而他已经看护了四个小时。
  唐吉诃德信以为真,说他悉心遵命,以便尽快完成仪式。受封以后如果再受到攻击,他不会让城堡里留下活人,除非是长官关照的那些人。出于对长官的尊敬,他将饶那些人一命。这位城堡长官听了这话后不寒而栗。他让人马上找来一本记着他给脚夫多少麦稭和大麦的帐博,让一个男孩拿来一截蜡烛头,再带上那两位女子,来到唐吉诃德面前,命他跪下,然后念手中那本帐簿(就好像在虔诚地祷告)。念到一半时,店主抬起手,在唐吉诃德的颈部一记猛击,然后又用唐吉诃德的剑在他背上轻轻一拍,嘴里始终念念有词。然后,店主命令一个女子向唐吉诃德授剑。那个女子做得既利索又谨慎,因为她们必须注意,在举行仪式的整个过程中不至于大笑起来。她们曾目睹新骑士的英勇行为,终于没敢笑出来。授剑后,一位贵女子说:
  “上帝保佑你成为幸运大骑士,在战斗中为你赐福。”
  唐吉诃德问她叫什么,为的是永远记住应该向谁报恩。他想把将来靠自己臂膀的力量获得的荣誉分给她一份。女子非常谦恭地回答说,她叫托洛萨,是托莱多一位修鞋匠的女儿,住在桑乔·别纳亚的那些小铺附近。还说无论在什么地方,她都愿意侍候他,把他奉为主人。唐吉诃德说,出于爱,他赐予她“唐”称①,从那以后她就叫唐娜托洛萨。她答应了。另一名女子为他套上马刺,唐吉诃德又把同授剑女子说的那套话对她说了一遍。问她姓名,她说叫莫利内拉,父亲是安特奎拉一位有威望的磨坊主。她也请求唐吉诃德赐予她“唐”称,叫唐娜莫利内拉,以后会为他效劳尽力。仪式以前所未有的快速结束之后,唐吉诃德迫不及待地要飞马出去征险。备好罗西南多后,他骑上马,拥抱店主,感谢店主恩赐他骑士称号,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无法转述。店主看到他已出客店门,便用同样华丽却又简单得多的话语回答他,也没向他索要住宿费,就让他欢天喜地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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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的尊称。对男称“唐”,对女称“唐娜”。








第四章 我们的骑士离开客店后的遭遇
  唐吉诃德离开客店时,天已渐亮。他有了骑士称号,满心欢喜,得意洋洋,兴高采烈,差点把马的肚皮给乐破了。他忽然想到店主曾劝导他要带好必要的物品,特别是钱和衬衣,就决定回家把这些东西置办齐,再找一个侍从。他打算找邻居的一个农民。那农民虽穷,还有孩子,可是作骑士的侍从特别合适。这么一想,他就掉转了罗西南多的头。马似乎也知恋家,立刻蹄下生风一般地跑起来。
  没走多远,他就似乎听到右侧的密林中传来微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呻吟。于是他说:
  “感谢苍天如此迅速赐给我机会,让我尽自己的职责,实现夙愿,旗开得胜。这声音一定是某个贫穷男人或女人在寻求我的照顾和帮助呢。”
  他掉转缰绳,催马循声而去,刚进森林,就看见一棵圣栎树上拴着一匹母马,另一棵树上捆着一个大约十五岁的孩子是各自的实践创造的,它们之间是不可还原的。反对唯经济,上身裸露,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原来是一个健壮的农夫正在用腰带抽打这个孩子,每打一下还训斥一声,说:
  “少说话,多长眼。”
  那孩子再三说:
  “我再也不敢了,主人。我向上帝起誓,我再也不敢了。
  我保证以后多加小心,照看好羊群。”
  看到这情景,唐吉诃德不禁怒吼道:
  “无理的骑士,你真不像话,竟与一个不能自卫的人战斗。骑上你的马,拿起你的矛(拴母马的那棵树上正靠着一支长矛),我要让你知道,你这样做不过是个胆小鬼。”
  农夫猛然看见这个全身披挂的人在他面前挥舞长矛,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只好客客气气地回答:
  “骑士大人,我正在惩罚的这个孩子是我的佣人,负责照看我在这一带的羊群。可是他太粗心了,每天丢一只羊。我要惩罚这个冒失鬼、无赖。他说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是个吝啬鬼,想借此赖掉我欠他的工钱。我向上帝,向我的灵魂发誓,他撒谎!”
  “卑鄙的乡巴佬,竟敢在我面前说谎!”唐吉诃德说,“上有太阳作证,我要把你用长矛一下刺穿。你马上付他工钱,否则,有主宰我们的上帝作证,我现在就把你结果掉。你马上把他放开。”
  农夫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为孩子解开了绳子。唐吉诃德问那个孩子,主人欠他多少钱。孩子说一共欠了九个月的工钱,每个月七个雷阿尔。唐吉诃德算了一下,一共六十三个雷阿尔。他告诉农夫,如果不想丢命的话,就立刻掏钱。惊恐的农夫说,生死关头绝无假话,凭他发的誓(他其实没有发过誓),并没有那么多钱,因为还得扣除他给佣人三双鞋的钱和佣人生病时两次输血花的一个雷阿尔。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鞋钱和输血的钱也被你无缘无故地抽打他抵消了。就算他把你给他买的鞋穿破了,可是你也把他的皮打破了;就算他生病时理发师为他输了血,他没病时你却把他打出了血。这样说来,他就不欠你钱了。”
  “骑士大人,问题是我没带钱。让安德烈斯跟我到家去,我如数照付。”
  “跟他去?”孩子说,“没门儿!不,大人,我不去。等到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他准会像对圣巴多罗美①那样扒了我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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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巴多罗美是耶稣十二门徒之一,被剥皮而死。
  “不会的,”唐吉诃德说,“只要我命令他听我的,他就得以骑士规则的名义向我发誓,我才放他走。他保证会付给你工钱。”
  “大人,”孩子说,“您是这么说,可我的主人不是骑士,也没有接受过任何骑士称号。他是老财胡安·阿尔杜多,是金塔纳尔的邻居。”
  “这无关紧要,”唐吉诃德说,“阿尔杜多家族里也有骑士,更何况要以事观人嘛。”
  “是的,”安德烈斯说,“可是我这位主人赖了我的血汗钱,该如何以其事观其人呢?”
  “我不会赖帐,安德烈斯兄弟。”农夫说,“请跟我来,我以世界上所有骑士的称号发誓,按照我刚才说的付给你全部工钱,而且还会多些。”
  “多些就不必了,”唐吉诃德说,“你只要如数照付,我就满意了。你发誓就得做到,否则,我也同样发誓会再去找你,惩罚你。即使你比蜥蜴藏得还好,我也一定要找到你。如果你想知道是谁在命令你,好让你更加切实地履行诺言,那么我告诉你,我是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专爱打抱不平。再见吧,不要忘记你答应过和发过誓的事情,否则,你就要受到应有的惩罚。”
  说完,唐吉诃德双腿夹了一下罗西南多,很快就跑远了。农夫看着他跑出森林,已经无影无踪了,便转向佣人安德烈斯,对他说:
  “过来,孩子,我想把欠你的钱全部还清,就像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骑士命令的那样。”
  “这我敢肯定,”安德烈斯说,“你得执行那位优秀骑士的命令。他是位勇敢而又善良的判官,应该活千岁。如果你不付我工钱,他就会回来,按照他说的那样惩罚你。”
  “我也敢肯定。”农夫说,“不过,我太爱你了,所以我想多欠你一点儿,好多多还你钱。”说着农夫抓住孩子的胳膊,又把孩子捆在圣栎树上,狠狠鞭打孩子,差点把他打死。“现在,安德烈斯大人,你去叫那位专爱打抱不平的人吧,看他怎样打这个不平吧,尽管我觉得,要打抱不平,他年纪还不算老。我真想剥了你的皮,你最怕我剥你的皮。”
  不过,农夫最后还是放开了孩子,让孩子去找那位判官来执行他的判决。安德烈斯有些沮丧,临走发誓要去找曼查的英勇骑士唐吉诃德,把刚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让农夫受到加倍的惩罚。虽然嘴上这么说,孩子还是哭着走的,而农夫却在那里笑。英勇的唐吉诃德就是如此打抱不平的,而且他自己还得意至极,觉得自己在骑士生涯中已经有了一个极其顺利和高尚的开端,对自己非常满意,一面往村里走一面轻声说道:
  “你真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托博索美丽绝伦的杜尔西内亚!你有幸拥有英勇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在你面前俯首听命。众所周知,他昨天得到了骑士称号,今天又讨伐了最无耻、最残忍的罪恶行径。今天,那个残忍的敌人无缘无故地鞭打那个瘦弱的孩子,他从那个敌人手里夺下了鞭子。”
  这时他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忽然想起游侠骑士常在交叉路口考虑该走哪条路。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站了一会儿,最后才考虑成熟了。他放开了罗西南多的缰绳,任它选择。马凭着它的第一感觉,朝着有马群的方向走。走了大约两英里,唐吉诃德看到一大群人,后来才知道,是托莱多的商人去穆尔西亚买丝织品。有六个人打着阳伞,四个佣人骑着马,还有三个骡夫步行。刚从远处发现他们,唐吉诃德就想到又遇上了新的冒险行动。他尽力模仿书上的情节,只要有可能,他就模仿。他觉得又有了一次机会。于是他风度翩翩,威风凛凛地在马上坐定,握紧长矛,把皮盾放在胸前,停在路当中,等待那些游侠骑士到来。他觉得那些人就是游侠骑士。待那些人走到跟他可以互相看得见、听得着的距离时,他傲慢地打了个手势,提高声音,说道:
  “如果你们这些人不承认世界上没有谁比曼查的女皇、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更漂亮,就休想过去。”
  听到这番话,商人们都停了下来。看到说话人的奇怪样子,再听他那番话,商人们立刻意识到这是个疯子。不过他们不慌不忙,还想看看他这番话的下文。其中一个人爱开玩笑却又很谨慎,对他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知道谁是您说的那位美丽夫人,让我们见见她吧。如果她真像您说的那么漂亮,我们诚心诚意地自愿接受您的要求。”
  “你们见到了她,才能承认这样一个明显的事实吗?”唐吉诃德说,“不管你们是否见过她,重要的是你们得相信、承认、肯定、发誓并坚持说她是最漂亮的。否则,你们这些高傲自大的人就得同我兵戎相见。现在,你们或者按照骑士规则一个个来,或者按照你们的习惯和陋习一起上,我都在这里等着你们。我相信正义在我一边。”
  “骑士大人,”那个商人说,“我以在场所有王子的名义请求您,让我们承认我们前所未见、前所未闻的事情,实在于心不安,而且,这会严重伤害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①的那些女皇和王后们。烦请您让我们看看那位夫人的画像吧,哪怕它只像麦粒一般微小。这样一了百了,我们满意了,放心了,您也高兴了,满足了。我们渴望瞻仰她的芳容。即使她在画像上是个独眼,另一只眼流朱砂和硫磺石,为了让您高兴,我们也会按照您的意愿夸奖她。”
  --------
  ①阿尔卡利亚和埃斯特雷马杜拉是当时西班牙最落后的地区,并非两个国家。
  “无耻的恶棍,”唐吉诃德怒气冲天地说,“她眼里流出的不是你说的那些东西,而是珍贵的琥珀和麝香。她也不是独眼或驼背,而且身子比瓜达拉马的纱锭还直。你们亵渎我如此美丽的夫人,该受到惩罚。”
  说罢,他抓起长矛向刚才说那些话的人刺去。他愤怒至极,要不是幸好罗西南多失蹄跌倒在路上,那位大胆的商人就遭殃了。罗西南多一倒地,它的主人也摔得滚了很远。他想站起来,可是长矛、皮盾、马刺、头盔和沉重的盔甲碍手碍脚,就是站不起来。他挣扎了一番还是站不起来,嘴里仍在说:
  “别跑,胆小鬼,卑贱的人,你们等着。我站不起来,这不怨我,是马的错。”
  其中一个骡夫,也许人不太好,见他倒在地上还如此狂妄,忍不住要把他痛打一顿。那骡夫走过去,抓住长矛,撅成几截,拿起一截抽打唐吉诃德。虽然唐吉诃德身着甲胄,可还是被打得遍体鳞伤,商人们直喊骡夫别打得那么厉害,赶快放了他。可骡夫已经怒不可遏,直打到怒气全消才住手。然后,骡夫捡起其余几截断矛,扔在唐吉诃德身上。唐吉诃德虽然见到乱棍如雨般打在他身上,却仍然不住嘴地吓天吓地,吓唬那些他认为是坏蛋的人。
  骡夫打累了,商人一行又继续赶路,一路上一直谈论这个被打的可怜虫。唐吉诃德看到只剩自己一人了,又试图站起来。可是他身体无恙时都站不起来,现在被打得遍体鳞伤,又怎能站起来呢?他暗自解脱,认为这是游侠骑士必遭之祸,而且全是马的错。他浑身灼痛,自己根本站不起来。








第五章 我们这位骑士的遭遇续篇
  看到自己动弹不得,唐吉诃德想起了自己的老办法——回想小说中的某一情节。他又疯疯癫癫地想起巴尔迪维诺在山上被卡尔·洛托打伤后遇到曼图亚侯爵的故事。这个故事孩子们知道,青年人知道,老年人更是大加赞赏,深信不疑,就像笃信穆罕默德的故事一样。唐吉诃德觉得这个情节与自己的处境极其相似,便作悲痛欲绝状,在地上打滚,嘴里还气息奄奄地说着据说是那位受伤的绿林好汉当时说的话:
  你在哪里,我的夫人?
  难道对我毫不怜悯?
  夫人也许真的不知,
  还是
  虚情假意,早已变心?
  然后,他又继续念小说里的歌谣,一直念到那句韵文:
    哦,显贵的曼图亚侯爵,
    我的舅父,长辈大人!
  刚念到这句,当地的一位农夫,他的邻居,正巧送麦子到磨坊经过此地。农夫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就过去问他是谁,哪儿不舒服,何以如此伤心地呻吟。唐吉诃德认定这人就是他的舅父曼图亚侯爵,所以什么也不回答,只是继续念叨歌谣,诉说自己的不幸,还有什么皇子和他夫人偷情等等,全是按照歌谣的内容说的。
  听了这番疯话,农夫惊讶不已。农夫掀开唐吉诃德的护眼罩,护眼罩已经被打碎了,拂去他脸上的灰尘,认出了他,说:
  “吉哈纳大人(在他尚未失去理性,由安分的贵族变成游侠骑士之前,大概是这样称呼他的),谁把您弄成这个样子?”
  可是不管农夫问什么,唐吉诃德只是继续说他的歌谣。这位好心人只好脱掉唐吉诃德的护胸护背,看看是否有伤,结果并没有发现血迹和伤痕。农夫把他从地上使劲扶了起来,又觉得还是自己的驴稳当,就把他扶到自己的驴上,费力可真不少,然后又收拾好甲胄,连同断矛一起捆在罗西南多的背上,牵着马和驴的缰绳回村,路上仍一直琢磨唐吉诃德那些胡言乱语的意思。唐吉诃德也不好受,遍体鳞伤的身躯在驴上摇摇晃晃,不时仰天长叹,于是农夫又问他哪儿难受。看来魔鬼又适时给他的记忆带来了故事,否则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忘了巴尔多维诺斯,却想起了摩尔人阿温达赖斯被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捉住,送往要塞辖区的事呢。因此,农夫再问他感觉怎样时,他就用阿温达赖斯回答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的话回答农夫。这些话是他从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故事《迪亚娜》里读到的。农夫听他这么胡说八道,简直跟见了鬼似的,便明白了自己的邻居神经已经不正常,于是加紧往回赶,以免让唐吉诃德的滔滔不绝搅得心烦意乱。最后,唐吉诃德说:
  “您应该知道,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大人,我刚才说的美人哈丽法就是当今托博索的美人杜尔西内亚。我已经为她、正在为她并且将继续为她创造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辉煌的骑士业绩。”
  农夫回答说:
  “大人您看看,请恕罪,我不是唐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也不是曼图亚侯爵。我是您的邻居佩德罗·阿隆索。您既不是巴尔多维诺斯,也不是阿温达赖斯,而是光荣的贵族吉哈纳大人。”
  “我知道我是谁,”唐吉诃德说,“我知道我不仅可以是我刚才说过的那些人,而且还可以当法兰西十二廷臣,甚至当世界九大俊杰。他们的业绩无论从总体看还是以个别论,都比不上我。”
  他们边说边走,回到村庄时天已渐黑。不过,农夫还得等天色完全黑下来,以免人们看到这位遍体鳞伤的贵族骑着这匹劣马。农夫觉得到时候了才进村,来到唐吉诃德家。唐吉诃德的家里熙熙攘攘,其中有村里的神甫和理发师,他们都是唐吉诃德的好朋友。女管家正高声对他们说:
  “佩罗·佩雷斯神甫(这是神甫的名字),您估计我的主人遇到了什么麻烦?他已经两天没露面了,马也没了,皮盾、长矛和甲胄都不见了。真倒霉!现在我才明白,事情本该如此,就像有生必有死的道理一样。那些可恨的骑士小说他读起来没完,结果把人读傻了。现在我想起来了,以前我经常听他自言自语地说,要去做游侠骑士,到各地去冒险。这些小说是教人学撒旦和巴巴拉①的,这不,全曼查最精明的人也完了。”
  --------
  ①巴巴拉是耶稣在耶路撒冷被捕时的监内一囚犯。
  他的外甥女也这么说,而且还说:
  “您知道吗,尼古拉斯师傅(这是理发师的名字),有很多次,我舅舅连续两天两夜读那些晦气的勾魂小说,看完后,把书一扔,拿着剑对墙乱刺,刺累了,就说自己已经杀死了四个高塔般的巨人,累出的汗是搏斗中受伤流的血。然后,他喝一大罐凉水,才安静下来,还说那水是他的朋友大魔法师埃斯费贤人送给他的圣水。不过,都怪我,没有告诉您我舅舅这些疯疯癫癫的事,趁他还没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管管他,把那些邪书都烧了。他的很多书都应该像对异教邪说那样一把火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神甫说,“明天一定要公审那些书,并且处以火刑,以免让那些读了这种书的人像我的善良的朋友一样做出那些事。”
  这些话全被农夫和唐吉诃德听到了。农夫这才明白唐吉诃德得的是什么病。于是他大声说:
  “请你们给巴尔多维诺斯大人和曼图亚侯爵大人开门,他伤得很重;还有摩尔人阿温达赖斯大人,他把安特奎拉的要塞司令,那位勇敢的罗德里戈·德纳瓦埃斯给抓来了。”
  农夫这么一喊,大家都跑了出来,有些人认出这是他们的朋友,两个女人也认出了她们的主人和舅舅。唐吉诃德还骑在驴上,下不来,大家只好跑过去抱住他。他说:
  “你们听着,我受了重伤,这全怪我的马。你们把我送到床上去。如果可能的话,叫乌甘达女巫来治治我的伤吧。”
  “您看,真不幸,”女管家说,“我的心灵告诉我,我主人的条腿跛了。您正好上床去,不用找什么乌疙瘩了,我们知道怎么给你治。那些该上百次诅咒的骑士小说把您害成了这个样子。”
  人们把他抬到床上检查伤口,可是一个伤口也没找到。他说,他的伤全是在他的坐骑罗西南多跌倒时摔的。当时他正同十名世界罕见的胆大妄为的巨人搏斗。
  “好啊,好啊,”神甫说,“这回还有巨人!我向十字架发誓,明天天黑之前我要把他们都烧死。”
  大家向唐吉诃德提了很多问题,可是他一个问题也不愿回答,只是要求给他吃的,让他睡觉,现在这最重要。于是,神甫详细地询问农夫是如何找到唐吉诃德的。农夫把碰到唐吉诃德时他的丑态,以及带他来时半路上说的那些疯话都介绍了一遍。这回神甫听了愈发想找一天做他想做的那件事了。第二天,神甫叫上他的朋友尼古拉斯理发师,一同来到唐吉诃德家。








第六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足智多谋的贵族书房里进行了别有风趣的大检查
  唐吉诃德还在睡觉。神甫向唐吉诃德的外甥女要那个存放着罪孽书籍的房间的钥匙,他的外甥女欣然拿出了钥匙。大家进了房间,女管家也跟着进去了。他们看到有一百多册装帧精美的大书和一些小书。看到这些书,女管家赶紧跑出房间,然后拿回一碗圣水和一把刷子,说:
  “拿着,神甫大人,请你把圣水洒在这个房间里,别留下这些书中的任何一个魔鬼,它会让我们中邪的。我们对它们的惩罚就是把它们清除出人世。”
  女管家考虑得如此简单,神甫不禁笑了,他让理发师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递给他,看看都是什么书,也许有些书不必处以火刑。
  “不,”外甥女说,“一本都不要宽恕,都是害人的书。”最好把它们都从窗户扔到院子里,做一堆烧掉。要不然就把它们弄到畜栏去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东汉何休等托为三,在那儿烧,免得烟呛人。”
  女管家也这么说,兴许,让那些无辜者去死是她们的共同愿望。不过神甫不同意,他起码要先看看那些书的名字。理发师递到他手里的第一本书是《高卢的阿马迪斯四卷集》。神甫说:
  “简直不可思议,据我所知,这本书是在西班牙印刷的第一部骑士小说,其他小说都是步它的后尘。我觉得,对这样一部传播如此恶毒的宗派教义的书,我们应该火烧无赦。”
  “不,大人,”理发师说,“据我所知,此类书中心”。认为“致良知”之“致”即是“行”,反对“测度想,数这本写得最好。它在艺术上无与伦比,应该赦免。”
  “说得对,”神甫说,“所以现在先放它一条生路。咱们再来看旁边的那一本吧。”
  理发师说:“这本是《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此人是高卢的阿马迪斯的嫡亲儿子。”
  “实际上,”神甫说,“父亲的功绩无助于儿子。拿着,管家夫人,打开窗户级性的,它为一切社会成员服务。论述了基础是社会在一定,把它扔到畜栏去。咱们要烧一堆书呢,就用它垫底吧。”
  女管家非常高兴地把书扔了,《埃斯普兰迪安的功绩》被扔进了畜栏,耐心地等候烈火焚身。
  “下一部。”神甫说。
  “这本是《希腊的阿马迪斯》。”理发师说,“我觉得这边的书都是阿马迪斯家族的。”
  “那就都扔到畜栏去。”神甫说,“什么平蒂基内斯特拉女王、达里内尔牧人以及他的牧歌,还有作者的种种丑恶悖谬,统统烧掉。即便是养育了我的父亲打扮成游侠骑士的模样,也要连同这些东西一起烧掉。”
  “我也这样认为。”理发师说。
  “我也是。”外甥女说。
  “是这样,”女管家说,“来吧,让它们都到畜栏去。”
  大家都往外搬书,书很多,女管家干脆不用楼梯了,直接把书从窗口扔下去。
  “那本大家伙是什么?”神甫问。
  理发师回答说:“是《劳拉的唐奥利万》。”
  “这本书的作者就是写《芳菲园》的那个人。我也不知道这两本书里究竟哪一本真话多,或者最好说,哪一本书说假话少。我只知道这本胡言乱语、目空一切的书也应该扔到畜栏去。”
  “下一本是《伊尔卡尼亚的弗洛里斯马尔特》。”理发师说。
  “怎么,还有弗洛里斯马尔特大人?”神甫说,“虽然他身世诡怪,经历奇特,可是文笔生硬枯涩。把它和另外那本书都扔到畜栏去,管家夫人。”
  “很荣幸,我的大人。”女管家高高兴兴地去执行委派给她的事情。
  “这本是《普拉蒂尔骑士》。”理发师说。
  “那是本古书,”神甫说,“我没发现它有什么可以获得宽恕的内容。别费话,也一起扔出去。”
  然后,神甫又打开一本书,书名叫《十字架骑士》。
  “此书名字神圣,可以宽恕它的无知。不过常言道:‘十字架后有魔鬼。’烧了它!”
  理发师又拿起另一本书,说:
  “这是《骑士宝鉴》。”
  “我知道这部大作,”神甫说,“写的是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和他的伙伴,个个比卡科还能偷。还有十二廷臣和真正的历史学家图尔平。说实话,我准备判它个终身流放,因为他们一部分是著名的马泰奥·博亚尔多的杜撰,接着又由基督教诗人卢多维科·阿里奥斯托来添枝加叶。如果我在这儿碰到他,他竟对我讲他母语之外的其他语言,我就对他不客气;他要是讲自己的语言,我就把他奉若上宾。”
  “我倒有本意大利文的,”理发师,“不过我看不懂。”
  “你不懂更好,”神甫说,“这回咱们就宽恕卡皮坦先生吧,他并没有把这本书带到西班牙来,翻成西班牙文。那会失掉作品很多原意,所有想翻译诗的人都如此。尽管他们小心备至,技巧娴熟,也绝不可能达到原文的水平。依我说,实际上,把这本书和你们找到的其他谈论法兰西这类事情的书,都扔到枯井里存着,待商量好怎样处理再说。不过,那本《贝纳尔多·德尔卡皮奥》和另一本叫《龙塞斯巴列斯》的例外。只要这两本书到了我手里,就得交给女管家,再扔到火里,绝不放过。”
  理发师觉得这样做很对,完全正确,觉得神甫是一位善良的基督教徒,热爱真理,对世上之事绝不乱说,所以他完全赞同。再翻开一本书,是《奥利瓦的帕尔梅林》,旁边还有一本《英格兰的帕尔梅林》。神甫看到书便说:
  “把那本《奥利瓦》撕碎烧掉,连灰烬也别剩。那本《英格兰》留下,当作稀世珍宝保存起来,再给它做个盒子,就像亚历山大从大流士①那儿缴获的战利品盒子一样。亚历山大用那个盒子装诗人荷马的著作。这部书,老兄,以两点见长。其一是本身写得非常好,其二是作者身为葡萄牙的一位思维敏捷的国王,所以颇有影响。米拉瓜尔达城堡里的种种惊险,精彩至极,引人入胜。这部书的语言文雅明快,贴切易懂,非常得体。所以我说,尼古拉斯师傅,这部书和《高卢的阿马迪斯》应该免遭火焚,其他书就不必再审看了,统统烧掉,您看怎样?”
  --------
  ①大流士是波斯帝国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国王。
  “不行,老兄,”理发师说,“我这本是名著《唐贝利亚尼斯》。”
  神甫持异议:“对第二、三、四部需要加点大黄,去去它的旺肝火。所有关于法马城堡的内容和其他严重的不实之处也得去掉,再补以外来语。修改之后,再视情况决定是宽恕还是审判它。现在,老兄,你先把它放在你家,不过别让任何人阅读它。”
  “我愿意。”理发师说。他不想再劳神看那些骑士小说了,就吩咐女管家把所有大本书都敛起来,扔到畜栏去。
  女管家不傻也不聋,而且她烧书之心胜于织布之心,不管那是多宽多薄的布。听了理发师的话,她一下子抓起八本书,从窗口扔出去。因为拿得太多,有一本掉在理发师脚旁。理发师想看看是谁写的书,一看原来是《著名白人骑士蒂兰特传》。
  “上帝保佑!”神甫大喊一声,说道,“白人骑士蒂兰特竟在这里!递给我,老兄,我似乎在这本书里找到了欢乐的宝库,娱乐的源泉。这里有勇敢的骑士基列莱松·德蒙塔尔万和他的兄弟托马斯·德蒙塔尔万以及丰塞卡骑士,有同疯狗战斗的英雄蒂兰特,有刻薄的少女普拉塞尔·德米比达,谈情说爱、招摇撞骗的寡妇雷波萨达,还有爱上了侍从伊波利托的女皇。说句实话,老兄,论文笔,它堪称世界最佳。书里的骑士也吃饭,睡在床上,死在床上,临死前也立遗嘱,还有其他事情。这些都是其他此类书所缺少的。尽管如此,作者故意编造这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还是应该罚他终生做划船苦役。你把它拿回家去看看,就知道我对你说的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了。”
  “是这样,”理发师说,“不过,剩下的这些小书怎么办呢?”
  神甫说:“这些书不会是骑士小说,大概是诗集。”说着他打开一本,是豪尔赫·德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就说恐怕其他的也都是这类书。
  “这些书不必像其他书那样都烧掉,它不像骑士小说那样害人或者将要害人,都是些供消遣的书,不会坑害其他人。”
  外甥女说:“哦,大人,您完全可以下令像对其他书一样把这些书都烧掉。否则过不了多久,我舅舅洽好骑士病后,读这些书,又会心血来潮地想当牧人,游历森林和草原,边唱边伴奏,或者更糟糕,想当诗人,那病就没法治了,而且还传染呢。”
  “小姐说得对,”神甫说,“最好提前解除这种不幸和危险。咱们就先从蒙特马约尔的《迪亚娜》下手吧。我觉得书可以不烧,不过,所有关于仙姑费丽西亚和魔水的内容以及大部分长诗都得删掉,适当保留散文,这样它仍然不失为此类小说中的一流作品。”
  “接着这本又是《迪丽娜》,题为《萨拉曼卡人续集》,”理发师说,“另一本也叫《迪亚娜》,作者是吉尔·波罗。”
  “萨拉曼卡人的那本,让它跟着那些该扔到畜栏去的书一起去充数吧。”神甫说,“吉尔·波罗的那本要当作阿波罗的作品保存起来。咱们得快点,老兄,时间不早了。”
  “这本书,”理发师说着打开了另一本书,“是撒丁岛人安东尼奥·德洛弗拉索写的《爱运女神十书》。”
  “我凭我的教职发誓,”神甫说,“自从有了阿波罗、缪斯和诗人以来,从没有任何著作像这部书这样既有趣又荒诞。由此说来,它也是所有这类书中最优秀绝世之作。没读过这部书,就等于没有读过任何有趣的东西。给我吧,老兄,这比给我一件佛罗伦萨呢绒教士服还珍贵呢。”
  神甫极其高兴地把书放在一旁。理发师又继续说道:“后面这几本是《伊比利亚牧人》、《草地仙女》和《情嫉醒悟》。”
  神甫说:“没别的,把它们都交给女管家。别问我为什么,否则就说个没完了。”
  “下面这本是《菲利达牧人》。”
  “那不是收人,”神甫说,“而是个谨小慎微的大臣。把它当成珍品收藏起来。”
  “这部大书名为《诗库举要》。”理发师说。
  神甫说:“诗不多,所以很珍贵,不过要从这部书的精华里剔除糟粕。这个作者是我的朋友。看在他还写过一些如史诗一般高尚的著作份上,就把这本书留下吧。”
  “这本是《洛佩斯·马尔多纳多诗歌集》。”理发师接着说。
  “这本书的作者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诗一经他口,就倾倒听者。他朗诵的声调十分和婉,很迷人。就是田园诗长了些,不过好东西不怕长。把它和挑出来的那儿本放在一起。旁边那本是什么?”
  “是米格尔·德·塞万提斯的《加拉特亚》。”理发师说。
  “这个塞万提斯是我多年的至交。我知道他最有体会的不是诗,而是不幸。他的书有所创新,有所启示,却不做结论。不过,得等等第二部,他说过要续写的。也许修改以后,现在反对他的那些人能够谅解他。现在,你先把这本书锁在你家。”
  “我很高兴,老兄。”理发师说,“这儿有三本放在一起了。它们是唐阿隆索·德阿尔西利亚的《阿拉乌加人》、科尔多瓦的陪审员胡安·鲁福的《澳大科亚人》和巴伦西亚诗人克里斯托瓦尔·德比鲁埃斯的《蒙塞拉特》。”
  “这三本书,”神甫说,“是西班牙语里最优秀的史诗,可以同意大利最著名的史诗媲美,把它作为西班牙诗歌最珍贵的诗歌遗产保存起来。”
  神甫已没心思再看其它书,想把剩下的所有书都烧掉。可这时理发师又打开了一本,是《天使的眼泪》。
  “如果把这本书烧了,我倒要流眼泪呢。”神甫说,“这个作者是西班牙乃至全世界最著名的诗人之一。他曾翻译过奥维德的几个神话故事,译得非常通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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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23:34 |只看该作者

第七章 我们的好骑士唐吉诃德第二次出征
  这时,忽听唐吉诃德咆哮起来:
  “来吧,来吧,勇敢的骑士们,是显示你们勇敢臂膀的力量的时候了,现在是宫廷骑士得势。”
  人们都循吵闹声赶去,其他书就没有再继续检查,估计《卡罗莱亚》、《西班牙的狮子》和路易斯·德阿维拉的《皇帝旧事》顷刻之间已化为灰烬。这几本大概都藏在剩下的那堆书里,神甫倘若看到这几本书,也许不会让它们遭受这样严厉的处罚。
  大家赶到时,唐吉诃德已经起床了,正继续大喊大叫,到处乱扎乱刺,那个精神劲儿去指导人们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便是辩证唯物主义的方法,一点儿也不像刚睡醒的样子。大家抱住他,硬把他按在床上。他安静了一会儿,又开始对神甫说:
  “特平大主教大人,我们这些号称十二廷臣的人竟让这些宫廷骑士在这场战斗中大获全胜,真是奇耻大辱。前三天,我们这些征险骑士还连战连捷呢。”
  “您安静点儿,老兄。”神甫说,“上帝会保佑我们时来运转的。‘失之今日,得于明天’,您现在需要注意身体。我觉得您大概太累了,要不就是受了重伤。”
  唐吉诃德说:“没有受伤,不过浑身仿佛散了架,这倒是真的。那个婊子养的罗尔丹用圣栎木棍差点把我打散架。他完全是出于嫉妒,就因为我是他斗勇的敌手。待我能从床上起来时,不管他有多少魔法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我都要报仇,否则我就不叫雷纳尔多斯·德蒙塔尔万。现在,先给我弄点吃的,我知道这对我最合适。报仇的事就留给我吧。”
  吃的拿来了,他又睡着了。他疯成这样,使大家目瞪口呆。
  那天晚上,女管家把畜栏里和家里所有的书都烧了。那些本应留作永久资料的书,命运和懒惰的检查官并没有放过它们,也烧掉了。这就应验了那句俗语:“刚正常为罪恶受过”。
  神甫和理发师拯救朋友的一个办法,就是把唐吉诃德那间书房砌上砖堵死,让他伤好后找不到那些书(说不定会病除根断),说魔法师把书房和里面所有的东西都带走了。他们说做就做。两天后,唐吉诃德起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的书。可是他找不到原来放书的房间面是不可能的,如数学原理和逻辑规则;一是依据充足理由,就逐间搜寻,走到原来是门的地方,用手摸了摸,四处张望,默默无语。过了好一阵,他问女管家书房在什么地方。女管家很清楚该怎样回答,对他说:
  “您找什么房,什么东西?这里没有书也没有房,都让魔鬼带走了。”
  “不是魔鬼,”外甥女说,“是位魔法师。您走后的一个晚上,魔法师腾云而来。他从蛇背上下来,走进房间。我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不一会儿,他从房顶飞出,房间里全是烟。待我们想起过去看看他究竟干了什么,已经是书、房皆空了。我和管家记得十分清楚,那个老东西临走时大声说,他和那些书籍以及房间的主人有私仇,对那间房子的处置随后就可见分晓。他还说他是圣贤穆尼亚通。”
  “大概说的是弗雷斯通。”唐吉诃德说。
  女管家说:“我也不知道是说弗雷斯通还是弗里通,只知道最后一个字是‘通’。”
  “是啊,”唐吉诃德说,“那是一个狡猾的魔法师,我的大敌,对我嫉恨如仇。他先天有灵,预知过一段时间后,会有他手下的一个骑士来同我展开恶战。我定会取胜,他却无可奈何,所以他要对我竭尽破坏之能事。我断定,苍天安排好的事,他很难违拗和逃脱。”
  “这还用问吗?”外甥女说,“可是舅舅,谁让您去管那些事?在家里老老实实呆着,别到处去管闲事难道不好吗?况且弄不好的话,‘毛未剪成反被剪’呢。”
  “你搞错了,外甥女,”唐吉诃德说,“谁想剪我的毛,不等他碰到我一根头发梢,我早已把他的毛全都剃光拔掉了。”
  两个女人怕再勾起唐吉诃德的火气,不再言语。这样,唐吉诃德在家安安静静地住了十五天,没有再想出外疯跑的迹象。在这期间,他成天向两个老朋友神甫和理发师作有趣的讲述。他说世界上最需要的就是游侠骑士,而且他对游侠骑士的崛起责无旁贷。神甫有时表示反对,有时不得不让步。如果不采取这种方法,就无法和唐吉诃德谈下去。
  这时候,唐吉诃德又去游说相邻的一位农夫。那农夫是个好人(如果这个称号可以送给穷人的话),就是缺少头脑。唐吉诃德对农夫又说又劝又许愿,总之,那个可怜的农夫决定跟他出走,去做他的侍从。唐吉诃德为了让农夫心甘情愿地跟他走,说也许会在某次历险之后,转眼之间得到一个岛屿,那就让农夫做岛屿的总督。如此这番许愿之后,桑乔·潘萨,也就是那个农夫,决定离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充当邻居的侍从。
  唐吉诃德然后下令筹款。有的东西卖了,有的东西典当了,反正都廉价出手,终于筹集了一笔钱。他戴上从朋友那儿借的护胸,勉强扣上破头盔,把他打算上路的日期和时辰通知了侍从桑乔,让桑乔收拾好必需品,特别嘱咐别忘了带个褡裢。桑乔说,定会带上,同时,他还有头驴很不错,也想带上,因为他还不习惯走远路。关于驴的问题,唐吉诃德考虑了一下,回想是否有某位游侠骑士带着骑驴的侍从,结论是前所未有。尽管如此,他还是同意了桑乔带上驴,并打算等到以后有机会,碰上一个无礼骑士,就夺其马,给桑乔换个体面的坐骑。唐吉诃德按照那店主对他说的,带上了衬衣和其他可能带的东西。一切就绪之后,一个夜晚,桑乔没有向老婆和孩子告别,唐吉诃德也没有向女管家和外甥女辞行,就离开了村庄,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他们连夜赶路,待到天亮时断定,即使人们找他们也找不到了。
  桑乔带着褡裢和酒囊,骑在驴上神态威严,渴望现在就成为主人承诺的岛屿总督。唐吉诃德碰巧又到了蒙铁尔原野上,也就是他初征失利的地方。这次不像上次那么难受了,正值清晨,太阳斜射在他身上,并没有让他感到疲惫。
  这时,桑乔对他的主人说:
  “游侠骑士大人,您别忘了您许诺的那个岛屿。无论岛有多大,我都能管理。”
  唐吉诃德回答说:
  “你应该知道,桑乔朋友,古时候游侠骑士征服岛屿或王国之后,就封他的侍从做那儿的总督。这是很流行的做法,我决不会破坏这个好习惯,而且我要做得比他们还好。有些时候,也许更多的时候,他们都要等到侍从老了,不愿意再白天受累、晚上吃苦地侍奉他们了,才给侍从封个不大不小的村镇或县区的伯爵,最多是个侯爵。只要你我都活着,我完全可以在六天之内征服一个王国,再加上几个附庸国,你正好可以做一个附庸国的国王。对此你别太当回事。有些前所未闻、连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往往会在骑士身上发生。我给你的会比我承诺给你的还多,这很容易做到。”
  桑乔说:“那么,我就可以在您说的某次奇迹中当上国王,我老婆安娜·古铁雷斯至少是王后,我的儿子也成王子了。”
  “难道还有谁对此怀疑吗?”唐吉诃德说。
  “我就怀疑,”桑乔说,“对于我来说,即使上帝让王国似雨点一般从天而降,也不会有一个正好落在玛丽·古铁雷斯①头上。您知道,大人,王后也算不上什么,当女伯爵最好。这得靠上帝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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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说他妻子叫胡安娜,此处又称玛丽。在下文中,他妻子则自称特雷莎·卡斯卡霍。
  “那你就向上帝乞求吧,”唐吉诃德说,“他会给你一个最合适的位置。不过你别太自卑。你至少得做个总督才行。”
  “我不做总督,大人。”桑乔说,“我愿意跟随尊贵的主人。所有的职位,只要对我合适,我又承担得起,您都会给我的。”








第八章 骇人的风车奇险中唐吉诃德的英勇表现及其他
  这时他们发现了田野里的三十四架风车。
  唐吉诃德一看见风车就对侍从说:
  “命运的安排比我们希望的还好。你看那儿,桑乔·潘萨朋友,就有三十多个放肆的巨人。我想同他们战斗,要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有了战利品,我们就可以发财了。这是正义的战斗。从地球表面清除这些坏种是对上帝的一大贡献。”
  “什么巨人?”桑乔·潘萨问。
  “就是你看见的那些长臂家伙,有的臂长足有两西里①呢。”唐吉诃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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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为西班牙里程单位,简称为西里,一西里为5572.7米。
  “您看,”桑乔说,“那些不是巨人,是风车。那些像长臂的东西是风车翼,靠风转动,能够推动石磨。”
  唐吉诃德说:“在征险方面你还是外行。他们是巨人。如果你害怕了,就靠边站,我去同他们展开殊死的搏斗。”
  说完他便催马向前。侍从桑乔大声喊着告诉他,他进攻的肯定是风车,不是巨人。可他全然不理会,已经听不见侍从桑乔的喊叫,认定那就是巨人,到了风车跟前也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只是高声喊道:
  “不要逃跑,你们这些胆小的恶棍!向你们进攻的只是骑士孤身一人。”这时起了点风,大风车翼开始转动,唐吉诃德见状便说:
  “即使你们的手比布里亚柔斯①的手还多,也逃脱不了我的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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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布里亚柔斯是希腊神话人物,又称埃盖翁,据说有五十个头、一百只手。
  他又虔诚地请他的杜尔西内亚夫人保佑他,请她在这个关键时刻帮助他。说完他戴好护胸,攥紧长矛,飞马上前,冲向前面的第一个风车。长矛刺中了风车翼,可疾风吹动风车翼,把长矛折断成几截,把马和骑士重重地摔倒在田野上。桑乔催驴飞奔而来救护他,只见唐吉诃德已动弹不得。是马把他摔成了这个样子。
  “上帝保佑!”桑乔说,“我不是告诉您了吗,看看您在干什么?那是风车,除非谁脑袋里也有了风车,否则怎么能不承认那是风车呢?”
  “住嘴,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战斗这种事情,比其它东西更为变化无常。我愈想愈认为,是那个偷了我的书房和书的贤人弗雷斯通把这些巨人变成了风车,以剥夺我战胜他而赢得的荣誉。他对我敌意颇深。不过到最后,他的恶毒手腕终究敌不过我的正义之剑。”
  “让上帝尽力而为吧。”桑乔·潘萨说。
  桑乔扶唐吉诃德站起来,重新上马。那匹马已经东倒西歪了。他们谈论着刚才的险遇,继续向拉皮塞隘口方向赶路。唐吉诃德说那儿旅客多,可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险。他最难过的是长矛没有了。他对侍从说:
  “我记得在小说里看到过,一位叫迭戈·佩雷斯·德巴尔加斯的西班牙骑士,在一次战斗中折断了剑。他从圣栎树上砍下了一根大树枝。那天他用这根树枝做了很多事情,打倒了许多摩尔人,落了个绰号马丘卡。从那天起,他以及他的后代就叫巴尔加斯和马丘卡。我说这些是因为假如碰到一棵圣栎树或栎树,我就想折一根大树枝,要和我想象的那根一样好。我要用它做一番事业。你真幸运,能看到并证明这些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靠上帝恩赐吧,”桑乔说,“我相信您说的话。不过请您坐直点,现在身子都歪到一边去了,大概是摔痛了。”
  “是的,”唐吉诃德说,“我没哼哼,是因为游侠骑士不能因为受伤而呻吟,即使肠子流出来也不能叫唤。”
  “既然这样,我就没什么说的了。”桑乔说,“不过只有上帝知道,我倒是希望您既然痛就别忍着。反正我有点儿痛就得哼哼,除非规定游侠骑士的侍从也不能叫唤。”
  看到侍从如此单纯,唐吉诃德忍不住笑了。唐吉诃德对他说,不论他愿意不愿意,他可以随时任意哼哼,反正直到此时,他还没读到过认为这违反骑士规则的说法。桑乔说该是吃饭的时候了。他的主人却说还没必要,而桑乔想吃也可以吃。既然得到了准许,桑乔就在驴背上坐好,从褡裢里拿出吃的,远远地跟在主人后面边走边吃,还不时拿起酒囊津津有味地呷一口,那个样子,就是马拉加①最有福气的酒店老板见了也会嫉妒。桑乔呷着酒,早把主人对他许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觉得这样到处征险并不怎么累,挺轻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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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马拉加是西班牙的著名酒产地。
  最后,他们在几棵树之间的空地上度过了那个夜晚。唐吉诃德还折了一根干树枝,把断矛上的铁矛头安上去,权当长矛。唐吉诃德彻夜未眠。他要模拟书中描写的样子,想念杜尔西内亚。书里的那些骑士常常在荒林中几夜不睡觉,以想念夫人作为排遣。桑乔可不是这样。他酒足饭饱,一觉睡到天亮。阳光照耀在他脸上,小鸟欢欣鸣啭,新的一天到来了。要不是主人叫醒他,他还不起来呢。起来后,他摸了一下酒囊,发现比前一天晚上瘪了些,不禁一阵心痛,他知道没有办法马上补充这个酒囊。唐吉诃德还是不想吃东西,就像前面说的,他要靠美好的回忆为生。他们又踏上了通往拉皮塞隘口的路程。大约三点钟,他们看见了隘口。
  唐吉诃德一看见隘口就说:“桑乔·潘萨兄弟,我们会在这里深深卷入被称为冒险的事业。不过你要注意,即使你看见我遇到了世界上最严重的险情,只要冒犯我的人不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就不要用你的剑来保护我。如果是恶棍和下等人,你可以帮助我。但如果是骑士,你就不能来帮助我。这是骑士规则所不允许的,除非你已经被封为骑士。”
  “是的,大人,”桑乔说,“我完全听从您的吩咐,尤其是我本人生性平和,不愿招惹是非。可是说真的,要是该我自卫了,我可不管那些规则,因为不管是神的规则还是世俗的规则,都允许对企图侵犯自己的人实行自卫。”
  “我也没说不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不过,在帮助我进攻骑士这点上,你还是得约束自己的冲动天性。”
  桑乔说:“我会像记着礼拜日一样记着这点,照此行事。”
  他们正说着话,路上出现了两个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骑着两匹骆驼一般大的骡子,戴着风镜,打着阳伞。后面跟着一辆车,车旁边有四五个骑马的人和两个步行的骡夫相随。后来才知道,车上是位比斯开贵夫人,要去塞维利亚,她的丈夫正在那儿,准备赴西印度群岛荣任官职。教士虽然同那一行人走的是同一条路,但并不是那位夫人的随行人员。唐吉诃德一发现他们,便对桑乔说: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大概就是前所未有的奇遇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可能是——不,肯定是几个魔法师,他们劫持了车上的公主。我必须全力铲除这种罪恶行为。”
  “这比风车的事还糟糕,”桑乔说,“您小心,大人,那是圣贝尼托教会的教士,那辆车肯定是某位过路客人的。您小心,我跟您说,您看看您在干什么吧,千万别让魔鬼搞昏了头。”
  唐吉诃德说:“我对你说过,桑乔,关于征险的事情你知道得不多。我说的是真的,你马上就会看到。”说完,他冲上去,迎着两个教士站到路中间。待估计他们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时,唐吉诃德高声喊道:
  “你们这些罪恶的魔鬼,把你们劫持的公主立刻放掉,否则,你们马上就会为你们的罪恶行径而受到正义的惩罚。”
  两个教士勒住缰绳,被唐吉诃德的装束和话弄得莫名其妙,说:
  “骑士大人,我们不是罪恶的魔鬼,而是圣贝尼托教会的两个教士。我们赶自己的路,不知道这辆车上是不是有被劫持的公主。”
  “花言巧语对我不起作用。我认识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
  唐吉诃德说。
  不等两人回答,唐吉诃德便催马提矛冲向走在前面的教士。他怒气冲冲,凶猛至极,要不是那个教士自己滚落下马,唐吉诃德准会把他刺下马,那就严重了,即使不死,也得重伤。第二个教士看到自己的同伴这个样子,便夹紧那匹快骡的肚子,朝田野疾风般遁去。
  桑乔·潘萨看到教士落地,便立刻下驴,跑到他身边,开始剥他的衣服。这时,教士的两个伙计赶来,问他为什么要扒教士的衣服。桑乔说,作为主人唐吉诃德打胜这一仗的战利品、这衣服理所当然属于他。两个伙计不懂得竟有这等荒唐事,也不明白什么战利品、打仗之类的事情,看到唐吉诃德正在同车上的人说话,便冲上去,把桑乔打倒在地,把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拔光了,还猛踢一顿,打得他躺在地上,不见气息,晕了过去。
  那教士又惊又怕,面无血色,不敢滞留片刻,赶紧翻身上骡,催骡向逃跑的教士方向跑去。那个教士正远远地观望,看这场意外的遭遇如何收场。两个教士不愿等到最后结局,便继续赶路,一路上还划着十字,仿佛身后有什么魔鬼跟着似的。
  上面说过,唐吉诃德正在和车上的夫人说话。他说:
  “尊贵的夫人,您可以任意行动了。现在,劫持您的匪徒已经被我有力的臂膀打得威风扫地。您不必打听解救您的人的名字,您知道,我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一位游侠骑士和冒险家,托博索美丽无比的杜尔西内亚的追随者。作为您从我这里所得好处的报答,我只希望您能够到托博索去,替我拜见那位夫人,告诉她我为解救您所做的一切。”
  唐吉诃德的这番话被一个跟车的侍从听到了。他也是比斯开人,看到唐吉诃德无意放车前行,而是说让他们回到托博索去,就走到唐吉诃德面前,抓住唐吉诃德的长矛,用蹩脚的西班牙语和更蹩脚的比斯开语说道:
  “滚开,骑士,真讨厌。我向创造我的上帝发誓,如果你还不让车走,你就是自取灭亡!”
  唐吉诃德听得十分清楚。他十分平静地回答:
  “但愿你是骑士,正因为你不是骑士,我才没有对你如此放肆无礼予以惩罚,臭东西!”
  比斯开人说:
  “我不是骑士?我向上帝发誓,就像你这个基督教徒向上帝撒谎一样!如果你投矛拔剑,你就会看到‘水把猫冲走有多快’!陆地上的比斯开人,在海上是英雄,面对魔鬼也是英雄!而你呢,只会胡说八道,还会干什么?”
  “阿格拉赫①说,看剑!”唐吉诃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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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格拉赫是《高卢的阿马迪斯》里的一个人物。他常持剑说:“看剑!”
  唐吉诃德把长矛扔在地上,拔出剑,端着护胸盾,向比斯开人冲去,一心要把他置于死地。
  比斯开人一看唐吉诃德这架势,想下骡应战。真要打,那租来的破骡子靠不住。可是已经晚了,他只好抽剑迎战,又顺手从车内抽出一个坐垫当盾牌。两人对打起来,仿佛是两个不共戴天的仇敌。其余的人让他们别打了,可是他们不听。那个比斯开人还结结巴巴地说,如果不让他们交战,他就要把女主人和所有干扰他的人都杀掉。车上的夫人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惊魂失魄,目瞪口呆。她让车夫把车赶远些,遥遥观看这场激战。比斯开人从护胸盾牌上侧向唐吉诃德的胳膊砍了一剑。要不是唐吉诃德有所防备,早就被齐腰劈成两半了。
  唐吉诃德觉得肩上受到了重重的一击,便大叫一声:
  “哦,我的宝贝夫人,绝世佳丽杜尔西内亚,请您来帮助您的骑士吧!为了报答您的恩宠,他现在正挺身迎战。”
  说完,他握紧剑,拿好护胸盾,马上向比斯开人进攻,决意一剑见高低。
  比斯开人看到唐吉诃德这么凶猛地冲来,决定以勇对勇。可那骡子已疲惫不堪,并且也不习惯这类事情,依然寸步不移。比斯开人无可奈何,只好用坐垫挡住自己的身体。
  前面说过,唐吉诃德举剑向那狡猾的比斯开人冲去,决意把他劈成两半。比斯开人也同样举着剑,用坐垫挡护着自己,迎战唐吉诃德。观战的人都心惊胆战,提心吊胆,唯恐这番激战惹出什么事来,威胁到自己。车上的夫人和其他女仆不停地向西班牙所有神像和寺院祈祷,乞求上帝把比斯开人和她们从巨大的危险中解救出来。
  可最糟糕的是,这个故事的作者讲到此时戛然而止,推诿说,除了谈过的内容之外,没有找到更多有关唐吉诃德事迹的材料。而这部著作的第二位作者实在不愿意相信这部奇书会被人遗忘,不愿意相信曼查的文人会如此冷漠,没有在他们的资料或写字台里保留一些有关这位著名骑士的文献。这样一想,他就对找到有关这个平淡故事的最后结局有信心了。天助也,他居然找到了。至于如何找到的,请看故事的第二部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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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塞万提斯最初把本书的上卷分为四部分,但后来又改变了这种做法。








第九章 洒脱的比斯开人和英勇的曼查人恶战结束
  前面我们谈到,英勇的比斯开人和著名的曼查人都高举利剑奋力向对方劈去。要是真劈着了,两人都会从头到脚被劈成两半,变成两个裂开的石榴。可是这个有趣的故事在关键时刻却戛然而止,作者也没有交代下文。
  我十分沮丧。阅读伊始吊起的胃口现在变成了难觅其余的惆怅。我意识到其余部分对这个有趣的故事十分重要。我觉得不可能也不应该,竟没有某位贤人负责把这位优秀骑士前所未闻的业绩记录下来。人们说,所有游侠骑士的历险经历他们都了解,因为每个游侠骑士都理所当然地有一两个贤人负责记录他的行动,而且还描绘他的每一个微小的思想变化和细节琐事,不管它们有多么隐秘。所以,如此优秀的骑士不应该如此不幸,更何况连普拉蒂尔和其他诸如此类的骑士都不乏贤人为他们写传呢。我不相信如此动人的故事会支离破碎,残缺不全。这只能归咎于可恶的时间,它吞噬了所有的一切,也隐匿或湮没了这个故事。
  可是又一想,我觉得既然他的藏书里有《情嫉醒悟》与《草地仙女和牧人》之类的现代书,那么,有关他的故事也应该是现代的。即使没有写成文字,也应该留在他的村庄及其周围居民的记忆里。这样一想,我更加坐立不安,更想了解我们西班牙这位著名的唐吉诃德的真正生活和奇迹了。他是曼查骑士的精英。在当今灾难深重的年代里,他率先投身于游侠事业,除暴安良,帮助寡妇,保护少女。那些黄花女子跃马扬鞭,翻山越岭,若不是遭到强盗、手持利斧和头戴头盔的村夫或某个巨人强暴,即使活到八十岁也不会在外面宿夜,进入坟墓时仍守身如玉。由于种种原因,我们英勇的唐吉诃德应当不断被传诵,我为寻求这个动人故事的结尾所付出的努力也应该得到承认。这个故事要是认真读,得用两个小时。我完全清楚,如果苍天、机遇和命运不助我一臂之力,世界上就不会有这部消遣之作。故事的其余部分是这样被发现的:
  有一天,我在托莱多的阿尔卡纳碰到一个小孩,他正在向个丝绸商兜售几个笔记本和一些旧纸。我爱看书,连街上扔的碎纸也要看看。被这种嗜好驱使,我拿过一个笔记本翻看理性主义”相对的一种知识态度。肯定理性是知识的标准,否,认出上面的字是阿拉伯文。我虽然能认出来,可是看不懂,于是就四处寻找,想找个懂阿尔哈米亚文①的摩尔人,结果没费什么力就找到了。倘若找其他更复杂、更古老语言的翻译,也能找到。总之,我凑巧找到了一个翻译。我告诉他我的想法。他把书本拿在手里,从中间翻开,读了一点儿就笑开了。我问他笑什么。他说笑书的边白上加的一个注释。我让他告诉我那上面说了什么,他边笑边说:
  “我说了,边白上这样写着:故事里常常提到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据说是曼查所有妇女中腌猪肉的最佳能手。”
  我一听说托搏索的杜尔西内亚,先是一惊,然后才想起来,那几个笔记本里一定有唐吉诃德的故事。于是,我就催他把笔记本的开头部分念给我听。他当即把阿拉伯文翻译成西班牙文,说是“曼查人唐吉诃德的故事,阿拉伯历史学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著”。
  我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来掩饰我听到这个书名时的喜悦。我只花了半个雷阿尔,就把那孩子的所有纸张和笔记本从丝绸商那儿截了过来。如果那孩子再仔细点儿,发现我需要这些东西,完全可以再讨价还价,卖到六个雷阿尔以上。我随即和那个摩尔人来到一个大教堂的回廊里魂对理念世界的“回忆”,笛卡尔提出“天赋观念”,康德在,让他把笔记本里所有关于唐吉诃德的内容原原本本地翻译成西班牙文,要多少钱都可以给他。他只要两阿罗瓦②葡萄干和两法内加③小麦,并答应尽快又好又准地翻译过来。我为了我们合作得更顺利,而且也不愿意让这样珍贵的发现离开我,就把他带到我家。他用了一个半月多一点儿的时间,就把整个故事都翻译过来了,其内容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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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的西班牙文。
  ②重量单位,一阿罗瓦相当于11.5公斤。
  ③容量单位,一法内加在不同地区分别相当于22.5或55.5公升。
  第一个笔记本里有一幅唐吉诃德同比斯开人战斗的插图,画得非常逼真,完全就是故事里讲述的那个架势。两个人都举着剑,一个戴着头盔,另一个抱着坐垫。比斯开人的骡子也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道是头租来的骡子。比斯开人脚下还注着“唐桑乔·德阿斯佩蒂亚”,这无疑是他的名字。罗西南多脚下注着“唐吉诃德”。罗西南多画得简直绝了,又长又细,弱不禁风,弯腰拱背,病入膏肓,使罗西南多这个名字的特性一览无遗。旁边是桑乔·潘萨,牵着驴,脚下注明的是桑乔·桑卡斯。按照图上的画法,他是个大肚子,矮身材,长腿,大概因此才叫他潘萨和桑卡斯①吧。故事里有时候也是用这两个名字称呼他的。还有一些琐闻,不过都无关紧要,并不影响故事的真实性。所有琐闻都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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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西班牙文中“潘萨”为大肚子,“桑卡斯”为长腿。
  如果有人对它的真实性持异议,那无非因为作者是阿拉伯人。说谎是那个民族的特性之一。既然他们跟我们嫌隙颇深,故事里面真话只少不多也是可以理解的。我就是这样认为的。本来可以对这位优秀骑士浓笔酣墨地大加赞扬的地方,作者却故意闭口不谈。这种做法很可恶,想法也可恶。历史学家应当力求准确真实,不能掺杂自己的感情,更不能凭自己的情趣、恐惧、仇恨和喜好去歪曲事实。历史造就了真理,它要经受时间的考验。它记述了各种行为,是往昔的见证,是当今的圭臬,是未来的预示。我知道在这部传讯里可以找到一切需要的情节。如果它有所缺憾的话,我觉得那全是作者的毛病,而不是题材本身的过失。总之,按照译文,以下是第二部分的开头。
  两位愤怒的勇士高举利剑,只是利剑仿佛直指天空,直指深渊,这就是他们的勇气和风采。首先出击者是悻然的比斯开人。这一剑有力凶猛,要不是劈偏了,完全可以把比斯开人桀骜的对手干掉,我们的骑士及其征险生涯也就结束了。然而幸运的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有待这位骑士去完成,所以利剑劈偏,只是把他左半边的甲胄、大半个头盔和半只耳朵由左肩劈下,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使骑士十分难堪。
  上帝助我!现在谁能恰当地描述这位曼查人看到自己这副样子时怒火攻心的样子呢?闲话免谈,只说他重新翻身上马,双手持剑,气势汹汹地刺向比斯开人,正中坐垫和比斯开人的脑袋。比斯开人的脑袋可没戴头盔,结果如山压顶,鼻、嘴和耳朵开始流血,要不是他抱着骡子的脖子,早就栽下来了。不过,比斯开人的脚已经脱离了马镫,手后来也松开了。骡子被突如其来的攻击吓坏了,沿着田野狂奔起来,几个跳跃就把主人摔到了地上。
  唐吉诃德极其沉着地看着,看到比斯开人落马,便纵马悠然走到比斯开人面前,用剑尖指着他的眼睛,令他投降,否则,就要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比斯开人已经惊魂失魄,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唐吉诃德正在气头上,幸亏车上那几位一直在惊恐地观战的夫人来到唐吉诃德面前,衰求他大发慈悲,饶恕她们的侍从。唐吉诃德极其骄矜地说:
  “是的,美丽的夫人们,我十分愿意遵命,不过有个条件,就是这位骑士得答应去托博索,以我的名义去拜见至尊的唐娜杜尔西内亚,由她打发这位骑士去做她愿意做的任何事情。”
  惊恐万状的夫人们其实并没有弄清唐吉诃德要求的是什么,也没问谁是杜尔西内亚,就答应让她们的侍人按照他的吩咐去办。
  “我相信你们的话,就不再惩罚他了。他本来是不该轻饶的。”








第十章 唐吉诃德和侍从桑乔的有趣对话
  桑乔·潘萨被教士的伙计打了一顿,这时也站了起来。他一直关注着主人唐吉诃德的战斗,心里祈求上帝保佑主人胜利,能够夺取某个小岛,让他如约当个总督。因此,他看到战斗结束,主人准备翻身上马时,便抓住马蹬,不等主人上马便跑在主人面前,抓住主人的手吻了一下,说:
  “我的唐吉诃德大人,请您把在这场激战中赢得的小岛赐予我吧。不管它有多大,我自认为有能力像世界上其他管理小岛的人一样,管理好这个岛。”
  唐吉诃德答道:
  “听着,桑乔兄弟,这次征险以及其它此类征险并不是争岛之险,只是路遇之战。这种战斗只能落个头破或耳缺。别着急,以后还会遇到征险而亦无独立于形体之神。人之智慧,本于五常之气;人欲有,那时候你不仅可以当总督,而且可以做更大的官。”
  桑乔感激万分,他再次吻唐吉诃德的手和护马甲,扶唐吉诃德上罗西南多,自己也骑上驴,没同车上的夫人告辞或再说点什么,就快步跟在主人后面,走进旁边的一片树林。桑乔紧催他的驴追赶,可是罗西南多走得很快,眼看他已落在后面,只好拉开嗓门,让主人等等他。唐吉诃德勒住罗西南多的缰绳,等这位疲惫不堪的侍从赶上来。桑乔刚一赶上,就说:
  “大人,我觉得咱们最好先到某个教堂去暂避一时。刚才同您战斗的那个人受了伤,很快就会向圣友团①报告,追捕咱们。若是把咱们抓住了,要逃出来就不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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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友团是西班牙于1476年建立的民团,旨在保护居民不受盗匪侵犯。
  唐吉诃德说:“住嘴!游侠骑士可以杀人累累,哪儿有被抓起来的!你见到过或读到过吗?”
  “我对杀人罪一无所知,”桑乔说,“也从来没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别的我不管,我只知道圣友团专管野外争斗的事。”
  “别担心,朋友,”唐吉诃德说,“即使你落在迦勒底人手里,我也会把你救出来,更别说圣友团了。不过你说实话,你看世界上是否还有比我英勇的骑士?在你读过的传记里,是否有人比我更能攻善守、巧制强敌?”
  桑乔答道:“实际上,我既不会念,也不会写,从没读过任何传记。不过我敢打赌,比您更神勇的主人,我这一辈子从没服侍过。愿上帝保佑,您这种神勇别在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受挫。我要请求您的是给自己治伤。您那只耳朵流了很多血。我的褡裢里有纱布,还有些白药膏。”
  “这些都不需要,”唐吉诃德说,“要是我早想到做一瓶菲耶拉布拉斯①圣水,只需一滴,便可以即刻痊愈。”
  “那是什么圣瓶、什么圣水呀?”桑乔问。
  唐吉诃德说:“那种圣水的配方我还记得。有了那种圣水就舍身无所惧,受伤不致亡了。我把圣水做好了就交给你。你要是看到我在战斗中被拦腰斩断(这种事常有),就在血还未凝固之前,把我轻巧落地的上半身非常仔细地安放在鞍子上另外那半截身子上,要注意安放得完好如初。然后,你再喂我两口我刚才说的那种圣水,你就会看到,我依然完好无恙。”
  “如果有那种圣水,”桑乔说,“我从现在起就放弃原来当海岛总督的要求。作为对我诸多周到服侍的回报,我不要别的,只求您把那种圣水的配方告诉我。我估计无论在什么地方,一盎司圣水都可以卖两个雷阿尔以上。有了它,我就可以过一辈子体面舒服的日子了。不过我想知道,要做那种圣水是不是得花很多钱?”
  “用不了三个雷阿尔就可以做三阿孙勃雷②的圣水。”唐吉诃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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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菲耶拉布拉斯是查理大帝的武士,据说他得到了耶稣就难时的荆冠与圣水。
  ②容量单位,一阿孙勃雷相当于2.016公升。
  “都怨我,”桑乔说,“那么您还等什么,为什么不现在就做圣水,并且教我做呢?”
  “住嘴,朋友,”唐吉诃德说,“我想教给你更大的秘诀,让你得到更多的利益。现在咱们先治伤。我这只耳朵疼得很厉害。”
  桑乔从褡裢里拿出了纱布和药膏。可是,唐吉诃德一看到自己的头盔破了,又走火入魔了。他一手按剑,仰望天空,说道:
  “我要向万物的创造者和四大《福音》巨著发誓,在向那个对我无礼的家伙报仇之前,我要过曼图亚侯爵那样的生活。他为了给他的侄子巴尔多维诺斯报仇,食不近桌,眠不近妻,还有其它一些情况,我想不起来了,不过我都发誓要一一照做。”
  桑乔闻言说道:
  “您看,唐吉诃德大人,如果那个骑士按照您的吩咐去拜见了托博索的杜尔西尼亚夫人,他的事也就算完了。只要他不再做别的坏事,就不该再受惩罚。”
  “你说得千真万确,”唐吉诃德说,“我取消要向他报仇的盟誓。不过我还要发誓,在从某个骑士那里抢到一个与此头盔一模一样的头盔之前,我还要过我刚才说的那种生活。桑乔,你不要以为我只是心血来潮,我是在效仿先人。我的头盔和曼布里诺的头盔完全一样,萨克里潘特为此可付出了臣大的代价。”
  “这种誓言您还是让魔鬼去说吧,我的大人,”桑乔说,“这样既伤身体又伤神。不信,您现在就告诉我,假如我们很多天都碰不到一个身披甲胄、头戴头盔的人怎么办?您难道真的为了实现自己的誓言而给自己找种种麻烦,例如和衣睡觉,露宿风餐,还有那位曼图亚老侯爵发誓要做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您看看,这路上根本没有披甲胄的人,全是些脚夫车夫。他们不仅不戴头盔,也许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头盔呢。”
  “你错了,”唐吉诃德说,“用不了两个小时,咱们在这个路口就可以看到,披挂甲胄的人比去阿尔布拉卡追求安吉丽嘉①的人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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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安吉丽嘉是契丹公主,阿尔布拉卡是她所居住的城堡。
  “好吧,但愿如此,”桑乔说,“求上帝让我们走运。现在应该出大代价赢得这个岛屿,然后我就是死也闭眼了。”
  “我对你说过,桑乔,你别担心。要是没有岛屿,一定会有丹麦王国或索夫拉迪萨王国在恭候你,而且还是在陆地上,你应该高兴。咱们先不谈这个,你先看看褡裢里是否有什么食物,吃完好去找个城堡过夜,做我说的那种圣水。说实话,我的耳朵疼得很厉害。”
  “我这儿有一个葱头、一点儿干酪和几块硬面包,”桑乔说,“不过这不是您这种勇敢骑士吃的东西。”
  “你怎么这样想!”唐吉诃德说,“你要知道,桑乔,一个月不吃东西是游侠骑士的骄傲。即使吃,也是有什么吃什么。你若是像我一样读很多书,就知道这确有其事。不过,虽然这种书很多,却并不意味着游侠骑士除了偶尔吃一些奢侈的宴会之外,整日节食。我们可以想象,他们不能不吃东西,不能没有其他一些本能的需要,因为他们也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而且你也该知道,他们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周游于野林荒郊,又没有厨师,所以他们的日常食物就是粗茶淡饭,就像你给我的那些食物一样。所以,桑乔朋友,你别担心,我愿意要这种东西。你也不要别出心裁,惹游侠骑士生气。”
  “对不起,”桑乔说,“我刚才说过,我既不会读,也不会写,根本不懂骑士的规矩。从现在起,我负责为您这位骑士提供各种干果作食品。我不是骑士,所以就给自己准备些飞禽或其它更有营养的东西。”
  唐吉诃德说:“桑乔,我不是说骑士只能吃你说的那些果子,而是说他们最通常的食物是那些东西和一些野草。他们能辨别那些野草,我也能。”
  桑乔说:“能够辨别那些野草可有用呢。我想,说不定哪天就用得上。”
  桑乔把带的东西拿了出来,两人和和气气地吃起来。不过,他们又急于找到一个过夜的地方,便草草吃完了那些冷干粮,骑上马连忙赶路,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村落。可是他们只看到几间牧羊人的茅屋,于是决定在那儿过夜。桑乔为没能赶到村落而沮丧,可唐吉诃德却很愿意露宿。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时,他都认为这是锻炼其骑士精神的好机会。








第十一章 唐吉诃德与几个牧羊人的故事
  唐吉诃德受到几个牧羊人的热情接待。桑乔将就着安顿好罗西南多和他的驴,闻到锅里炖羊肉散发出的香味就折了回来。他想看看羊肉熟了没有,巴不得马上就端下锅来吃肉。这时,牧羊人把锅从火上端了下来,在地上铺了几张羊皮,迅速摆上一张旧桌子,非常客气地请两人共同进餐。茅屋里的六个牧羊人围坐在羊皮四周。他们首先以粗俗的礼仪请唐吉诃德坐在一个倒置的木桶上。唐吉诃德坐下后,桑乔站在旁边用角杯斟酒。唐吉诃德看到桑乔站着,就对他说:
  “桑乔,为了让你看到游侠骑士的殊荣,看到任何人只要与骑士稍有联系,马上就会得到世人的赞扬和尊重,我要你坐在我身边,陪伴我这位好人,与我同餐共饮,不分你我,尽管我是你的主人,也是你的大人。所谓游侠骑士,可以用一句谈论爱情的话来说,就是‘万事皆同’。”
  “不胜荣幸!”桑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您,只要有得吃,我自己一人站着吃和陪着皇帝吃一样好,甚至比陪着皇帝吃更好。而且说实话,您应该知道,我自己在角落里可以不必装模作样,拘于礼仪,即使吃面包葱头,也比在餐桌上吃吐绶鸡强,在餐桌上我得强装斯文,细嚼慢咽,还得不时揩嘴,想打喷嚏、咳嗽或做其他事都不行。因此,我的大人,您想把游侠骑士亲随的荣誉授予我,可我是您的侍从,已经是您的亲随了,所以我请您把这荣誉换成其他更实用的东西。这些荣誉,即使我领情接受下来,也永远用不上啊。”
  “尽管如此,你还是得坐下,‘卑微之人,上帝举荐’。”
  唐吉诃德拉着桑乔的胳膊,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几位牧羊人对侍从和游侠骑士之间的调侃不知所云,只是边吃边默默地注视着客人彬彬有礼而又津津有味地把拳头大小的羊肉块吞进肚里。羊肉吃完后,主人又在羊皮上摆了很多褐色橡子和半块奶酪,那奶酪硬得像泥灰块。斟酒频频,觥筹交错(角杯忽满忽空,就像水车上的戽斗),很快就把面前摆着的两只酒囊喝空了一个。唐吉诃德饭饱酒足,抓起一把橡子,端详一番,开始高谈阔论:
  “古人云,幸福的世纪和年代为黄金年代,这并不是因为在我们这个铁器时代非常珍贵的黄金到那个时候便唾手可得。人们称之为黄金年代,是因为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没有你我之概念。在那个神圣的年代,一切皆共有。任何人要得到基本食物,只需举手之劳,便可以从茂盛的圣栎树上得到香甜的果实。源源不断的清泉与河流提供了甘美澄澈的饮水。勤劳机智的蜜蜂在石缝树洞里建立了它们的国家,把丰收的甜蜜果实无私地奉献给大家。茁壮的栓皮槠树落落大方地褪去它宽展轻巧的树皮,在朴质的木桩上盖成了房屋,为人们抵御酷暑严寒。
  “那时候,人们安身立命,情同手足,和睦融洽,笨重的弯头犁还没敢打开我们仁慈的大地母亲的脏腑,而她却心甘情愿地用富庶辽阔的胸膛所拥有的一切来喂养和愉悦那些拥有她的儿女们。真的,那时候,纯真的靓女松散着头发,越山谷,过山丘,除了把该遮羞的部位遮住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服饰。那点遮饰同现在的服饰不一样。现在多用蒂罗紫和五彩纷呈的丝绸,而那个时候只是将牛蒡的几片绿叶和常春藤编在一起而已,但却同现在的嫔妃们穿着新颖艳丽的服装一样显得庄重奢华。那时表达爱情的方式也很简朴,只是直抒心怀,从不绞尽脑汁去胡吹乱捧。欺诈和邪恶还未同真实和正义混杂在一起。正义自有它的天地,任何私欲贪心都不敢干扰冒犯它。而现在,这些东西竟敢蔑视、干扰和诋毁正义。那时候在法官的意识里,还没有枉法断案的观念,因为没有什么事什么人需要被宣判。我刚才说过,童女们可以只身到处行走,无需害怕恶棍歹徒伤害她们。如果她们失身,那也是心甘情愿的。
  “而现在呢,在我们这可恶的时代里,就是再建一座克里特迷宫①,也不会让任何一个女孩子感到安全。可恶的欲火使情爱的瘟疫通过缝隙和空气渗透进去,任何幽居处所对她们都无济于事。时间流逝,邪恶渐增。游侠骑士的出现可以使少女得到保护,使寡妇受到帮助,孤儿和穷人也能得到救济。
  “牧羊兄弟们,我就是这类游侠骑士。对于你们给予我和我的侍从的热情款待,我表示感谢。人人都理所当然地有义务帮助游侠骑士,可我知道你们并不了解这种义务,却能如此款待我,因此我才对你们诚挚地表示感谢。”
  --------
  ①希腊神话中传说的四座迷宫之一,是代达洛斯为囚禁怪物弥诺陶罗斯所建。
  唐吉诃德的这番议论完全可以谅解,因为牧羊人的橡子使他想起了黄金时代,他忽然心血来潮,便对牧羊人慷慨陈辞。牧羊人一言不发,怔怔地听着。桑乔则默默地吃着橡子,还不时到第二个酒囊那儿去一下。那个酒囊挂在一棵栓皮槠树上,这样酒可以更凉些。
  唐吉诃德说话的时间比吃饭用的时间还多。晚饭结束后,一个牧羊人说:
  “游侠骑士大人,为了进一步证实您所说的我们招待您的真情,我们想请我们的一个伙伴唱唱歌,让您放松一下,高兴高兴。我们这个伙伴一会儿就来。他是个十分聪明而又多情的小伙子,并且能认字写字。他是三弦牧琴演奏手,演奏得妙极了。”
  牧羊人刚说到这儿,耳边就传来了三弦牧琴的乐曲声。那个小伙子也随之出现。他最多二十二岁,面目清秀。牧羊人们问他是否吃了饭,他说吃过了。刚才推荐他的那个人对他说:
  “安东尼奥,你赏脸唱一点儿,就可以为我们带来欢乐,也让我们这位贵客看看,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有懂音乐的人。我们已经对他介绍了你的才干,希望你露一手,证明我们说的是真话。你请坐,唱唱你那教士叔叔为你作的爱情歌谣吧,这歌谣在村镇上挺受欢迎的。”
  “不胜荣幸。”小伙子说。
  小伙子没有再推辞,坐在一截圣栎树干上,弹着三弦牧琴,很动情地唱起来:
  安东尼奥之歌
  纵使你嘴上不说,
  娇眸顾盼情默默。
  我心明白,奥拉利亚,
  你在倾慕我。
  我知你痴心相印,
  笃信你钟情于我。
  仰慕春思尽表露,
  幸福美满无失落。
  奥拉利亚,你确曾若明若暗表露过,
  你心宛如青铜坚,
  白皙胸脯似石砣。
  你曾对我多呵叱,
  孤高自赏显冷漠。
  希望容或此中生,
  石榴裙展舞婆娑。
  义无反顾,
  信念执著,
  一厢情思不沮丧,
  倘得青睐亦自若。
  爱情若需常趋附,
  殷殷关切总投合。
  我曾时时暗传情,
  意乱情迷似入魔。
  你若有心人,
  秀眼会见我,
  周日披盛装,
  周一仍穿着。
  爱情与盛装,
  交相辉映同衬托。
  我愿你眼中,
  风骚我独获。
  可为你起舞,
  可为你唱和,
  夜半余音绕,
  报晓鸡同歌。
  盛赞无需有,
  我叹你天姿国色。
  句句意真切,
  引来恶语饶长舌。
  我把你颂扬,
  贝罗卡尔的特雷莎却说:
  “你以为钟情于天使,
  其实是中了邪魔。
  你赞赏不止孰不知,
  伊人青丝系假发,
  伊人娇媚是矫饰,
  骗取爱情心险恶。”
  我斥特雷莎,
  她嗔怒唤兄来挑衅。
  他之于我我于他,
  你尽可揣测。
  我爱你不沉湎,
  追求你不曲合。
  愿望诚高尚,
  为享天伦乐。
  教堂可结缡,
  连理夫妻相伴。
  向前莫犹豫,
  我甘结丝萝。
  你若弃我情,
  我指天为誓,
  从此做修士,
  今生隐遁深山过。
  牧羊人唱完了,唐吉诃德请求牧羊人再唱点什么。可桑乔想去睡觉,不愿意再听歌了。他对主人说:
  “您该去过夜的地方休息了。这几位好人劳累了一天,晚上不能再唱了。”
  “我明白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刚才去拿酒囊喝了酒,现在需要的是睡觉而不是音乐。”
  “感谢上帝,大家都唱得不错。”桑乔说。
  “这我不否认,”唐吉诃德说,“你找地方休息吧。干我这种差事,似乎最好是守夜,而不是睡觉。不过,不管怎样,桑乔,你最好先看看我的耳朵,它疼得太厉害了。”
  桑乔照办了。一个牧羊人看到唐吉诃德的伤,对他说不必着急,自己有个办法,可以使他很快康复。牧羊人拿来几片迷迭香叶子,这种东西当地很多。牧羊人把叶子嚼碎,加上一点儿盐,敷在唐吉诃德的耳朵上,包扎好,说用不着别的药了。唐吉诃德的耳朵果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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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23:54 |只看该作者

第十二章 一位牧羊人向唐吉诃德等人讲的故事
  这时,又来了一个从村里送粮食来的小伙子。他说:
  “伙计们,你们知道村里的事吗?”
  “我们怎么会知道。”一个牧羊人说。
  “你们知道吗?”小伙子说,“那个有名的学究牧人克里索斯托莫今天早晨死了。人们私下说,他是因为爱上了财主吉列尔莫的女儿马塞拉而死的。那个小妖精常扮成牧羊姑娘在旷野里走动。”
  “你是说为了马塞拉?”有人问。
  “就是她,”小伙子说,“好在他已立下遗嘱,要把他像摩尔人那样埋在野外,还得是在栓皮槠树旁边的石头脚下。据传,他说过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马塞拉的地方。他还要求了其它事情,镇上的牧师们说不能照办,也不应该照办,估计是些邪恶的事情。可他的老朋友安布罗西奥跟他一样是个学究,也是牧人,却要全都按照他的吩咐办,村上对此议论纷纷。据说,最后还是得按照克里索斯托莫和他那几个牧人朋友的意志办。明天,他们要到我刚才说的那个地方大张旗鼓地安葬。
  这事我可得看看,即使明天赶不回去,我也得去。”
  “我们也去,”那群牧羊人说,“现在咱们抓阄吧,看明天谁留下来看羊。”
  “说得对,佩德罗,”一个牧羊人说,“不过别抓阄了,我留下来看羊。倒不是我心眼好或者不想去看,我这只脚那天被树杈扎了一下,走不得路。”
  “那我们得谢谢你。”佩德罗说。
  唐吉诃德请求佩德罗告诉他,死者是什么人,那个牧羊姑娘又是什么人。佩德罗回答说,据他所知,死者是山那边一个地方的富豪子弟,在萨拉曼卡读了很多年书,据说学成回乡时已是博学多才,满腹经纶。听说他最了解的是星星的学问,还有太阳和月亮在天上的事。他能准确地告诉我们什么时候太阳失、月亮失。”
  “那叫日蚀、月蚀,朋友,是那两个发光天体被遮住了。”
  唐吉诃德说。
  佩德罗不在意这些,接着说:
  “他还能算出哪年是丰年,哪年是‘黄年’。”
  “你大概是说荒年吧,朋友。”唐吉诃德说。
  “荒年或黄年,”佩德罗说,“就是那意思。据说他父亲和那些听他话的朋友们都发了财。那些人都听他的。他常告诉那些人:‘今年该种大麦,不要种小麦;或今年种鹰嘴豆,不能种大麦;来年油料大丰收,以后三年油料无收。’”
  “那叫占星学。”唐吉诃德说。
  “我不知道叫什么,”佩德罗说,“不过我知道,这些东西他都懂,而且懂得比这还多。简单地说,他从萨拉曼卡回来没几个月,有一天,突然脱下了他上学时穿的长服,换上牧人的衣服,还拿着牧杖,披上了羊皮袄。他那个叫安布罗西奥的好朋友,原来和他是同学,也同他一起打扮成牧人的样子。我还忘了说,那个死去的克里索斯托莫还是个编民谣的能手哩。他编的关于耶稣诞生的村夫谣①和圣诞节的剧目,由我们村里的小伙子们演出后,大家都说好极了。所以,村里人看到两个学生忽然穿上了牧人的衣服,都很惊讶,猜不透他们为什么要莫名其妙地换上这身打扮。那个时候,克里索斯托莫的父亲已经死了。他继承了大量财产,有动产和不动产,有数量不少的大大小小牲畜,有大量的钱,他全继承了,这确实是他应得的。他与人相处得很好,很随和,好人都喜欢他,他还有一副慈善的面孔。后来人们才明白,他扮成牧人就是为了在野外追求那个牧羊姑娘马塞拉。可怜的克里索斯托莫早已爱上了她。现在我想告诉你,你也该知道这个姑娘是谁了。也许,或者根本不用也许,你这辈子也不会听说这样的事情,即使你活得比萨尔纳还长。”
  “应该说萨拉②。”唐吉诃德说。他简直忍受不了牧羊人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
  ①西班牙的一种民谣,一般以耶稣降生为题材,在圣诞节期间演唱。
  ②《圣经·旧约》中亚伯拉罕的妻子,终年127岁。但前一句小伙子说的萨尔纳并非指她,而是巴斯克语“老家伙”的意思。
  “萨尔纳活得就够长了。”佩德罗说,“大人,要是我一边说您一边给我挑错,咱们恐怕一年也讲不完。”
  “请原谅,朋友,”唐吉诃德说,“因为萨尔纳和萨拉的区别太大了,所以我才说。不过你说得很对,萨尔纳比萨拉活得长。你接着讲,我再也不给你挑错了。”
  “我说,亲爱的大人,”牧羊人说,“在我们村里有个农夫,比克里索斯托莫的父亲还阔气,他叫吉列尔莫。上帝不仅赐予他大量财产,还赐给他一个女儿。孩子的母亲在生产时死了。她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女人。我现在似乎还能看到她那张脸,一边有个太阳,一边有个月亮。她善于理财,而且还是穷人的朋友。所以,我觉得她正在另一个世界里与上帝同在。她的丈夫吉列尔莫为失去这样的好妻子而悲痛得死了,把女儿马塞拉,那个有钱的姑娘,留给了她的一个当神甫的叔叔。她叔叔就在我们村任职。
  “小女孩越长越漂亮,让我们想起她的母亲。她的母亲也很美,可是人们觉得她比母亲更美。她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凡是见到她的人无不称赞上帝把她培育得如此漂亮。还有更多的人爱上了她,整天魂不守舍。她的叔叔对她看管得很严。尽管如此,她的美貌,还有巨富,不仅名扬我们村,而且传到了方圆数十里之外很多富人家那儿。他们请求、乞求并纠缠她叔叔,要娶她为妻。她叔叔呢,确实是个好基督徒,后来看她到了结婚的年龄,也愿意让她嫁人,可是一定要事先征得她的同意,倒不是因为他照看着马塞拉的财产,想图点便宜,故意拖延她的婚期。村里不少人也的确是这么说的,都称赞他是位好神甫。我应该告诉你,游侠大人,在这种小地方,人们什么都说,什么都议论。你想想,我也这么想,一个神甫能够让他的教民们都说他好,特别是在村里,那么他一定是个特别好的神甫。”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你再接着讲。这事很有意思,而你呢,有意思的佩德罗,讲得也很有趣。”
  “大人觉得有趣就行了,这对我很重要。你知道,后来她叔叔向她介绍了一个个求婚小伙子的情况,让她任意挑选一个。可她只是回答说还不想结婚,说觉得自己还小,还不能够承担起家庭的担子。这些话听起来很对,她叔叔也就不再坚持了,想等她年龄再大些,能够自己选择伴侣再说。她叔叔常说,他说得很对,做父母的不应该让儿女们违心地结婚。
  “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一天,娇贵的马塞拉成了牧羊姑娘。她叔叔和村里所有人都劝她别这样,可是她不听,和村里其他牧羊女一起去了野外。这回她亮了相,她的美貌让人看见了。我也说不清有多少小伙子、贵族和农夫都换上了克里索斯托莫那样的衣服,到野外追求她。其中一个,我刚才说过,就是我们那位死者。人们说,他对马塞拉不是爱,而是崇拜。你不要以为马塞拉在那种自由自在的、很少约束或根本没有约束的日子里,可能放松对自己品行的要求,相反,她对保持自己的名誉十分注意,不给所有讨好她、追求她的人一点儿如愿的希望,所以那些人也无法向别人夸口。她并不回避和牧羊人作伴、谈话,对他们既有礼貌又友好。可一旦发现其中任何一个人有企图,哪怕是最正经、最神圣的求婚,她就立刻把那人甩掉。她这种脾气给人的伤害太大了,就好比她给人们带来了瘟疫。她漂亮可爱,吸引了那些想向她献殷勤并得到她青睐的人的心,可是她的蔑视和指责却又让那些人绝望。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马塞拉讲,只能说她狠心、忘恩负义及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这些话完全反映了马塞拉的性格。
  “如果你在这里呆一天,大人,你就会看到,在田野里,回荡着那些绝望者的叹息。离这儿不太远有个地方,长着几十棵山毛榉树,光滑的树皮上无不刻写着马塞拉的名字。在某个名字上端,还刻着一个王冠,似乎她的追求者在说,马塞拉正戴着它,世上所有美女中只有她当之无愧。
  “这儿有个牧人在叹息,那儿有个牧人在抱怨;那边是情歌,这边是哀歌。有的人在圣栎树或大石头脚下彻夜不眠,任思绪遨游,直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有的人在夏天炽热的中午躺在灼人的沙土上,不停地叹息,向仁慈的老天诉说心中的哀怨。这个、那个、那边、这边,马塞拉轻轻松松地得胜了。我们所有认识她的人都在等待她的高傲何时休止,看谁有福气能驯服她这种可怕的脾气,享受到她的极度美丽。我讲的这些都是确凿的事实,我也可以理解那个小伙子说的克里索斯托莫为何而死了。所以,我劝你,大人,明天去参加他的葬礼,应该去看看,克里索斯托莫有很多朋友,而且埋葬他的地方离这儿只有半西里远。”
  “我会考虑的,”唐吉诃德说,“感谢你给我讲了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
  “噢,”牧羊人说,“有关马塞拉那些情人的事,我知道的还不足一半呢。不过,明天也许咱们能在野外碰到个把牧人给我们讲讲。现在,你还是到屋里睡觉吧,夜露对你的伤口不好。你的伤口上了药,不用怕,不会有什么事的。”
  桑乔·潘萨已经在诅咒这个滔滔不绝的牧羊人了,现在他也请求主人到佩德罗的茅屋里去睡觉。
  唐吉诃德进了茅屋,不过整夜都在模仿马塞拉情人的样子思念杜尔西内亚。桑乔·潘萨在罗西南多和他的驴之间睡觉。他睡觉不像个失意的情人,倒像个被踢得浑身是伤的人。








第十三章 牧羊女马塞拉的故事结束及其他
  曙光刚刚从东方露头,五六个牧羊人便起了床。他们又叫醒了唐吉诃德,问他是否准备去看克里索斯托莫的隆重葬礼,如果去,他们陪他一起去。唐吉诃德也没有别的事,便起来叫桑乔马上套马备鞍。桑乔麻利地备好马,大家一起上了路。走了不远,穿过一条小路时,他们看到迎面来了六个牧羊人,都穿着黑皮袄,头上戴着用柏枝和苦夹竹桃枝扎成的冠,手里还拿着一根冬青木棍。同他们一起还有两个骑马的英俊男子,行装齐备,旁边是三个徒步的仆人。碰到一起时,大家都彬彬有礼地相互问候,一打听才知道都是去参加葬礼的。于是大家一起赶路。这时,一个骑马的人对他的伙伴说:
  “比瓦尔多大人,咱们宁可晚点走,也要去看看这场隆重的葬礼,我觉得这样做得很对。按照这些牧人的讲法,无论那个死去的牧人还是那个害死人的牧羊姑娘,都是新鲜事。这番葬礼一定很引人注目。”
  “我也这样认为,”比瓦尔多说,“我觉得别说是晚走一天,就是晚走四天,也应该去看看。”
  唐吉诃德问他们听说了什么有关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情况。一个人说,那天早晨,他们遇到了这几个牧人,看到牧人们穿着丧服,就问其缘由。有个牧人告诉他们及各个发展阶段上矛盾的各方面的特殊性。它是我们认识事,一个叫马塞拉的牧羊姑娘如何漂亮,很多人对她爱慕倾倒,还有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几个牧人就是去参加他的葬礼等等。总之,把佩德罗对唐吉德讲的事情又叙述了一遍。
  此事谈完又转了话题。那个叫比瓦尔多的人问唐吉诃德,在这块如此和平的土地上行走为何这般装束。唐吉诃德答道:
  “我从事的职业不允许我有其他装束。安逸、享受和休养是为那些怯懦的朝臣们准备的,而辛劳、忧虑和武器则是为世界上那些被称为游侠骑士的人创造的。我就是个游侠骑士,虽然很惭愧,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游侠骑士。”
  一听这话,大家就知道他精神不正常。为了看看他到底不正常到什么程度,比瓦尔多又问他,游侠骑士是什么意思。
  “诸位没有读过英国的编年史和历史吗?”唐吉诃德说,“里面谈到了亚瑟王,我们罗马语系西班牙语称之为亚图斯国王的著名业绩。人们广泛传说,英国那个国王并没有死,而是被魔法变成了一只乌鸦。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会恢复他的王国和王位,重新统治他的王国。从那时起到现在,没有一个英国人打死过一只乌鸦,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这一点吗?在这位优秀国王当政时期,建立了著名的圆桌骑士党,而且也确实发生了兰萨罗特·德尔拉戈同西内夫拉女王的恋情。那是由很正派的女管家金塔尼奥娜牵线联系的,由此产生了那桩世人皆知的罗曼史,而且在我们西班牙广为传唱:
    自古从无骑士,
    幸如兰萨罗特。
    只身来自英国,
    却得佳丽眷顾。
  歌谣把他们的坚定爱情叙述得娓娓动听。就从那时开始,骑士道开始逐步发展起来,一直扩展到世界各地。其中有以其英勇行为著称的高卢的阿马迪斯以及他的子子孙孙,直到第五代;有伊卡尔尼亚的猛将费利克斯马尔特;应该得到最高赞誉的白骑士蒂兰特,还有希腊的骑士、天下无敌的贝利亚尼斯,似乎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他,听到他说话,与他沟通。诸位大人,这就是游侠骑士,而我说的就是侠游骑士道。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虽然也是罪人,可我从事的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骑士所从事的职业。因此,我才来到这人烟稀少的偏远地区征险,以高昂的热情将我的臂膀和我本人投入到命运交给我的这个危险事业中,扶弱济贫。”
  听了这番话,那几个旅客终于明白了,唐吉诃德已经精神失常,是个疯子,不由得感到一阵惊讶,就像其他人每次遇到疯子时一样。那个比瓦尔多生性机敏,又很活跃,听说离山上的安葬地点还有一段路,为了解闷,便想让唐吉诃德继续胡言乱语,于是他说:
  “游侠骑士大人,我觉得您从事了世界上最孤寂的职业。
  依我看,即使卡尔特苦修会的僧侣也不会这么孤寂。”
  “很可能一样孤寂,”唐吉诃德说,“不过,它却是世界上不可缺少的职业,我对此深信不疑。说实话,士兵执行的不过是长官发布给他的命令。我是说,僧侣们与世无争,只求老天保佑人世太平。可我们战士和骑士是在实现他们向老天祈求的事情,用我们的臂膀的力量和刀剑的锋刃去保护它,不过不是在室内,而是在野外,迎着夏天难以忍受的烈日和冬天的冰霜。我们是上帝在人间的使者,是他在人间主持正义的助手。
  “凡是战斗和与战斗有关的事情,都必须付出汗水、苦力和劳动才能实现。所以从事这个职业的人必然要比那些平平安安祈求上帝扶弱济贫的人要付出更多的气力。我并不是说,也从未想过,要求游侠骑士的生活条件同那些隐居的宗教信徒们一样好。我只是想说,根据我遭受的经历,游侠骑士必然更勤劳、更辛苦,常常忍饥受渴,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毫无疑问,游侠骑士一生要经历许多艰难险阻。如果有的人靠自己臂膀的力量当上了皇帝,那么他也一定付出了不少血汗。不过,即使他们爬到了那么高的地位,如果没有魔法师和贤人帮助,他们也会壮志难酬,希望落空。”
  “我也这么认为,”那旅客说,“不过我认为游侠骑士有一点很不好,那就是每当从事一项巨大的冒险行动,很有可能失去性命的时候,他们从不想起祈求上帝保佑,而是祈求他们的夫人保佑,而且十分虔诚,仿佛她们就是上帝。我觉得这有点像异教的做法。”
  “大人,”唐吉诃德说,“这也是不得已的事情,否则游侠骑士的情况就更糟了。这在游侠骑士道已经成了惯例,就是每当游侠骑士准备进行大的战斗时,都要有夫人在前,让她眼睛朝后,目光柔情似水,仿佛恳求她在可能的关键时刻保佑自己。即使没有人听见,嘴里也必须嘟哝几句话,请求她真心实意地保护自己。这种例子在历史上举不胜举。不要因此就以为他们不祈求上帝保佑了。在战斗中只要有时间,有地方,他们也会祈求上帝保佑的。”
  “即使这样,”那旅客说,“我还是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有很多次我从书上读到,两个游侠骑士没说几句话就动了火,各自掉转马头,奔跑一阵,然后什么也不说,掉过头来往回冲,边跑边祈求他们的夫人保佑,结果碰到一起后,一个被对方扎了个穿心透,掉下马去;另一个要不是抓住了马鬃,也得掉下马来。我不知道,那个死去的骑士在这么短暂的战斗里怎么可能有时间祈求上帝保佑。倒不如把在奔跑中祈求夫人保佑的那些话用于基督徒应尽的本分呢。而且我觉得,也不见得所有游侠骑士都有夫人呀,并不是所有人都谈恋爱嘛。”
  “这不可能,”唐吉诃德说,“我说骑士不可能没有夫人,因为他们恋爱是很自然的事情,就像天上有星星一样。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没有爱情生活的骑士呢。如果骑士没有爱情生活,那么他一定是个杂牌货。他进入游侠骑士的城堡时,就不是从大门进去,而是从墙头进去,像个盗贼似的。”
  “尽管如此,”旅客说,“我觉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曾经在书里读到过,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的兄弟加劳尔从来都不向某个夫人祈求保佑,而且也并没有因此受到歧视。
  他是位有名的勇武骑士。”
  唐吉诃德答道:
  “大人,‘一只燕子不算夏’。而且据我所知,这位骑士私下是很多情的,并且喜爱所有他觉得漂亮的女人。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管不了。不过一句话,很清楚,他的意中人只有一个,而且他经常极其秘密地祈求她保佑,因为他自诩是个秘密骑士。”
  “如果所有游侠骑士真的都得恋爱,”旅客说,“那么,您既然干这行,也肯定是如此了。如果您不像加劳尔那样自诩是秘密骑士,我以我们这一行人以及我个人的名义恳求您,把您夫人的名字、祖籍、身份及美貌告诉我们吧。她一定会为大家都知道她受到一位像您这样的骑士尊宠而感到荣幸。”
  唐吉诃德深深叹了口气,说:
  “我还不能肯定我那位可爱的冤家是否愿意让别人知道我尊宠她。既然你如此谦恭地问我,我只能说她的名字叫杜尔西内亚,祖籍托博索,那是曼查的一个地方。她的身份至少是一位公主,她是我的女王、女主人。她美貌超群,所有诗人赞美他们的意中人的种种难以想象的美貌特征,都在她身上体现出来:头发是金色的,前额如极乐净土,眉如彩虹,眼似太阳,玫瑰色的面颊,珊瑚色的嘴唇,珍珠般的牙齿,雪白的脖颈,大理石色的胸脯,象牙色的双手,白皙若雪,至于那隐秘部分,依我看,只能赞叹,不可比喻。”
  “我们还想知道她的门第、血统和家世。”比瓦尔多说。唐吉诃德答道:“她既不属于古代罗马的库尔西奥、加约、埃西皮翁家族,也不属于现代罗马的科洛纳、乌西诺家族,更别提巴伦西亚的雷韦利亚、比利亚诺瓦家族了;她不是阿拉贡的乌雷亚、福塞斯、古雷亚家族,也不是葡萄牙的阿伦卡斯特罗、帕拉斯、梅内塞斯家族;她属于曼查的托博索家族,虽然门第有点新,但说不定会在未来几个世纪里发家,成为豪门望族。如果不具备塞维诺从前为奥兰多兵器战利品写的那个条件,就不要对此持异议吧。他写的那个条件就是:
    不敌奥兰多,
    莫动此处兵戈。”
  “虽然我出自拉雷多的卡乔平家族,”旅客说,“不敢同曼查的托博索家族相提并论,可是说老实话,这个姓氏我至今还从未听说过呢。”
  “怎么会没有听说过呢!”唐吉诃德说。
  其他人边走边仔细听这两个人的对话,就连牧羊人也听得出来,唐吉诃德已经深中疯魔。只有桑乔·潘萨认为唐吉诃德说的都是实情,因为他知道唐吉诃德是谁,而且生来就认识唐吉诃德。他有点怀疑的是那位美丽的杜尔西内亚。虽然他就住在托博索附近,却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和这位公主。
  他们正说着话,就看到两座高山之间的山谷里下来了大约二十个牧人,个个穿着黑羊皮袄,头上戴着花环,后来才看清有的是用紫杉枝做的,有的是用柏树枝做的。其中六个人抬着一个棺材,上面盖满了花环和树枝。一个牧羊人看到了,说:
  “来的那几个人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遗体,那个山脚就是克里索斯托莫吩咐埋葬他的地方。”
  他们立刻跑过去,正好看到那几个人把棺材放到地上,其中四个人拿着尖嘴镐,正在一块坚石旁挖坑。
  彼此问候之后,唐吉诃德以及和他一起来的几个人就去看那个棺材。棺材里一具尸体身着牧人服,上面盖满了鲜花。死者约三十岁。人虽然死了,却仍能看出,他活着的时候,面孔很漂亮,身体也很匀称。在棺材里,尸体周围摆着几本书,有的打开,有的合着,还有很多手稿。旁观的人、挖坟的人以及所有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后来,才有一个抬棺材来的人对另一个人说:
  “安布罗西奥,你既然要完全按照克里索斯托莫的遗嘱办,那么你看看,这是不是他指定的那个地方?”
  “是的,”安布罗西奥回答,“我那不幸的朋友曾几次在这儿向我讲述他的伤心史。他说就是在这儿第一次向她倾诉衷肠,最后一次也是在这儿,马塞拉拒绝了他,并且蔑视他。因此,他才悲惨地结束了自己可怜的生命。在这里,为了纪念如此多的不幸,他希望人们把他安置在永久的忘却中。”
  他又转向唐吉诃德和几位旅客说:
  “各位大人,在你们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的这个身体里,寄寓过一个上苍曾赋予无限天赋的灵魂。这是克里索斯托莫的身体。他聪颖过人,温文尔雅,慷慨大度,友遍四方,尊贵无上;他深沉而不狂妄,随和而不卑贱,总之,他的优秀品德堪称世界第一,而他的不幸也举世无双。他想爱,却受到厌弃;他崇拜,却遭到睥睨;他向母兽恳求,他与顽石缠绵,他逐风奔跑,他在孤独中咆哮,他向负心人传情,换来的却是生命中途的一具尸体。一个牧羊姑娘结束了他的生命,而他曾想让那牧羊姑娘在人们的记忆中永存。你们看到的这些手稿完全可以证明这一切。他曾嘱咐我,埋葬了他的尸体之后,就把这些手稿付之一炬。”
  “你若是如此对待这些手稿,”比瓦尔多说,“那就比手稿的主人对待它们的做法还冷酷。如果死者对你的吩咐超出了人之常情,就不应该按照他的吩咐办。奥古斯都大帝如果同意执行曼图亚诗圣①的遗嘱,那就不对了。所以,安布罗西奥大人,他是伤心至极才如此吩咐的。你既然把你的朋友安葬在此,不愿意让他的手稿被人遗忘,那就最好不要草率地照办。你还是把这些手稿保留起来,让人们永远记得马塞拉的冷酷吧,把它作为例证,避免活着的人们今后重蹈覆辙。我和在场的诸位已经了解了你这位痴情而又绝望的朋友的故事,了解了你们的友谊、他的死因以及他结束自己生命时留下的遗嘱。从这个可悲的故事里,可以了解到马塞拉的残酷、克里索斯托莫的痴心、你们之间友谊的真诚以及在爱情的迷途上执迷不悟的人的结局。昨天晚上,我们听说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死,还有要在这个地方安葬他的消息。出于好奇和怜悯,我们商定绕路到此观看这件让我们惋惜的事情。
  --------
  ①曼图亚诗圣指维吉尔,因为他是曼图亚人。他曾遗命把史诗《埃涅阿斯纪》烧毁,古罗马皇帝奥古斯都没有照办。
  “出于我们要对这一悲剧尽力作出补偿的愿望,我们请求你,至少我以个人的名义恳求你,精明的安布罗西奥,不要烧掉这些手稿,让我带走一部分吧。”
  不等安布罗西奥同意,他就顺手拿起了一些手稿。安布罗西奥见此说道:
  “出于礼貌,我同意您留下您拿到的那些手稿,可是剩下的那些,您别想不让我烧掉。”
  比瓦尔多急于看手稿里说了什么,就翻开一页,看到上面的标题是《绝望的歌》。
  安布罗西奥听到这个标题后说:
  “这是那个不幸者写下的最后一份手稿,大人,你从上面可以看到,他的悲伤达到了什么程度。请你念一下吧,让大家都听听。坟墓还没有挖好,你有充分的时间。”
  “我很愿意念。”比瓦尔多说。
  其他在场的人也想听,就围成了一圈。比瓦尔多字句清楚地朗读起来。








第十四章 已故牧人的绝望诗篇及其他意外之事
  克里索斯托莫之歌
  狠毒的你,既然愿意,
  把你的冷酷
  公诸于众,任人街谈巷议,
  我只好让这地狱
  传达我
  抑郁心胸的悲歌,
  它的声音已经扭曲。
  我要全力诉说
  我的苦痛和你的劣迹。
  那声调一定骇人,
  交织着
  我饱受折磨的辛酸凄厉。
  听吧,你仔细听,
  不是和谐的旋律,
  而是我
  苦闷肺腑的声音,
  是我的爱慕、你的负心
  带来的谵语。
  狮子咆哮豺狼嗥,
  让人心悸,
  披鳞毒蛇咝咝鸣,
  何处怪物悚人啼,
  乌鸦呱呱兆不吉,
  海狂风更急。
  斗败的公牛震天吼,
  失伴的斑鸠凄惨兮,
  遭妒的鸱鸮声声哀,
  黑暗的地狱尽哭泣,
  伴随痛苦之幽灵
  汇成新曲调,
  唱诉出
  我的极度的悲戚。
  塔霍之父竞技场,
  著名的贝蒂斯橄榄园,
  却听不到
  这哭泣的回声。
  我的极度悲伤
  以僵硬的语言,
  逼真的词句,
  传播在
  危岩深洞,
  暗无天日的僻野,
  渺无人烟的荒滩,
  阳光从不光顾的地域,
  或者那
  利比亚平原的野兽群里。
  我嘶哑的不幸声音
  与你的冷酷绝情,
  飘荡在
  偏僻的荒野,
  缅怀着我短促的生命,
  飞向无垠的寰宇。
  藐视荼毒生灵,
  猜忌攘除平静,
  欲火强烈害非浅,
  长久分离扰生息。
  恐惧被遗忘,
  却遏制了
  美好命运的希冀。
  四方皆死亡,
  而我,真是罕见的奇迹,
  猜忌欲置我于死地,
  我却依然活着,
  热情、孤单、遭嫌弃而诚心意。
  我的热情在忘恩负义中燃烧,
  在这煎熬里
  看不到希望的踪迹。
  我不再无谓地追求,
  宁愿极度沮丧,
  永无叹息。
  恐惧犹存希望?
  希望造成恐惧?
  纵使春情在前,
  却看到
  裸露的灵魂百孔千疮,
  我是否应该
  合上我的眼皮?
  当人们面对蔑视,
  猜疑痛苦变事实,
  纯洁真言化谎语,
  谁不开门迎狐疑?
  在可怕的爱情王国里,
  不可遏制的情欲呀,
  请为我套上手铐,
  让鄙夷给我套上
  不公的绳索吧,
  而你,
  虽然冷酷得胜利,
  却被我的痛苦
  抹去了
  对你的回忆。
  我终将逝去,
  无论生与死,我都
  执著地憧憬,
  从未企盼过运气。
  我再说,
  爱当真心爱,
  投入真情,
  灵魂才飘逸。
  我要说,我的冤家啊,
  你的灵魂一如形体美,
  你负我心,
  造成我不幸,
  是我咎由自取。
  你的桀骜
  要让爱安谧。
  你的鄙视导致我
  带着如此痴迷,如此桎梏,
  缩短我的生存期。
  我让身心随风去,
  安然遁迹悄无息。
  你对我的无礼
  使我厌弃生命。
  你清楚地看到,
  这颗倍受创伤的心灵,
  心甘情愿地
  忍受你的严厉。
  如果你认为,
  我为你而死引得
  你美丽的明眸黯然,
  我要说,
  完全不必。
  我把亡灵奉献给你,
  你无须负疚。
  你会在葬礼上
  愉快地看到,
  我的终结
  是你的喜庆大吉。
  你会得知,
  我生命仓促结束之日,
  正是你得意之期。
  来吧,此其时矣,
  焦渴难忍的坦塔洛斯①,
  身负重石的西叙福斯②,
  兀鹫在身的提梯俄斯③,
  旋转不停的艾西翁④,
  徒劳无息的同胞姐妹⑤,
  皆从地狱走来,
  向我致哀;
  向这未装裹的遗体
  低吟起伤感的挽歌。
  三脸狱吏和成千的魑魅魍魉
  参加了沉痛的殡殓。
  这是对已故情人
  最高的奠祭。
  当你离我而去时,
  绝望的歌啊,
  不必再叹息。
  既然
  我的不幸
  增加了你的欢娱,
  在这坟茔,
  你也不必凄迷。
  --------
  ①坦塔洛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被罚入冥界后,关在一个湖中央。他低头想喝水时,水便退去,抬头想吃树上的果子时,树枝便抬高。西方语言中常用“坦塔洛斯的痛苦”来形容可望不可及而引起的痛苦。坦塔洛斯被打入地狱的原因据说是他向人间泄露了宙斯的决定。
  ②根据荷马的描写,西叙福斯是个自私、狡猾、罪恶多端的人,死后受到惩罚,要永不停息地向山上推石头。石头刚推上去便滚下来,他又得重新开始。
  ③提梯俄斯是希腊神话中盖亚之子(又说是宙斯和尼拉拉之子)。因为欲对阿波罗之母勒托非礼,被宙斯打入地狱。在地狱中,有两只鹰不停地啄食他的肝脏。
  ④艾西翁因亵渎宙斯之妻,被罚入地狱,缚在旋转不息的火轮上。
  ⑤在希腊神话中,达那俄斯被迫将自己的五十个女儿嫁给埃古普托斯的五十个儿子。他秘嘱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把新郎全部杀死,结果有四十九个女儿照办。传说她们后来在冥界受罚,永不停息地向无底桶内倒水。
  大家听了克里索斯托莫之歌,都觉得不错,尽管念诗的人说,他觉得这与他听说的有关马塞拉的情况不符。他听说马塞拉正派善良,可克里索斯托莫却在诗里说什么情欲、猜疑、分离,这有损于马塞拉的良好声誉。安布罗西奥最了解朋友内心的思想,说:
  “大人,我一讲你就会明白,这位不幸的人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与马塞拉分手了。他是故意离开马塞拉的,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忘掉她。这位失恋的人对所有事情都烦躁,都恐惧,所以杜撰出那些情欲、猜疑等等,而且都当真了。马塞拉的善良名声依然如故。她冷酷,有点傲慢,看不起人,不过这些都不会对她造成什么不良影响。”
  “这倒是真的。”比瓦尔多说。
  比瓦尔多正要从那些准备烧掉的手稿里再抽出一份来朗读,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仙女,原来是牧羊姑娘马塞拉出现在墓旁那块石头的上方。她真漂亮,比传说的还漂亮。原来没见过她的人看得张口结舌,原来经常见到她的人也目瞪口呆。可是安布罗西奥一看到她,就显得大为不快,说:
  “恶毒的山妖,你是来看被你凶残地害死的人伤口流血,还是来为你的罪恶行径洋洋自得?你是要像暴戾的尼禄①那样俯瞰你的罗马在焚烧,还是来高傲地践踏这位不幸者的尸体,就像塔奎尼乌斯②的忤逆女儿对他的父亲那样?你快说,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最了解克里索斯托莫,他生前对你百依百顺。因此,即使他死了,我也要叫所有自称是他朋友的人都按照你的意志办。”
  --------
  ①尼禄是古罗马暴君。公元64年罗马城遭大火,民间盛传是尼禄唆使纵火焚烧的。
  ②塔奎尼乌斯是传说中罗马的第五代国王。他篡夺王位后,又被女儿杀死。
  “噢,安布罗西奥,我并不是为你说的那些事情而来。”马塞拉说,“我是来说明,大家把克里索斯托莫的痛苦及死亡归咎于我是多么不合理。我请所有在场的人都听我说。这不需要很多时间,也不用很多话,就可以说清楚。你们说,我天生很漂亮,你们都喜欢我,既然你们喜欢我,我就得喜欢你们。上帝给我的智慧告诉我,所有美丽的东西都可爱,可是没有告诉我,如果一个人因为漂亮而被别人喜欢,他也就得喜欢别人。常常是喜欢漂亮的人自己很丑,而丑是讨厌的。所以,说‘我爱你美丽,你也应爱我,即使我很丑’,就不对了。
  “而且,就算两个人都很漂亮,也不一定就两厢情愿。并不是所有漂亮的人都招人喜欢。有的美丽只悦目,却并不赏心。如果看见漂亮的人就喜欢,就动心,就会意乱情迷,无所适从。因为漂亮的人比比皆是,那么他的倾慕也就无止境了。我听说,真正的爱不是单方面的,而且应该是自觉自愿的。既然如此,我也这样认为,你们怎么能要求我,因为你们说爱我,我就得违心地爱你们呢?如果不是这样,你们说,假如我生来很丑,却抱怨你们不爱我,这合理吗?你们再想想,我的美貌并不是我挑选的,而是上帝赐予我的,我并没有要求或选择这种美貌。这就好比毒蛇有毒不能怪它一样,这是它的天性,因此能毒死人。我也不该因为漂亮就受到谴责。一个正派女人的美貌好比一束独立的火焰或者一把利剑,如果不靠近它,它既不会烧人,也不会伤人。名誉和品行是灵魂的装饰品,没有它们,再漂亮的身体也不算美。贞洁既然是美化人身体和灵魂的一种道德,那么,为什么因为漂亮而被爱的人就得迎合某些人去失掉贞洁呢?而那些人仅仅因为自己愿意就要千方百计地企图占有她?
  “我生来是自由人。为了生活得自在些,我选择了僻静的乡村。山上的大树是我的伙伴,清澈的泉水是我的镜子,我向大树倾诉我的思想,在泉水里观看我的美貌。我是孤火单剑。对于以貌取我的人,我直言相劝。至于说幻想造成了希望,无论是克里索斯托莫还是其他人,我都没有让他们存一点幻想。完全可以说,不是我的冷酷,而是他们的痴心害死了他们。如果有人说他们的要求是善良的,我就得答应,那么我告诉你们,当他在你们现在挖坟的这个地方向我表露他的善良愿望时,我就已经对他讲明了,我的愿望是一辈子单身,让大地享受我的美貌躯体。既然我讲得这样明白了,他还执迷不悟,逆风行舟,怎么能不迷途翻船呢?
  “我若是敷衍他,就算我虚伪;我若是迎合他,就违背了我的初衷。他明知不行却迷途不返;没人厌弃他,他却心灰意冷。你们说,现在把他的悲剧归罪于我,这像话吗?如果是我骗了他,他还有理由可怨;如果我答应了他又不履行诺言,他也有理由绝望;如果我勾引他,他信以为真,那还说得过去;如果我迎合了他,他也可以高兴;可是,我并没有欺骗他、答应他、勾引他、迎合他,这就不能说我冷酷,不能说我害死了他。直至现在,老天也没有让我爱上谁,要想让我任人挑选更是徒劳。
  “但愿我这番表白使每个向我求爱的人都有所鉴戒,知道从今天起如果有人为我而死,那他并不是殉情而死。因为我对谁也不爱,对任何人也不会给予热情。此外,回绝他也不应该算作蔑视。说我是妖魔鬼怪的人,就当我是妖魔鬼怪吧,别理我;说我无情义的人,不必向我献殷勤;说我翻脸不认人就别理我;说我冷酷就别追求我。我这个妖魔鬼怪,我这个负义、冷酷而翻脸不认人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找你们,向你们献股勤,套近乎,追你们的。是克里索斯托莫的焦虑和奢望害死了他,为什么你们一定要把罪责推卸到我这个品行端庄的人身上呢?我洁身自好,与树为伍,可那些让我在男人们面前保持清白的人,为什么又一定要让我失节呢?你们都知道,我有自己的财产,不觊觎别人的东西;我生性开朗,不喜欢这个人,也不会去追求其他人;我不嘲弄这个人或拿那个人开心。同村里的牧羊姑娘们聊聊天,看护好羊群,已经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的愿望只限于这山上。如果超出了这些山,那就是为了欣赏美丽的天空,灵魂也随之走向冥府。”
  讲完这番话,她不想再听别人说什么,就转身走进附近山上的密林深处去了。所有在场的人都被她的机敏和美貌惊呆了。有的人仿佛被她秀丽的目光撩拨得还想去追她,丝毫没有领会马塞拉刚才那番表白的意思。唐吉诃德见此情景,觉得是他发扬骑士精神帮助弱女的时候了。他手握剑柄高声说道:
  “任何人,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和等级,如果敢去追赶美丽的马塞拉,就别怪我发脾气了。她已经以明确充分的理由说明,她对克里索斯托莫之死只负很少责任或根本就没有责任。她没有理会任何人的请求。她应该受到的不是追求,而是世界上所有善良人的尊敬和爱戴,证明她是世界上唯一有高尚愿望的人。”
  也许是大家被唐吉诃德吓住了,也许是因为安布罗西奥要求大家把该对死者做的事情都做完,反正没有一个牧羊人去追赶马塞拉。坟坑挖好了,克里索斯托莫的手稿也烧完了,大家把他的遗体放进坑里,还流了不少眼泪。大家用一块大石头把坟封好。墓碑还没有刻好。安布罗西奥说,他打算刻上这样的墓志铭:
  这里躺着一位情人,
  他的身体已经僵硬。
  他本是一个牧羊人,
  因为失恋而殉情。
  他死于一位
  负心美人的冷酷之手,
  她的孤傲
  更加剧了他爱情的痛苦。
  然后,大家在坟上撒了些花束,向死者的朋友安布罗西奥表示了自己的哀痛,便纷纷告辞了。比瓦尔多和伙伴们告辞后,唐吉诃德也向牧羊人和旅客们道别。几位旅客邀请唐吉诃德随他们去塞维利亚,说那地方征险最合适,每条街、每个角落都会险象环生。唐吉诃德对他们的邀请和热情表示感谢,说他一时还不想去,也不应该去塞维利亚,他还要把山里的恶贼扫除干净,这山上恶贼遍野,臭名昭著。旅客们见唐吉诃德决心已定,便不再坚持。他们再次同唐吉诃德道别,继续赶路。路上不乏话题,有马塞拉和克里索斯托莫的故事,也有疯子唐吉诃德的故事。唐吉诃德想去寻找牧羊姑娘马塞拉,尽力为她效劳。可是按照信史的记载,以后的事出人意料。故事的第二部分到此结束。








第十五章 唐吉诃德不幸碰到几个凶狠的杨瓜斯①人
  ①杨瓜斯是西班牙的一个地方。
  根据圣贤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记载,唐吉诃德告别了牧羊人以及在克里索斯托莫葬礼上见到的所有人,与他的侍从一起钻进了牧羊姑娘马塞拉走进的那片树林。他们在树林里走了近两个小时,四处寻找马塞拉,最后来到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地上,旁边有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流淌。此时正当夏日炎炎,他们不由自主地要在此午休。唐吉诃德和桑乔翻身下马,让罗西南多和驴子尽情吃草,自己也把褡裢来了个底朝上。主仆二人无拘无束,把袋子里的东西美美地吃了个一干二净。
  桑乔没有给罗西南多套上绊索。他知道罗西南多很温驯,很少发情,科尔多瓦牧场的所有母马都不会令它动邪念。可是命运和魔鬼并不总是睡觉,那个地方正巧有杨瓜斯人喂养的一群加利西亚小母马在吃草。杨瓜斯人常常在这个地方午休,正好让他们的小马吃草饮水。这个地方很合他们的心意,而唐吉诃德停留之处也正是这个地方。结果,这回罗西南多忽然心血来潮地要同母马们开开心。它未经主人的许可,嗅着母马们的气味溜达着走过去,后来竟碎步跑起来,要去同母马合欢。可是,母马们当时觉得最需要的是吃草,而不是合欢,于是报之以蹄子踢和嘴巴啃。不一会儿,罗西南多就弄得肚带断,鞍子脱落,浑身光溜溜了。不过,最令它难忘的还是那些脚夫们看到罗西南多要对母马施暴,便手持木棒赶来,一顿痛打,打得它浑身是伤,躺在地上起不来。
  唐吉诃德和桑乔看到罗西南多被打,气喘吁吁地跑来。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依我看,桑乔朋友,这些人不是骑士,只是一群下人。我是说,你可以帮助我。现在罗西南多受到了伤害,我们得为它报仇。”
  “报什么鬼仇呀,”桑乔说,“他们有二十多人,咱们只不过两个人,也许还只能说是一个半人。”
  “我以一当百。”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不再说什么,持剑向杨瓜斯人冲去。桑乔受主人鼓舞,也跟着冲了上去。唐吉诃德首先刺中了对方一个人,把他的皮衣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背上的皮也撕掉了一块。
  那几个杨瓜斯人看到他们只有两个人,仗着自己人多,手持木棒拥上来,把两人围在中间,痛打起来,没两下便把桑乔打倒在地。唐吉诃德虽然技术高超,勇气过人,也同样被打倒了。他希望幸运能够降临到罗西南多脚下,可罗西南多终究还是未能站起来,可见那些粗人的怒棒打得多么沉重。杨瓜斯人看到闯了大祸,赶紧把货物放到马背上启程赶路,只剩下两个垂头丧气的征险者。
  桑乔首先醒来。他来到主人身边,声音凄惨地叫道:
  “唐吉诃德大人!哎,唐吉诃德大人!”
  “干什么,桑乔兄弟?”唐吉诃德说,声调和桑乔一样软弱凄惨。
  “如果您手里有那个什么布拉斯的圣水,”桑乔说,“能不能给我喝两口?兴许它能治断骨,也能治伤口呢。”
  “真倒霉!要是我手头有这种圣水,那还怕什么呢?”唐吉诃德说,“不过,桑乔·潘萨,我以游侠骑士的名义发誓,如果不是命运另有安排,用不了两天,我就会有这种圣水。”
  “您看我们过多少天才能走路呢?”桑乔问。
  “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得过多少天。”唐吉诃德说,“这都怨我,我不应该举剑向那些人进攻。他们同我不一样,不是受封骑士。我违反了骑士规则。我觉得是战神让杨瓜斯人惩罚我。所以,桑乔·潘萨,你最好记住我下面说的话,这对咱们俩都很重要:如果你再看到这样的无赖跟我们捣乱,可别等我举剑向他们进攻,我不会再那样做了。你应该举剑进攻,任意处置他们。如果有骑士来帮助保护他们,我也会来保护你,全力惩治他们。你大概已经无数次地体察到我这雄健臂膀的力量了吧。”
  这位曾经战胜过勇猛的比斯开人的可怜大人显得不可一世。
  可是,桑乔·潘萨却对主人说的不以为然。他说道:“大人,我是个和气、安稳、本分的人。我还有老婆孩子,所以我可以容忍所有的挑衅。我也可以告诉您,我不会听从您的指使。不管是无赖还是骑士,我都不会持剑进攻他们。而且从现在开始,直到见上帝的时候,不管什么人欺辱我,不管是高的、矮的、贫的、富的、贵人或是老百姓,我都宽恕他们,毫无例外。”
  唐吉诃德听后说道:
  “现在我这肋骨疼得厉害,我应该再有点精神,这样就可以说得轻松些,使你明白你的错误所左,桑乔。过来,罪人,咱们一直走背运。如果现在时来运转,鼓起咱们愿望的风帆,咱们肯定会驶进我许诺过的某个岛屿的港口。如果我征服了这个岛,把他封给你,你行吗?你肯定不行,因为你不是骑士,也不想是骑士,而且连为你所遭受的侮辱报仇,以维护自己尊严的勇气和企图都没有。你应该知道,在那些刚刚征服的王国和省份里,当地人的情绪不会平静,也并不那么服从新主人。新主人不必害怕他们兴风作浪、重蹈覆辙,或者像他们说的那样,碰碰运气。这就需要新的统治者有治理的才智和应付各种事件、保护自己的勇气。”
  “这种事情现在就发生了。”桑乔说,“我也希望具有您所说的那些才智和勇气。可是我以一个穷人的名义发誓,我最需要的是膏药,而不是训诫。您看看自己是否能站起来,或者咱们去帮帮罗西南多吧,尽管它并不配我们去帮助,因为它是造成咱们被痛打的主要原因。我从未想到罗西南多竟会是这样,我一直把它看成贞洁的,像我一样老实。反正俗话说得对,‘日久见人心’,‘世事莫测’。您向那个倒霉的游侠骑士猛刺之后,谁能料到还会有乱棍打在咱们的背上呢?”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背想必已习惯于风雨,可是我的背却弱不禁风,这回挨打,自然会疼得很厉害。可是我想,不,不是什么我想!我肯定,要习武就肯定会有这类痛苦,不然的话,我早就气死了。”
  桑乔说:
  “如果这些倒霉的事情是骑士的必然结果,那么请您告诉我,它是频频发生呢,还是在特定的时候才降临?我觉得像这种事情,如果上帝不以他的无限怜悯帮助咱们,咱们有两次也就完蛋了,用不着第三次。”
  “你知道,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游侠骑士的生活就是与成千的危险和不幸联系在一起的,不过,他们同样也有可能成为国王或皇帝,很多游侠骑士的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我对此十分清楚。如果我身上不疼的话,现在就可以给你讲几个游侠骑士的故事。他们仅仅凭着自己臂膀的力量爬到了我刚才说的那种高位,而在此前后他们经历过各种苦难磨砺。高卢的英勇的阿马迪斯就曾落到他的死敌阿尔卡劳斯魔法师手里。阿尔卡劳斯抓住他以后,把他捆在院子里的一根桩子上,用马缰绳打了他两百下,这是确凿无疑的。还有一位不大出名的作家,也是很可信的,说太阳神骑士有一回在某个城堡里掉进了陷阱。他手脚被捆着,一下子就落进了地下的深渊,还被喂了用水、雪、沙混合而成的所谓药品,差点儿丢了性命。要不是一位聪明的老朋友在这个倒霉的时候救了他,这位可怜的骑士可就惨了。
  “我也可以列入这类优秀人物。他们遭受的磨难比咱们现在遭受的要大得多。我可以告诉你,桑乔,被对方用随手拿起来的东西打出伤来并不算耻辱,这是决斗法规上明确写明的。假如修鞋匠随手用楦子打伤别人,不能说那个人被用棍子打了一顿,尽管楦子也是棍子。我这样说是让你别以为咱们在这次战斗里被打痛了,就是蒙受了耻辱。那些人用来打咱们的家伙不是别的,只是他们手里的木棒。我记得他们当中没有任何人使用了剑或者匕首。”
  “我倒没看那么仔细,”桑乔说,“当时我的手刚要拿剑,肩膀就被他们用松木棒狠揍了一通,什么也看不见了,脚也站不住了,倒在我现在躺的这个地方。我伤心的倒不是这顿棒打算不算羞辱,而是肩上背上被打的疼痛劲儿,那真是刻骨铭心啊。”
  “桑乔兄弟,我得告诉你,”唐吉诃德说,“时间长了,记忆就消失了;人一死,痛苦也就没有了。”
  “那么,还有什么东西比时间才能抹掉的记忆,比死亡才能结束的痛苦更为不幸呢?”桑乔说,“如果咱们的不幸是几块膏药就能够治好的,事情还不算很糟糕。可是我却看到,即使一座医院的所有膏药也不足以治好咱们的伤。”
  “别这么说,桑乔,你得从咱们的短处见出力量来,”唐吉诃德说,“我也会这样做。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吧,我觉得可怜的它对这场不幸倒一点不在乎。”
  “这倒没什么可夸耀的,”桑乔说,“它也是个游侠骑士呀。我可以夸耀的倒是我的驴没事,没有任何损失。咱们反正没少遭罪。”
  “幸运总是在不幸中网开一面,也让人有所安慰。”唐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这头驴现在可以弥补罗西南多的空缺。它可以驮我到某个城堡去,治治我的伤。我骑这样的牲畜也不算不体面。我记得那个好老头西勒尼①,快乐笑神的家庭教师和导师,进入千门城时就骑着一头很漂亮的驴,而且非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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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勒尼是希腊神话中的一个神,终日饮酒作乐,睡眼惺忪,总要别人扶着或骑在驴上。
  “也许他真的像您说的那样,是骑着驴去的,”桑乔说,“不过,要是像个驴粪袋似的横搭在驴背上,那可跟骑着驴去大不一样。”
  “在战斗中受了伤是光荣,而不是耻辱;所以,潘萨朋友,别说什么了,而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尽力站起来,用你愿意的任何方式把我扶到你的驴上吧。咱们得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以免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遭受袭击。”
  “不过我听您说过,”桑乔说,“游侠骑士每年都有很多时间是在荒山野岭度过的,他们觉得这很幸福。”
  “那只是在迫不得已或者恋爱的时候才如此。”唐吉诃德说,“不过,确实有的骑士苦行了足足两年时间,迎着烈日睡在岩石上;无论严寒酷暑都在野外露宿,连他的意中人都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这其中就有阿马迪斯,当时他叫贝尔特内夫罗斯,就在‘卑岩’上住了不知是八年还是八个月,我记得不很清楚了。反正他是在那里受苦,也不知道他夫人奥里亚娜怎么惹他了。不过,咱们别说这个了,桑乔,趁着你的驴和罗西南多没再遭别的难,你再使把劲儿。”
  “简直是活见鬼。”桑乔说。
  他们喊了三十声“哎哟”,叹了六十口气,咒骂了一百二十遍引他们到这里来的人,才筋疲力尽地爬起来,站在路中央,就像两只弯弓,总是站不直,费了半天劲,总算给驴备上了鞍。那只驴那天也太逍遥自在了,走起路来有些心不在焉。后来桑乔把罗西南多也扶了起来。如果它能说话,它发的牢骚肯定不比桑乔和唐吉诃德少。桑乔总算把唐吉诃德扶上了驴,又套上罗西南多,拉着驴的缰绳,向他们估计是大路的方向走去。幸亏情况慢慢好转了。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路,一条道路就出现在他们面前,路旁还有个客店,唐吉诃德认为那是城堡。桑乔坚持说是客店,主人则说不是客店,是城堡,他们争论不休,一直争到门前,桑乔领着一行人走进去,也不再争辩了。








第十六章 足智多谋的贵族在他认为城堡的客店里的遭遇
  店主看到唐吉诃德横趴在驴上,就问桑乔是哪儿不舒服。桑乔说他没什么,只是从一块石头上掉了下来,脊背难受。店主有个老婆,同其他客店的主妇不一样,心地善良,总是为别人的遭遇难过。她赶来为唐吉诃德治伤,并且让她的一个漂亮闺女帮助自己照顾客人。客店里还有个女仆,是阿斯图里亚斯人,宽宽的脸宠,粗粗的后颈,扁鼻子,一只眼瞎,另一眼也不好。这女仆还有其他毛病,那就是她从头到脚不足七拃,背上总是如承重负,压得她总是不大情愿地盯着地。不过,这几个缺陷都被她那优美的体态弥补了。这位优雅的女仆又帮着店主的女儿在一间库房里为唐吉诃德准备了一张破床。那库房显然多年来一直是堆草料用的。库房里还住着一位脚夫,他的床虽然也只是用驮鞍和马披拼凑成的,却比唐吉诃德的床强得多。唐吉诃德的床只是架在两个高低不平的凳子上的四块木板,一条褥子薄得像床罩,还净是硬疙瘩。若不是从破洞那儿看得见羊毛,还以为里面装的是鹅卵石呢。床单是用皮盾的破皮子做的,还有一条秃秃的毯子。要是有人愿意的话,那上面一共有多少根线都能数出来。
  唐吉诃德在这张破床上躺下来。客店的主妇和她的女儿把唐吉诃德从上到下都抹上了膏药,那个阿斯图里亚斯丑女仆在旁边照着亮。女主人看到唐吉诃德身上尽是瘀斑,就说这伤是打的,不是摔的。
  “不是打的,”桑乔说,“只是那块石头上有很多棱角,每个棱角都撞出一块瘀伤。”
  他还说:
  “夫人,请您把那块麻布省着点用,还会有人需要的。我的腰就有点疼。”
  “要是这么讲,”主妇说,“你大概也摔着了。”
  “我没摔着,”桑乔说,“只不过突然看到我的主人摔倒了,我的身上就也疼,好像挨了许多棍子似的。”
  “这完全可能,”那位姑娘说,“我有好多次梦见自己从一个塔上掉下来,可是从未真正摔到地上。一觉醒来,浑身疼得散了架,真好像摔着了。”
  “关键就在这儿,夫人,”桑乔说,“我什么梦也没做,而且比现在还清醒,可是身上的瘀伤比我的主人唐吉诃德少不了多少。”
  “这位骑士叫什么名字?”阿斯图里亚斯的丑女仆问。
  “曼查的唐吉诃德。”桑乔说,“他是征险骑士,可算是自古以来最优秀、最厉害的征险骑士。”
  “什么是征险骑士?”女仆问。
  “你连这都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种新鲜事!”桑乔说,“告诉你吧,妹妹,征险骑士就是刚才还被人打,转眼间又成了皇帝。今天他还是世界上最不幸、最贫穷的家伙,明天就可以有两三个王国赐给他的侍从。”
  “既然你的主人这么出色,”女仆问,“你怎么好像连个伯爵都没混上呢?”
  “为时尚早,”桑乔说,“我们到处寻险,已经一个月了,直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次险情。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歪打正着碰上了呢。要是我的主人唐吉诃德这次真能治好伤,或者没摔坏,我也没事。即使把西班牙最高级的称号授予我,我也不会放弃我的希望。”
  唐吉诃德一直认真地听他们说话,这时也挣扎着坐起来,拉着主妇的手,对她说:
  “相信我,美丽的夫人,你完全可以因为在这座城堡里留宿了我这个人而自称为幸运之人。我并不是自吹,人们常说,自褒即自贬。不过,我的侍从会告诉你我是什么人。我只对你说,你对我的照顾我会铭刻在心。只要我一息尚存,我就会感谢你。我向天发誓,我从未像现在这样被爱情所俘虏,嘴里念叨着那个狠心的美人,还仿佛能看到她的眼睛。不然的话,你这位美丽千金的眼睛就是我的灵魂的主人。”
  客店主妇、她的女儿和那位女仆听着游侠骑士的话仿佛在听天书,莫名其妙,虽然她们能够猜测到那无非是些愿意效劳之类的殷勤话。她们还不习惯于这种语言,面面相觑,觉得这是个与其他人不同的人。她们用客店里的套话表示感谢,然后便离开了。丑女仆去看桑乔的伤。他同唐吉诃德一样需要治疗。
  脚夫已经同丑女仆商量好那天晚上要共度良宵。丑女仆对脚夫说,待客人们都休息了,主人也睡觉了,她就去找脚夫,让他随心所欲。据说这位善良的女仆只要说了这类的话,即使是在山里许的愿,并没有人做证,她也会如期赴约。她觉得自己很大方,对自己在客店里做这种事并不感到低人一头。她曾多次说,她生来就倒霉,总是有不幸和苦难。唐吉诃德那张拼凑起来的又硬又窄的破床摆在库房中间,后面摆的是桑乔的床,上面只有一张草席和一条毯子。那毯子不像是毛的,倒像是破麻布的。再往后是脚夫的床,像前面说的,那床是用驮鞍和两匹最好的骡子的装备拼凑成的。他总共有十二匹骡子,个个都膘肥体亮,远近闻名。据这个故事的作者说,他是阿雷瓦洛的脚夫大户。作者特意提到他,也很了解他,据说还和他有点亲戚关系。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是个对所有事情都喜欢刨根问底,而且记事准确的作者,这点很容易看出来,因为他对所记录的情况事无巨细,都一一提及。那些讨厌的历史学家可以向他学习。那些历史学家凡事都叙述得简短扼要,大概是出于粗心、恶意或者无知,把最关键的东西刚送到嘴边,却又略去了。《塔布兰特·德里卡蒙特》和另一本叙述托米利亚斯伯爵事迹的著作的作者是多么准确地描述了一切呀!
  且说那位脚夫照看完他的牲口,喂了第二遍草料,就躺在驮鞍上静等那极其守时的丑女仆。桑乔敷好了药膏也躺了下来。他想睡觉,可是背上疼得厉害,睡不着。唐吉诃德的背也疼,一直像兔子似的睁着眼睛。整个客店一片寂静,只有大门中央的一盏灯还发出光亮。这种宁静,以及这位骑士对那些导致他疯癫的书中种种情节的回忆,使他产生了一种荒唐至极的想法。他想象自己来到了一座著名的城堡(前面说过,他把自己投宿的所有客店都看作城堡),店主的女儿是城堡长官的小姐。她被自己的风度折服了,已经爱上了自己,答应那天晚上瞒着父母来陪他好好睡一觉。这些杜撰的幻景使他仿佛觉得确有其事,于是开始不安,觉得考验他是否忠诚的时候到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背叛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即使希内夫拉女王和她的侍女金塔尼奥斯来了也不能动心。
  唐吉诃德正在胡思乱想,恰巧那个阿斯图里亚斯女仆赴约的时间到了。她穿着衬衣,光着脚,头发盘在一个用绒布做的发套里,蹑手蹑脚地摸索着溜进他们三人的房间里,准备同脚夫幽会。她刚走到门边,唐吉诃德就察觉了。虽然身上涂着药膏,背很疼,唐吉诃德还是坐在床上,伸出双臂来迎接自己的美丽夫人。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全神贯注地悄悄伸着手找她的情郎,手碰到了唐吉诃德的胳膊。唐吉诃德用力抓住女仆的一只手腕,把她拉过来,让她坐在床上。女仆吓得不敢言语。唐吉诃德又触摸到女仆的衬衣。那衬衣虽然是用粗布做的,可唐吉诃德还是觉得它薄如细纱。女仆的手腕上戴着玻璃珠串,于是唐吉诃德仿佛看到了东方的明珠。女仆的头发在某种程度上像马鬃,可唐吉诃德却把它当作阿拉伯光彩夺目的金丝,照得太阳黯然失色。她的呼吸无疑散发出一股隔夜色拉的味道,可唐吉诃德觉得它是那么芬芳馥郁。最后,唐吉诃德在头脑里把她想得跟书里的一位公主一模一样。那位公主就像刚才描写的那么迷人。她被爱情驱使,来看望受伤的骑士。唐吉诃德已经鬼迷心窍,无论是对女仆的触摸还是她的气息或者其它东西,都不能让他清醒过来。除了脚夫以外,所有人都会对女仆的身体和气息作呕,可是唐吉诃德却觉得他搂着一位天姿国色。他搂紧女仆,情意绵绵地喃喃道:
  “美丽尊贵的夫人,承蒙大驾光临,不胜报答。可是命运偏偏不断地捉弄好人,让我躺在床上,浑身疼痛,虽然我十分愿意满足您,却又不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已经对托博索举世无双的杜尔西内亚表示了忠心。我在灵魂最深处认为她是我唯一的意中人。不然的话,我不会像个愚蠢的骑士那样放弃您赐予我的这次幸遇。”
  女仆被唐吉诃德紧搂着,已经烦恼万分,身上直冒虚汗。她并没有听懂,也根本没有听唐吉诃德说些什么,只想能默不作声地摆脱出来。脚夫被邪欲搅得不能入睡,他的姘头刚到门口他就知道了。他一直仔细听着唐吉诃德说的话,而且由于阿斯图里亚斯女仆失约投入别人的怀抱而醋意大发。他悄悄走近唐吉诃德的床,看唐吉诃德到底还能说些什么。可是,他看到女仆正竭力想挣脱出来,而唐吉诃德却缠着她不放,他觉得这太过分了。脚夫高举手臂,一记猛击打在这位多情骑士的尖嘴巴上,立刻打得他满嘴是血。脚夫觉得这还不够,又踩到唐吉诃德的背上,从头到脚把唐吉诃德踢了个够。这张床本来就不结实,床架也不牢,脚夫再一上来就更禁不住了,结果连人带床塌了下来。响声惊醒了店主。店主估计是女仆在闹腾。刚才店主喊过她,却没听到她应声。这么一猜,店主便起身点燃一盏油灯,向他估计正在打架的地方走来。
  女仆看到主人走过来了。她知道店主生性暴躁,吓得惊恐万状,赶紧藏到桑乔的床下,缩成一团。桑乔还睡着。店主走进来说道:
  “臭婊子,你藏在哪儿?我就知道准是你在闹事。”
  这时候桑乔醒了。他感觉到有个人影几乎压在他身上,以为是做恶梦,就挥拳乱打,有不少下打在了女仆身上。女仆被打疼了,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反手打了桑乔很多下。这回桑乔可醒了。他看到有人打他,但不知那人是谁,就赶紧坐起来,抱住女仆,于是两人展开了一场世界上最激烈也最滑稽的争斗。
  脚夫借着店主的灯光看到女仆这种状况,便放开唐吉诃德过去帮忙。店主也想过去,不过他另有目的,店主认为是女仆造成了这场混战,所以他是过去惩罚女仆的。这真可谓“猫追老鼠鼠咬绳,绳缚棍子忙不停”,脚夫揍桑乔,桑乔打女仆,女仆又打桑乔,店主追女仆,大家都忙个不停,连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妙就妙在店主手里的灯灭了,四周一片黑暗。大家摸黑乱打,无所顾忌,手到之处,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恰巧有个所谓托莱多老圣友团的团丁住在客店里。他听到这种奇怪的激烈打斗声,便抓起他的短杖和铁皮头盔,摸黑走进房间,说道:
  “别动,是正义!别动,是圣友团!”
  团丁首先抓到的是已经饱尝恶拳的唐吉诃德。唐吉诃德倒在他那已经倒塌的破床上,失去了知觉。团丁摸到他的胡子,不停地喊着:“服从正义!”可是看到被抓的人既不喊叫也不动,才意识到这人大概已经死了,那么其他在场的人就是凶手。这么一想,他就扯足嗓门喊道:
  “关上客店的门!不要让任何人跑掉,这里有个人被杀死了。”
  他这一叫可把在场的人吓坏了。大家有都停止了打斗,店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脚夫回到驮鞍上,女仆也回到自己的茅屋里。只有倒霉的唐吉诃德和桑乔倒在原地动弹不得。这时团丁松开了唐吉诃德的胡子,出门找灯,准备寻找抓捕罪犯。可是灯没找到。原来店主回自己房间的时候,已经把油灯弄坏了。团丁好不容易才找到壁炉,费了不少周折和时间才点燃了另外一盏灯。








第十七章 错把客店当城堡,唐吉诃德和桑乔遇到了种种麻烦事
  唐吉诃德这个时候已经苏醒过来。他用前一天被人乱棍打倒在谷地时叫桑乔的那种声音叫道:
  “桑乔朋友,你睡着了?你睡着了吗,桑乔朋友?”
  “就我这样,还睡什么觉啊!”桑乔又怕又恼地说,“好像今天晚上所有的魔鬼都跟我过不去呢。”
  “你可以这么想,没问题。”唐吉诃德说,“或者是我见识太少,或者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你应该知道……不过你得发誓名”主张,力求实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等级森严,对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情绝对保密,直到我死后才能说。”
  “我发誓。”桑乔说。
  唐吉诃德说:“我这样讲是因为我不想败坏任何人的名声。”
  “我发誓,”桑乔又说,“我一定保密,直到有一天您老过世。不过,但愿上帝能让我明天就可以说出去了。”
  “我怎么惹你了,”唐吉诃德说,“你竟然希望我这么快就死?”
  “那倒不是,”桑乔说,“只是我最讨厌把什么都藏着掖着,把东西都放烂了。”
  “不管怎么说,”唐吉诃德说,“你对我敬爱和尊崇,这点我是信得过的。所以,我想让你知道我今晚一次特别的神奇经历。简单地说,就是这个城堡长官的小姐刚才跑来找我,她是世界上最高雅最漂亮的姑娘。我应该怎样形容她的相貌呢?怎样描述她机敏的头脑呢?怎样介绍她那些隐秘之处呢?为了保持对托博索我美丽夫人的忠诚,还是暂且不说吧。我只想对你说,老天看到我这送上门来的艳福都眼红了,或者也许(绝对是也许),是这座城堡中了邪气。我正同她亲密地交谈,不知从何处飞来一个超级巨人的一只手,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打得我满嘴是血。昨天由于罗西南多放荡不羁,几个脚夫把咱们揍得够呛,这你知道。可今天我的状况比昨天还糟糕。因此我想,这个漂亮的宝贝姑娘大概是留给某个会魔法的摩尔人的,而不是属于我的。”
  “也不属于我。”桑乔说,“曾有四百多个摩尔人追打我,与之相比,这顿棍棒简直不算什么。不过,请您告诉我,大人,现在咱们弄到这种地步,您怎么还说是少有的妙事呢?您好歹还有过一个您说是美丽无比的姑娘;而我呢,除了挨一顿估计是我平生最厉害的毒打外,还得着什么了?我和养育了我的母亲真倒霉呀!我不是游侠骑士,也从未想过要当游侠骑士,可是那么多的厄运却都让我摊上了。”
  “你后来也挨打了?”唐吉诃德问。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也挨打了嘛,尽管我不是游侠骑士。”
  桑乔说。
  “别伤心,朋友,”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就做那种珍贵的圣水,咱们的伤立刻就会好。”
  这时,团丁刚刚点燃了油灯,进来看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桑乔见他穿着衬衣,头上裹着布,手里拿着油灯,面目极为丑恶,便问他的主人:
  “大人,难道那个再次惩罚我们的摩尔人魔法师就是他吗?”
  “不会是摩尔人,”唐吉诃德说,魔法师从来不会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却让人感觉得到,”桑乔说,“不信,我的背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我的肩膀也能证明,”唐吉诃德说,“不过,这还是不能让人相信,能让人看到的这个人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
  团丁走进来,看到唐吉诃德和桑乔正不慌不忙地说话,不禁愕然。唐吉诃德依然躺在那里,动弹不得,浑身是伤,而且涂满了药膏。团丁走过来问他:
  “怎么样,大好人?”
  “如果我是你,”唐吉诃德说,“说话就会更文明些。蠢货,你常常在这个地方同游侠骑士如此讲话吗?”
  团丁看到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敢如此对待自己,哪里受得了。他举起装满了油的油灯,向唐吉诃德的脑袋砸去,打得他头晕眼花。四周一片黑暗,团丁走了。
  桑乔说:
  “毫无疑问,大人,他就是会魔法的摩尔人。好东西都是留给别人的,留给我们的只是遭拳打,遭油灯砸。”
  “是的,”唐吉诃德说,“不过,对于魔法这类的事情不必介意,也没什么可生气的,这种东西肉眼看不到,又很离奇,咱们就是再费气力,也不知道该向谁报仇。你要是能站起来,桑乔,就起来去叫这座城堡的要塞司令,想办法弄些油、酒、盐和迷迭香来,做点治伤的圣水。真的,我现在需要它。我被那个魔鬼弄伤的地方流了很多血。”
  桑乔忍着筋骨的剧痛站起来,摸黑向店主的方向走去,结果碰上了正打算探听敌情的团丁,便对他说:
  “大人,不管您是谁,请您开恩给我们一点儿迷迭香、油、盐和酒吧,好医治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他被这座客店里的摩尔人魔法师打得很严重,正躺在床上。”
  团丁听到这番话,断定这个人精神不正常。既然天已经开始亮了,他就打开客店的们,告诉店主桑乔所需要的东西,店主如数给了桑乔,桑乔把这些东西带给了唐吉诃德。唐吉诃德正捂着被油灯砸伤的脑袋呻吟。其实,他头上不过是被砸起了两个鼓包,他以为头上流了血,其实那只是由于厄运临头流的汗。
  最后,唐吉诃德把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了很长时间,一直煮到他以为到了火候的时候。他又要瓶子盛药,可是客店里没有瓶子,就用铁皮水筒装。店主送给他一个水筒。唐吉诃德对着水筒念了八十遍天主经,又说了八十遍万福玛利亚、圣母颂和信经。每念一遍,他都划个十字,表示祝福。桑乔、店主和团丁一直都在场,而脚夫却已悄悄去照料他的骡子了。
  唐吉诃德想试试熬出的圣水是否有他想象的那种效力,就把剩在锅里的近半升的水喝了下去。刚喝完,他就开始呕吐,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直吐得浑身大汗淋漓,只好让大家给他盖好被,一个人躺在床上。被子盖好后,他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后他觉得身体轻松极了,身上也不疼了,以为自己已经好了,并且深信自己制成了菲耶拉布拉斯圣水,从此不用再惧怕任何战斗了,无论它们有多么危险。
  桑乔也觉得主人身体好转是个奇迹。他请求唐吉诃德把锅里剩下的那些水都给他。锅里还剩了不少,唐吉诃德同意都给他。桑乔双手捧着水,满怀信心、乐不可支地喝进肚里,喝得决不比唐吉诃德少。大概他的胃不像唐吉诃德的胃那么娇气,所以恶心了半天才吐出一口,弄得他浑身是汗,差点晕过去,甚至想到了他会寿终正寝。桑乔难受得厉害,一边咒骂可恶的圣水,一边诅咒给他圣水的混蛋。唐吉诃德看到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桑乔,我觉得你这么难受,完全是由于你还没有被封为骑士。依我看,没有被封为骑士的人不该喝这种水。”
  “既然您知道这些,”桑乔说,“为什么还让我喝呢?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这时圣水开始起作用了。可怜的桑乔马上开始上吐下泻。他刚才已经躺到了草席上,结果弄得床上和他盖的麻布被单上都有秽物。他的汗越出越多,越出越厉害,不仅他自己,连在场的人都认为他的生命这次到头了。这样足足折腾了两个小时,结果却不像主人那样,只觉得浑身疼痛难忍,骨头像散了架。前面说到唐吉诃德感觉身上轻松了,已经康复了,就想马上离开,再去征险,觉得他在这里耽搁,整个世界和世界上所有需要他帮助和保护的穷人就失掉了他。而且,他对自己带的圣水信心十足,他受这种愿望驱使,自己为罗西南多和桑乔的驴上了驮鞍,又帮助桑乔穿好衣服,扶他上驴。唐吉诃德骑上马,来到客店的一个墙角,拿起一支短剑权当长枪。
  当时客店里足有二十多人,大家都看着唐吉诃德,店主的女儿也看着他,唐吉诃德同样地盯着店主的女儿,不时还深深地叹口气。大家想,大概是他的背还在痛,至少那天晚上看见他浑身涂满了药膏的人都是这么想的。
  两人在客店门前骑上了马。唐吉诃德又叫店主,声音极其平缓和沉重,对店主说:
  “在此城堡里承蒙您盛情款待,要塞司令大人,我终生感激不尽。作为报答,假如有某个巨人对您有所冒犯,我定会为您报仇。您知道,我的职业就是扶弱济贫,惩治恶人,请您记住,如果您遇到了我说的这类事情,一定要告诉我。
  “我以骑士的名义保证,替您报仇,而且让您满意。”
  店主也心平气和地说:
  “骑士大人,我没有受到什么侵犯需要您为我报仇。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自己会去报仇的。我只需要您为今晚您的两匹牲口在客店里所用的草料,以及您二位的晚餐和床位付款。”
  “难道这是个客店?”唐吉诃德问。
  “是啊,而且是个很正规的客店。”店主说。
  “我被欺骗了,”唐吉诃德悦,“以前我真的以为这是座城堡,而且是座不错的城堡。既然这不是城堡,而是客店,现在能做的只是请您把这笔帐目勾销。我不能违反游侠骑士的规则。我知道,游侠骑士无论在什么地方住旅馆或客店都从来不付钱,我从来没有在哪本书上看到他们付钱的事。作为回报,他们有权享受周到的款待。他们受苦受累,无论冬夏都步行或骑马,忍饥挨俄,顶严寒,冒酷暑,遭受着各种恶劣天气和世间各种挫折的袭扰,日夜到处征险。”
  “我与此没什么关系。”店主说,“把欠我的钱付给我,别讲什么骑士的事了。我只知道收我的帐。”
  “你真是个愚蠢卑鄙的店主。”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双腿一夹罗西南多,提着他那支短剑出了客店,没有人拦他。他也没有看桑乔是否跟上了他,便走出好远。店主看唐吉诃德走了,没有结帐,就向桑乔要钱。桑乔说,既然他的主人不愿意付钱,他也不打算付。他是游侠骑士的侍从,所以住客店不付钱的规则对他和他的主人都是一样的。店主愤怒极了,威胁说如果他不付帐,就不会有好果子吃。桑乔对此的回答是,按照他主人承认的骑士规则,他即使丢了性命,也不会付一分钱的。他不能为了自己而丧失游侠骑士多年的优良传统,也不能让后世的游侠骑士侍从埋怨他,指责他破坏了他们的正当权利。
  真该桑乔倒霉。客店的人群里有四个塞哥维亚的拉绒匠、三个科尔多瓦波特罗的针贩子和两个塞维利亚博览会附近的居民。这些人生性活泼,并无恶意,却喜欢恶作剧、开玩笑。他们不约而同地来到桑乔面前,把他从驴上拉下来。其中一个人到房间里拿出了被单,大家把桑乔扔到被单上,可抬头一看,屋顶不够高,便商定把桑乔抬到院子里,往上抛。他们把桑乔放在被单中,开始向上抛,就像狂欢节时耍狗那样拿桑乔开心。
  可怜桑乔的叫喊声传得很远,一直传到了唐吉诃德的耳朵里。他停下来仔细听了一下,以为又是什么新的险情,最后才听清楚是桑乔的叫喊声。他掉转缰绳,催马回到客店门前,只见门锁着。他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院墙并不高,还没到院墙边,他就看见了里边的人对桑乔的恶作剧。他看到桑乔在空中一上一下地飞舞,既滑稽又好笑。要不是因为当时他正怒气冲冲,准会笑出声来。唐吉诃德试着从马背往墙头上爬,可浑身疼得要散了架,连下马都不行。他开始在马背上诅咒那些扔桑乔的人,用词十分难听,很难准确地在此表述。不过,院里的笑声和恶作剧并没有因为唐吉诃德的诅咒而停止。桑乔仍叫唤不停,同进还能听见他的恫吓声和求饶声。可是求饶也没有用,那些人一直闹到累了才住手。他们牵来驴,把桑乔扶上去,给他披上外衣。富于同情心的女仆看到桑乔已精疲力竭,觉得应该给他一罐水帮帮他。井里的水最凉,她就从井里打来一罐水。桑乔接过罐子,刚送到嘴边,就听见唐吉诃德对他喊:
  “桑乔,别喝那水。孩子,别喝那水,会要了你的命的。你没看到我这儿有圣水吗?”唐吉诃德说着晃了一下铁筒,“你只须喝两口就会好的。”
  桑乔循场转过头去,因为是斜视,桑乔的声音竟比唐吉诃德的声音还要大,喊道:
  “您大概忘了我不是骑士,要不就是想让我把昨天晚上肚子里剩下的那点东西全吐掉?把您那见鬼的圣水收起来,饶了我吧。”
  桑乔说完就赶紧喝起来,但一喝是井水,他又不想再喝了。他请求女仆给他拿点酒来。女仆很高兴地给他拿来了酒,这酒是她自己掏钱买的。据说她虽然是干那种事的人,可毕竟还有点基督徒的味道。桑乔喝完酒,脚后跟夹了一下驴。客店的门已经打开,桑乔出了门。他到底没有付房钱,最后还是得听他的,所以心里很高兴,尽管替他还帐的是他的后背。
  实际上,店主把桑乔的褡裢扣下抵帐了。桑乔慌慌张张地出了门,并没有发现褡裢丢了。店主看到桑乔出了门,想赶紧把门闩上。可是,刚才扔桑乔的那些人却不以为然。他们觉得唐吉诃德即使真是圆桌骑士,也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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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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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24:12 |只看该作者

第十八章 桑乔同主人唐吉诃德的对话及其他险遇
  桑乔追上唐吉诃德时已经疲惫不堪,连催驴快跑的力气都没了。唐吉诃德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对他说:
  “现在我才相信,好桑乔,那个城堡或客店肯定是中了邪气。那些人如此恶毒地拿你开心,不是鬼怪或另一个世界的人又是什么呢?我敢肯定这一点,因为刚才我从墙头上看他们对你恶作剧的时候,想上墙头上不去,想下罗西南多又下不来,肯定是他们对我施了魔法。我以自己的身份发誓,如果我当时能够爬上墙头或者下马,肯定会为你报仇,让那些歹徒永远记住他们开的这个玩笑,尽管这样会违反骑士规则。
  “我跟你说过多次,骑士规则不允许骑士对不是骑士的人动手,除非是在迫不得已的紧急情况下为了自卫。”
  “如果可能的话,我自己也会报仇,不管我是否已经被封为骑士,可是我办不到啊。不过,我觉得拿我开心的那些人并非像您所说的那样是什么鬼怪或魔法师评与自我批评。2.在自然界中,指内部不包含对抗因素并采,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扔我的时候,我听到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有个人叫佩德罗·马丁内斯,另外一个人叫特诺里奥·埃尔南德斯。我听见店主叫左撇子胡安·帕洛梅克。所以,大人,您上不了墙又下不了马并不是魔法造成的。我把这些都挑明了,是想说,咱们到处征险,结果给自己带来许多不幸,弄得自己简直无所适从。我觉得最好咱们掉头回老家去。现在正是收获季节,咱们去忙自己的活计,别像俗话说的‘东奔西跑,越跑越糟’啦。”
  “你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唐吉诃德说,“你什么也别说,别着急,总会有一天,你会亲眼看到干这行是多么光荣的事情。否则,你告诉我,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呢?还有什么可以与赢得一场战斗、打败敌人的喜悦相比呢?没有,肯定没有。”
  “也许是这样,”桑乔说,“尽管我并不懂。我只知道自从咱们当了游侠骑士以后,或者说您成了游侠骑士以后(我没有理由把自己也算在这个光荣的行列里),要是不算同比斯开人那一仗,咱们可以说从未打胜过一场战斗,而且就是在同比斯开人的那场战斗里,您还丢了半只耳朵,半个头盔。后来,除了棍子还是棍子,除了拳头还是拳头。我还额外被人扔了一顿。那些人都会魔法,我无法向他们报仇,到哪儿去体会您说的那种战胜敌人的喜悦呢?”
  “这正是我的伤心之处,你大概也为此难过,桑乔。”唐吉诃德说,“不过,以后我要设法弄到一把剑。那把剑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谁佩上它亚那)。自然主义后来分化和融合到别的哲学流派中。,任何魔法都不会对他起作用。而且,我也许还会有幸得到阿马迪斯的那把剑呢,当时他叫火剑骑士,而那把剑是世界上的骑士所拥有的最佳宝剑之一。除了我刚才说的那种作用外,它还像把利刀,无论多么坚硬的盔甲都不在话下。”
  “我真是挺走运的,”桑乔说,“不过就算事实如此,您也能找到那样的剑,它恐怕也只能为受封的骑士所用,就像那种圣水。而侍从呢,只能干认倒霉。”
  “别害怕,桑乔,”唐吉诃德说,“老天会照顾你的。”
  两人正边走边说,唐吉诃德忽然看见前面的路上一片尘土铺天盖地般飞扬,便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噢,桑乔,命运给我安排的好日子到了。我是说,我要在这一天像以往一样显示我的力量,而且还要做出一番将要青史留名的事业来。你看见那卷起的滚滚尘土了吗,桑乔?那是一支由无数人组成的密集的军队正向这里挺进。”
  “如此说来,应该是两支军队呢,”桑乔说,“这些人对面也同样是尘土飞扬。”
  唐吉诃德再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喜出望外。他想,这一定是两支交战的军队来到这空矿的平原上交锋。他的头脑每时每刻想的都是骑士小说里讲的那些战斗,魔法、奇事、谵语、爱情、决斗之类的怪念头,他说的、想的或做的也都是这类事情。其实,他看到的那两股飞扬的尘土是两大群迎面而至的羊。由于尘土弥漫,只有羊群到了眼前才能看清楚。唐吉诃德一口咬定那是两支军队,桑乔也就相信了,对他说:
  “大人,咱们该怎么办呢?”
  “怎么办?”唐吉诃德说,“扶弱济贫啊!你应该知道,桑乔,迎面而来的是由特拉波瓦纳①大岛的阿利凡法龙大帝统率的队伍,而在我背后的是他的对手,加拉曼塔人的捋袖国王彭塔波林,他作战时总是露着右臂。”
  --------
  ①特拉波瓦纳是锡兰的旧名,即现在的斯里兰卡。
  “那么,这两位大人为什么结下如此深仇呢?”桑乔问。
  “他们结仇是因为这个阿利凡法龙是性情暴躁的异教徒,他爱上了彭塔波林的女儿,一位绰约多姿的夫人,而她是基督徒。她的父亲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一位异教的国王,除非国王能放弃他的虚妄先知穆罕默德,皈依基督教。”
  “我以我的胡子发誓,”桑乔说,“彭塔波林做得很对!我应该尽力帮助他。”
  “你本该如此,”唐吉诃德说,“参加这类战斗不一定都是受封的骑士。”
  “我明白,”桑乔说,“不过,咱们把这头驴寄放在哪儿呢?打完仗后还得找到它。总不能骑驴去打仗呀,我觉得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这样做的。”
  “是这样,”唐吉诃德说,“你能做的就是让它听天由命,别管它是否会丢了。咱们打胜这场仗后,不知可以得到多少马匹哩,说不定还要把罗西南多换掉呢。不过你听好,也看好,我要向你介绍这两支大军的主要骑士了。咱们撤到那个小山包上去,两支大军在那儿会暴露无遗,你可以看得更清楚。”
  他们来到小山包上。要是飞尘没有挡住他们的视线,他们完全可以看清,唐吉诃德说的两支军队其实是两群羊。可是唐吉诃德却想象着看到了他其实并没有看到、也并不存在的东西。他高声说道:
  “那个披挂着深黄色甲胄,盾牌上有一只跪伏在少女脚下的戴王冠狮子的骑士,就是普恩特·德普拉塔的领主,英勇的劳拉卡尔科。另一位身着金花甲胄,蓝色盾牌上有三只银环的骑士,是基罗西亚伟大的公爵,威武的米科科莱博。他右侧的一位巨人是博利切从不怯阵的布兰达巴尔瓦兰,三个阿拉伯属地的领主。你看他身裹蛇皮,以一扇大门当盾牌。据说那是参孙①以死相拼时推倒的那座大殿的门呢。
  --------
  ①参孙是《圣经》故事中古代犹太人的领袖之一,后被喻为大力士。他被非利士人牵至大殿加以戏弄时,奋力摇动柱子,致使大殿倒塌,和非利士人一同被压死。
  “你再掉过头来向这边看,你会看到统率这支军队的是常胜将军蒂莫内尔·德卡卡霍纳,新比斯开的王子。他的甲胄上蓝、绿、白、黄四色相间,棕黄色的盾牌上有只金猫,还写着一个‘缪’字,据说是他美丽绝伦的情人、阿尔加维的公爵阿尔费尼肯的女儿缪利纳名字的第一个字。另外一位骑着膘马,甲胄雪白,持没有任何标记的白盾的人是位骑士新秀,法国人,名叫皮尔·帕潘,是乌特里克的男爵。还有一位正用他的包铁脚后跟踢那匹斑色快马的肚子,他的甲胄上是对置的蓝银钟图案,那就是内比亚强悍的公爵、博斯克的埃斯帕塔菲拉尔多。他的盾牌上的图案是石刁柏,上面用卡斯蒂利亚语写着:‘为我天行道’。”
  唐吉诃德就这样列数了在他的想象中两支军队的许多骑士的名字,并且给每个人都即兴配上了甲胄、颜色、图案以及称号。他无中生有地想象着,接着说:
  “前面这支军队是由不同民族的人组成的,这里有的人曾喝过著名的汉托河的甜水;有的是蒙托萨岛人,去过马西洛岛;有的人曾在阿拉伯乐土淘金沙;有的人到过清澈的特莫东特河边享受那著名而又凉爽的河滩;有的人曾通过不同的路线为帕克托勒斯的金色浅滩引流;此外,还有言而无信的努米底亚人,以擅长弓箭而闻名的波斯人,边打边跑的帕提亚人和米堤亚人,游牧的阿拉伯人,像白人一样残忍的西徐亚人,嘴上穿物的埃塞俄比亚人,以及许多其他民族的人,他们的名字我叫不出来,可他们的面孔我很熟悉。在另一方的军队里,有的人曾饮用养育了无数橄榄树的贝蒂斯河的晶莹河水;有的人曾用塔霍河甘美的金色琼浆刮脸;有的人享用过神圣的赫尼尔河的丰美汁液;有的人涉足过塔尔特苏斯田野肥沃的牧场;也有的人在赫雷斯天堂般的平原上得意过;有头戴金黄麦穗编的冠儿、生活富裕的曼查人;有身着铁甲、风俗古老的哥特遗民;有的人曾在以徐缓闻名的皮苏埃卡河里洗过澡;有的人曾在以暗流著称的瓜迪亚纳河边辽阔的牧场上喂过牲口;还有的人曾被皮里内奥森林地区的寒冷和亚平宁高山的白雪冻得瑟瑟发抖。一句话,欧洲所有的民族在那里都有。”
  上帝保佑,他竟列数了那么多的地名和民族,而且如此顺溜地一一道出了每个地方和民族的特性,说得神乎其神,其实全是从那些满纸荒唐的书里学来的!桑乔怔怔地听着,一句话也不说,不时还回头看看有没有主人说的那些骑士和巨人,结果一个也没有发现,便说:
  “大人,简直活见鬼,您说的那些巨人和骑士怎么这里都没有呢?至少我还没有看见。也许这些人都像昨晚的鬼怪一样,全是魔幻吧。”
  “你怎么能这么讲!”唐吉诃德说,“难道你没有听到战马嘶鸣,号角震天,战鼓齐鸣吗?”
  “我只听到了羊群的咩咩叫声。”桑乔说。
  果然如此,那两群羊这时已经走近了。
  “恐惧使你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桑乔。”唐吉诃德说,“恐惧产生的效果之一就是扰乱人的感官,混淆真相。既然你如此胆小,就站到一边吧,让我一个人去。我一个人就足以让我帮助的那方取胜。”
  唐吉诃德说完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托着长矛像闪电一般地冲下山去。桑乔见状高声喊道:
  “回来吧,唐吉诃德大人!我向上帝发誓,您要进攻的只是一些羊!回来吧,我倒霉的父亲怎么养了我!您发什么疯啊!您看,这里没有巨人和骑士,没有任何人和甲胄,没有杂色或一色的盾牌,没有蓝帷,没有魔鬼。您在做什么?我简直是造孽呀!”
  唐吉诃德并没有因此回头,反而不断地高声喊道:
  “喂,骑士们,投靠在英勇的捋袖帝王彭塔波林大旗下的人,都跟我来!你们会看到,我向你们的敌人特拉波瓦纳的阿利凡法龙报仇是多么容易。”
  唐吉诃德说完便冲进羊群,开始刺杀羊。他杀得很英勇,似乎真是在诛戮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跟随羊群的牧羊人和牧主高声叫喊,让他别杀羊了,看到他们的话没起作用,就解下弹弓,向唐吉诃德弹射石头。拳头大的石头从唐吉诃德的耳边飞过,他全然不理会,反而东奔西跑,不停地说道:“你在哪里,不可一世的阿利凡法龙?过来!我是个骑士,想同你一对一较量,试试你的力量,要你的命,惩罚你对英勇的彭塔波林·加拉曼塔所犯下的罪恶。”
  这时飞来一块卵石,正打在他的胸肋处,把两条肋骨打得凹了进去。唐吉诃德看到自己被打成这样,估计自己不死也得重伤。他想起了他的圣水,就掏出瓶子,放在嘴边开始喝。可是不等他喝到他认为够量的时候,又一块石头飞来,不偏不倚正打在他的手和瓶子上。瓶子被打碎了,还把他嘴里的牙也打下三四颗来,两个手指也被击伤了。这两块石头打得都很重,唐吉诃德不由自主地从马上掉了下来。牧羊人来到他跟前,以为他已经死了,赶紧收拢好羊群,把至少七只死羊扛在肩上,匆匆离去了。
  桑乔一直站在山坡上,看着他的主人抽疯。他一边揪着自己的胡子,一边诅咒命运让他认识了这位唐吉诃德。看到主人摔到地上,而且牧羊人已经走了,他才从山坡上下来,来到唐吉诃德身边,看到唐吉诃德虽然还有知觉,却已惨不忍睹,就对他说:
  “我说过,您进攻的不是军队,是羊群。难道我没有说过吗,唐吉诃德大人?”
  “那个会魔法的坏蛋可以把我的敌人变来变去。你知道,桑乔,那些家伙要把咱们面前的东西变成他们需要的样子很容易。刚才害我的那个恶棍估计我会打胜,很嫉妒,就把敌军变成了羊群。否则,桑乔,我以我的生命担保,你去做一件事,就会恍然大悟,看到我说的都是真的。你骑上你的驴,悄悄跟着他们,会看到他们走出不远就变回原来的样子,不再是羊,而是地地道道的人,就像我刚才说的。不过你现在别走,我需要你的帮助。你过来看看,我缺了多少牙,我觉得嘴里好像连一颗牙也没有了。”
  桑乔凑过来,眼睛都快瞪到唐吉诃德的嘴里去了。就在这时,唐吉诃德刚才喝的圣水发作了。桑乔正向他嘴里张望,所有的圣水脱口而出,比枪弹还猛,全部喷到了这个热心肠侍从的脸上。
  “圣母玛利亚!”桑乔说,“这是怎么回事呀?肯定是这个罪人受了致命的伤,所以才吐了血。”
  桑乔顿了一下,看看呕吐物的颜色、味道和气味,原来不是血,而是刚才唐吉诃德喝的圣水,不禁一阵恶心,胃里的东西全翻出来,又吐到了主人身上,弄得两个人都湿漉漉的。
  桑乔走到驴旁边,想从褡裢里找出点东西擦擦自己,再把主人的伤包扎一下,可是没找到褡裢。他简直要气疯了,又开始诅咒起来,有心离开主人回老家去,哪怕他因此得不到工钱,也失去了当小岛总督的希望。
  唐吉诃德这时站了起来。他用左手捂着嘴,以免嘴里的牙全掉出来,又用右手抓着罗西南多的缰绳。罗西南多既忠实又性情好,始终伴随着主人。唐吉诃德走到桑乔身边,看见他正趴在驴背上,两手托腮,一副沉思的样子。见他这般模样,唐吉诃德也满面愁容地对他说:
  “你知道,桑乔,‘不做超人事,难做人上人’。咱们遭受了这些横祸,说明咱们很快就会平安无事,时来运转啦。不论好事还是坏事都不可能持久。咱们已经倒霉很长时间了,好运也该近在眼前了。所以,你不要为我遭受的这些不幸而沮丧,反正也没牵连你。”
  “怎么没牵连?”桑乔说,“难道那些人昨天扔的不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丢失的那个褡裢和里面的宝贝东西难道是别人的吗?”
  “你的褡裢丢了,桑乔?”唐吉诃德问。
  “丢了。”桑乔答道。
  “那么,咱们今天就没吃的了。”唐吉诃德说。
  “您说过,像您这样背运的游侠骑士常以草充饥,”桑乔说,“如果这片草地上没有您认识的那些野草,那么咱们的确得挨饿了。”
  “不过,”唐吉诃德说,“我现在宁愿吃一片白面包,或一块黑面包,再加上两个大西洋鲱鱼的鱼头,而不愿吃迪奥斯科里斯①描述过的所有草,即使配上拉古纳②医生的图解也不行。这样吧,好桑乔,你骑上驴,跟我走。上帝供养万物,决不会亏待咱们,更何况你跟随我多时呢。蚊子不会没有空气,昆虫不会没有泥土,蝌蚪也不会没有水。上帝很仁慈,他让太阳普照好人和坏人,让雨水同沐正义者和非正义者。”
  --------
  ①迪奥斯科里斯是古希腊名医、药理学家。他的著作《药物论》为现代植物学提供了最经典的原始材料。
  ②拉古纳是16世纪的西班牙名医,曾将《药物论》译成西班牙文,并配上图解。
  “要说您是游侠骑士,倒不如说您更像个说教的道士。”桑乔说。
  “游侠骑士都无所不知,而且也应该无所不知,桑乔。”唐吉诃德说,“在前几个世纪里,还有游侠骑士能在田野里布道或讲学,仿佛他是从巴黎大学毕业的,真可谓‘矛不秃笔,笔不钝矛’。”
  “那么好吧,但愿您说得对,”桑乔说,“咱们现在就走,找个过夜的地方,但愿上帝让那个地方没有被单,没有用被单扔人的家伙,没有鬼怪,没有摩尔人魔法师。如果有,我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你去向上帝说吧,孩子。”唐吉诃德说,“你带路,随便到哪儿去,这回住什么地方任你挑。你先把手伸过来,用手指摸摸我的上腭右侧缺了几颗牙。我觉得那儿挺疼的。”
  桑乔把手指伸了进去,边摸边问:
  “您这个地方原来有多少牙?”
  “四颗,”唐吉诃德说,“除了智齿,都是完好的。”
  “您再想想。”桑乔说。
  “四颗,要不就是五颗。”唐吉诃德说,“反正我这辈子既没有拔过牙,也没有因为龋齿或风湿病掉过牙。”
  “可是您这下腭最多只有两颗半牙,”桑乔说,“而上腭呢,连半颗牙都没有,平得像手掌。”
  “我真不幸,”唐吉诃德听了桑乔对他说的这个伤心的消息后说道,“我倒宁愿被砍掉一只胳膊,只要不是拿剑的那只胳膊就行。我告诉你,桑乔,没有牙齿的嘴就好比没有石磙的磨,因此一只牙有时比一颗钻石还贵重。不过,既然咱们从事了骑士这一行,什么痛苦就都得忍受。上驴吧,朋友,你带路,随便走,我跟着你。”
  桑乔骑上驴,朝着他认为可能找到落脚处的方向走去,但始终没有离开大路。他们走得很慢,唐吉诃德嘴里的疼痛弄得他烦躁不安,总是走不快。桑乔为了让唐吉诃德分散精力,放松一下,就同他讲了一件事。详情请见下章。








第十九章 桑乔的高见,路遇死尸及其他奇事
  “这几天咱们碰到了不少晦气,大人,我敢肯定,这是您违反了骑士规则而受到的惩罚。您没有履行您在夺取马兰德里诺(或者叫摩尔人,我记不清了)的头盔之前不上桌吃饭、不和女王睡觉以及其他的种种誓言。”
  “你说得对,桑乔,”唐吉诃德说,“说实话,那些誓言我早就忘了。不过你也该明白,由于你没有及时提醒我,才发生了你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然而,我会设法弥补的,骑士界里有各种挽救损失的办法。”
  “难道我发过什么誓吗?”桑乔问。
  “是否发过誓倒无关紧要,”唐吉诃德说,“我只是大概知道你没参与,这就够了,不管怎样甚广,影响极大,致使“物竟天择之理厘然于人心,中国民,采取补救措施总不会错。”
  “既然这样,”桑乔说,“这事您可别忘了,就好比别忘了誓言一样。也许那些鬼怪又会想起来拿我开心呢。要是它们看到您还是这么固执,说不定还会找您的麻烦呢。”
  两人边走边说,已经傍晚了,也没有发现一个可以过夜的地方。糟糕的是他们饿得厉害,可褡裢丢了,所有的干粮也没有了。真是祸不单行。他们果真遇到了麻烦事。当时已近黄昏,可两人还在赶路。桑乔觉得既然他们走的是正路,再走一两西里,肯定会有客店。走着走着,夜幕降临。桑乔饥肠辘辘,唐吉诃德也食欲难捺。这时,他们看见路上有一片亮光向他们移动过来,像是群星向他们靠拢。桑乔见状惊恐万分,唐吉诃德也不无畏怯。桑乔抓住驴的缰绳,唐吉诃德也拽紧了罗西南多,两人愣在那里,仔细看那是什么东西。那些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大,桑乔怕得直发抖,唐吉诃德的头发也直竖起来。他壮了壮胆,说:
  “桑乔,这肯定是咱们遇到的最严重、最危险的遭遇。现在该显示我的全部勇气和力量了。”
  “我真倒霉,”桑乔说,“如果这又是那伙妖魔做怪,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么我的背怎么受得了啊?”
  “即使是再大的妖怪,”唐吉诃德说,“我也不会允许它们碰你的一根毫毛。那次是因为我上不了墙头,才让它们得以拿你开心的。可这次咱们是在平原上,我完全可以任意挥舞我的剑。”
  “如果它们又像那次那样,对您施了魔法,让您手脚麻木,”桑乔说,“在不在平原上又有什么用呢?”
  “无论如何,”唐吉诃德说,“我求求你,桑乔,打起精神来,到时候你就会知道我的本事了。”
  “上帝保佑,我会知道的。”桑乔说。
  两人来到路旁,仔细观察那堆走近的亮光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很快就发现原来是许多穿白色法衣的人,这一看可把桑乔的锐气一下子打了下去。他开始牙齿打颤,就像患了疟疾时发冷一样。待两人完全看清楚了,桑乔的牙齿颤得更厉害了。原来那近二十名白衣人都骑着马,手里举着火把,后面还有人抬着一个盖着黑布的棺材,接着是六个从人头到骡蹄子都遮着黑布的骑骡子的人。那牲口走路慢腾腾的,显然不是马。
  那些身穿白色法衣的人低声交谈着。这个时候在旷野里看到这种人,也难怪桑乔从心里感到恐惧,连唐吉诃德都害怕了。唐吉诃德一害怕,桑乔就更没了勇气。不过,这时唐吉诃德忽然一转念,想象这就是小说里一次历险的再现。他想象那棺材里躺着一位受了重伤或者已经死去的骑士,只有自己才能为那位骑士报仇。他二话不说,托定长矛,气宇轩昂地站在路中央那些人的必经之处,看他们走近了,便提高嗓门说道:
  “站住,骑士们,或者随便你们是什么人。快告诉我,你们是什么人,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棺材里装的是什么。看样子,你们是干了什么坏事,或者是有人坑了你们,最好还是让我知道,好让我或者对你们做的坏事进行惩罚,或者为你们受的欺负报仇。”
  “我们还有急事,”一个白衣人说,“离客店还很远,我们不能在此跟你费这么多口舌。”
  说着他催马向前。唐吉诃德闻言勃然大怒,抓住那匹马的缰绳,说:
  “站住,规矩点儿,快回答我的问话,否则,我就要对你们动手了。”
  那是一匹极易受惊的骡子。唐吉诃德一抓它的缰绳,立刻把它吓得扬起前蹄,将主人从它的屁股后面摔到地上。一个步行的伙计见状便对唐吉诃德骂起来。唐吉诃德立刻怒上心头,持矛向一个穿丧服的人刺去。那人伤得很厉害,摔倒在地。唐吉诃德又转身冲向其他人,看他冲刺的那个利索勇猛劲儿,仿佛给罗西南多安上了一对翅膀,使得它轻松矫捷。那些白衣人都胆小,又没带武器,无意恋战,马上在原野上狂奔起来,手里还举着火把,样子很像节日夜晚奔跑的化装骑手。那些穿黑衣的人被衣服裹着动弹不得,使唐吉诃德得以很从容地痛打他们。他们以为这家伙不是人,而是一个地狱里的魔鬼,跑出来抢夺棺材里的那具尸体,也只好败阵而逃。
  桑乔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很佩服主人的勇猛,心里想:“我这位主人还真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勇敢无畏。”刚才被骡子扔下来的那个人身旁有支火把还在燃烧。唐吉诃德借着火光发现了他,于是走到他身旁,用矛头指着他的脸,让他投降,否则就杀了他。那人答道:
  “我有一条腿断了,动弹不得,早已投降了,如果您是位基督教勇士,我请求您不要杀我,否则您就亵渎了神明。我是教士,而且是高级教士。”
  “你既然是教士,是什么鬼把你带到这儿来了?”唐吉诃德问。
  “大人,您问是什么鬼?是我的晦气。”那人答道。
  “你要是不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唐吉诃德说,“还有更大的晦气等着你呢。”
  “您马上会得到回答,”教士说,“是这样,您知道,刚才我说我是个教士,其实我只不过是个传道员。我叫阿隆索·洛佩斯,是阿尔科本达斯人。我从塞哥维亚城来。同来的还有十一个教士,也就是刚才举着火把逃跑的那几个人。我们正在护送棺材里的尸体。那个人死在巴埃萨,尸体原来也停放在那里。他是塞哥维亚人,现在我们要把他的尸体送回去安葬。”
  “是谁害了他?”唐吉诃德问。
  “是上帝借一次瘟疫发高烧送走了他。”
  “既然这样,”唐吉诃德说,“上帝也把我解脱了。要是别人害死了他,我还得替他报仇。既然是上帝送他走,我就没什么可说了,只能耸耸肩。即使上帝送我走,我也只能如此。我想让你知道,我是曼查的骑士,名叫唐吉诃德。我的职责就是游历四方,除暴安良,报仇雪恨。”
  “我不知道你这叫什么除暴,”传道员说,“你不由分说就弄断了我的一条腿,我这条腿恐怕一辈子也站不直了。你为我雪的恨就是让我遗恨终生。你还寻险呢,碰见你就让我够险的了。”
  “世事不尽相同,”唐吉诃德说,“问题在于你,阿隆索·洛佩斯传道员,像个夜游神,穿着白色法衣,手里举着火把,嘴里祈祷着,身上还戴着孝,完全像另一个世界里的妖怪。这样我不得不履行我的职责,向你出击。哪怕知道你真是地狱里的魔鬼,我也得向你进攻。我一直把你们当成了地狱的魔鬼。”
  “看来我是命该如此了,”传道员说,“求求您,游侠骑士,请您帮忙把我从骡子底下弄出来,我的脚别在马鞍和脚蹬中间了。”
  “我怎么忘了这件事呢,”唐吉诃德说,“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再提醒我呀。”
  然后,唐吉诃德喊桑乔过来。桑乔并没有理会,他正忙着从教士们的一匹备用马上卸货,全是些吃的东西。桑乔用外衣卷成个口袋,使劲往里面装,然后把东西放到他的驴上,才应着唐吉诃德的喊声走过来,帮着唐吉诃德把传道员从骡子身下拉出来,扶他上马,又将火把递给他。唐吉诃德让他去追赶他的同伴们,并且向他道歉,说刚才的冒犯是身不由己。桑乔也对传道员说:
  “如果那些大人想知道打败他们的这位勇士是谁,您可以告诉他们,是曼查的唐吉诃德,他另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
  传道员走后,唐吉诃德问桑乔怎么想起叫自己“猥獕骑士”。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借着那个倒霉旅客的火把光亮看了您一会儿,”桑乔说,“您的样子确实是我见过的最猥獕的样子。这大概是因为您打累了,或者因为您缺了很多牙。”
  “并非如此,”唐吉诃德说,“大概是负责撰写我的业绩的那位贤人找过你,说我最好还是取个绰号,就像以前所有的骑士一样。他们有的叫火剑骑士,有的叫独角兽骑士,这个叫少女骑士,那个叫凤凰骑士,另外一个叫鬈发骑士,还有的叫死亡骑士,这些名称或绰号尽人皆知。所以我说,准是那位贤人把让我叫‘猥獕骑士’的想法加进了你的语言和思想。这个名字很适合我,我想从现在起就叫这个名字。以后如果盾牌上有地方,我还要在我的盾牌上画一个猥獕的人呢。”
  “没必要浪费钱和时间做这种事情,”桑乔说,“现在您只须把您的面孔和您本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用不着其他什么形象或盾牌,人们就会称您是猥獕骑士。请您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我敢肯定,大人,说句笑话,挨饿和掉牙齿已经让您的脸够难看的了,我刚才说过,完全不必要再画那幅猥獕相了。”
  唐吉诃德被桑乔这么风趣逗笑了,不过,他还是想叫这个名字,而且仍要把这幅样子画在盾牌上,就像原来设想的那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我明白,桑乔,我现在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因为我对圣物粗鲁地动了手。‘受魔鬼诱惑者,与魔鬼同罪’,尽管我知道我动的不是手,而是短矛,而且当时我并不是想去袭击教士和教会的东西。对于教士和教会的东西,我像天主教徒和虔诚的基督教徒一样尊重和崇拜。我只是想消灭另一个世界的妖魔鬼怪。如果把我逐出教会,我就会记起锡德·鲁伊·迪亚斯由于当着教皇陛下的面砸了那个国王使节的椅子而被逐出了教会的事。那天罗德里戈·德比瓦尔表现得也很好,像个勇敢正直的骑士。”
  听到这些,传道员什么话也没说便离去了①。唐吉诃德想看看棺材里的尸体是不是已经变成尸骨,桑乔不同意,说:
  “大人,您刚刚又冒了一次险,这是我见过的您受伤最少的一次。这些人虽然被打败了,但他们很可能想起来,他们是被一个人打败的,会恼羞成怒,再来找咱们的麻烦。驴已经安排好了,附近有山,咱们的肚子也饿了,最好现在就悠悠地启程吧。俗话说,‘死人找坟墓,活人奔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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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前一页说传道员已走,此处又说传道员离去,显系作者的疏忽。
  桑乔牵着驴,求唐吉诃德跟他走。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的有理,不再说什么就跟着桑乔走了。两人走了不远,来到两山之间一个人迹罕见的空旷山谷里,下了马。桑乔把驴背上的东西拿下来,两人躺在绿草地上,饥不择食地把早饭、午饭、点心和晚饭合成一顿,把送尸体的教士骡子上带的饭盒(他们一直过得很不错)吃了好几个,填饱了肚子。可是,还有一件不顺心的事,桑乔觉得这事最糟糕,那就是教士们没有带酒,连喝的水也没有,两人渴得厉害。桑乔看着绿草如茵的平原,讲了一番话,内容详见下章。








第二十章 世界著名的骑士唐吉诃德进行了一次前所未闻却又毫无危险的冒险
  “我的大人,这些草足以证明附近有清泉或小溪滋润着它们。所以,咱们最好往前再走一点儿,看看是否能找个解渴的地方。咱们渴得这么厉害,比饿还难受。”
  唐吉诃德觉得桑乔说得对,便拿起了罗西南多的缰绳。桑乔把吃剩下的东西放到驴背上,拉着驴,开始在平原上摸索着往前走。漆黑的夜,什么都看不见。走了不到两百步,就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仿佛是激流从高山上汹涌而下。两人为之振奋,停住脚步想听听水声的方向。可是,他们骤然又听到另一声巨响,把水声带来的喜悦一扫而光,特别是桑乔,本来就胆小。他们听到的是一种铁锁链有节奏的撞击声,还伴随着水的咆哮声,除了唐吉诃德,任何人听到这种声音都会毛骨悚然。刚才说过,这是个漆黑的夜晚。他们恰巧又走进一片高高的树林,微风吹动着树叶,产生出一种可怕的响声。这种孤独、荒僻、黑夜和水声,再加上树叶的窸窣声,令人产生一种恐惧。尤其是他们发现撞击声不止,风吹不停,长夜漫漫。更有甚者,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因而惊恐万状。可是,唐吉诃德勇敢无畏。他跳上罗西南多,手持盾牌,举起长矛说:
  “桑乔朋友,你该知道,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就是为了重新恢复黄金时代,或者如人们常说的那个金黄时代。各种危险、奇遇和丰功伟绩都是专为我预备的。我再说一遍,我是来恢复圆桌骑士、法兰西十二廷臣和九大俊杰的。我将使人们忘却普拉蒂尔、塔布兰特、奥利万特和蒂兰特、费博和贝利亚尼斯,以及过去所有的著名游侠骑士,用我当今的伟迹、奇迹和战迹使他们最辉煌的时期都黯然失色。
  “你记住,忠实的合法侍从,今晚的黑暗、奇怪的寂静,这些树难以分辨的沙沙声,咱们正寻找的可怕水声列宁文稿列宁著作集。共17卷。实际上是《列宁全集》,那水似乎是从月亮的高山上倾泻下来的,以及那些刺激着我们耳朵的无休止的撞击声,无论合在一起或者单独发出,都足以让玛斯①胆寒,更别提那些还不习惯于这类事情的人了。所以,你把罗西南多的肚带紧一紧,咱们就分手吧。你在这儿等我三天。如果三天后我还不回来,你就回到咱们村去,求求你,做件好事,到托博索去告诉我美丽无双的夫人杜尔西内亚,就说忠实于她的骑士为了做一些自认为是事业的事情阵亡了。”
  桑乔闻言伤心极了,对唐吉诃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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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玛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战神。
  “大人,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要从事这件可怕的事情。现在是夜晚,谁也看不见咱们。咱们完全可以绕道,避开危险,哪怕再有三天没水喝也行。谁也没有看见咱们,更不会有人说咱们是胆小鬼。还有一层,咱们那儿的神甫您是很熟悉的,我听他多次说过,‘寻险者死于险’。所以,您别去招惹上帝,做这种太过分的事情。否则,除非产生奇迹,您是逃不掉的。老天保佑您,没让您像我那样被人扔,而且安然无恙地战胜了那么多护送尸体的人,这就足够了。如果这些还不能打动您的铁石心肠,请您想想吧,您一离开这里,要是有人来要我的命,我就会吓得魂归西天!
  “我远离故土,撇下老婆孩子,跟着您,原以为能够得到好处,可是偷鸡不成反蚀米,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本来只要您活着,我还可以指望得到您多次许诺的某个倒霉的破岛,可是现在换来的却是您要把我撇在这么一个远离人烟的地方。只求您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做这种缺德事吧。假如您非要这么做不可,至少也要等到天亮。根据我当牧羊人时学到的知识,从现在起到天亮最多不过三小时,因为小熊星座的嘴正在头上方,如果嘴对着左臂线就是午夜。”
  “桑乔,”唐吉诃德问,“天这么黑,一颗星星都不见,你怎么能看清你说的那条线、那个嘴和后脑勺在哪儿呢?”
  “是这样,”桑乔说,“恐惧拥有很多眼睛,能够看到地下的东西,天上的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仔细推论一下,完全可以肯定从现在到天亮没多少时间了。”
  “不管差多少时间,”唐吉诃德说,“反正不能由于别人哭了、哀求了,无论是现在还是任何时候,我就该放弃骑士应该做的事情。桑乔,我求求你,别再说了,既然上帝要我去征服这一罕见的可怕险恶,你只需照顾好我的身体就行了,自己也要注意节哀。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勒紧罗西南多的肚带,留在这里。我马上就会回来,不管是死还是活。”
  桑乔看到主人决心已下,而自己的眼泪、劝告和哀求都不起作用,就想略施小计,如果可能的话,争取拖到天明。于是他在给罗西南多紧肚带时,不动声色地用缰绳把罗西南多的两只蹄子利索地拴在了一起。因此,唐吉诃德想走却走不了,那马不能走,只能跳。桑乔见他的小计谋得逞了,就说:
  “哎,大人,老天被我的眼泪和乞求感动了,命令罗西南多不要动。如果您还这么踢它,就会惹怒老天,就像人们说的,物极必反。”
  唐吉诃德无可奈何。他越是夹马肚子,马越不走。他没想到马蹄会被拴着,只好安静下来,等待天亮,或者等罗西南多能够走动。他没想到这是桑乔在捣鬼,而以为另有原因,就对桑乔说:
  “既然罗西南多不能走动,桑乔,我愿意等到天明。我就是哭,也得等到天亮啊。”
  “不用哭,”桑乔说,“如果您不愿意下马,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在这绿草地上睡一会儿,养精蓄锐,待天亮后再去从事正期待着您的非凡事业,那么我可以讲故事,从现在讲到天明,给您解闷。”
  “你为什么叫我下马睡觉呢?”唐吉诃德说,“我难道是那种在危险时刻睡觉的骑士吗?你去睡吧,你生来就是睡觉的,或者你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反正要我行我素。”
  “您别生气,我的大人,”桑乔说,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桑乔走近唐吉诃德,一手扶着马鞍前,另一只手放在马鞍后,拥着主人的左腿,不敢离开一点儿。他是被那不断发生的撞击声吓的。
  唐吉诃德让桑乔照刚才说的,讲个故事解闷。桑乔说,要不是听到那声音害怕,他就讲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凑合一个吧。只要我认真讲,不打断我,那肯定是个最好的故事。您注意听,我开始讲了。以前那个时候,好处均摊,倒霉自找……您注意,我的大人,以前故事的开头并不是随便讲的,而是要用罗马人·卡顿·松索里诺的一个警句,也就是‘倒霉自找’。这句话对您最合适,您应该待在这儿,别到任何地方去找麻烦,或者最好再去找一条别的路。反正也没人强迫咱们非走这条路。这条路上吓人的事太多。”
  “你接着讲吧,桑乔,”唐吉诃德说,“该走哪条路还是让我考虑吧。”
  “好吧,我讲,”桑乔说,“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一个地方有个牧羊人,也就是说,是放羊的。我的故事里的这个牧人或牧羊人叫洛佩·鲁伊斯。这个洛佩·鲁伊斯爱上了一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那个叫托拉尔瓦的牧羊姑娘是一位富裕牧主的女儿。而这个富裕牧主……”
  “你要是这么讲下去,桑乔,”唐吉诃德说,“每句话都讲两遍,两天也讲不完。你接着说吧,讲话时别犯傻,否则,就什么也别说。”
  “我们那儿的人都像我这么讲,”桑乔说,“我也不会用别的方式讲,而且,您也不应该要求我编出什么新花样。”
  “随你的便吧,”唐吉诃德说,“我命里注定该听你讲。你就接着说吧。”
  “于是,我亲爱的大人,”桑乔说,“我刚才说,这位牧人爱上了牧羊姑娘托拉尔瓦。她是位又胖又野的姑娘,有点儿男人气,嘴上还有点儿胡子,那模样仿佛就浮现在我眼前。”
  “那么,你认识她?”唐吉诃德问。
  “不认识,”桑乔说,“不过,给我讲这个故事的人告诉我,故事情节千真万确,如果再给别人讲,可以一口咬定是亲眼所见。后来日子长了,魔鬼是不睡觉的,到处捣乱,让牧人对牧羊姑娘的爱情变成了厌恨。原因就是有些饶舌的人说她对牧羊人的某些行为越轨犯了禁,所以牧羊人从此开始厌恶她。由于不愿意再见到她,牧羊人想离开故乡,到永远看不到她的地方去。托拉尔瓦觉得洛佩小看她,反而爱上他了,虽然在此之前她并不爱他。”
  “这是女人的天性,”唐吉诃德说,“蔑视爱她的人,喜爱蔑视她的人。你接着讲,桑乔。”
  “结果牧羊人打定主意出走。”桑乔说,“他赶着羊,沿着埃斯特雷马杜拉的原野走向葡萄牙王国。托拉尔瓦知道后,光着脚远远地跟在他后面,手里还拿着一支拐杖,脖子上挎着几个褡裢,里面装着一块镜子和一截梳子,还有一个不知装什么脂粉的瓶子。至于她到底带了什么,我现在也不想去研究了。我只讲,据说牧人带着他的羊去渡瓜迪亚纳河。当时河水已涨,几乎漫出了河道。他来到河边,既看不到大船,也看不到小船,没有人可以送他和他的羊到对岸。牧人很难过,因为他看到托拉尔瓦已经很近了,而且一定会又是哀求又是哭地纠缠他。不过,他四下里再找,竟看到一个渔夫,旁边还有一只小船,小得只能装下一个人和一只羊。尽管如此,牧人还是同渔夫商量好,把他和三百只羊送过去。渔夫上了船,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又送过去一只羊,再回来,再送过去一只羊。您记着渔夫已经送过去多少只羊了。如果少记一只,故事就没法讲下去了,也不能再讲牧人的事了。我接着讲吧。对岸码头上都是烂泥,很滑,渔夫来来去去很费时间。
  尽管如此,他又回来运了一只羊,又一只,又一只。”
  “你就算把羊全都运过去了吧,”唐吉诃德说,“别这么来来去去地运,这样一年也运不完。”
  “到现在已经运过去多少只羊了?”桑乔问。
  “我怎么会知道,活见鬼!”唐吉诃德说。
  “我刚才跟您说的就是这事。您得好好数着。真是天晓得,现在这个故事断了,讲不下去了。”
  “这怎么可能?”唐吉诃德说,“有多少只羊过去了,对这个故事就那么重要吗?数字没记住,故事就讲不下去了?”
  “讲不下去了,大人,肯定讲不下去了。”桑乔说,“我问您一共有多少只羊过去了,您却说不知道,这下子我脑子里的故事情节全飞了,而那情节很有意义,很有趣。”
  “故事就这么完了?”唐吉诃德问。
  “就像我母亲一样,完了。”桑乔说。
  “说实话,”唐吉诃德说,“你讲了个很新颖的故事或传说,世界上任何人都想不出来。还有你这种既讲又不讲的讲法,我这辈子从来没见到过,当然,我也没指望从你的故事里得到什么东西。不过,我并不奇怪,大概是这些无休止的撞击声扰乱了你的思路。”
  “有可能,”桑乔说,“不过我知道,有多少只羊被送过去的数字一错,故事就断了。”
  “你见好就收吧,”唐吉诃德说,“咱们去看看罗西南多是不是能走路了。”
  唐吉诃德又夹了夹马。马跳了几下又不动了。那绳子拴得很结实。
  这时候天快亮了。桑乔大概是受了早晨的寒气,或者晚上吃了些滑肠的东西,要不就是由于自然属性(这点最可信),忽然想办一件事,而这件事别人又代替不了他。不过,他心里怕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离开主人,哪怕是离开指甲缝宽的距离也不敢。可是,不做他想做的这件事又不可能。于是他采取了折衷的办法,松开那只本来扶在鞍后的右手,又无声无息地用右手利索地解开了裤子的活扣。扣子一解开,裤子就掉了下来,像脚镣似的套在桑乔的脚上。然后,桑乔又尽可能地撩起上衣,露出了一对屁股,还真不小。做完这件事之后(他本以为这就是他解脱窘境时最难办的事),没想到更大的麻烦又来了。原来他以为要腾肚子,不出声是不行的,所以咬紧牙关,抬起肩膀,并且尽可能地屏住呼吸。尽管他想了这么多办法,还是不合时宜地出了点声。这声音同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声音完全不同。唐吉诃德听见了,问道:
  “是什么声音,桑乔?”
  “我也不知道,”桑乔说,“大概是什么新东西。倒霉不幸,总是风起云涌。”
  桑乔又试了一次。这次挺好,没像刚才那样发出声音,他终于从那种难受的负担里解脱出来了。可是,唐吉诃德的味觉和他的听觉一样灵敏,桑乔又几乎同他紧贴在一起,那气味差不多是直线上升,难免有一些要跑到他鼻子里。唐吉诃德赶紧用手捏住鼻子,连说话都有些齉:
  “看来你很害怕,桑乔。”
  “是害怕,”桑乔说,“不过,您怎么忽然发现了呢?”
  “是你忽然发出了气味,而且不好闻。”唐吉诃德回答。
  “完全可能,”桑乔说,“可这不怨我。是您深更半夜把我带到这个不寻常的地方来。”
  “你往后退三四步,朋友。”唐吉诃德说这话的时候,手并没有放开鼻子,“以后你得注意点,对我的态度也得注意。
  过去我同你说话太多,所以你才不尊重我。”
  “我打赌,”桑乔说,“您准以为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
  “还是少提为好,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
  主仆二人说着话度过了夜晚。桑乔看到拂晓将至,就悄悄为罗西南多解开了绳子,自己也系上了裤子。罗西南多天性并不暴烈,可一松开它,它就仿佛感到了疼痛,开始跺蹄子,而扬蹄直立它似乎不会。唐吉诃德看到罗西南多可以走了,觉得是个好兆头,就准备开始征险了。
  此时东方破晓,万物可见。唐吉诃德发现四周高高的栗树遮住了阳光。他能感觉到撞击声前没有停止,可是看不见是谁发出的。他不再耽搁,用马刺踢了一下罗西南多,再次向桑乔告别,吩咐桑乔就像上次说的,最多等自己三天,如果三天后还不回来,那肯定是天意让他在这次征险中送命了。他又提醒桑乔替他向杜尔西内亚夫人传送口信。至于桑乔跟随他应得的报酬,他叫桑乔不要担心,他在离开家乡之前已经立下了遗嘱,桑乔完全可以按照服侍他的时间得到全部工钱。如果上帝保佑,他安然无恙,桑乔也肯定会得到他许诺的小岛。桑乔听到善良的主人这番催人泪下的话,不禁又哭起来,打定主意等着主人,直到事情有了最终结果。
  本文作者根据桑乔的眼泪和决心,断定他生性善良,至少是个老基督徒。桑乔的伤感也触动了唐吉诃德,但是唐吉诃德不愿表现出一丝软弱。相反,他尽力装得若无其事,开始向他认为传来水声和撞击声的方向走去。桑乔仍习惯地拉着他的驴,这是和他荣辱与共的伙伴,紧跟在唐吉诃德后面。他们在那些遮云蔽日的栗树和其它树中间走了很长一段路,发现在高高的岩石脚下有一块草地,一股激流从岩石上飞泻而下。
  岩石脚下有几间破旧的房屋,破得像建筑物的废墟。两人发现撞击声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而且仍在继续。罗西南多被隆隆的水声和撞击声吓得不轻,唐吉诃德一边安抚它,一边接近那些破屋,心里还虔诚地请求他的夫人在这场可怕的征战中保佑自己。同时,他还请求上帝不要忘了自己。桑乔跟在旁边,伸长脖子从罗西南多的两条腿中间观看,寻找那个让他心惊胆颤的东西。他们又走了大概一百步远,拐过一个角,发现那个令他们失魂落魄、彻夜不安的声音的出处已经赫然在目。原来是(读者请勿见怪)砑布机的六个大槌交替打击发出的巨大声响。
  唐吉诃德见状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桑乔也满面羞愧地把头垂在胸前。唐吉诃德又看了看桑乔,见他鼓着腮,满嘴含笑,显然有些憋不住了。唐吉诃德对他恼不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桑乔见主人已经开了头,自己也开怀大笑起来,笑得双手捧腹,以免笑破了肚皮。桑乔停了四次,又笑了四次,而且始终笑得那么开心。这回唐吉诃德怒不可遏了。这时,只听桑乔以嘲笑的口吻说:“你该知道,桑乔朋友,承蒙老天厚爱,我出生在这个铁器时代是为了重振金黄时代或黄金时代。各种危险、伟迹和壮举都是为我准备的……”原来是他在模仿唐吉诃德第一次听到撞击时的那番慷慨陈词。
  唐吉诃德见桑乔竟敢取笑自己,恼羞成怒,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这两下若不是打在桑乔背上,而是打在脑袋上,他就从此不用再付桑乔工钱了,除非是付给桑乔的继承人。桑乔见主人真动了气,怕他还不罢休,便赶紧赔不是,说:
  “您别生气。我向上帝发誓,我只是开个玩笑。”
  “你开玩笑,我可没开玩笑。”唐吉诃德说,“你过来,快乐大人,假如这些东西不是砑布机的大槌,而是险恶的力量,我难道不会一鼓作气,去进攻它,消灭它吗?作为骑士,难道我就该区分出那是不是砑布机的声音吗?而且,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东西哩。不像你这个乡巴佬,就是在砑布机中间长大的。要不然你把那六十大槌变成六个巨人,让他们一个一个或一起过来,我要是不能把他们打得脚朝天,就随便你怎么取笑我!”
  “别说了,大人,”桑乔说,“我承认我刚才笑得有点过分了。不过,您说,大人,咱们现在没事了,如果上帝保佑您,以后每次都像这回一样逢凶化吉,这难道不该笑吗?还有,咱们当时害怕的样子不可笑吗?至少我那样子可笑。至于您的样子,我现在明白了,您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和惊慌。”
  “我不否认咱们刚才遇到的事情可笑,”唐吉诃德说,“不过它不值一提。聪明人看事情也并不总是准确的。”
  “不过您的长矛还是瞄得挺准的,”桑乔说,“指着我的脑袋,多亏上帝保佑,我躲闪得快,才打在我背上。得了,现在事情都清楚了。我听人说过,‘打是疼,骂是爱’。而且我还听说,主人在骂了仆人一句话之后,常常赏给仆人一双袜子。我不知道主人打了仆人几棍子之后会给仆人什么,反正不会像游侠骑士那样,打了侍从几棍子后,就赏给侍从一个小岛或陆地上的王国吧。”
  “这有可能,”唐吉诃德说,“你说的这些有可能成为现实。刚才的事情请你原谅。你是个明白人,知道那几下并非我意。你应该记住,从今以后有件事你得注意,就是跟我说话不能太过分。我读的骑士小说数不胜数,却还没有在任何一本小说里看到有侍从像你这样同主人讲话的。说实在的,我觉得你我都有错。你的错在于对我不够尊重。我的错就是没让你对我很尊重。你看,高卢的阿马迪斯的侍从甘达林是菲尔梅岛的伯爵。书上说,他见主人的时候总是把帽子放在手上,低着头,弯着腰,比土耳其人弯得还要低。还有,唐加劳尔的侍从加萨瓦尔一直默默无闻,以至于我们为了表现他默默无闻的优秀品质,在那个长长的伟大故事里只提到他一次。对他这样的人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从我说的这些话里你应该意识到,桑乔,主人与伙计之间,主人与仆人之间,骑士与侍从之间,需要有区别。所以,从今以后,咱们得更庄重,不要嘻嘻哈哈的。而且,无论我怎样跟你生气,你都得忍着。我许诺给你的恩赐,到时候就会给你。要是还没到时候,就像我说过的,工钱至少不会少。”
  “您说的都对,”桑乔说,“可我想知道,那时候,假如恩赐的时候还没到,只好求助于工钱了,一个游侠骑士侍从的工钱是按月计呢,还是像泥瓦匠一样按天算?”
  “我不认为那时的侍从能拿到工钱,”唐吉诃德说,“他们只能得到恩赐。我家里那份秘密遗嘱里提到你,只是为了以防万一。我还不知道在我们这个灾难性时刻应该如何表现骑士的风采。我不愿意让我的灵魂为一点点小事在另一个世界里受苦。我想你该知道,桑乔,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征险更危险的事了。”
  “的确如此,”桑乔说,“仅一个砑布机大槌的声音就把像您这样勇敢的游侠骑士吓坏了。不过您可以放心,我的嘴决不会再拿您的事开玩笑了,只会把您当作我的再生主人来赞颂。”
  “这样,你就可以在地球上生存了。”唐吉诃德说,“除了父母之外,还应该对主人像对待父母一样尊敬。”








第二十一章 战无不胜的骑士冒大险获大利赢得了曼布里诺头盔及其他事
  这时下起了小雨。桑乔想两人一起到砑布机作坊里去避雨。刚刚闹了个大笑话,所以,唐吉诃德对这个砑布机感到厌恶,不想进去。于是两人拐上右边的一条路,同他们前几天走的那条路一样。没走多远,唐吉诃德就发现一个骑马的人,头上戴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是金的。唐吉诃德立刻转过身来对桑乔说:
  “依我看,桑乔,俗话句句真,因为它是经验的总结。而经验是各种知识之母。特别是那句:‘此门不开那门开’。我是说,昨天晚上,命运用砑布机欺骗咱们,把咱们要找的门堵死了。可现在,另一扇门却大开,为咱们准备了更大更艰巨的凶险。这回如果我不进去,那就是我的错,也不用怨什么砑布机或者黑天了。假如我没弄错的话,迎面来了一个人,头上戴着曼布里诺的头盔。我曾发誓要得到它,这你知道。”
  “那个东西您可得看清楚,”桑乔说,“但愿别又是一些刺激咱们感官的砑布机。”
  “你这家伙,”唐吉诃德说,“头盔跟砑布机有什么关系!”
  “我什么也不懂,”桑乔说,“可我要是能像过去一样多嘴的话,我肯定能讲出许多道理来,证明您说错了。”
  “我怎么会说错呢,放肆的叛徒!”唐吉诃德说,“你说,你没看见那个向我们走来的骑士骑着一匹花斑灰马,头上还戴着金头盔吗?”
  “我看见的似乎是一个骑着棕驴的人,那驴同我的驴一样,他头上戴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
  “那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唐吉诃德说,“你站到一边去,让我一个人对付他。你会看到,为了节省时间,我一言不发就能结束这场战斗,得到我盼望已久的头盔。”
  “我会小心退到一旁,”桑乔说,“上帝保佑,我再说一遍,但愿那是牛至①,而不是砑布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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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牛至是一种植物。西班牙谚语:“牛至不会遍山岗,世上不会皆坦途。”
  “我说过了,兄弟,你别再提,我也不再想什么砑布机了。”唐吉诃德说,“我发誓……我不说什么了,让你的灵魂去捶你吧。”
  桑乔怕主人不履行对他发过的誓言,便缩成一团,不再作声了。
  唐吉诃德看到的头盔、马和骑士原来是下面这么回事:那一带有两个地方。一个地方很小,连药铺和理发店也没有。而旁边另一个地方就有。于是大地方的理发师①也到小地方来干活。小地方有个病人要抽血,还有个人要理发。理发师就是为此而来的,还带了个铜盆。他来的时候不巧下雨了。理发师的帽子大概是新的。他不想把帽子弄脏,就把铜盆扣在头上。那盆还挺干净,离着半里远就能看见它发亮。理发师就像桑乔说的,骑着一头棕驴。这就是唐吉诃德说的花斑灰马、骑士和金盔。唐吉诃德看到那些东西,很容易按照他的疯狂的骑士意识和怪念头加以想象。看到那个骑马人走近了,他二话不说,提矛催马向前冲去,想把那人扎个透心凉。冲到那人跟前时,他并没有减速,只是对那人喊道:
  “看矛,卑鄙的家伙,要不就心甘情愿地把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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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当时的风俗,理发师往往以医疗为副业。
  理发师万万没有想到,也没有提防会有这么个怪人向他冲过来。为了躲过长矛,他只好翻身从驴背上滚下来。刚一落地,他又像鹿一样敏捷地跳起身,在原野上跑起来,速度快得风犹不及。理发师把铜盆丢在了地上,唐吉诃德见了很高兴,说这个家伙还算聪明,他学了海狸的做法。海狸在被猎人追赶的时候会用牙齿咬断它那个东西。它凭本能知道,人们追的是它那个东西。唐吉诃德让桑乔把头盔捡起来交给他。
  桑乔捧着铜盆说:
  “我向上帝保证,这个铜盆质量不错,值一枚八雷阿尔的银币。”
  桑乔把铜盆交给主人。唐吉诃德把它扣在自己脑袋上,转来转去找盔顶,结果找不到,便说:
  “这个著名的头盔当初一定是按照那个倒霉鬼的脑袋尺寸造的。那家伙的脑袋一定很大。糟糕的是这个头盔只有一半。”
  桑乔听到唐吉诃德把铜盆叫作头盔,忍不住笑了。可他忽然想起了主人的脾气,笑到一半就止住了。
  “你笑什么,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笑这个头盔的倒霉主人的脑袋竟有这么大。”桑乔说,“这倒像个理发师的铜盆。”
  “你猜我怎么想,桑乔?这个著名的头盔大概曾意外地落到过一个不识货、也不懂得它的价值的人手里。那人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用的,看到铜很纯,就把那一半熔化了,卖点钱。剩下的这一半就像你说的,像个理发师用的铜盆。不管怎么样,我识货,不在乎它是否走了样。回头找到有铜匠的地方,我就把它收拾一下,哪怕收拾得并不比铁神为战神造的那个头盔好,甚至还不如它。我凑合着戴,有总比没有强,而且,对付石头击打还是挺管用。”
  “那石头只要不是用弹弓打来的就行,”桑乔说,“可别像上次两军交战时那样崩掉了您的牙,还把那个装圣水的瓶子打碎了,那圣水让我差点儿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那圣水没了,我一点也不可惜。你知道,桑乔,它的配方我都记在脑子里了。”唐吉诃德说。
  “我也记得,”桑乔说,“可是如果我这辈子再做一回并再喝一回那种圣水,我马上就完蛋了。而且,我不想弄到需要喝那种水的地步。我要全力以赴,防止受伤,也不伤害别人。我不想再被人用被单扔,这种倒霉的事情可以避免。可是如果真的再被扔,我也只好抱紧肩膀,屏住呼吸,听天由命,让被单随便折腾吧。”
  “你不是个好基督徒,桑乔,”唐吉诃德闻言说道,“一次受辱竟终生不忘。你该知道,宽广的胸怀不在乎这些枝节小事。你是少了条腿,断了根肋骨,还是脑袋开花了,以至于对那个玩笑念念不忘?事后看,那完全是逗着玩呢。我如果不这样认为,早就去替你报仇了,准比对那些劫持了海伦的希腊人还要狠。海伦要是处在现在这个时代,或者我的杜尔西内亚处在海伦那个时代,海伦的美貌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名气。”
  唐吉诃德说到此长叹一声。桑乔说:
  “就当是逗着玩吧,反正又不能真去报仇。不过,我知道什么是动真格的,什么是逗着玩。我还知道它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就像不能从我的背上抹去一样。还是别说这个了。您告诉我,那个马蒂诺①被您打败了,他丢下的这匹似棕驴的花斑灰马怎么办?看那人逃之夭夭的样子,估计他不会再回来找了。我凭我的胡子发誓,这真是匹好灰马呀。”
  --------
  ①桑乔把曼布里诺说错成马蒂诺了。
  “我从不习惯占有被我打败的那些人的东西,”唐吉诃德说,“而且夺取他们的马,让他们步行,这也不符合骑士的习惯,除非是战胜者在战斗中失去了自己的马。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作为正当的战利品,夺取战败者的马才算合法。所以,桑乔,你放了那匹马或那头驴,随便你愿意把它当成什么吧。
  它的主人看见咱们离开这儿,就会回来找它。”
  “上帝知道,我想带走它,”桑乔说,“至少跟我这头驴换一换。我觉得我这头驴并不怎么好。骑士规则还真严,连换头驴都不让。我想知道是否连马具都不让换。”
  “这点我不很清楚,”唐吉诃德说,“既然遇到了疑问,又没有答案,如果你特别需要,我看就先换吧。”
  “太需要了,”桑乔说,“对于我来说,这是再需要不过的了。”
  既然得到了允许,桑乔马上来了个交换仪式,然后把他的驴打扮一番,比原来漂亮了好几倍。从教士那儿夺来的骡子背上还有些干粮,他们吃了,又背向砑布机,喝了点旁边小溪里的水。砑布机曾经把他们吓得够呛。他们已经讨厌砑布机,不想再看见它了。
  喝了点凉水,也就没什么可忧虑的了。两人上了马,漫无方向地(游侠骑士之根本就是漫无目的)上了路,任凭罗西南多随意走。主人随它意,那头驴也听它的,亲亲热热地在后面跟着。罗西南多走到哪儿,那头驴就跟到哪儿。最后他们还是回到了大路,毫无目标地沿着大路溜达。
  正走着,桑乔问主人:
  “大人,您准许我同您说几句话吗?自从您下了那道苛刻的命令,不让我多说话后,我有很多东西都烂在肚子里了。现在有件事就在我嘴边上,我不想让它荒废了。”
  “说吧,”唐吉诃德答道,“不过简单些。话一长就没意思了。”
  “我说,大人,”桑乔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您在荒野岔口寻险征险,得到的太少了。虽然您克敌制胜,勇排凶险,可是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恐怕会一辈子无声无息。这就辜负了您的苦心,您也没有得到相应的报答。所以,除非您有更好的主意,我建议咱们去为某个正在交战的皇帝或君主效劳,您可以在那儿显示您的勇气、您的力量和您超人的智力。咱们去投奔的那位大人发现这些之后,就会论功行赏,您的业绩也就会被永远铭记。至于我就不用说了,反正超不出侍从的范围。我敢说,如果骑士小说里少不了写上侍从的功劳,写我的部分也不会超过三行。”
  “你讲得不错,桑乔。”唐吉诃德说,“可是在达到那个地步之前,骑士还是应该四方征险,经受锻炼,待获得几次成功之后,就能声名显赫。那个时候再去觐见朝廷,也算是知名骑士了。小伙子们在城门口一看见他,就会围上来喊‘他就是太阳骑士’,或者‘蛇骑士’,或者功成名就的其它称号的骑士。他们会说:‘就是他战胜了力大无比的巨人布罗卡布鲁诺,解除了横行将近九百年的波斯国马木路克王朝的魔法。’于是他的事迹就传开了。听到小伙子和其他人的喧嚷声,那个王国的国王来到王宫窗前。国王看到了骑士,一眼就从甲胄和盾牌的徽记认出了他。于是国王大声喊道:‘喂,朝廷所有的勇士,都去迎接远道而来的骑士精英呀。’国王一喊,大家都出来了。国王走到台阶上迎接他,紧紧拥抱他,同他行接吻礼,然后拉着他的手,来到后宫。骑士会在后宫碰到公主,她是世界上难得的一位最完美的公主。
  “下面的情况就是,公主看着骑士,骑士也盯着公主的眼睛,两人都认为对方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他们不知道怎么会又怎么不会坠入情网,无以自拔,还为不知怎样说才能表达自己的热望和情感而从内心感到痛苦。骑士肯定会被带到王宫一间布置豪华的房间里,为他脱去甲胄,拿来一件红色的披风。骑士穿戴甲胄时就显得很精神,现在脱去甲胄更显得英俊了。
  “骑士同国王、王后和公主共进晚餐。骑士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公主,偷偷地看她。公主也同样看着骑士,也是偷偷地瞧,我说过,这是一位很规矩的公主。晚餐快结束的时候,不料,有一个又丑又矮的侏儒从客厅的门口进来,身后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由两名巨人左右相伴。那个女人说遇到了一点有关骑士的麻烦事,谁要是能解决,就会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骑士。国王吩咐所有在场的人都试试看,结果只有这位骑士客人能够解决,于是他名声更噪。公主对此非常高兴,而且为自己钟情于一位如此高尚的人感到了极大的满足。
  “正巧这位国王或王子或随便他是谁吧,同另一个与他势均力敌的人交战。这位骑士客人在朝廷住了几天之后,就请求允许他在这场战斗中为国王效劳。国王很痛快地答应了,骑士彬彬有礼地吻了国王的手谢恩。当天晚上,骑士隔着花园的栅栏同公主告别,公主的卧室在那个花园里。骑士已经隔着栅栏同公主幽会过多次,都是由公主信任的一个女仆牵线联系的。骑士唉声叹气,公主则晕了过去,女仆端来了水。女仆很着急,因为天快亮了,女仆不愿意事情败露,这会影响公主的声誉。公主醒过来,把两只白皙的手伸给栅栏外的骑士。骑士无数次地吻她的手,以泪洗她的手。两人商定,不管事情是好是坏,都要告诉对方。公主求骑士尽可能早些回来,骑士发誓说一定早回来。骑士又吻她的手,告别时更是难分难舍,差点没死过去。
  “骑士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离别的痛苦使他难以成眠。他很早就起来向国王、王后和公主告别。同国王和王后告别后,听说公主身体不舒服,不能见他,骑士心如刀割,差点让痛苦在脸上表现出来。那个牵线的女仆当时在场,有所察觉,就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公主。公主听后流泪了,对女仆说,她最伤心的一件事就是不知道骑士是否是国王后裔。女仆肯定地说,骑士如果不是国王的后代,就不会那样彬彬有礼,风度翩翩,雄姿英发。公主听到这话放心了。她尽力安慰自己,以免父母看出什么。两天之后,公主又开始露面了。
  “骑士走了。他参加了战斗,打败了国王的敌人,赢得了许多城市,打了很多胜仗。后来他回到朝廷,到与公主常常幽会的地方去找公主,商定要向公主的父亲提亲,以此作为国王对自己的酬报。国王不愿意,因为他不知道骑士的身世。可骑士和公主还是想出了对策,或者靠私奔,或者靠其它什么办法,反正公主成了骑士的夫人。国王也开始觉得这是件好事了,因为他弄清了这个骑士是某个我也不知道叫什么的王国的勇敢国王的儿子,我觉得地图上好像没有那个王国。国王死了,公主承袭王位,骑士转眼间成了国王。于是他开始赏赐他的侍从和所有曾帮助他爬上如此高位的人。他把公主的一个女仆,也就是当初给他们牵线的那个女仆,许配给了他的侍从。那个女仆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公爵的女儿。”
  “我就是要这样的,”桑乔说,“我有话直说,我就是要这样的。而刚才说的这些,您这位猥獕骑士也会遇到。”
  “对此你不必怀疑,桑乔,”唐吉诃德说,“那些游侠骑士就是按照我刚才说的方式爬上国王或皇帝宝座的。现在要做的就是看看哪个基督教徒或异教徒的国王遇到了战争,而且有个漂亮的女儿。可是,这事还得过一段时间再想。我刚才说过,咱们得先到别处闯出名声,才能有资格到朝廷去。还有一件事:就算是某个国王遇到了战争,他也有个漂亮的女儿,而且我也获得了威振天下的名气,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证明我是国王的后裔,哪怕是国王表兄的后裔呢。如果国王不首先知道这点,我就是战功再卓著,国王也不会让他的女儿嫁给我。我怕因为这个失掉本应该属于我的东西。我的确是名门之后,家里有财产土地,能得到五百苏埃尔多①,说不定撰写我的传记的贤人会查清我的身世,证明我是国王的第五代或第六代重孙。
  --------
  ①苏埃尔多是西班牙古币名。按照西班牙中世纪法律,对侮辱贵族者可处以五百苏埃尔多的罚款,并将此款交给受辱贵族作为赔偿。
  “我该让你知道,桑乔,世界上有两种身世。一种是帝王君主的后裔,他们慢慢衰落,最后只剩下一个尖了,就像个倒置的金字塔。还有一种是出身卑微,一步一步一直爬到了上等人的地位。这两类人的区别在于一些人过去是,现在不是了,而另一些人现在是,过去不是。我大概属于前一种。查清我属于豪门贵族,国王就高兴了,就会成为我的岳父了。如果不是这样,公主也会对我一往情深。即使她父亲不同意,她也明知我是布衣,她仍然会同意我做她的主人或丈夫。否则我就会把她劫走,带到我愿意去的地方。等过些时候,或者她的父母死了,他们也就不生气了。”
  “在这儿就用上了有些没良心人的话:‘能豪夺者不巧取’。”桑乔说,“不过还有句更合适的话:‘苦苦哀求,莫如溜走’。我这么说是因为万一国王大人,您的岳父,不乖乖地把公主交给您,也只好像您说的那样,把公主劫走或转移掉。不过还有个问题,那就是若在王国里过安分日子,可怜的侍从应该得到恩赐,要不然就让给他们牵线的女仆跟公主一起走。她本来就应该成为侍从的妻子。侍从与女仆患难与共,直到老天开眼。我相信主人最后一定会把女仆赏给侍从做正式妻子。”
  “没人能阻止这事。”唐吉诃德说。
  “倘若如此,”桑乔说,“咱们就求上帝保佑,听天由命吧。”
  “上帝会保佑咱们,”唐吉诃德说,“按照我的愿望和你的情况分别安排的。平民就是平民。”
  “听凭上帝安排吧,”桑乔说,“我是个老基督徒,能当个伯爵就知足了。”
  “这要求已经有些过高了,”唐吉诃德说,“你即使没有成为伯爵,也不要在意。只要我当上国王,完全可以赐给你贵族身份,根本用不着花钱去买或者向我进贡。我让你当伯爵,你就成了贵族,别管人家说什么。他们就是不高兴,也得称你为‘阁下’。”
  “那好哇,我要受封‘嚼位’啦。”桑乔说。
  “应该是‘爵位’而不是‘嚼位’。”唐吉诃德说。
  “就算是吧。”桑乔说,“这我可会安排。我这辈子曾经当过教友会的差役。我穿差役的外衣特别合适,大家都说我完全可以当教友会的总管。我若是像外国的伯爵那样,披着公爵的披风,浑身黄金珠宝该多好哇。我得让大家都看清楚。”
  “那样子一定不错,”唐吉诃德说,“不过你得经常刮胡子。像你这样又浓又密、乱七八糟的胡子,至少每两天就得剪一次。否则离着很远就看到你的胡子了。”
  “家里雇个理发师不就行了吗?”桑乔说,“必要的话,还可以让他跟在我后面,就像个贵族的马夫。”
  “你怎么知道贵族后面总跟着个马夫呢?”唐吉诃德问。
  “我告诉你吧,”桑乔说,“以前我曾在朝廷干过一个月。我在那儿看到一位个子很矮的大人,听说他爵位很高。总有个人骑马跟着他转,像个尾巴。我问为什么那个人不与贵族同行,而是跟在后面。有人告诉我,说那人是贵族的马夫。贵族们身后总是带着个马夫。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而且从来没忘过。”
  “说得对,”唐吉诃德说,“你也可以带着你的理发师。习惯不一样,做法也可以不一样。你完全可以成为第一个带理发师的伯爵,况且刮胡子是比备马还贴身的事哩。”
  “理发师的事我来办,”桑乔说,“您就争取做国王,让我当伯爵吧。”
  “会这样的。”唐吉诃德说。
  这时唐吉诃德抬起头,看见了一样东西,究竟是什么,详情见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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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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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1-23 15:24:31 |只看该作者

第二十二章 唐吉诃德解放了一批被押送到他们不愿去的地方的不幸者
  曼查的阿拉伯作家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在这个极其严肃、夸张、细致、优美的虚构故事里讲到,曼查著名的唐吉诃德和他的侍从桑乔·潘萨如第二十一章所述,讲完那番话后,唐吉诃德抬头看到路上迎面走来大约十二个人,一条大铁链拴着他们的脖子,把他们连成一串,而且那些人都戴着手铐。此外,还有两个人骑马,一个人步行。骑马的人带着转轮手枪,步行的人拿着长矛和剑。桑乔一看见他们,就对唐吉诃德说:
  “这是国王强制送去划船的苦役犯。”
  “什么强制苦役犯?”唐吉诃德问,“国王难道会强制某个人吗?”
  “不是这个意思,”桑乔说,“是这些人犯了罪,被判去为国王划船服苦役。”
  “一句话,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唐吉诃德说,“这些人是被强迫带去,而不是自愿的。”
  “是这样。”桑乔说。
  “既然这样,”唐吉诃德说,“那就该行使我的除暴安良的职责了。”
  “您注意点儿,”桑乔说,“法律,也就是国王本人,并没有迫害这类人,而是对他们的罪恶进行惩罚。”
  这时,那些苦役犯已经走近了。唐吉诃德极其礼貌地请那几个押解的人告诉他,究竟为了什么原因押解那些人。一个骑马的捕役回答说,他们是国王陛下的苦役犯,是去划船的,此外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连他也只知道这些。
  “即便如此,”唐吉诃德说,“我也想知道每个人被罚做苦役的原因。”
  唐吉诃德又如此这般地补充了一些道理,想动员他们告知他想知道的事情。另一个骑马的捕役说:
  “虽然我们身上带着这帮坏蛋的卷宗和判决书,可是现在不便停下拿出来看。您可以去问他们本人。他们如果愿意,就会告诉您。他们肯定愿意讲。这些人不仅喜欢干他们的卑鄙行径,而且喜欢讲。”
  既然得到允许,唐吉诃德就去问了。其实即使不允许,他也会我行我素。他来到队伍前,问第一个人究竟犯了什么罪,竟落得如此下场。那个人说是因为谈情说爱。
  “仅仅为这个?”唐吉诃德说,“如果因为谈情说爱就被罚做划船苦役,我早被罚到船上去了。”
  “并不是像您想的那种谈情说爱,”苦役犯说,“我喜欢的是一大桶漂白的衣服。我使劲抱着它,若不是司法的力量把我强行拉开,我到现在也不会自己松手。我是被当场抓住的,用不着严刑拷问,审理完毕,我背上挨了一百下,再加上三年整的‘古拉巴’就完事了。”
  “什么是‘古拉巴’?”唐吉诃德问。
  “‘古拉巴’就是罚做划船苦役。”苦役犯回答。这个小伙子至多二十四岁,他说自己是皮德拉伊塔人。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二个人。那人忧心忡忡,一言不发。第一个人替他回答说:
  “大人,他是金丝雀。我是说,他是乐师和歌手。”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乐师和歌手也要做苦役?”
  “是的,大人,”苦役犯说,“再没有比‘苦唱’更糟糕的事了。”
  “我以前听说,‘一唱解百愁’。”唐吉诃德说。
  “在这儿相反,”苦役犯说,“一唱哭百年。”
  “我不明白。”唐吉诃德说。
  这时一个捕役对唐吉诃德说:
  “骑士大人,在这帮无赖里,‘苦唱’的意思就是在刑讯之下招供。对这个犯人动了刑,他才认了罪。他是盗马贼,也就是偷牲口的。他招认后,判在他背上鞭笞两百下,这个已经执行了,另外再加六年苦役。他总是沉默不语,愁眉不展,因为留在那边的罪犯和在这儿的苦役犯都虐待他,还排挤他,嘲弄他,蔑视他,就因为他招了,不敢说‘不’。他们说‘是’或‘否’都是那么长的音,而且罪犯见识多了,就知道他们的生死不由证人和证据决定,全在自己一张嘴。我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
  “这我就明白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又走到第三个人跟前,把刚才问别人的那几句话又问了一遍。那人立刻满不在乎地说:
  “我因为欠人家十个杜卡多①,要去享受五年美妙的古拉巴。”
  --------
  ①杜卡多是曾用于西班牙和奥匈帝国的金币,也是一种假想的币名。
  “我很愿意给你二十杜卡多,让你从这一苦难中解脱出来。”唐吉诃德说。
  “我觉得这就好比一个身在海上的人有很多钱,”苦役犯说,“他眼看就要饿死了,可就是买不到他所需要的东西。我是说,如果我当时能够得到您现在才给我的这二十杜卡多,我至少可以拿它疏通一下书记员,活动一下检察官,现在则完全可以留在托莱多的索科多韦尔广场上,而不是在这儿像条猎兔狗似的被拴着。不过,上帝是伟大的。耐心等待吧,什么也别说了。”
  唐吉诃德又去问第四个人。第四个人长着尊贵的面容,一副白胡子垂到胸前。听到唐吉诃德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竟哭了起来,一言不发。第五个苦役犯解释说;
  “这位贵人被判了四年苦役,而且临走还被拉着骑在马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在净是熟人的街上招摇过市。”
  “我觉得,”桑乔说,“那是当众羞辱他。”
  “是的,”苦役犯说,“给他判刑的罪名就是给人家的耳朵甚至整个身子牵牵线。其实我是说,这位是拉皮条的。此外,他还会点巫术。”
  “若不是因为他会点巫术,”唐吉诃德说,“单因为他拉皮条,就不该判他做划船苦役,而应该让他去指挥海船,做船队的头头。因为拉皮条这行当并不是随便可以干的。这是机灵人的职业,在治理有方的国家里特别需要,而且必须是出身高贵的人才行。此外,还得像其他行业一样,就像市场上的经纪人那样,有廉洁的知名人士来监督他们。这样可以避免一些蠢货从事这个行业所产生的弊病。像那些平淡无奇的娘儿们,乳臭未干、涉世不深的毛孩子和无赖,关键时刻需要他们拿主意的时候,他们却举棋不定,手足无措。我本来想再说下去,讲讲为什么要对这个国家从事这项必不可少的职业的人进行挑选,可是在这儿讲不合适。等到某一天,我再对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的人讲吧。
  “我只想说,看到这位两鬓斑白、面容尊贵的老人因为拉皮条被累成这个样子,我感到难过,可是再一想到他会巫术,我又不难过了,虽然我知道世界上并不是像某些头脑简单的人想的那样,有能够动摇和左右人的意志的巫术。我们的意志是自由的,没有任何迷魂药和魔法能够迫使它改变。一些粗俗的女人和居心叵测的骗子常常做些混合剂和春药,让人疯狂,让人们相信它们能催人纵欲,可是我要说,意志是改变不了的。”
  “是的,”那位慈祥的老人说,“说真的,大人,关于巫术的事,我没有罪;拉皮条的事我无法否认,可我从未想到这是做坏事。我只是想让大家都痛痛快快,生活安定,无忧无虑。然而,我的良好愿望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好处,我还是得去那个回头无望的地方。我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有**病,这闹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宁。”
  说到这儿,他又像刚才一样哭了起来。桑乔看他十分可怜,便从怀里掏出一枚值四雷阿尔的钱币周济他。
  唐吉诃德走过去问另外一个人犯了什么罪。这个人回答得比前面那个人爽快得多。他说:
  “我到了这儿,是因为我同我的两个堂妹和另外两个不是我堂妹的姐妹开玩笑开得太过分了。结果我们的血缘队伍乱了套,连鬼都说不清了。事实确凿,没人帮忙,我又没钱,差点儿丢了脑袋。判我六年苦役,我认了,咎由自取嘛。我还年轻,只要活着,一切都会有希望。假如您,骑士大人,有什么东西能帮帮我们这些可怜人,上帝在天会报答你,我们在地上祈祷时也不会忘记求上帝保佑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祝您这样慈祥的人万寿无疆。”
  这时,来了一个学生装束的人。一个捕役说,这个人能言善辩,而且精通拉丁文。
  最后过来的是个相貌端庄的人,年龄约三十岁,只是看东西的时候,一只眼睛总是对向另一只。他的桎梏与其他人不同,脚上拖着一条大铁链,铁链盘在身上,脖子上套着两个铁环,一个连着铁链,另一个拴在一种叫做枷的械具上,下面还有两条锁链一直搭拉到腰间的两只手铐上,手铐上拴着一个大锁,这样他的手够不着嘴,头也不能低下来够着手。
  唐吉诃德问那人为什么他戴的械具比别人多。捕役回答说,因为他一个人犯的罪比其他人所有的罪还多。他是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即使这样锁着也还不放心呢,怕他跑了。
  “他犯了什么罪,又判了多少年苦役呢?”唐吉诃德问。
  “判了十年,”捕役说,“相当于剥夺公民权。不过,只要你知道这家伙是大名鼎鼎的希内斯·帕萨蒙特就行了。他还有个名字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差官大人,”苦役犯说,“你注意点,别给人胡编名字和绰号。我叫希内斯,而不是希内西略。我的父名叫帕萨蒙特,而不是你说的帕拉皮利亚。各人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江洋大盗先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若是不想让我帮你住嘴,说话就小声点儿。”
  “人完全应当像上帝一样受到尊敬,”苦役犯说,“总有一天,我会叫你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叫希内西略·帕拉皮利亚。”
  “难道别人不是这样叫你吗,骗子?”捕役说。
  “是这么叫,”苦役犯说,“可我会让他们不这么叫的。否则,我就把自己身上几个地方的毛全拔掉。骑士大人,如果你能给我们点什么,就给我们个到此为止,抬腿走人吧。你总打听别人的事情,已经让大家烦了。如果你想知道我的事情,我告诉你,我是希内斯·帕萨蒙特,我正在亲自记录我的生活。”
  “他说的是真的,”捕役说,“他正在写他自己的故事,写得真不错。他在监狱里把书典押了二百雷阿尔。”
  “即使是二百杜卡多,我也要把它赎回来。”希内斯说。
  “书就这么好?”唐吉诃德问。
  “简直可以说太好了,”希内斯说,“与之相比,《托尔梅斯河的领路人》以及其他所有那类书都相形见绌。我可以告诉你,那里面写的全是真事,若是杜撰的,不可能写得那么优美风趣。”
  “书名是什么?”唐吉诃德问。
  “《希内斯·帕萨蒙特传》。”希内斯说。
  “写完了吗?”唐吉诃德问。
  “我的生活还没有完,书怎么能写完了呢?”希内斯说,“写好的是从我出生到上次做划船苦役。”
  “你原来做过划船苦役?”唐吉诃德问。
  “愿为上帝和国王效劳。我那次做了四年苦役,知道了干面包和鞭子的滋味。”希内斯说,“做划船苦役我并不很害怕,我可以在船上写我的书。我有很多话要说,而在西班牙的船上空闲时间很多。其实,我用于书写的时间并不要很多。我主要靠打腹稿。”
  “看来你很聪明。”唐吉诃德说。
  “也很不幸,”希内斯说,“不幸总是伴随着聪明人。”
  “也伴随坏蛋。”捕役说。
  “我已经说过,差官大人,”希内斯说,“你讲话客气点儿。那些大人只是让你把我们带到陛下指定的地方去,并没有给你侮慢我们这些可怜人的权力。你若是再不客气点儿,我发誓……行了,‘说不定哪天客店的事情就会水落石出呢’。谁也别说了,你好好待着,说话客气点儿。已经费半天口舌了,咱们赶路吧。”
  闻此狂言,捕役举棍要打帕萨蒙特。唐吉诃德立刻起身挡住,求他别打帕萨蒙特,说帕萨蒙特手被锁得那么紧,说话有点儿出圈也该谅解。然后,唐吉诃德转身对所有苦役犯说:
  “极其尊贵的弟兄们,听了你们讲的这些话,我弄清楚了,虽然你们是犯了罪才受惩罚,你们却不大愿意受这个苦,很不情愿。看来你们有的人因为受到刑讯时缺乏勇气,有的人因为没钱,有的人因为没有得到帮助,反正都是法官断案不公,你们才落到这种地步,没有得到公正的待遇。所有这些现在都要求我、劝说我甚至迫使我对你们起到老天让我来世上作骑士的作用,实现我扶弱济贫的誓言。
  “不过,我知道聪明一点儿的办法就是能商量的不强求。所以,我想请求这几位捕役和差官大人行行好,放了你们。若是愿意为国王效劳,比这更好的机会还多着呢。我觉得把上帝和大自然的自由人变成奴隶是件残忍的事情。况且,捕役大人,”唐吉诃德说,“这些可怜人丝毫也没有冒犯你们。咎由自取,上帝在天不会忘记惩恶扬善,正直的人也不该去充当别人的刽子手,他们本来就不该干这个。我心平气和地请求你们。如果能做到呢,我会对你们有所答谢,否则,我的长矛和剑,还有我臂膀的力量,就会强迫你们这样做。”
  “可笑的蠢话!”差官说,“说了半天,竟是这等蠢话!你想让我们把国王的犯人放了,就好像我们有权力或者你有权力命令我们把犯人放了似的!走吧,大人,戴好你脑袋上的那个盆儿,趁早赶你的路吧,别在这儿找三爪猫①了。”
  --------
  ①西班牙成语,意即“自找苦吃”。
  “你就是猫,是老鼠,是混蛋。”唐吉诃德说。
  说完唐吉诃德便冲了上去。差官猝不及防,被长矛刺伤翻倒在地。还算唐吉诃德刺对了,那人身上带着火枪呢。其他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惊呆了。不过他们立刻明白过来,于是骑马的人举起剑,步行的人拿起了标枪,向唐吉诃德冲来。唐吉诃德镇静自若地迎战。要不是那队苦役犯看到他们获得自由的机会已到,纷纷挣脱锁链,企图逃跑,这回唐吉诃德说不定就糟殃了。
  大乱中,捕役们得追赶逃散的苦役犯,又得同与他们激战的唐吉诃德周旋,顾此失彼。桑乔帮着放开了希内斯·帕萨蒙特。希内斯第一个摆脱锁链,投入战斗。他向已经倒在地上的差官冲去,夺下了他的剑和枪,然后用剑指指这个人,又用枪瞄瞄那个人,不过他一直没有开枪。面对希内斯的枪和苦役犯们不断扔来的石头,捕役们全部落荒而逃,整个原野上已看不到他们的踪影。桑乔对此很担心。他想到这些逃跑的人一定会去报告圣友团,那么圣友团马上就会出来追捕苦役犯。桑乔把自己的担心对唐吉诃德讲了,请求他赶快离开那里,躲到附近的山上去。
  “那好,”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现在最应该做什么。”
  唐吉诃德叫苦役犯都过来。那些苦役犯吵吵嚷嚷地已经把差官的衣服都剥光了。大家围在一起,听唐吉诃德吩咐什么。唐吉诃德对他们说:
  “出身高贵的人知恩图报,而最惹上帝生气的就是忘恩负义。各位大人,你们已经亲眼看到了你们从我这儿得到的恩典。作为对我的报答,我希望你们带着我从你们脖子上取下的锁链,去托博索拜见杜尔西内亚夫人,告诉她,她的骑士,猥獕骑士,向她致意,并且把这次著名的历险经过,一直到你们获得了渴望已久的自由,都原原本本地向她讲述一遍。然后,你们就各奔前程。”
  希内斯·帕萨蒙特代表大家说:
  “大人,我们的救星,您吩咐的事情万万做不得。我们不可能一起在大路上走,只能各走各的路,争取进到大山深处,才不会被圣友团找到。圣友团肯定已经出动寻找我们了。您能够做的,也应该做的,就是把您对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进见礼,换成让我们按照您的意志念几遍万福玛利亚和《信经》。这件事我们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无论逃遁还是休息,无论和平时期还是战争年代,都做得到。但是,如果以为我们现已回到了太平盛世,可以拿着锁链去托博索了,那简直是白日说梦,让我们缘木求鱼。”
  “我发誓,”唐吉诃德勃然大怒说,“我要让你这个婊子养的希内西略·帕罗皮略,或者就像他们叫你的那样,我一定要让你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带着整条锁链去!”
  帕萨蒙特本来就是火暴脾气。他听到唐吉诃德这番胡言乱语,什么要解放他们,却又让他们做蠢事,知道唐吉诃德精神不太正常。他向伙伴们使了个眼色,大家退到一旁,向唐吉诃德投起石头来。石头似雨点般打来,唐吉诃德拿护胸盾遮挡都来不及。而罗西南多也像铜铸一般,任凭唐吉诃德怎么踢都一步不移。桑乔藏在驴后边,躲避向两人铺天盖地打来的石头。唐吉诃德躲避不得,身上不知道挨了多少石头。石头来势凶猛,竟把他打倒在地。他刚倒下,那个学生就扑上来,夺过他头上的铜盆,在他背上砸了三四下,然后又在地上摔了三四下,差点把铜盆摔碎了。他们扒掉唐吉诃德套在甲胄上的短外套,又去脱他的袜子。要不是护胫甲挡着,连袜子也没了。那些人把桑乔的外衣也抢走了。桑乔被剥得只剩下了内衣。那些人把其他战利品也分了,然后就各自逃走了。他们着急的是逃脱圣友团的追捕,而不是带着锁链去拜见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
  现在,只剩下驴和罗西南多,还有桑乔和唐吉诃德。驴低头沉思,不时还晃动一下耳朵,以为那场石雨还没有停止,正从耳边飞过。罗西南多躺在主人身旁,它也是被一阵石头打倒的。只穿着内衣的桑乔仍在为圣友团害怕。唐吉诃德看到自己本来对那些人那么好,却被他们弄成这副样子,气急败坏。








第二十三章 著名的唐古诃德在莫雷纳山的遭遇
  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唐吉诃德对桑乔说:
  “桑乔,我一直听说,‘善待无赖等于向海里泼水’。如果我早听你的,就不会有这场乱子了。不过事情已经做了,别着急,从现在起,引以为戒。”
  “您若真能引以为戒,我也就能变成突厥人了。”桑乔说,“不过既然您说了,如果当初听我的话,就不会吃这个亏,那么现在请您相信我的话吧,以免吃更大的亏。我告诉您,用骑士那套做法对付圣友团可行不通。在他们眼里,游侠骑士一钱不值。您知道吗,我觉得现在仿佛就能听到他们的箭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呢①。”
  “你天生是个胆小鬼,桑乔。”唐吉诃德说,“为了不让你说我这个人顽固不化,从来不听你的劝告,我想这次就听你这一回自我意识旧哲学中,指意识对意识活动自身的认识。康,躲开这帮让你如此恐惧的复仇分子。不过得有个条件,那就是不管我生前还是死后,都不许对任何人说我这次害怕了,只能说我是应你的请求,才在危险面前退却的。假如你说了别的,就是说谎。从现在到那时,从那时回到现在,我都会否认。每当你想说出来或者已经说出来的时候,我都会说你在说谎,而且还会再说谎。你别再说什么了。只要你想到我是由于恐惧作祟,才在某个危险、特别是这个危险面前退却,我就不准备走了,要一个人留在这里,不仅等着你说你害怕的那个圣友团,还要等着以色列十二部落兄弟,等着七个马加比②,等着卡斯托尔和波卢克斯③,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兄弟姐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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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圣友团通常将罪犯用箭射死,然后陈尸荒野。
  ②公元前2世纪统治巴勒斯坦的犹太祭司哈斯蒙尼家族的马塔蒂亚及其儿子,因骁勇善战,得绰号“马加比”,意为“锤子”。
  ③希腊神话里宙斯的孪生子,又合称狄奥斯库里,意为“宙斯的儿子们”。
  “大人,”桑乔说,“退却不等于逃跑,等着也不算聪明。如果危险超过了希望,明智的办法就是养精蓄锐,而不是孤注一掷。您应该知道,我虽然是个粗人,可是还能做到人们所说的克制。您如果听我的劝告,就不会后悔,那就是如果身体还行,您就骑上罗西南多,如果不行,让我来扶您上,然后跟我走。我的头脑告诉我,现在咱们最需要的不是动手,而是动腿。”
  唐吉诃德不再多说,桑乔牵着他的驴,两人从旁边的一个山口走进莫雷纳山脉。桑乔想越过山脉,到维索或坎普的阿尔莫多瓦尔去,在穷山僻壤待几天,圣友团就是找他们也找不到。他再一看,同苦役犯们厮打时被抢走了不少东西,可是驮在驴背上的食物居然保存了下来,桑乔更振奋了,觉得这是个奇迹。
  那天晚上,两人来到莫雷纳山脉深处。桑乔想在那儿过夜,然后再待几天,至少他们带的食物能维持多久就待多久。于是,两人在栓皮槠树林里的两块石头之间安歇下来。可是,就像某些从来没有真正信仰的人认为的那样,厄运总是如期而至。由于唐吉诃德的好心和糊涂而挣脱了锁链的著名骗子、盗贼希内斯·帕萨蒙特,出于对圣友团的恐惧,他当然有理由感到恐惧,也想在莫雷纳山脉藏身,而且居然鬼使神差地跑到了唐吉诃德和桑乔安歇的那个地方。希内斯立刻就认出了这两个人,不过没有惊动他们。两人依然睡着。坏人总是忘恩负义,不免干些不该干的事,而且为了眼前的利益放弃将来的利益。希内斯不知恩图报,反而居心不良,竟决定偷走桑乔的驴。不过,他没有动罗西南多,因为知道无论是典当还是出卖它,都得不到好价钱。桑乔睡觉的时候,希内斯偷走了他的驴,在天亮之前就逃之夭夭,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了。
  曙光初照,给大地带来了欢乐,却给桑乔带来了悲伤。他看到自己的驴不见了,十分伤心地哭了起来。唐吉诃德被他的哭声惊醒了,听见他在说:
  “我的心肝宝贝呀,你生在我家,是孩子们的宠物,是我老婆的欢欣,连邻居们都嫉妒我。你减轻了我的负担,供养了我的一半生活,你每天挣的二十六个马拉维迪,完全可以支付我的一半伙食!”
  唐吉诃德见桑乔大哭不止,问清缘由后,极力好言相劝,叫他别着急,还答应给他立下一张凭据,把自己家里的五头驴送给桑乔三头。
  桑乔这才放下心来。他揩干眼泪,哭腔也没那么厉害了,感谢唐吉诃德给他的恩赐。唐吉诃德自从进了山,心情愉快,觉得这正是他寻险的理想之地。他又想起了游侠骑士在荒山野岭的种种奇遇,完全沉醉了,脑子里根本没有其他东西。桑乔到了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后,也心中释然,用教士们剩下的那些残羹剩饭大饱口福。他背着那些本来是驴驮的东西,跟在主人后面,不时从口袋里掏出食物,狼吞虎咽地塞进肚子。
  他宁愿这样,不想再寻求什么冒险了。
  桑乔抬起头,看到唐吉诃德止住了脚步,试图用长矛把路上的一包东西挑起来。他赶紧过去帮忙。赶到跟前时,唐吉诃德正好用长矛挑起一个坐垫,上面系着一个手提箱。手提箱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或者说全烂了,不过还挺沉,桑乔只好用手去拿。唐吉诃德让他看看手提箱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桑乔赶紧看了看。虽然手提箱上有条锁链,还有一把锁,可是从箱子破漏的地方能看到里面。原来是四件荷兰细麻布衬衣,还有其它一些麻布织品,都挺干净。一块手绢里有不少金盾。桑乔一看见金盾就说:
  “老天有眼,给我们带来了外快!”
  桑乔继续翻看,发现有个装帧精美的备忘记事本。唐吉诃德要了笔记本,让桑乔自己把钱留下。桑乔见主人如此慷慨大方,吻了唐吉诃德的手,然后把箱子里的东西掏出来,放进干粮袋里。唐吉诃德见状说:
  “桑乔,我觉得可能是某个迷路的人途经此地,遭到了歹徒袭击。大概歹徒已经把他杀了,然后转移到如此闭塞的地方埋了。”
  “不可能,”桑乔说,“如果是强盗,这钱就不会剩下了。”
  “你说得对。”唐吉诃德说,“既然这样,我就猜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等一等,咱们看看笔记本上记着什么,看能不能找出咱们需要的东西。”
  唐吉诃德打开笔记本,看见上面写着一首诗,虽然是草稿,可字体写得很漂亮。他高声念起来,让桑乔也听听。诗是这样写的:
  或许爱情无知,
  或许爱情残酷,
  想来我不该
  屈受此痛苦。
  爱情若是神,
  学当五车富,
  残酷不应有,
  是谁使我受此苦?
  若说是你,菲丽,
  那是我的谬误。
  罪恶善良不相容,
  横祸绝非天上出。
  唯有我将逝,
  有目皆共睹。
  苦因尚不明,
  回天亦无术。
  “仅凭这首诗,什么也看不出,”桑乔说,“除非先理出个头绪来。”
  “这里有什么头绪?”唐吉诃德问。
  “大概,”桑乔说,“就是您刚才说的那个头绪吧。”
  “我刚才只说了‘菲丽’,”唐吉诃德说,“这肯定是诗作者抱怨的那位贵妇人的名字。看来她是一位理智的诗人,或许我对诗懂得不多。”
  “您也懂得诗?”桑乔问。
  “懂得比你想象的多,”唐吉诃德说,“以后你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带信的时候就会看到,通篇都是用诗写的。我该让你知道了,桑乔,上个世纪所有或者大部分游侠骑士都是伟大的诗人和伟大的音乐家。更确切地说,这两种才能或天赋是多情的游侠骑士的必备条件。不过,以前骑士的诗更注重情感,而不是辞藻。”
  “您再念点儿,”桑乔说,“也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
  唐吉诃德又翻了一页,说道:
  “这是散文,像是一封信。”
  “是信函吗,大人?”桑乔问。
  “开头倒像是情书。”唐吉诃德说。
  “那么您大点声念,”桑乔说,“我对这些谈情说爱的事情挺感兴趣。”
  “好吧。”唐吉诃德说。
  既然桑乔求他,他就高声念起来。信是这样写的:
  你虚假的诺言和我切实的不幸让我来到了这个地
  方。你首先听到的将是我的死讯,然后才是我的抱怨。负心人,你为了比我富有但是并不比我更有价值的人而抛弃了我。可是,品德比财富更重要。我不会对别人的幸运嫉妒,也不会为自己的不幸哭泣。你的美貌造就的东西又被你的行为摧毁了。凭你的美貌,我把你看成天使;
  凭你的行为,你不过是个女人。是你造成了悲剧。放心吧,但愿老天让你丈夫对你的欺骗永远不被揭露,你不必为你的行为后悔,我也不会为我并不喜欢的东西而去报复。
  念完信,唐吉诃德说:
  “那首诗比这封信上说的东西还要多。看得出,这是个被抛弃的情人。”
  唐吉诃德差不多翻遍了整个本子,又看到一些诗和信件。有的能看清,有的看不懂,里面无非都是些抱怨和怀疑,有奉承和鄙夷,有信誓旦旦,也有哭哭啼啼。有的有趣,有的乏味。唐吉诃德翻看笔记本,桑乔则忙着翻手提箱,连箱角和坐垫也不放过,又查又找,每一道缝都扒开看,每一根线都捋一捋,无一疏漏,结果找到的金盾竟达一百多个,桑乔兴奋得不得了。虽然没有再找到其他东西,他还是觉得以前被人用被单扔,被圣水灌得直呕吐,以及棍棒的教训,脚夫的拳头,褡裢和外套的丢失,跟随主人忍饥挨渴受累,都不冤枉了。他认为所有这些都已由金盾作了极好的补偿。
  猥獕骑士特别想知道谁是手提箱的主人。从那些诗和信、金盾和高级衬衣来看,唐吉诃德估计一定是位有身份的恋人,由于受到他那位贵妇人的抛弃和冷遇而寻了短见。可是,在那个渺无人烟、道路崎岖的地方,没有人能够证实这一点,唐吉诃德也只好任凭罗西南多随意择路而行,脑子里仍一直想着,在这荆棘丛生之地一定会遇到险情。
  唐吉诃德边想边走,忽然看见前面一个山头上有个人在岩石杂草中极其轻盈地跳跃而行。那人似乎赤身裸体,胡子又黑又密,头发也乱蓬蓬,脚上没穿鞋,小腿也光着,大腿部穿条短裤,好像是棕黄色丝绒,可是也已经破破烂烂,很多地方都露出肉来,头上什么也没戴。虽然那人跳跃得很轻盈,可这些细节都被猥獕骑士看在眼里。他想追赶却追不上,因为罗西南多不习惯走这种崎岖山路,而且步子小,行动迟缓。唐吉诃德估计坐垫和手提箱就是那个人的,想去追他,即使追一年,也一定要追上他。唐吉诃德让桑乔在山的一侧堵截那人,自己从山的另一侧过去,也许这样能找到那个在他们眼前转瞬消失的人。
  “我不能去,”桑乔说,“我只要离开您就害怕,觉得危机四伏。我告诉您,从现在起,我要一直守在您身边,寸步不离。”
  “那也好,”唐吉诃德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得到我的勇气的保护。哪怕你身体的灵魂没有了,这种勇气也会保护你。你现在跟着我慢慢走,尽可能把你的眼睛睁大些。咱们绕过这座小山,也许就会碰到刚才看见的那个人。咱们捡到的那些东西肯定是他的。”
  桑乔答道:
  “最好还是别找了。假如咱们找到了他,而且钱也是他的,当然就得把钱还给他。所以,最好别瞎费那个劲。让我把钱好好保存着,等以后钱的真正主人以其它不那么神秘的方式出现。或许那时候钱也花完了,国王就会宽恕我。”
  “你这是自欺欺人,桑乔,”唐吉诃德说,“咱们已经猜出钱的主人是谁,而且几乎近在眼前,就有义务找到他,把钱还给他。如果咱们不找到他,咱们的这种猜测就足以让咱们内疚了,仿佛咱们真办了错事似的。所以,桑乔朋友,你别为找他而难过。如果找到他,我就不难过了。”
  于是,唐吉诃德用脚夹了一下罗西南多,桑乔背着东西步行跟在后面,这全是希内斯·帕萨蒙特办的好事。他们绕着山跑了一阵,在一条小溪里发现了一匹鞍辔俱全、已倒地而死的骡子。骡子已经被野狗和乌鸦吃了一半。这些都证实了他们的怀疑:刚才跑的那个人就是骡子和坐垫的主人。
  他们正看着,忽然听见一声像是牧羊人放羊的口哨声,接着左侧出现了一大片羊群。羊群后面,在一座山的山顶上,出现了一位牧羊老人。唐吉诃德高声喊叫,请老人下到他们待的地方来。老人则高声问,是谁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来的。除了羊、狼和附近的其它野兽外,很少或者根本没有人来到这个地方。桑乔让他下来,再跟他细说。老人下了山,来到唐吉诃德身边,说:
  “我打赌,你们正在看地上那匹死骡子。它倒在那儿已经六个月了。告诉我,你们碰到它的主人了吗?”
  “我们谁也没碰到,”唐吉诃德说,“只是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只坐垫和一个手提箱。”
  “我也发现了,”羊倌说,“不过我没有去拿它,也没有到它跟前去,怕那是什么祸害,或者让别人以为我做贼,再来跟我算帐。魔鬼很狡猾,人走过去,脚下的东西就会飞起来,稀里糊涂地就把人掀倒了。”
  “我也这样说。”桑乔说,“我看见了它,可是连块石头都懒得扔过去。东西仍然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我并不想招惹是非。”
  “请告诉我,善良的人,”唐吉诃德说,“你知道这些东西是谁的吗?”
  “我可以告诉你的就是,大约六个月以前,”牧羊人说,“有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来到牧羊人住的棚子里,那个棚子离这儿有三西里远。他骑的就是那匹现在已经死了的骡子,带的就是你们见过却没有动过的坐垫和手提箱。他问我们,这山上什么地方最险峻、最隐秘。我们告诉他,就是咱们现在待的这个地方。这是真的。假如你再往前走半西里路,恐怕就没路走了。我感到惊奇,不知你们怎么能够来到这个地方。没有一条路通向这里。总之,那个小伙子听到我们的回答后,掉转骡子,向我们给他指的地方走去。我们喜欢他那样子,可是对他的要求感到奇怪,对他来去匆匆也感到奇怪。此后就一直没见到他。过了几天,他在路上碰到我们当中的一位牧羊人,二话不说,上前就对牧人又打又踢,接着又向驮干粮的驴奔去,把所有的面包和奶酪都抢走了。然后,他又极其敏捷地藏进山里。我们几个牧羊人听说后,找了两天,连山上最荒僻的地方都找了,最后才在一棵又粗又挺拔的栓皮槠的树洞里找到他。
  “他出来迎接我们时,态度很和气。他的衣服已经破了,脸被太阳晒得已经扭曲,我们几乎认不出他了。不过凭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破了,我们还是认出他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彬彬有礼地问候我们,然后有条有理简单地告诉我们,不要为看到他这个样子而感到奇怪。只有这样,才能对过去的许多错误进行忏悔。我们请他告诉我们他的名字,可他最终也没有说。我们还要求他,需要食品的时候,可以告诉我们在哪儿能找到他,我们会非常友好、非常认真地给他送去,人没有食品没法活。如果他不愿意给他送,他也可以出来要,而不用向牧羊人抢。
  “他对我们的帮助表示感谢,并且请求原谅他前几次的行抢。看在上帝份上,需要食品的时候,他会出来要,不会再对任何人非礼了。至于他的住所,他说只有那个睡觉的地方。说到最后,他竟轻声哭了起来,哭得那么动情,除非我们是石头做的,否则一想到我们初次看到他时的样子,以及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为之落泪。我刚才说过,他本是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从他的礼貌和得体的言谈中,可以断定他是个出身高贵的有教养的人。我们虽然是些粗人,可就是再粗的人,听他这么讲话,也知道他是位贵人。大家正说到兴头上,他忽然顿住了,沉默不语,两眼盯着地,一直盯了很长时间。我们都愣住了,不无怜悯地等着,想知道他为什么发呆。他睁着眼睛,一直盯着地,连眼皮也不眨一下,过一会儿闭上了眼睛,可是又咬紧牙关,眉头紧蹙。我们很容易就知道他一定受过什么刺激。
  “他很快就证实了我们的猜测。他本来躺在地上,突然怒气冲天地从地上跳起来,疯狂地向他身边的一个人冲去。要不是我们把他拉开,他会把那人连打带咬地弄死。他一边发疯一边喊:‘哎,你这狼心狗肺的费尔南多,我要跟你算帐!我这双手要掏出你的心,你的心集万恶之大成,尤其是对我背信弃义!’
  “他还说了些其他的话,都是骂费尔南多的,说他狡诈欺骗。我们把他拉开了,心里都很难过。他不再说什么,离开我们,跑进乱草丛中藏了起来,我们根本找不到他。我们猜想他犯病是有规律的,可能有个叫费尔南多的人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而且把他坑害得不轻,才把他弄成这个样子。后来我们又多次发现,他出来时,有时向牧人们要他们随身带的食物,有时就硬抢。他犯病的时候,即使牧人们诚心诚意地给他吃的,他也不好好拿着,非得打人家几拳才行。可是他神态正常时,就会谦恭有礼地说‘看在上帝份上’之类的话,并且千谢万谢,还常常感激涕零。
  “说实话,大人,”牧人接着说,“我和四个人,其中两个人是伙计,两个是朋友,决定一起去找他,等找到他,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定要把他送到八西里之外的阿尔莫达瓦尔镇去。如果病能治,就给他治病,或者趁他明白的时候,问他叫什么,是否有什么亲戚,去报个信。两位大人,你们问的事情,我知道的就这些。还有,你们捡到的那些东西就是他的,他就是你们看见的那个赤身裸体、健步如飞的人(因为唐吉诃德刚才向牧人讲述了那个在山上跳着走的人)。”
  唐吉诃德听了牧人的话后很惊奇,并且更急于知道这位不幸的疯子到底是谁了。他心中暗想,一定要找遍整座山,所有隐蔽之处和山洞都不放过,直到找到他为止。真可谓天助人也,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要找的那个小伙子从一个山口向他们走过来,嘴里还嘟囔着什么,即使在近处都听不清,就更别提从远处了。他的衣服仿佛是花色的。可是等他走近了,唐吉诃德才看清,他穿的破烂皮坎肩是用龙涎香鞣制的。可以断定,穿着这种衣服的人身份不会低。
  小伙子走近他们,向他们问好,声音虽然嘶哑,却很有礼貌。唐吉诃德同样很客气地向他问好,并且下了马,文雅潇洒地同他拥抱,而且拥抱了好一会儿,仿佛见到了一位久违的朋友。我们称唐吉诃德为猥獕骑士,那个小伙子,我们就暂且称他“褴褛汉”吧,他也同唐吉诃德拥抱,随后把唐吉诃德向后推开一点儿,双手放在他肩上,端详着他,仿佛看是否认识他。看到唐吉诃德这副样子和打扮,他感到惊奇,就像唐吉诃德初见他时也惊奇一样。拥抱过后,褴褛汉首先开口,说了下面一席话。








第二十四章 莫雷纳山奇闻续篇
  据记载,唐吉诃德全神贯注地听那位衣衫褴褛的“山林勇士”讲话。他说:
  “大人,虽然咱们不曾相识,但不论你是谁,我都要感谢你对我以礼相待。承蒙你热情接待,礼当回报,然而时运不佳,唯有以美好心愿酬谢厚遇之恩。”
  “我愿效劳,”唐吉诃德说,“此心甚诚。我甚至已下决心,如果找不到你,不了解清楚你内心深处的痛苦是否已找到了排遣的办法,我决不出山。必要的话,我还要想尽各种办法帮你排遣痛苦。如果你的不幸还没有得到任何安慰,我想过,要陪你为你的不幸而尽情哭泣。能有人为自己的遭遇难过,总算是一种安慰。如果我的好意值得得到某种礼遇,那么我请求你,我看你特别内向,那么我再恳求你,大人,看在你一生中热爱过或最热爱的东西份上,告诉我,你是什么人,究竟为什么要到这荒山野岭中像野兽一般地了此一生。你住在这种地方与你的穿戴和你本人太不相称了。”唐吉诃德接着又说,“虽然我是个不称职的有罪骑士,我以骑士的名义发誓,为了行使游侠骑士的职责,如果你能在这个问题上满足我的要求,大人,我一定以我应有的真诚为你效劳。假如你的不幸有办法补救,我就设法补救;否则就像我刚才答应你的那样,陪你哭泣。”
  “山林勇士”听猥獕骑士这么说,只是对他看了又看,又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看够了之后才说:
  “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东西,请看在上帝份上给我吧。吃完之后,我会悉听吩咐,以报答你们对我的一片好心。”
  桑乔和牧羊人从各自的袋子里拿出了食物给褴褛汉充饥。他接过食物,像个傻子似的一口紧接一口,迅速地吃着,与其说是吃还不如说是狼吞虎咽。他吃的时候,他和看他的人都一言不发。吃完后,他示意大家跟他走。大家跟他走了。他带着大家绕过一块略微突起的岩石,来到一块绿草地上。一到那儿,他就躺到绿草地上。其他人也躺下来,一句话都不说。直到后来,褴褛汉才端坐好,说:
  “各位大人,如果你们想让我简短地谈谈我的巨大不幸,就得答应我什么都别问,也不要打断我讲悲惨故事的思路。如果你们问了或打断了,故事就会悬在那儿。”
  褴褛汉的这几句话让唐吉诃德想起来,桑乔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也是因为自己没有记住过河的羊数,把故事悬在那儿了。褴褛汉又接着说:
  “我有话在先,是想把我的不幸故事尽快讲完。回忆往事只能让我的旧伤口上又加新伤。你们问得越少,我就可以越快地讲完。不过,重要的事情我一件也不会漏掉,足以满足你们的要求。”
  唐吉诃德以所有人的名义答应了,他才放心地讲了起来:
  “我叫卡德尼奥,故乡也算是安达卢西亚一座最好的城市了。我出身高贵,父母阔绰。可是我的不幸太深重了,父母为我哭泣,亲属为我惋惜。意外的不幸常常是财富不能弥补的。就在这块土地上,生活着一位宝贝,爱情赋予她整个光环,我也爱上了她。她就是美丽的卢辛达,一位尊贵的姑娘,和我一样富有。她比我幸运,却对我的真诚追求不够坚贞。对于这个卢辛达,我从年幼时就爱她,喜欢她,崇拜她。她也以她那个年龄的天真烂漫喜欢我。我们的父母知道我们的意思。他们并不担心,知道发展下去,最后无非是让我们结婚。
  这简直是门当户对的安排。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爱情也加深了。卢辛达的父亲觉得该尊重社会常规,所以反对我再进他家门。在这方面,他几乎完全模仿了那位被诗人讴歌的提斯柏①的父亲的做法。可这种反对只能是火上浇油,情上加亲。虽然他不让我们见面说话,却不能让我们的笔沉默。笔比舌头更容易表达人的内心灵魂。当着情人的面,最坚定的意志往往动摇,最灵巧的舌头也常常显得笨拙。哎,天啊,我写了多少页的情书呀!我收到了她多少优美动人的回信呀!我曾写过多少情歌情诗来表达我的情感,描述我炽热的追求,回忆美好的往事,陶醉我的身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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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提斯柏是希腊神话中的河神,后有奥维德的《变形记》中被述为巴比伦一少女,与皮拉摩斯相爱至深,两家又是近邻,但爱情受到了父母阻挠,只能隔着墙缝互诉衷曲,最后两人自杀。
  “后来,我急不可耐,我的灵魂被想见到她的愿望折磨着。我决定马上行动,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我最喜爱、最受之无愧的心上人。这个行动就是请求她的父亲允许她做我的正式妻子。我去求婚了。她的父亲回答说,他对我的请求深感荣幸,不胜感谢,而且他也愿意以相宜之礼让我感到荣幸。不过,既然我的父亲仍然健在,只有我父亲才有权向他提亲,如果没有我父亲诚心诚意的请求,卢辛达可不是随便就能娶走的。我感谢他的一番好意,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而且我一旦同父亲讲了,他也一定会来提亲。我即刻带着这种想法去见我父亲,告诉他我的要求。一走进父亲的房间,就看见他手里拿着一封打开的信。还没等我开口,他就把信递给我,对我说:‘卡德尼奥,你看看这封信吧,里卡多公爵有心要提拔你。’
  “这个里卡多公爵,各位大人,你们大概知道,他是西班牙的一位大人物,他的领地在安达卢西亚是最好的。我接过信看起来。信上言真意切,我觉得父亲如果不答应他的请求就太不合适了。信上希望我马上到他那儿去,做他的长子的伙伴,不是当佣人,他负责为我安排与我身份相符的职位。我默默地看完信,听见父亲说道:‘再过两天你就出发,卡德尼奥,听从公爵的安排吧。感谢上帝为你开辟了一条路,你可以得到你应得的东西了。’接着父亲又说了些嘱咐的话。临走前的一个晚上,我把事情全部告诉了卢辛达,也告诉了她父亲,请求他再宽限几天,把婚期推迟,先看看里卡多怎样安排我。她父亲答应了,她也对我山盟海誓不知多少遍,还晕过去不知多少次。
  “后来我到了里卡多公爵那儿。我受到很好的招待,自然也开始引起其他人的嫉妒。那些老佣人觉得公爵待我这么好,会损害他们的利益。不过,最欢迎我到来的是公爵的二儿子。他叫费尔南多,是个很精神的小伙子,雍容大度,风流倜傥。很快他就成了我的朋友,这也引得大家议论纷纷。公爵的长子对我也很好,很照顾我,可是不如费尔南多那样喜欢我,对待我。朋友之间,自然无所不谈,费尔南多对我的另眼看待也变成了友情。他把所有想法都告诉我,甚至他在情场上的一件心事。这件心事让他感到一些躁动。他很喜欢他父亲领地里的一位农家姑娘。她的父母很有钱。姑娘漂亮、端庄,守规矩,人又好,凡是认识她的人都说不清在这几方面中,她哪一方面最好、最突出。
  “这样好的农家姑娘让费尔南多风情难捺。为了得到她这个人,夺到她的身子,费尔南多答应做她的丈夫,否则就根本没有指望。我出于关心,尽我所能说明道理,尽我所知列举生动的事例,想劝阻他,让他打消他的念头。看到这些都不起作用,我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他的父亲里卡多。可是费尔南多诡计多端,他既怀疑又害怕我这样做。他觉得我作为一个忠实的仆人,肯定不会隐瞒这件有损我的公爵主人名誉的事。为了转移我的注意力,他骗我说,为了从头脑里摆脱难以忘怀的漂亮姑娘,他必须离开几个月。这期间我们两人到我父亲家去,这样就可以托辞向他父亲说,要到我家所在的城市去看看,买几匹好马,说世界上最好的马都是那个地方产的。我听他一说就动了心。虽然他居心不良,我还是同意了,觉得这是个再好不过的难得机会,可以回去看看我的卢辛达。
  “出于这种想法和愿望,我同意他的主意,鼓励他这么做,让他尽快成行,因为离开一段时间后,即使再顽固的念头也会发生动摇。当他跟我说这事的时候,据说他已经谎称要做姑娘的丈夫而占有了她。他怕他的父亲知道后因为他的胡作非为而惩罚他,想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其实,大部分年轻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爱情,只是为了情欲。情欲只是以享乐为最终目的,一旦满足了情欲,也就完了,那个像是爱情的东西也就向后倒退了,因为它不可能超越本能的界限,那种界限并没有被当作真正的爱情。我是说,费尔南多就是这样的人。他占有了农家姑娘后,欲望锐减,热情全消。表面上他装着躲出去是为了忘掉他的念头,实际上他是企图躲出去逃避履约。
  “公爵同意了他的请求,让我陪他去。我们来到了我家所在的那个城市,我父亲不失礼仪地接待了他。然后,我去看望卢辛达,我本来就没有泯灭和减弱的追求又重新燃烧起来,而且很不幸地把这些都告诉了费尔南多。我本来觉得凭我们之间的友谊,不该向他隐瞒什么。我向他夸耀卢辛达漂亮、娴静、机灵。我的夸耀勾起了他想看看这位完美姑娘的愿望。算我倒霉,我答应了他。一天晚上借着烛光,通过我正和卢辛达说话的窗口,我把卢辛达指给他看。费尔南多一见她,把以前见过的所有美女都忘了。他看得目瞪口呆,魂不守舍。你们听我接着讲我的不幸故事,就知道他坠入情网到什么程度了。
  “费尔南多的欲念有增无减,而我对这些却还蒙在鼓里,只有老天知道。命运让我有一天看到了他的一封信,请求我向卢辛达的父亲去提亲。他措辞谨慎,一本正经,情真意切,在信上对我说,卢辛达把世界上其他女人的所有美貌和才智都集于一身了。现在我承认,说实话,尽管费尔南多对卢辛达的赞美合情合理,可那些赞美出自他之口,却让我很不舒服。我开始害怕,开始怀疑他,因为他无时无刻不想谈论卢辛达,总是拿她当话题,尽管常常是风马牛不相及,结果往往引起我一种说不出的嫉妒,这倒并不是害怕卢辛达的好感和忠诚会产生什么变化。尽管她再三向我保证,可是命运让我担心。费尔南多总是想看我写给卢辛达的信和卢辛达给我的回信,说是很喜欢我们两人的文笔。卢辛达很喜欢骑士小说,有一次,她向我借一本骑士小说,书名是《高卢的阿马迪斯》……”
  唐吉诃德一听他提到骑士小说,急忙说:
  “假如你一开始就提到尊贵的卢辛达夫人喜欢读骑士小说,不用你再夸,我就可以想象到她的高贵才智。如果她没有如此雅兴,我也不会相信她有你描述得那么好。所以,在我面前,你不必使用很多语言就可以向我表明她的美貌、品质和才智。只要知道了她的这种爱好,我就完全可以相信她是世界上最漂亮最聪明的女性。但愿你,大人,把《希腊的唐鲁赫尔》那本好书连同《高卢的阿马迪斯》一起借给了她。我知道卢辛达夫人一定很喜欢达雷达和加拉亚,喜欢机智的达里内尔牧师以及他朗诵的风雅、严谨而又轻松的田园诗。不过,这个缺憾以后可以得到弥补。如果你愿意同我一起回到我的家乡去,这一缺憾马上就可以补偿。我家里有三百多本书可以给你,那些书是我的精神享受,是我的生活消遣,尽管我得承认,由于嫉贤妒能的恶毒魔法师的破坏,现在已经一本不剩了。请原谅,我违反了刚才我答应的事情,打断了你的讲话。只要一说到骑士精神和游侠骑士的事,要想让我不开口,就像不让阳光发热,不让月光发潮一样。对不起,请继续讲下去,现在这才是最重要的。”
  唐吉诃德讲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把头垂到了胸前,好像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唐吉诃德又说了两遍,请他继续讲下去,可是他既不抬头,也不答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说:
  “我脑子里有个意念无法驱除,世界上任何人也无法为我驱除,不能让我不这样想,谁不相信这点就是个笨蛋。现在,那个下流的埃利萨瓦特医生已经同马达西马女王姘居了。”
  “不,这不可能!”唐吉诃德暴跳如雷,“这是极其恶毒的中伤,或者最好说是卑鄙的行为!马达西马女王是位非常尊贵的夫人,这样高贵的夫人同一个破大夫姘居,这根本不可想象。谁这么想,就是十足的大坏蛋在撒谎,无论他是步行还是骑马,无论他有没有武器,无论白昼还是夜晚,随他的便,我都会叫他明白过来。”
  卡德尼奥十分认真地看着唐吉诃德。现在他又犯病了,不能把故事讲下去了。唐吉诃德对有关马达西马的议论极为不满,也听不下去了。简直不可思议,他竟为马达西马大动肝火,仿佛她是唐吉诃德的正式合法夫人!这全是那些异教邪书造成的。且说卡德尼奥已经精神失常,听见说他撒谎、是坏蛋以及其他诸如此类的咒骂,觉得玩笑开得过分了。他捡起身边的一块石头,打到唐吉诃德的胸上,把他打得仰面摔倒。桑乔看到主人这副样子,便攥紧拳头向卡德尼奥打去。褴褛汉一拳把桑乔打倒,然后骑在他身上,朝着他的肋部狠打了一通。牧羊人想去解救桑乔,也被打倒了。等把所有人都打得筋疲力尽,浑身是伤,褴褛汉才不慌不忙地躲进山里。
  桑乔站起来,看到自己平白无故地被打成这样,就去找牧羊人算帐,怨牧羊人不事先通知那人会发疯。如果知道他犯病了,就可以有所防备。牧羊人说他已经说过,假如桑乔没听见,那不是他的错。桑乔反驳,牧羊人再反驳,最后反驳成了互相揪胡子,拳脚相加。要不是唐吉诃德劝他们息怒,两人非得打得皮开肉绽不可。
  桑乔抓着牧羊人对唐吉诃德说:
  “您别管我,猥獕骑士大人,在这儿他和我一样,都是乡巴佬,没有被封为骑士。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地同他徒手对打,以解我心头之恨。”
  “话虽然可以这么说,”唐吉诃德说,“但是刚才的事,他一点儿责任也没有。”
  两人这才平静下来。唐吉诃德又问牧羊人是否还能找到卡德尼奥,因为他急于知道故事的结局。牧羊人仍像他原来说的那样,说不知道卡德尼奥确切的栖身处。不过,只要努力在周围找,不管他犯病没犯病,都能找到他。








第二十五章  英勇的骑士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怪事,以及他仿效贝尔特内夫罗斯的苦修行
  唐吉诃德告别牧羊人,又骑上罗西南多,让桑乔跟着他。桑乔很不情愿地跟着他走了。两人渐渐来到了山上的最崎岖之处。桑乔很想同主人聊聊天,但又想让主人先开口,这样就不会违反唐吉诃德的命令了。最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说:“唐吉诃德大人,请您行行好,开开恩。现在我想回家去,找我的老婆孩子。我同他们至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说话。您让我跟您日夜兼程,在荒郊野岭奔走,想跟您说话的时候还不能说,这简直是活埋我。如果命运让动物能说话,就像吉索①那时候一样,那还好点儿,至少我想说话的时候还可以同我的驴说说话,遇到不顺心的事情时,心里也好受些。可是整天到处征险,得到的却是挨脚踢,让人用被单扔,还有石头砸,拳头打,除此之外还得闭上嘴,心里有话不敢说,像个哑巴似的,这真让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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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此处想说的是著名寓言家伊索。
  “我明白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受不了啦,想让我解除对你嘴巴的禁令。现在禁令解除了谢铎,宗程朱,后转师王守仁。又转而批评王学,讥宋儒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有个条件,这次解除禁令只限于我们在这座山上行走的时候。”
  “既然这样,”桑乔说,“我现在就开始说话了,以后的事谁知道会怎么样呢。一开始享受这项特许,我就要说,您何必那么偏袒那个马吉马萨①或者随便叫什么名字的女王呢?还有,您管那个阿瓦特是不是她的情人呢。您又不是法官。如果您不理他,我相信这个疯子会把他的故事讲下去,咱们也不会挨石头打,挨脚踢,再饶上那至少六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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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桑乔在这里把马达西马错说成马吉马萨,在下一句把埃利萨瓦特错说成阿瓦特了。
  “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要是像我一样知道马达西马女王是位多么高贵的夫人,你就会说我多有耐心了,因为我没把他那张胡说八道的嘴打烂。别说用嘴讲,仅仅想到一位女王竟会同一个医生姘居,就是一种极大的亵渎。事实上,疯子说的那个埃利萨瓦特大夫很规矩,是个好谋士。他是女王的教师和大夫。可要是把女王当成他的情人,那纯粹是捕风捉影,理当受到严惩。你应该注意到,连卡德尼奥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说这话的时候,神经并不正常。”
  “我也这么说,”桑乔说,“所以,没有必要去理会一个疯子的话。还算您走运,要是石头没打在您胸上,而是打在您脑袋上,咱们可就为维护女王的名誉受罪了,那真是老天瞎了眼。至于那个疯子,还是让他疯吧!”
  “不论是在正常人还是在疯子面前,游侠骑士都有义务维护女人的声誉,不管是谁,更何况是像马达西马这样尊贵的女王呢。我对马达西马女王的高尚品质有着特别的好感,不仅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品行端正,饱经磨难,她受过很多苦。埃利萨瓦特医生的教诲和陪伴对她很有益处,减轻了她的痛苦,她才得以耐心谨慎地度过难关。那个无知的乡巴佬别有用心地利用这点,不仅猜疑而且传说她是大夫的情妇,真是无稽之谈。我再说一遍,即使他们再重复两百遍,他们想的和说的也还是无稽之谈。”
  “我不这么说,也不这么想。”桑乔说,“他们做他们的事,大家‘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他们是不是情人,只有上帝明白,‘我走我路全不知’。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生活。‘拿了东西不认帐,钱包里面最有数’。‘我来世至今赤条条,不亏也不赚’,天塌地陷与我何干?‘以为有便宜占,结果扑个空’。‘别人的嘴谁能管,上帝还被瞎扯谈’呢!”
  “上帝保佑,”唐吉诃德说,“你哪儿来的这堆胡话,桑乔!你讲这堆俏皮话跟咱们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我的天哪!桑乔,你住嘴吧。从现在起,你管好你自己的事,与咱们无关的事你不要做。你听清楚,我过去、现在和将来做的事都自有它的道理,完全符合骑士规则。在这方面,我比世界上所有游侠骑士了解得还清楚。”
  “大人,”桑乔说,“咱们在这既没有道也没有路的山上漫无目的地走,寻找一个疯子,也是骑士规则的规定吗?咱们就是找到了疯子,说不定他还要结束他没有完成的事情呢,那倒不是讲故事,而是把您的脑袋和我的肋骨全部打烂!”
  “住嘴,我再跟你说一遍,桑乔。”唐吉诃德说,“我告诉你,我到这儿来不仅是要找到那个疯子,而且还要在这儿做番事业,以求在整个大地上留名千古,留芳百世。我要以此完成使游侠骑士一举成名的全部事情。”
  “那番事业很危险吗?”桑乔问。
  “不,”唐吉诃德一副猥獕的样子回答,“我们掷骰子时如果没有彩头,掷了坏点,倒有可能走运。不过,这全都看你机灵不机灵了。”
  “看我机灵不机灵?”桑乔问。
  “对,”唐吉诃德说,“如果你马上回到我派你去的那个地方,我的苦难马上就会结束,我的荣耀马上也就开始了。别这么傻等着听我说,这不合适。我想告诉你,桑乔,著名的高卢的阿马迪斯是世界上一位最优秀的游侠骑士。我说他是‘一位’不准确,他在那个时代是世界上仅有的、空前绝后的真正骑士。唐贝利亚尼斯和其他所有那些自称可以在某方面与他相提并论的人都纯粹是胡说八道,而且自欺欺人,我发誓是这样。我还要说,一个画家如果想在艺术上出名,就得尽力临摹他所知道的几位独到画家的原作。这个规律适用于所有可以为国争光的重要职业。谁要想得到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名声,就应该和必须这样做,就得学习尤利西斯①。荷马通过介绍他的人和事,已经为我们勾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谨言慎行、忍辱负重的形象。维吉尔也通过埃涅阿斯②的形象描述了一个可怜孩子的坚毅和一位勇敢机智的领袖的精明。他们并没有按照这些人的本来面貌描述这些人,而是把这些人写成他们应该成为的那种样子,以供后人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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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尤利西斯是罗马神话中的称呼,在希腊神话中称为奥德修斯,以勇敢、机智和狡猾闻名。
  ②维吉尔著名史诗《埃涅阿斯纪》中的王子,曾与迦太基女王狄多有过爱情。
  “阿马迪斯同时也是勇敢多情的骑士们的北斗星、启明星或太阳。我们所有集合在爱情和骑士大旗之下的人都应该学习他。既然如此,桑乔朋友,我作为游侠骑士,当然越是仿效他,就越接近于一个完美的骑士。有一件事特别表现了这位骑士的谨慎、刚毅、勇气、忍耐、坚定和爱情,那就是他受到奥里亚娜夫人冷淡后,到‘卑岩’去苦苦修行,把自己的名字改成贝尔特内夫罗斯。这个名字意味深长,很适合他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对于我来说,在这方面仿效他,就比仿效劈杀巨人、斩断蛇头、杀戮怪物、打败军队、破除魔法要容易得多了。在这个地方做这些事情可是再也合适不过了。
  天赐良机,我没有必要放弃这个机会。”
  “可是,”桑乔说,“您到底要在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嘛,”唐吉诃德说,“我要仿效阿马迪斯,在这里扮成一个绝望、愚蠢、疯狂的人。同时,我还要模仿英勇的罗尔丹。罗尔丹在泉边发现了美女安杰丽嘉和梅多罗干丑事的迹象,难过得气疯了。他拔出大树,搅浑了清泉,杀死牧人,毁坏畜群,焚烧茅草房,推倒房屋,拖走母马,还做了其他不计其数的狂暴之事,值得大书特书,载入史册。罗尔丹或奥兰多或罗托兰多,这三个名字都是他一个人,我并不想对他所做、所说、所想的全部疯狂之举逐一仿效,只想大体把我认为是最关键的东西模仿下来。其实,只要模仿阿马迪斯就足以让我满意了。他不进行疯狂的破坏,只是伤感地哭泣,也像其他做了很多破坏之事的人一样获得了名望。”
  桑乔说:“我觉得这类骑士都是受了刺激,另有原因才去办傻事、苦修行的。可您为什么要变疯呢?哪位夫人鄙夷您了?您又发现了什么迹象,让您觉得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同摩尔人或基督教徒做了什么对不起您的事?”
  “这就是关键所在,”唐吉诃德说,“也是我这么做的绝妙之处。一个游侠骑士确有缘故地变疯就没意思了,关键就在于要无缘无故地发疯。我的贵夫人要是知道我为疯而疯,会怎么样呢?况且,我离开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已经很长时间了,这就是充足的理由。就像你以前听到的那个牧羊人安布罗西奥,没有同情人在一起,他就疾病缠身,忧心忡忡。所以,桑乔朋友,你不必费时间劝阻我进行这次罕见的幸福的仿效了。我是疯子,一直疯到托你送封信给我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并且等你带来她的回信时为止。如果她对我依然忠诚,我的疯癫和修行就会结束。否则,我就真疯了。即使疯了,我也毫无怨言。你拿来回信时,我如果没疯,就会结束这场折磨,为你给我带来的佳音而高兴。我如果疯了,也不会为你带来的坏消息而痛苦。不过,你告诉我,桑乔,你还保留着曼布里诺的那个头盔吧?我看见你把它捡起来了。那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想把它摔碎,可是没能摔碎。从这件事可以看出你的细心。”
  桑乔回答说:
  “我的上帝哟!猥獕骑士大人,您说的一些东西我实在受不了。一提到这些,我就想起您说的所有关于骑士的事情,什么得到王国或帝国,什么按照游侠骑士的习惯给予岛屿或其它恩赐,全都是空话谎话,都是胡咒,或是咱们说的胡诌。如果有人听见您把理发师的铜盆说成是曼布里诺的头盔,而且很多天不认错,会怎么想呢?准得说讲这话的人脑子有毛病。铜盆就放在口袋里,全瘪了。要是上帝保佑,能让我见到老婆孩子,我就把它带回家去修理一下,刮胡子用。”
  “你看,桑乔,”唐吉诃德说,“就像你以前发誓一样,我也发誓,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都是世界上最没有头脑的侍从!怎么,你跟我在一起这么长时间,难道就没有发现,游侠骑士的所有事情都像是幻境、蠢事、抽疯,都是不顺当的吗?其实不是这样,只是有一帮魔法师在咱们周围,把咱们所有的东西都变了,然后再根据他们是帮助咱们还是给咱们捣乱的意图任意变回。所以,你认为是理发师铜盆的那个东西,在我看来就是曼布里诺的头盔。在别人眼里,它是别的东西。那是魔法师特别照顾我,让大家都认为那是铜盆,其实是地地道道的曼布里诺头盔。原因就在于:如果大家都知道那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一定会追着我想夺走它;可如果看到它只不过是个理发师的铜盆,就不会去抢它了。那个人想把它摔碎,又把它丢在地上,这就是明证。如果那个人认出它来,绝对不会放过它。你留着它吧,朋友,我现在还不需要它。而且我还得脱去这身甲胃,像出生时那样赤条条的,假如我想模仿罗尔丹,而不是学阿马迪斯的样子修行的话。”
  说着话,他们来到一座高山脚下,那座山陡得简直像一块巨石的断面,四面环山,唯它孤峰独立。山坡上,一条小溪蜿蜒流淌,萦绕着一块绿色草地。草地上野树成林,又有花草点衬,十分幽静。猥獕骑士选择了这个地方修行。他一见此景就像真疯了似的高声喊道:
  “天啊,我就选择这块地方为你给我带来的不幸哭泣。在这里,我的泪滴将涨满这小溪里的流水,我的不断的深沉叹息将时时摇曳这些野树的树叶,以显示我心灵饱受煎熬的痛苦。哦,在这杳无人烟的地方栖身的山神呀,你们听听这位不幸情人的哀叹吧。他与情人别离多时,猜忌使他来到这陡峻之地,为那背信弃义的绝世佳丽仰天唏嘘。噢,森林女神们,轻浮淫荡的森林男神对你们的徒劳追求,从来没能扰乱你们的和谐宁静,可现在,请你们为我的不幸而哀叹吧,至少烦劳你们听听我的不幸吧。噢,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你是我黑夜中的白昼,你是我苦难中的欢欣,你是我引路的北斗星,你是我命运的主宰。求老天保佑你称心如意。你看看吧,没有你,我就落到了这种地步,但愿你不要辜负我对你的一片忠诚。形影相吊的大树啊,请你从现在起陪伴着孤独的我吧。请你轻轻地摆动树枝,表示你不厌弃我在此地吧。噢,还有你,我可爱的侍从,休戚与共的伙伴,请你记住你在这里看到的一切,告诉她吧,这一切都是为了她!”
  说完唐吉诃德翻身下马,给马摘下嚼子,卸下马鞍,在马的臀部拍了一巴掌,说:
  “失去了自由的人现在给你自由,我的战绩卓著却又命运不济的马!你随意去吧,你的脑门上已经刻写着:无论是阿斯托尔福的伊波格里福,还是布拉达曼特付出巨大代价才得到的弗龙蒂诺,都不如你迅捷。”
  桑乔见状说:
  “多谢有人把咱们从为灰驴卸鞍的活计里解脱出来,也用不着再拍它几下,给它点吃的来表扬它了。不过,假如灰驴还在这儿,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为它卸鞍,不为什么。它就像我这个主人一样,没有热恋和失望。上帝喜欢它。说实话,猥獕骑士大人,如果当真我要走,您真要疯,最好还是给罗西南多再备好鞍,让它代替我那头驴,这样我往返可以节省不少时间。如果我走着去,走着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反正一句话,我走得慢。”
  “我说桑乔,”唐吉诃德说,“随便你,我觉得你的主意不错。不过,你过三天再走吧。我想让你看看我为她所做所说的,以便你告诉她。”
  “还有什么好看的,”桑乔说,“我不是都看见了吗?”
  “你说得倒好!”唐吉诃德说,“现在还差把衣服撕碎,把盔甲乱扔,把脑袋往石头上撞,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让你开开眼呢。”
  “上帝保佑,”桑乔说,“您看,这样的石头怎么能用脑袋去撞呢?石头这么硬,只要撞一下,整个修行计划就算完了。依我看,您要是觉得有必要撞,在这儿修行不撞不行,那就假装撞几下,开开心,就行了。往水里,或者什么软东西,例如棉花上撞撞就行了。这事您就交给我吧。我去跟您的夫人说,您撞的是块比金刚石还硬的尖石头。”
  “我感谢你的好意,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说,“不过我想你该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否则就违反了骑士规则。骑士规则让我们不要撒谎,撒谎就得受到严惩,而以一件事代替另一件事就等于撒谎。所以,我用头撞石头必须是真的,实实在在的,不折不扣的,不能耍一点滑头,装模作样。你倒是有必要给我留下点儿纱布包伤口,因为咱们倒了霉把圣水丢了。”
  “最糟糕的就是丢了驴,”桑乔说,“旧纱布和所有东西也跟着丢了。我求您别再提那该诅咒的圣水了。我一听说它就浑身都难受,胃尤其不舒服。我还求求您,您原来让我等三天,看您抽疯。现在您就当三天已经过去了,那些事情我都看到了,该做的也都做了。我会在夫人面前夸奖您的。您赶紧写好信给我吧,我想早点儿回来,让您从这个受罪的地方解脱出来。”
  “你说是受罪地方,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还不如说这儿是地狱呢。若是有不如地狱的地方,你还会说这儿不如地狱呢。”
  “我听说,‘进了地狱,赎罪晚矣’。”桑乔说。
  “我不明白什么是赎罪。”唐吉诃德说。
  “赎罪就是说,进了地狱的人永远不出来了,也出不来了。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我腿脚不好,如果骑着罗西南多快马加鞭,很快就会赶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那儿,把您在这儿已经做和正在做的疯事傻事糊涂事,反正都是一回事,告诉她。她就是硬得像棵树,我也得叫她心肠软下来。拿到温情甜蜜的回信,我马上就回来,让您从这个像是地狱又不是地狱的受苦地方解脱出来。现在您还有希望出来。我说过,地狱里的人是没希望出来了。我觉得您对此也不会不同意吧。”
  “那倒是,”唐吉诃德说,“可现在咱们拿什么写信呢?”
  “还要写取驴的条子。”桑乔补充道。
  “都得写。”唐吉诃德说,“既然没有纸,咱们完全可以像古人一样,写在树叶或蜡板上。然而,这些东西现在也像纸一样难找。不过我倒想起来,最好,而且是再好不过的,就是写在卡德尼奥的笔记本上。你记着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一碰到学校的老师,就请他帮忙抄到纸上。如果碰不到教师,随便哪一位教堂司事都可以帮忙。不过,不要让书记员抄,他们总连写,连鬼都认不出来。”
  “那签名怎么办呢?”桑乔问。
  “阿马迪斯的信从来不签名。”唐吉诃德说。
  “好吧,”桑乔说,“不过,取驴的条子一定得签。如果那是抄写的,别人就会说签名是假的,我就得不到驴了。”
  “条子也写在笔记本上,我签名。我的外甥女看到它,肯定会照办,不会为难你。至于情书,你就替我签上‘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吧。这个让别人写没关系,因为我记得,杜尔西内亚不会写字,也不识字,而且她从来没见过我的字体,也没见过我的信。我们的爱情一直是柏拉图式的,最多只是规规矩矩地看一眼。即使这样,我敢发誓,实际上,十二年来,尽管我对她望眼欲穿,见她也只不过四次,而且很可能就是这四次,她也没有一次发现我在看她。是她父亲洛伦索·科丘埃洛和母亲阿尔东萨·诺加莱斯把她教育得这么安分拘谨。”
  “啊哈,”桑乔说,“原来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洛伦索·科丘埃洛的女儿呀。她是不是还叫阿尔东萨·洛伦索?”
  “就是她。”唐吉诃德说,“她可以说是世界第一夫人。”
  “我很了解她,”桑乔说,“听说她掷铁棒①抵得上全村最棒的小伙子。我的天哪,她真是个地地道道的壮妇!哪个游侠骑士要是娶了她,即使掉进淤泥里,也能让她薅着胡子揪出来!我的妈呀,她的嗓门可真大!听说有一次,她在村里的钟楼上喊几个正在她父亲的地里干活的雇工。虽然干活的地方离钟楼有半西里远,可雇工们就好像在钟楼脚下听她喊似的。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丝毫不矫揉造作,很随和,到哪儿都开玩笑,做鬼脸,说俏皮话。现在我得说,猥獕骑士大人,您为了她不仅可以而且应该发疯,甚至光明正大地绝望上吊!凡是听说您上吊的人都会说,即使被魔鬼带走,您自缢也是太对了。我现在得专程去看看她。已经很长时间没看见她了,大概她也变样了。在地里干活,风吹日晒,女人的脸是很容易变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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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西班牙的一种运动和游戏。
  “我承认,唐吉诃德大人,我原来对此一直一无所知,真的以为您热恋的杜尔西内亚夫人是位公主或什么贵人呢,所以您才给她送去像比斯开人、苦役犯那样的贵重礼物。在我还没给您当侍从的时候,您大概还打过许多胜仗,估计也送了不少礼物吧。不过我想,您派去或者您将派去的那些战败者跪倒在阿尔东萨·洛伦索,我是说杜尔西内亚夫人面前的时候,情况会怎么样呢?因为很可能在那些人赶到那儿时,她正在梳麻或者在打谷场上脱粒,那些人会茫然失措,她也一定会觉得这种礼物又可气又好笑。”
  “我对你说过不知多少次了,桑乔,”唐吉诃德说,“你的话真多。尽管你头脑发木,却常常自作聪明。我给你讲个小故事,你就知道你有多死心眼,我有多聪明了。有个年轻漂亮的寡妇,人开化,又有钱,还特别放荡。她爱上了一个又高又壮的杂役僧。杂役僧的上司知道后,有一天善意地规劝这位善良的寡妇,说:‘夫人,我感到非常意外,而且也有理由感到意外,就是像您这样高贵、漂亮而又富有的夫人,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蠢笨、低下而又无知的人呢?这儿有那么多讲经师、神学教师和神学家,您完全可以尽情挑选,说‘喜欢这个,不要那个’。可是寡妇却很风趣而又厚颜无耻地回答:‘您错了,我的大人。如果您以为他很笨,我选择他选择错了,您就太守旧了。至于我为什么喜欢他,他比谁都清楚。’我也一样,桑乔,我爱杜尔西内亚如同爱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并不是所有按照自己的意志给夫人冠以名字,并加以称颂的诗人都确有夫人。你想想,书籍、歌谣、理发店、剧院里充斥的什么阿玛里莉、菲丽、西尔维娅、迪亚娜、加拉特娅、菲丽达和其它名字,都确有其人,都是那些歌颂者的夫人吗?并不是真有,只是把她们当作讴歌的对象,让人们以为自己恋爱了,而且他们有资格热恋。所以,我只要当真认为善良的阿尔东萨·洛伦索是位漂亮尊贵的夫人就行了。她的门第无关紧要,不用去了解她的家世,给她什么身份。我在心目中把她想象成世界上最高贵的公主。
  “如果你还不明白的话,你应该知道,桑乔,热恋中最动人的两样东西就是美貌和美名。杜尔西内亚这两样东西俱佳。论美貌,无人能与之相比;论美名,多数人远不能及。总之,我觉得我说得恰如其分,并且是按照我的意愿对她的相貌和品德进行想象。海伦①逊她一筹,卢克雷蒂娅②为之失色,无论是古代、希腊时代、野蛮时代还是拉丁时代,没有一个著名女人能够超过她。随便别人怎样说,无知的人会由此而非议我,严肃的人却不会因此而指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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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海伦是希腊神话中的美人。
  ②卢克雷蒂娅传说中的古罗马烈女,被罗马暴君之子塞克斯图斯奸污后,要求父亲和丈夫为她复仇,随即自杀。
  “您说得有道理,”桑乔说,“我笨得简直像头驴。我怎么又提起驴来了?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把信拿来,我该走了。”
  唐吉诃德拿出笔记本,退到一旁,十分平静地写起信来。写完后,唐吉诃德就叫桑乔,说想把信念给他听,让他背下来,以防路上万一丢了信,要知道命途多舛,万事堪忧呢。桑乔回答道:
  “您在笔记本上写两三遍再给我,我会仔细保管的。想让我背下来,简直是异想天开。我的记性太差了,常常连我自己叫什么都忘了。不过尽管如此,您还是给我念念吧,我很愿意听。信大概写得很好。”
  唐吉诃德说:“你听着,信是这样写的:
  唐吉诃德致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
  尊贵的夫人:
  最亲爱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诚致问候。离别的刺痛,心灵的隐伤,已使我心力交瘁。如果你凭美貌对我睥睨,居高傲对我厌弃,以轻蔑对我热忱,对我打击厉害而又长久,纵使我饱经磨难,亦难以承受。噢,美丽的负心人,我爱慕的仇人,我的忠实侍从桑乔会向你如实讲述。我为你而生存。你若愿意拯救我,我属于你。否则,你尽情享乐吧。对于你的冷酷和我的追求,唯有以死相报。
  至死忠贞的
  猥獕骑士
  “我的天啊,”桑乔说,“我还从未听过如此高雅的东西呢。看您把您想的东西都写出来了。再签上‘猥獕骑士’,多棒呀!说实话,您简直就是神,真是无所不能。”
  “我的职业需要无所不能。”唐吉诃德说。
  “那么,”桑乔说,“您就把取驴的条子写在背面吧。您把名字签得清楚些,要让人一目了然。”
  “好啊。”唐吉诃德说。
  写完后,唐吉诃德把条子念给桑乔听。条子上这样写着:
  外甥女小姐:
  凭此单据,请将我托付你的家里五头驴中的三头交给我的侍从桑乔·潘萨。兹签发此据,以此三头驴支付在此刚收到的另外三头驴。凭此单据及侍从的收条完成交割。立据于莫雷纳山深处。本年八月二日二十时立据。
  “好了,”桑乔说,“你就在这儿签字吧。”
  “不用签字了,”唐吉诃德说,“有花押就够了,跟签字的作用一样。凭这个花押,别说三头驴,就是三百头驴也能取走。”
  “我相信您。”桑乔说,“现在让我去给罗西南多备鞍吧。您为我祝福吧。然后我就走了,不打算再看您要做的那些蠢事了。我会把我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一点儿都不会漏下。”
  “至少我想让你看看我光着身子完成一两个疯狂之举,桑乔,这很有必要。我半个小时之内就会做完。你如果自己亲眼看见,以后就可以信誓旦旦地随意添油加醋了。我想做的事情,肯定让你讲都讲不完。”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大人,别让我看您赤身裸体,我会很伤心,肯定会哭的。昨天晚上我哭那头驴,哭得脑袋够难受的了,我不想再哭。您如果想让我看你再抽点疯,就穿着衣服做点简单有用的吧。况且,我现在需要的不是这些,而是早点回来。我一定会带来您希望和应该得到的消息。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让杜尔西内亚夫人小心点儿。她的回信要是不合情理,无论向谁我都可以发誓,我一定会连踢带打地从她那儿逼出个适当的回答来。哪儿有像您这样著名的游侠骑士无缘无故地受罪变疯,就为了一个……别让我再说夫人什么了。上帝保佑,别让我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事来。我干这个在行!她是不知道我的厉害!要是知道,肯定怕我!”
  “依我看,桑乔,”唐吉诃德说,“你也不比我明白多少。”
  “我可不那么疯,”桑乔说,“我是生气。不过咱们先别说这个啦。我回来之前,您吃什么呢?您也得像卡德尼奥那样到路上去抢牧人的东西吃吗?”
  “您别担心这个,”唐吉诃德说,“即使有吃的,我也只吃这块草地和这些树给予我的绿草和果子。我修行的关键就在于不吃东西,而且还有其它一些受罪的事情。再见吧。”
  桑乔说:
  “可是,您知道我担心什么吗?我怕回来的时候找不到这个地方。这个地方太隐秘。”
  “您做好记号,我也不会离开太远。”唐吉诃德说,“而且您回来时,我还会登上这些高高的石头望您。不过要想不迷路,最保险的办法就是你采些金雀花。这里有很多金雀花。你走一段路,撒一些金雀花,直到走上平原。这些金雀花可以当路标,你回来时就可以按照忒修斯迷宫线路①的方式找到我。”
  --------
  ①根据希腊神话,忒修斯进迷宫杀怪物时,公主阿里阿德涅给他一个线球,并教他将线的一端拴在迷宫入口处。忒修斯放线而去,杀死怪物后又沿线返回。
  “我会这样做的。”桑乔说。
  桑乔采了一些金雀花,请主人祝福他,然后向主人告别,两人还淌了几滴眼泪。桑乔骑上罗西南多,唐吉诃德千叮咛,万嘱咐,让桑乔像他本人那样照顾好罗西南多,要走平路,要按照他说的那样,走一段路就撒一些金雀花。唐吉诃德还想让桑乔再看他发点疯,可是桑乔已经走了。走了不过百步,桑乔又折回来,说:
  “大人,您说得很对,虽然我已经看见您在这儿抽了不少疯,可还是再看一次好,这样我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发誓说看见您抽疯了。”
  “我早对您说过嘛。”唐吉诃德说,“您等一下,桑乔,我马上就做。”
  唐吉诃德迅速脱掉裤子,只穿件衬衣。然后二话不说,先跳跃两下,接着又翻了两个筋斗,来了个头朝下、脚朝上的姿势,露出了自己的隐秘部位。桑乔实在不想再看了。他一勒罗西南多的缰绳,高兴满意地掉头而去。这样他可以发誓说看见主人抽疯了。我们先让他赶路去吧。他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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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唐吉诃德为了爱情在莫雷纳山修行细述
  再说那位上身穿衣下身光、翻了几个筋斗后倒立的猥獕骑士,见桑乔不愿再看他抽疯,已经离去,只好独自爬到一块高岩石顶上,继续思考一个他百思而不得要领的问题,那就是应该学习罗尔丹暴戾的癫狂呢,还是仿效阿马迪斯的凄恻痴迷?哪个对他最好最合适呢?他自言自语道:
  “即使罗尔丹像传说的那样,是位英勇善战的骑士,也没什么了不起。他已经掌握了魔法,谁也杀不死他,除非从他脚尖插进一根大针,而他又总是穿着七层铁底鞋。尽管他对付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的计策被对方识破,没有起到作用,但最后他还是在龙塞斯瓦列斯山把罗纳尔多·德尔卡皮奥扼死了。
  “且不说罗尔丹的勇敢,先说他的精神不正常吧。他的确精神不正常。他在泉水边发现了一些迹象,并且听一个牧羊人说,安杰丽嘉同那个摩尔小子,即阿格拉曼王的侍童梅多罗,至少睡了两次午觉。他认为这是真的,他的夫人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当然马上就疯了。可是我并没遇上这样的事,怎么能去学着他的样子发疯呢?我敢发誓,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这辈子从未见过一个穿着摩尔人衣服的摩尔人。她至今仍守身如玉。如果我对她有什么怀疑,自己变成狂暴的罗尔丹那样的疯子,那显然是对她的侮辱。此外,我还看到高卢的阿马迪斯精神正常,并没有变疯,同样获得了多情的美名。按照故事上说的,他的意中人奥里亚娜鄙视他,让他未经许可不要在她面前露面,于是阿马迪斯隐退到‘卑岩’,与一位隐士为伍。他在那儿哭天号地,求上帝保佑。后来老天有眼,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帮助了他。事实如此,我为什么要费力劳神地赤身裸体?为什么要去伤害大树呢?它们又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为什么要搅浑这清清的泉水呢?我渴的时候还得喝呢。
  “没齿不忘的阿马迪斯啊,值得曼查的唐吉诃德竭力学习。过去有句话,现在可以用于此,那就是事业未竟人欲动。我并没有受到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睥睨,我说过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早年受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韦伯的,只是与她天各一方。来吧,干起来吧。想想阿马迪斯做过的事情,我该从何学起呢?不过,我知道他做得最多的就是念经,祈求上帝保佑。可是我没有念珠,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唐吉诃德想起来该怎么办了。他从衬衣的下摆扯下一大条,系成十一个扣,其中一个特别大,他就拿这个扣当念珠,念了无数次“万福玛利亚”。他又苦于找不到一个隐士,以便向他忏悔,并且从那儿得到安抚。于是他就在这块草地上遛来遛去,在树皮和细沙上写写画画,尽是描述他伤感的诗句,有些还赞颂了杜尔西内亚。可是后来能够完整保存下来,并且能够看得清的只有下面这几句:
  高树参天青草绿,
  灌木丛生遍山地,
  倘若你们不笑我,
  请听我圣洁的怨泣。
  我的痛苦纵有天大,
  但愿不会扰你心,
  为我分忧也悲凄,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在此哭泣。
  最忠实不二的情人
  隐匿在此受淬砺,
  竟不知何为缘起。
  沉湎于悲哀的爱情,
  泪水横流,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在此哭泣。
  四方征险,
  奔走于高崖绝壁,
  诅咒她心肠如岩石,
  壁立千尺路崎岖,
  叫我忍受不幸倍感悲戚。
  爱情并非如柔带,
  却似皮鞭向我抽击,
  远离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呀,
  唐吉诃德在此哭泣。
  看到诗中杜尔西内亚的名字前面还加上了“托博索”,人们不禁哑然失笑。他们猜测,唐吉诃德以为提到杜尔西内亚的时候若不加上“托博索”,人们就看不懂他的诗。唐吉诃德承认确实如此。他还写了很多诗,刚才说过,除了这三首外,其他的都字迹不清或残缺不全了。唐吉诃德在此写诗,在此叹息,在此呼唤农牧女神和森林女神,呼唤河流里的女神,呼唤以泪洗面的回声女神,请求她们回答他,安慰他,倾听他的诉说,以此消磨时间。在桑乔赶回来之前,他一直以草充饥。如果桑乔不是三天,而是三个星期才回来,唐吉诃德肯定会饿得判若两人,连他的生母都认不出他了。
  咱们暂且把他这些唉声叹气的诗放在一边,说说正肩负使命的桑乔吧。他走上大道以后,就循着托博索的方向赶路。第二天,他来到了他曾经不幸被扔的那个客店。一看到客店,桑乔就觉得自己仿佛又在空中飞腾,不想进去了。其实这个时候他能够也应该进去,要知道现在正是开饭的时候,而且桑乔也想吃点热东西。这几天他全是吃冷食。在这个愿望驱使下,他走近客店,可是对是否进去仍然犹豫不决。这时从客店里走出两个人,认出了他,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
  “你看,教士大人,那个骑马的人是不是桑乔·潘萨?咱们那位冒险家的女管家说,他跟主人出去当侍从了。”
  “是的,”教士说,“那匹马就是咱们那位唐吉诃德的马。”
  原来这两个人就是桑乔家乡那次查书焚书的神甫和理发师,因此他们一眼就认出了桑乔。认出桑乔和罗西南多后,他们又急于知道唐吉诃德的下落,于是走了过去。神甫叫着桑乔的名字说:
  “桑乔·潘萨朋友,你的主人在哪儿?”
  桑乔也认出了他们。桑乔决定不向他们泄露唐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和所做的事情,就说他的主人正在某个地方做一件对主人来说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发誓,就是挖掉脸上的眼睛也不能把实情说出来。
  “不,不,”理发师说,“桑乔·潘萨,你如果不告诉我们你的主人在哪儿,我们就会想象,其实我们已经想象到了,你把他杀了,或者偷了他的东西,否则你为什么骑着他的马?现在你必须交出马的主人,要不就没完!”
  “你不用吓唬我,我既不杀人,也不偷人东西。谁都是生死有命,或者说听天由命。我的主人正在这山里专心致志地修行呢。”
  然后,桑乔一口气讲了主人现在的状况和所遇到的各种事情,以及捎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一封信。他还说杜尔西内亚就是科丘埃洛的女儿,唐吉诃德爱她一往情深。神甫和理发师听了桑乔的话十分惊愕。虽然他们听说过唐吉诃德抽疯的事,而且知道他抽的是什么疯,但每次听说他又抽疯时,还是不免感到意外。他们让桑乔把唐吉诃德写给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信拿给他们看看。桑乔说信写在一个笔记本上,主人吩咐有机会就把它抄到纸上去。神甫让把信拿给他,他可以很工整地誊写一遍。桑乔把手伸进怀里去找笔记本,可是没找到。即使他一直找到现在恐怕也不会找到。原来唐吉诃德还拿着那个本子呢,没给桑乔,桑乔也忘了向他要了。
  桑乔没有找到笔记本,脸色骤然大变。他赶紧翻遍了全身,还是没找到。于是他两手去抓自己的胡子,把胡子揪掉了一半,然后又向自己的面颊和鼻子一连打了五六拳,打得自己满脸是血。神甫和理发师见状问桑乔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个样子。
  “怎么回事?”桑乔说,“转眼之间我就丢了三头驴。每头驴都价值连城。”
  “这是什么意思?”理发师问。
  “笔记本丢了,”桑乔说,“那上面有给杜尔西内亚的信和我主人签字的凭据。主人让他的外甥女从他们家那四五头驴里给我三头。”
  于是桑乔又说了丢驴的事。神甫安慰他,说只要找到他主人,神甫就让唐吉诃德重新立个字据,并且按照惯例写在一张纸上,因为笔记本上的东西不能承认,不管用。桑乔这才放下心来,说既然这样,丢了给杜尔西内亚的信也不要紧,因为他差不多可以把信背下来了,随时随地都可以让人记录到纸上。
  “你说吧,桑乔,”理发师说,“待会儿我们把它写到纸上去。”
  桑乔搔着头皮,开始回忆信的内容。他一会儿右脚着地,一会儿左脚着地,低头看看地,又抬头望望天,最后叼上了手指头。神甫和理发师一直等着他。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
  “上帝保佑,神甫大人,魔鬼把我记住的信的内容都带走了。不过,开头是这样写的:‘尊鬼的夫人’。”
  “不会是‘尊鬼’,”理发师说,“只能是尊敬或尊贵的夫人。”
  “是这样。”桑乔说,“然后是,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心受创伤、睡不着觉的人吻您的手,忘恩负义的美人。’关于他的健康和疾病,我忘了是怎么说的。反正就这样一直写下去,到最后是‘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
  神甫和理发师对桑乔的好记性比较满意,对他赞扬了一番,又让他把信再背两遍,好让他们也背下来,找时间写到纸上去。桑乔又说了三遍,还乱七八糟地胡诌一气。最后他又讲了主人的情况,可是没说自己在客店被人用被单扔的事情,而那个客店他现在也不想进去了。
  桑乔还说,只要他能带回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的好消息,唐吉诃德就会着手争取做国王,至少得做个君主,这是两人商量好的。就凭唐吉诃德的才智和他的臂膀的力量,这很容易做到。到了那个时候,就要为他桑乔完婚。到那时候他得是鳏夫,这才有可能把王后的一个侍女嫁给他。侍女是大户人家的后代,有大片的土地。那时候他就不要什么岛屿了,他已经不稀罕了。桑乔说这番话的时候十分自然,还不时地擦擦鼻子。看到他的精神也快不正常了,神甫和理发师又感到惊奇不已。连唐吉诃德带的这个可怜人都成了这样,唐吉诃德疯到什么程度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神甫和理发师不想费力让他明白过来。他们觉得桑乔这么想也不会碍什么事,索性就由他去。他们还想听听桑乔做的蠢事,就让桑乔祈求上帝保佑他主人的健康,而且很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主人就像他说的那样当上国王,至少当个红衣主教或其他相当的高官呢。桑乔说:
  “大人们,如果命运让我的主人不做国王,而是做红衣主教,我现在想知道,巡回的红衣主教通常常给侍从什么东西。”
  “通常是教士或神甫的职务,”神甫说,“或者是某个圣器室,收入不少,另外还有礼仪酬金,数目跟收入差不多。”
  “那么这个侍从就不能是已婚的,”桑乔说,“至少得帮着做弥撒吧。如果是这样,我就完了。我已经结婚了,而且连字母都不认识几个。万一我的主人心血来潮不愿意做皇帝,却要做红衣主教,就像游侠骑士常常做的那样,我该怎么办呢?”
  “别着急,桑乔朋友,”理发师说,“我们会去请求你的主人,劝他,甚至以良心打动他,让他做国王,而不做红衣主教。他的勇多于谋,所以做国王更合适。”
  “我也这样认为,”桑乔说,“虽然我知道,他做什么都能胜任。我只是想祈求上帝,把他安排在最适合他的地方,也把我安排在最有利可图的地方。”
  “你讲得很有道理,”神甫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基督徒。不过现在应该做的,就是让你的主人从他正在做的无谓的苦修中解脱出来。现在已是吃饭的时候,咱们还是先进客店去,一边吃饭一边想办法吧。”
  桑乔让他们两人先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以后再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不进去,以及最好不进去的原因,可是,请他们给他带出点热食来,再给罗西南多弄些大麦。神甫和理发师进了客店,理发师很快就给他拿出来了一点吃的。然后,神甫和理发师又仔细考虑如何实现他们的计划。神甫想起一个既适合唐吉诃德的口味,又能实现他们意图的做法。神甫对理发师说,他的想法就是自己扮成一个流浪少女,理发师则尽力装成侍从,然后去找唐吉诃德。假扮的贫穷弱女去向唐吉诃德求助。唐吉诃德是位勇敢的游侠骑士,肯定会帮助她。这种帮助就是请他随少女去某个地方,向一个对她作恶的卑鄙骑士报仇。同时,她还请求唐吉诃德,在向那个卑鄙骑士伸张正义之前,不要让她摘掉面罩,也不要让她做什么事情。唐吉诃德肯定会一口答应。这样,就可以把他从那儿弄出来,带回家去,设法医治他的疯病。








第二十七章  神甫和理发师如何按计而行,以及其他值得记述的事情
  理发师觉得神甫的主意不错,于是两人就行动起来。他们向客店的主妇借了一条裙子和几块头巾,把神甫的新教士袍留下作抵押。理发师用店主挂在墙上当装饰品的一条浅红色牛尾巴做了个大胡子。客店主妇问他们借这些东西干什么用,神甫就把唐吉诃德如何发疯,现正在山上修行,所以最好乔装打扮把他弄下山来等等简单讲了一下。店主夫妇后来也想起,那个疯子曾经在这个客店住过。他做了圣水,还带着个侍从,侍从被人用被单扔了一通等等。他们把这些全都告诉了神甫,把桑乔极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事情全说了。
  后来,女主人把神甫打扮得维妙维肖。她让神甫穿上呢料裙,裙子上嵌着一拃宽的黑丝绒带,青丝绒紧身上衣镶着白缎边,大概万巴王①时代的装束就是这样的。神甫不让碰他的头,只允许在他头上戴一顶粗布棉睡帽,脑门上缠着一条黑塔夫绸带,再用另一条同样的带子做成面罩,把整个面孔和胡须全遮上了。他戴上自己的帽子,那帽子大得能当遮阳伞,又披上他的黑色短斗篷,侧身坐到骡背上。理发师也上了他的骡子,让浅红色的胡子垂到腰间。刚才说过,那胡子是用一条浅红色的牛尾巴做成的。
  --------
  ①万巴王是西班牙古代的国王。这里指很古老的时候。
  两人向大家告别,也向丑女仆告别。丑女仆虽然并不清白,却答应念《玫瑰经》,求上帝保佑他们完成这项艰巨而又仁慈的使命。两人刚走出客店门,神甫忽然想起来,虽然这事很重要,但自己这样做毕竟不妥,一个神职人员打扮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他请求理发师同他互换衣服,觉得让理发师扮成苦难少女更合适,自己应该扮成侍从,这样可以减少对他的尊严的损害,如果理发师不答应,哪怕唐吉诃德死掉,他也不再去了。
  这时桑乔走过来。看到两人这般装束,不禁笑起来。最后,理发师只好依从神甫,互相交换衣服。神甫告诉理发师,应当对唐吉诃德如何做,如何说,才能动员、强迫他放弃在那个地方进行无谓苦修的打算。理发师说不用他指导,自己知道该怎么做。理发师不愿意立刻就换上那身打扮,要等快到唐吉诃德所在的地方再穿。他把那身衣服叠了起来。神甫也把胡子收了起来。桑乔在前面引路,两人启程。桑乔给他们讲了在山上碰到一个疯子的事情,但是没提那只手提箱和里面的东西。这家伙虽然不算机灵,却还有点贪心。
  第二天,他们来到了有金雀花枝的地方,那是桑乔离开唐吉诃德时做的路标。桑乔确认了路标后,告诉他们从那儿就可以上山,他们现在可以换衣服了,如果这样更有利于解救他的主人的话。原来两人已在路上对桑乔讲了,他们这副打扮、这种方式,对于把他的主人从他选择的恶劣生活中解脱出来是至关重要的。神甫和理发师千叮咛,万嘱咐,让桑乔不要告诉主人他们是谁,也不要说认识他们。如果唐吉诃德问是否把信交给杜尔西内亚了,他肯定会问的,那就说已经转交了。可是杜尔西内亚不识字,因此只捎回口信,叫桑乔告诉他,让他即刻回去见杜尔西内亚,否则她会生气的。这对她很重要。这样一说,再加上神甫和理发师编好的其他话,肯定能让唐吉诃德回心转意,争取当国王或君主。至于当红衣主教,桑乔完全不必担心。
  桑乔听后都一一牢记在脑子里。他很感谢神甫和理发师愿意劝说主人做国王或君主,而不去做红衣主教。他心想,要论赏赐侍从,国王肯定要比巡回的红衣主教慷慨得多。桑乔还对他们说,最好先让他去找唐吉诃德,把他的意中人的回信告诉他。或许仅凭杜尔西内亚就足以把唐吉诃德从那个地方弄出来,而不必再让神甫和理发师去费那个劲了。神甫和理发师觉得桑乔说得也对,决定就地等候桑乔带回唐吉诃德的消息。
  桑乔沿着山口上了山,神甫和理发师则留在一条小溪旁。小溪从山口缓缓流出,周围又有岩石和树木遮荫,十分凉爽。此时正值八月,当地的气候十分炎热,并且正是下午三点。这个地方显得格外宜人,于是两人身不由己地停下来,等候桑乔。
  两人正在树荫下悠然自得,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歌声。虽然没有任何乐器伴奏,那歌声却也显得十分甜蜜轻柔。两人都为能在这种地方听到如此美妙的歌声而惊讶不已。人们常说,在森林原野能听到牧人的优美歌声,不过,那与其说是真事,还不如说是诗人们的夸张。况且,他们听到的歌词竟是诗,而且不是粗野牧民的诗,是正经的宫廷诗,他们更是深以为异。他们听到的确实是诗。诗是这样写的:
  谁藐视了我的幸福?
  嫌厌。
  谁增加了我的痛苦?
  妒忌。
  谁能证明我的耐心?
  分离。
  我的痛苦
  无法摆脱,
  嫌厌、妒忌和分离
  扼杀了我的希冀。
  谁造成了我的悲伤?
  爱欲。
  谁夺走了我的乐趣?
  天意。
  谁傲视我的凄楚?
  苍天。
  在巨痛中
  我渴望死去。
  爱欲、天意和苍天
  一起把我毁灭。
  谁能改变我的命运?
  死亡。
  谁能得到爱情的福祉?
  逃避。
  谁来医治这悲伤?
  疯狂。
  医治伤者
  并非理智。
  死亡、逃避和疯狂
  是我得以解脱之计。
  在那个时间、那种偏僻之地,能听到那样的嗓音、那样流丽的诗句,两人不禁为之赞叹。他们静候着,听听还唱些什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神甫和理发师决定去找这位具有如此美妙歌喉的歌唱家。他们刚要走,歌声又响起来,两人又不动了。这回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是一首十四行诗:<<十 四 行 诗>>
  圣洁的友谊,展开轻盈的翅膀
  奔向天宫,逍遥直上。
  天上神灵共相济,
  只把影子留地上。
    你从天上指点,
  粉饰的太平在望。
  让人隐约可求,
  到头来,美好却是欺诳。
    情谊呵,别高居天上,
  别让欺骗披上你的外衣,
  它会毁坏真诚善良。
    倘若不剥去你的外表,
  世界即刻陷入纷争,
  回复到昔日动荡。
  歌声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结束了。两人仍认真地等,看看是否还要唱什么。可是歌声却变成了抽泣和哀叹。两人决定弄清究竟是什么人唱得这么好,却又如此难过地叹息。没走多远,绕过一块石头,他们看见一个人,其身材就像桑乔给他们讲的卡德尼奥一样。那个人看见他们过来了,并没有动,仍然待在那儿,头垂到胸前,若有所思,除了两人刚出现时看了他们一眼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他们。神甫本来就听说过他的不幸,又从外表上猜出了他是谁,于是走向前去。神甫很善言辞,简单而又有分寸地讲了几句话,劝说并请求那个人放弃这种可悲的生活,不要在那儿沉沦,那样可就是不幸中的大不幸了。
  卡德尼奥当时神志完全清醒,已经摆脱了那件时时令他暴怒的事情。他看到这两个人穿戴并不像这一带偏僻地方的人,不由得感到奇怪,听神甫同他讲话时,又觉得神甫对他的事似乎了如指掌,更是意外,便说道:
  “二位大人,无论你们是什么人,我都能想到,老天总是注意拯救好人,也常常帮助坏人。虽然我离群索居,可是仍有烦老天派二位到我面前,用种种生动的话语告诉我,我现在的生活是多么没有道理,并且想把我从这儿弄到一个更好的地方去。不过你们并不知道,我即使能从这种痛苦里解脱出来,也仍然会陷入新的痛苦中。因此,你们可能会认为我精神有些不正常,更有甚者,认为我精神完全不正常。如果你们这样认为,也不足怪,我自己也觉得,每当我想起我的不幸时,便痛苦万分,难以自拔,但又无力阻止它,只觉得自己呆若石头,神志不正常。事后许多人告诉我,并且向我证明了我犯病时的所作所为。尽管我意识到这是真的,却也只能徒劳地后悔,无谓地自责,向所有愿意听我解释原因的人表示歉意。那些明白人听我解释后,对发生的事情就不感到奇怪了。尽管他们也无法帮助我,但至少没有怪罪我,原来对我的行为感到的愤怒也转化为对我的不幸表示同情了。如果诸大人也是抱着同样的目的而来,在你们谆谆教诲我之前,还是请你们先听听我的诉说不尽的辛酸史吧。也许听完之后,你们就不会再费力试图安抚这种无法安抚的痛苦了。”
  神甫和理发师正想听他本人讲述得病的原因,就请他讲讲自己的事,并保证一定按照他的意愿帮助他或者安抚他。于是,这位可怜的年轻人开始讲他的辛酸故事,其语言和情节都同前几天给唐吉诃德和牧羊人讲述的差不多。只是前几天讲到埃利萨瓦特医生时,唐吉诃德为了维护骑士的尊严,打断了故事。好在这次卡德尼奥没有犯病,完全可以把故事讲完。他讲到费尔南多在《高卢的阿马迪斯》一书里找到了一封信。卡德尼奥说,他还清楚地记得,信是这样写的:
  卢辛达致卡德尼奥的信
  我每天都从你身上发现新的优秀品质,我不由自主地更加敬重你。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把我从目前这种状况里解救出来,并且不损害我的名誉。你完全可以很好地做到这点。我父亲认识你,你又爱我。如果你尊重我,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那么你完全可以实现你的意志。而且,这也不违背我的意志。
  “看了这封信,我就去向卢辛达的父亲求婚。我说过,在费尔南多看来,卢辛达是当代最聪明机智的女人。费尔南多就是想用这封信在我还没沉沦之前毁了我。我告诉费尔南多,卢辛达的父亲坚持要我父亲出面提亲,可我怕父亲不来,没敢跟他说。这并不是因为我不了解卢辛达的道德品质和她的美貌、善良。她品貌双全,完全可以让西班牙任何世家生辉。我只是以为卢辛达的父亲不想让我们仓促结婚,要先看看里卡多公爵怎样安排我。
  “总之,我对他说,就因为这点,还有其它原因,我忘记了究竟是哪些原因,使得我没敢跟父亲说。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希望的事不会成为现实。费尔南多回答说,他去同我父亲讲,让我父亲去向卢辛达的父亲提亲。噢,这个野心勃勃的马里奥!这个残忍的喀提林!这个狠毒的西拉!这个奸诈的加拉隆!这个背信弃义的贝利多!这个耿耿于怀的胡利安!这个贪婪的犹大!你这个背信弃义、阴险狡诈、耿耿于怀的家伙,我这个可怜人把我内心的秘密和快乐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你,还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我怎么惹你了?我哪句话、哪个劝告不是为了维护你的名誉和利益?可是,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真是倒霉到家了。灾星带来的不幸仿佛激流飞泻而下,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它,人间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防备它。谁能想到,像费尔南多这样的名门贵族,举止庄重,受着我的服侍,无论到哪儿都是情场得意,竟会丧尽天良地夺走我仅有的一只羊①,而且这只羊当时还不属于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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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参见《圣经》故事。大卫害死乌利亚并娶其妻。拿单指责大卫就像富户一样,舍不得用自己的羊招待客人,却夺走穷人仅有的一只羊。
  “先不说这些,反正也没有用,咱们还是把我的悲惨故事接着讲下去吧。费尔南多觉得我在那儿对他实施其虚伪恶毒的企图不利,就想把我打发到他哥哥那儿去,借口是让我去要钱买六匹马。这是一计,实际上就是想支开我,以实现他的罪恶企图。他故意在自告奋勇说要去同我父亲谈话的那天买了六匹马,让我去拿钱。我怎么会想到他竟做出这种背信弃义的事呢?我怎么可能去往这方面想呢?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到。相反,对这笔大买卖我很满意,十分高兴地出发了。那天晚上我又去找卢辛达,告诉她我已经同费尔南多商量好,我完全相信我们两人的良好愿望会实现。她同我一样,对费尔南多的恶意毫无察觉,只是让我早点回来。她相信,只要我父亲向她父亲一提亲,我们的愿望就会有结果。不知为什么,她一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就噙满了泪水,喉咙也哽咽了,似乎有许多话要说,却一句也没说出口。
  “我对她这种反常的状况感到很惊奇,这种情况过去从来没有过。以前我们见面时,只要时间合适,安排得当,总是说得兴高采烈,从来没有什么眼泪、叹息、嫉妒、怀疑或恐惧。这使我更觉得,娶卢辛达做我的夫人真是天赐良缘。我对她的美貌更加崇拜,对她的才智更加赞赏。她也对我以德相报,说我是她的值得称赞的恋人。我们爱意绸缪,邻里周知,不过即使这样,我最放肆的行为也只是隔着栅栏的狭窄缝隙,把她的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放到我嘴边。可是在我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她却哭泣、呻吟、叹气,然后离去,我在那里满腹狐疑,茫然不知所措,对卢辛达的反常悲戚感到恐惧。可我并不想让我的希望破灭,只把这种现象当成是爱我所致,是感情至深的人一旦分离常常出现的痛苦。反正我走的时候既伤心又凄惶,满肚子猜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猜什么疑什么。不过,这明显预示着有什么悲惨不幸的事情在等着我。
  “到达了目的地,我把信交给费尔南多的兄弟。他们对我照顾得很周到,可就是不办事情。虽然我很不乐意,但他们还是叫我在一个公爵看不到我的地方等候八天,因为费尔南多在信上说,要钱的事不能让公爵知道。这全是费尔南多编的瞎话,因为他兄弟有钱,完全可以马上把钱给我。这种吩咐我实在难以从命,让我同卢辛达分别这么多天简直难以想象,况且我离开的时候她是那么伤心。尽管如此,作为一个好仆人,我还是服从了,虽然我也清楚,这样做对我的身体不利。可是到了第四天,就有人拿着一封信找我,我认出信封上的字是卢辛达写的。我惶惑地打开信,心想一定有什么大事,她才这么远道给我写信,以前她很少写信的。看信之前,我先问那个人,是谁把信交给他的,他在路上用了多少时间。他说,中午路过那座城市的一条街时,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小姐从窗口叫他。小姐的眼睛饱含泪水,急促地对他说:‘兄弟,看来你是基督徒,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求你把这封信交给信封上写的那个地方的那个人,很好找的,这样你就为上帝做了件好事。你把这个手绢里的东西拿着。这样办事会方便些。’那人又接着说:‘她从窗口扔出一个手绢包来,里面有一百个雷阿尔,有我手上的这枚金戒指,还有我交给您的这封信。然后,她不等我回答就离开了窗户,不过在此之前,她已经看到我拾起了信和手绢包,并且向她打手势说,我一定把信送到。既然有这么高的报酬,而且从信封上看到信是写给您的,大人,我很了解您,再加上那位漂亮小姐的眼泪,我决定不委托任何人,亲自把信给您送来。路上我一共用了十六个小时,您知道,那个地方离这儿有十八西里地呢。’
  “我听这位值得我感激的临时信使说话时,心一直悬着,两腿不住地打哆嗦,几乎要站不住了。后来我打开信,看到信是这样写的:
  费尔南多对你说,要去见你的父亲,让你父亲向我
  父亲提亲,可他做的事并没有维护你的利益,而是损坏了你的利益。你知道吗?他已经向我求婚了。我父亲认为费尔南多的条件比你的条件好,就答应了,再过两天就举行婚礼。婚礼将秘密地单独举行,只有老天见证,还有一些家人在场。我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你可想而知。如果你能来,就赶紧来。我究竟爱不爱你,以后发生的事情会让你明白。但愿上帝保佑,让这封信在我同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结成连理之前交到你手上。
  “简单说,这就是信上的内容。看完信后,我不再等什么回信或钱,立刻启程往回赶。这时我完全明白了,费尔南多让我到他兄弟这儿来并不是为了买马,而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对费尔南多的愤怒,还有唯恐失去我多年追求的心上人的惧怕,仿佛给我安上了翅膀。我飞一般往回赶,第二天就赶到了家,而且正好是在我通常同卢辛达约会的时间。我把骡子放到那个好心送信的人家里,悄悄溜进去,恰巧碰到卢辛达正站在栅栏前,那栅栏就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卢辛达看见了我,我也看到了她,可是彼此都不像往常见面时那样了。世界上有谁敢说自己深知女人的复杂思想和易变性格呢?真的,没有任何人敢这么说。
  “卢辛达一看见我就说:‘卡德尼奥,我已换上了婚礼的服装,那个背信弃义的费尔南多,还有我那贪得无厌的父亲和证婚人,正在客厅等着我。不过,他们等到的不会是我的婚礼,而是我的死亡。你别慌,朋友,你应该设法看到这场悲剧。如果我不能用语言避免这场悲剧,我身上还带着一把匕首,任何强暴都可以用它抵挡。我要用它结束我的生命,并且证明我对你的一往深情。’
  “我相信了。我怕时间紧,赶紧对她说:‘小姐,但愿你说到做到。你身上带着匕首,可以表白自己,我身上带着剑,也可以卫护你,万一事情不成,我就用它自杀。’
  “我觉得她并没有听完我的话,好像有人在叫喊催促她,正等着她举行婚礼呢。这时,我那悲惨之夜降临了,我那欢乐的太阳也落山了。我眼前漆黑一片,思想也静止了。我不能进她家的门,可是又不愿离开。一想到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在场有多么重要,我就鼓足勇气,进了她家。我对她家出入的地方都熟悉,而且大家都在里面忙活,没人看见我。我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到客厅扇弧形窗凹处的窗帘后面。我可以看到客厅里的全部活动,别人看不到我。我当时心跳得厉害,而且心烦意乱。那种情况简直没法形容,也最好别去形容。你们知道新郎进了客厅就行了。他穿着同往常一样的衣服。还有卢辛达的一个表兄做伴郎。客厅里除了几个佣人之外,没有别人。
  “过了一会儿,卢辛达从内室出来了,她的母亲和两个女佣陪着她。她梳理打扮得雍容华贵,与她的玉洁美貌相得益彰。我没有心思仔细欣赏她的服饰,只注意到她的服装是肉色和白色的。头饰和全身的珠宝交相辉映,而她那无与伦比的金色秀发更显得格外突出,似乎在与客厅里的宝石和四支四芯大蜡烛争奇斗艳。她的出现可以说使得满堂生辉。哎,一想起这些,我就不得安宁!我现在回忆我那可爱冤家的绝伦美貌又有什么用呢?可怕的回忆,你叙述一下她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好吗?对于这种公然的欺辱,即使我不能报仇,还不能舍命吗?各位大人,烦请你们再听我几句话。我的痛苦并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一带而过的,我觉得每件事都应该仔细讲述一番。”
  神甫回答说,他们不仅不感到厌烦,而且还对这些细节十分感兴趣。这些细节不应该被遗忘,而且应该像故事的主要内容一样受到重视。
  “大家到齐之后,”卡德尼奥继续讲道,“教区的神甫走进了客厅。他按照婚礼的程序,拉着两个人的手说:‘卢辛达小姐,你愿意按照神圣教会的规定,让你身旁的费尔南多大人做你的合法丈夫吗?’我躲在窗帘后面伸长了脑袋,惶惶不安地仔细听卢辛达回答,等着她对我的生死进行宣判。嗐,那时候我竟没敢站出来大声说,‘喂,卢辛达,卢辛达!你看你在干什么!你想想你该对我做的事情吧。你是我的,不能属于别人!你听着,你只要说声‘愿意’,我的生命即刻就会结束。还有你,你这背信弃义的费尔南多,你夺走了我的幸福,夺走了我的生命!你想干什么?你别想利用教会达到你的目的。卢辛达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哎,我真是个疯子。现在我远离她,远离了危险。当时我应该这样做,可是我没有这样做,结果让人夺走了我珍贵的宝贝。我要诅咒这个夺走我心上人的强盗。当时我如果有心报复他,完全可以报仇雪恨,可是现在我只能在这里后悔。总之,我当时胆小怯懦,因此现在羞愧难当,后悔莫及,变得疯疯癫癫。
  “神甫在等待卢辛达的回答。卢辛达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当时我以为她要拔匕首自尽,或者说明真相,揭露骗局,这都有利于我。可是我却听到她有气无力地说:‘是的,我愿意。’费尔南多也说了这样的话,还给卢辛达戴上了戒指,于是他们就结成了解不开的婚姻。新郎过去拥抱新娘,她却把手放在自己的胸上,昏倒在她母亲的怀里。现在不必再说我听到这声‘愿意’时是如何感到我的愿望受到了愚弄,卢辛达的诺言是多么虚伪,我在这一时刻失去的东西是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了。我顿时不知所措,觉得偌大的天下竟无依无靠,脚下的大地也成了我的仇敌,拒绝给我以叹息的空气,拒绝给我的眼睛以泪水。只有怒火在燃烧,所有的愤怒和嫉妒都燃烧了起来。卢辛达昏过去后,在场的人都慌了手脚,卢辛达的母亲把卢辛达胸前的衣服解开,让她能够透过气来,却发现她胸前有一张叠起来的纸条。费尔南多把纸条拿过来,借着一支大蜡烛的光亮看起来。看完后,他坐在椅子上,两手托着脸,不去帮别人抢救自己的妻子,看样子是陷入了沉思。
  “看到客厅里的人乱成一团,我也不管别人是否会发现我,贸然跑了出来,心想若是有人看见我,我就对他们不客气了,让大家都知道我已经义愤填膺,要惩罚虚伪的费尔南多,还有那个晕倒的变心女人。可是命运似乎要让我倍受折磨,假如还有更痛苦的折磨的话。命运让我那个时候格外清醒,事后却变得痴呆了。结果我没有想到向我的冤家报仇,要报仇当时很容易,他们根本没想到我在场。我把痛苦留给了我自己,把本应该让他们忍受的痛苦转移到我身上,而且这种痛苦也许比他们应该遭受的痛苦还要严重。如果我当时杀了他们,他们突然死亡,其痛苦也随即消失。可是像我这样,虽然性命犹存,却要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才是最痛苦的。最后,我跑出了那个家,来到为我照看骡子的那个人的家,让他为我备骡,没向他道别就骑上骡子出了城,像罗得①一样,连头也不敢回。我只身来到野外,夜幕笼罩了我,我在寂静的夜色中呻吟,不怕别人听见我的呻吟声或者认出我来。我放开喉咙,大声地诅咒卢辛达和费尔南多,仿佛这样就能解除他们侮辱我的心头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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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旧约》人名。他在所多玛被东方五王掠掳,上帝降天火毁灭所多玛城时得到天使的救援而幸免。出逃之际,上帝吩咐他不可回头观看。
  “我骂他们残忍、虚伪、忘恩负义,而且最贪婪,因为是我的情敌的财富蒙住了爱情的双眼,把卢辛达从我这儿夺走,交给了那个命运对他格外慷慨的人。我一边咒骂,一边又为卢辛达开脱,说像她这样总是被父母关在家里的女孩子,对父母言听计从也不为过,因而她宁愿迁就父母。父母给她找了这样一位显贵富有、文质彬彬的丈夫,她如果不签应,别人就会以为她精神不正常,或是另有新欢,那就会影响她的良好声誉。可是话又说回来,假如卢辛达说愿意让我做她的丈夫,她的父母也会觉得她这个选择不错,不会不原谅她。而且,费尔南多去求亲时,如果他们合理地考虑一下卢辛达的愿望,就不应该决定或者希望其他比我条件好的人做卢辛达的丈夫。卢辛达在迫不得已要结婚的最后关头,不妨说我已经和她私订了终身。在这种时候,无论她编造出什么理由,我都会照说不误。总之,我觉得是追求富贵的贪心战胜了爱情和理智,使她忘记了那些话。她曾用那些话蒙蔽了我,让我沉醉,让我怀有坚定的希望和纯真的爱情。
  “我就这样连喊带闹地走了一夜,天亮时来到这座山的一个山口。我又在山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三天,最后来到这块草地上。我也不知这块草地在山的哪一面。我问几个牧羊人,这山上什么地方最隐秘,他们告诉我就是这个地方。我来到这儿,想在这儿了此一生。刚走到这儿,我的骡子饥劳交加,竟倒地而死。可我更觉得,它是要自行解除它对我的无谓负担。我站在这儿筋疲力尽,饥肠辘辘,没找到人,也没想向什么人求救。后来,我不知在地上躺了多少时间,等我醒来时已经不饿了,只见身旁站着几个牧羊人,想必是他们给了我吃的喝的。他们告诉我,他们如何发现了我,我当时又是如何胡言乱语,很明显,我已经精神失常了。从那以后,我自己也感觉到,我并不总是正常的,常常胡言乱语,疯疯癫癫,撕破自己的衣服,在这偏僻的地方大喊大叫,诅咒我的命运,不断空喊着我的负心人那可爱的名字,一心只想呼号着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当我恢复正常的时候,我又心力交瘁,几乎动弹不得。
  “我经常住的地方是一个能够遮蔽我这可怜身体的栓皮槠树洞。山上的牧羊人怜悯我,他们把食物放在路边和石头上,预料我会从那儿路过,看到那些食物。他们就这样养活了我。尽管我常常神志不清,可本能还是让我能够认出食物,引起食欲,想得到它。还有几次,在我清醒的时候,他们告诉我,有时牧人带着食物去放牧,我就跑到路上去抢他们的食物,尽管他们十分愿意把食物送给我。我就这样过着可怜至极的生活,要等老天开眼,让我的生命终止,或者让我的记忆终止,不再记起背叛了我的卢辛达的美貌以及费尔南多对我的伤害。如果老天让我活着,并且忘掉他们,我会让我的思维尽可能恢复正常,否则,我只求老天怜悯我的灵魂,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和力量把我从自己选择的这种境况里解脱出来。
  “噢,两位大人,这就是我遭遇不幸的悲惨经历。你们看,我成了这个样子。可你们说说,遇到这样的事,我能不成这个样子吗?所以,你们也别再费力劝我,让我做那些说起来对我有利的事情,因为那对我只能相当于名医为不愿吃药的病人开的药一样。没有卢辛达,我不想恢复健康。她本来是或者应该是我的,可是她却宁愿属于别人。既然这样,我本来可以幸福,现在我却宁愿选择痛苦。她变了心,愿意让我常年沉沦,那么我宁愿沉沦,让她称心。可以让后人知道的就是:所有那些不幸的人身上最多的东西在我身上恰恰没有。他们会因为肯定得不到某件东西而死了心,可我却为此遭受更大的痛苦和不幸,而且,我觉得只要我一息尚存,这种痛苦就不会结束。”
  卡德尼奥滔滔不绝地讲完了他的不幸的爱情故事。神甫正想说几句话安慰他,忽然耳边传来一个声音制止了神甫。那声音以悲哀的语调讲述了第四部分的事情。大智若愚、考虑周全的锡德·哈迈德·贝嫩赫利的第三部分到此结束。








第二十八章 神甫和理发师在莫雷纳山遇到的新鲜趣事
  曼查英勇无比的骑士唐吉诃德降生的年代真乃幸运之至,他竟堂而皇之地要重建几乎已在世界上销声匿迹的游侠骑士,以至于我们在这个需要笑料的时代里,不仅可以了解他的真实历史,而且还可以欣赏到他的一些奇闻轶事。有些部分真真假假,其有趣的程度并不亚于他那条理清晰、情节错综曲折的历史本身。上面说到神甫正想安慰卡德尼奥几句,耳边却传来一个声音。神甫止住话,只听那声音语调凄切地说道:
  “啊,上帝!我大概已经找到了可以秘密埋葬我这违心支撑的沉重身体的墓地!这孤寂的山脉肯定没有欺骗我。不幸之人啊,唯有这岩石草丛与我相随,给我一席之地,让我能够把我的不幸向天倾诉。当今之世,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我为伴,遇迷津给我指点,遇忧怨给我安慰,遇困难给我帮助!”
  这些话神甫和另外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觉得声音就是从附近发出的。事实正是如此。于是他们起身寻找那个说话人,走了不到二十步远,就在一块岩石后面发现,一个农夫打扮的小伙子正坐在一棵白蜡树下。他正低头在一条小溪里洗脚,因此看不见他的脸。他们悄悄走过去,那人竟一点也没有察觉,只顾自己专心致志地洗脚。与小溪中的石头相比,他那两只脚简直像两块白玉。
  大家对着那两只又白又漂亮的脚发怔,觉得那可不是两只可以在泥土里耕种的脚,不是像他那种打扮的人的脚。既然没有被发现,走在前面的神甫就向另外两个人做了手势,示意他们在石头后面藏起来。藏好后三阶段:不知而行,行而后知,知而后行。认为人有“先知,三人仔细看那人在干什么。小伙子上身穿一件棕褐色双兜短斗篷,一条白毛巾把斗篷紧紧束在身上;下身着棕褐色呢裤和裹腿,头戴一顶棕褐色帽子。裹腿裹住了半条肯定也是白石膏一般的腿。小伙子洗完他的纤秀的脚,从帽子下面抽出头巾,把脚擦干了。他抽头巾时抬了一下头,大家才看见他无比美貌。卡德尼奥对神甫低声说:
  “这个人若不是卢辛达,那就不是凡人,是仙人。”
  小伙子把帽子摘下来,向两侧甩了甩,头发开始散落下来,那潇洒的样子,连太阳见了都会嫉妒。这时大家才看清那个貌似小伙子的人竟是个娇嫩女子。神甫和理发师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人。卡德尼奥若不是早就认识了卢辛达,也大开眼界了。卡德尼奥断定,只有卢辛达才能与之媲美。那女人长长的金色秀发不仅遮盖住了她的背部,而且遮盖了她全身;若不是下面还露出两只脚来,简直可以说她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看不见了。这时,她用手拢了拢头发。如果说她的两只脚像两块白玉,那么她的两只手就像两块密实的雪块。
  三人见了都赞叹不已,而且更想知道她是谁了。
  三人觉得该露面了。他们刚站起来,那漂亮的女子就抬起了头。她用双手拨开眼前的头发,看是什么东西发出了动静。她一看见三个人,就赶紧抓起身旁一包像是衣服的东西,慌慌张张地想要逃走。可是没跑出几步,她的细嫩双脚就再也受不了地上的乱石,跌倒在地。三个人见状来到她面前。神甫首先开口:
  “站住,姑娘,不管你是谁,我们都愿意为你效劳。你没有必要逃跑。你的脚受不了,我们也不会让你跑掉。”
  姑娘惊慌失措,一言不发。三个人走过去。神甫拉着她的手,说道:
  “姑娘,你想用服装掩饰的东西,你的头发却把它暴露了。很明显,你如此漂亮,却打扮得如此不相称,来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原因一定非同小可。幸喜我们现在找到你了,即使不能帮你解决什么困难,至少可以给你一些忠告。人只要还活着,就不应该拒绝别人的善意劝告,任何困难也不会大到让人拒绝劝告的地步。因此,我的小姐或少爷,或者随便你愿意当什么吧,不要因为我们发现了你而吓得惊慌失措。给我们讲讲你的情况吧,不管它是好是坏,看看我们这几个人或者其中某个人是否能为你分担不幸。”
  神甫说这番话的时候,那个乔装打扮的姑娘只是痴迷地看着他们,嘴唇不动,一句话也不说,仿佛一个乡下人突然见到一个从未见过的稀世之物一样。后来,神甫又讲了些同样内容的话,她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开口说道:
  “看来这荒山野岭并非我的藏身之地,这披散的头发也不再允许我说假话了。我现在再继续装下去已经毫无意义。如果你们相信我,我可以告诉你们,我这样做主要是出于礼貌,倒不是为了其它什么原因。诸位大人,我感谢你们愿意帮助我,也正因为如此,我应该满足你们的各种要求。不过我担心,我的不幸不仅会让你们对我产生同情,而且还会让你们感到难过,因为你们找不出什么办法可以帮助我,安慰我。尽管如此,为了不让你们对我的品行产生怀疑,我就把我本来想尽可能隐瞒的事情告诉你们吧。否则,你们已经认出我是女人,而且年纪轻轻,只身一人,又是这身打扮,无论是加起来还是仅只其中一项,都足以使我的名声扫地了。”
  这个女人很美,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而且语调轻柔,使三个人不仅欣赏她的美貌,而且对她的机敏赞叹不已。三个人再次表示愿意帮助她,并且再次请求她讲讲自己的事。那女人也不再推辞,大大方方地穿上鞋,把头发拢好,坐到一块石头上。等三个人在她周围坐好,她强忍住眼泪,声音平缓清晰地讲起了自己的不幸身世:
  “在安达卢西亚,有一块领地是一位公爵的,他在西班牙也称得上是个大人物了。公爵有两个儿子。大儿子继承了公爵的领地,似乎也继承了公爵的良好品行。小儿子继承了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贝利多的背信弃义和加拉隆的奸诈他都学会了。我的父母是公爵的臣民。父母虽然门第卑微,却很富裕。如果他们的门第能与他们的财产匹配,他们也就心满意足,我也不用害怕自己落到这种境地了。大概,我命运不佳就是因为我没有出生于豪门贵族吧。父母的门第既没有低贱到自惭卑微的地步,也没有高贵到让我否认我的不幸就是因为家世孤寒的程度。总之,他们是农夫,是平民,与那些臭名昭著的血统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人们常说的,是老基督徒了。他们生财有道,理财有方,逐渐获得了绅士的名声。不过,他们最大的财富就是有我这么个女儿。父母很喜欢我,而且只有我这么一个继承人,可以说我是个倍受父母宠爱的孩子。他们对我奉若神明,把我当成他们老年的依靠,凡事都同我商量,从我的需要出发,我总是能随心所欲。
  “同时,我还是他们的的精神支柱,是他们的财富的管家。雇用和辞退佣人,播种和收割多少,都得经过我手。还有油磨、酒窖、大大小小的牲口和蜂箱都由我管。一句话,凡是一个像我父亲这样富有的农夫可能拥有和已经拥有的一切,都由我管。我成了女管家,女主人。我很愿意管,他们也很高兴让我管,愿意得没法再愿意了。我每天给领班、工头和佣人们派完活,就做些姑娘该做的事情,例如针线活、刺绣、纺织等等。有时候为了活跃一下精神生活,我还读点我喜欢的书,弹弹竖琴。根据我的体会,音乐可以调节紧张的精神生活,减轻人的精神负担。这就是我在我父母家里的生活。我特别提到这些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或者让你们知道我是富人家的女儿,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我从那样好的生活环境落到现在这种不幸的状况,责任全不在我。
  “我就这样每天忙忙碌碌,而且深居简出,简直像个道士,我觉得除了家里的佣人,没有人能看见我。因为我去做弥撒的时候总是去得很早,而且有母亲和几个女佣陪伴,捂得严严实实,走路也规规矩矩,眼睛几乎只看脚下的那点地方。尽管如此,费尔南多爱情的眼睛,最好说是淫荡的眼睛,简直像猞猁一样敏锐,还是发现了我。这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位公爵的小儿子。”
  一听说费尔南多这个名字,卡德尼奥的脸骤然变色,并且开始冒汗。神甫和理发师都注意到了卡德尼奥脸上的变化,生怕他这时又犯起他们听说他常犯的疯病来。不过,卡德尼奥仅仅是脸上冒汗、目光呆滞而已。他紧紧盯着那个农家女,思索她究竟是谁。可那个姑娘并没有注意到卡德尼奥的这些变化,继续讲道:
  “他后来对我说,他还没认清我的模样就已坠入了情网,他后来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这点。不过为了尽快讲完我的故事,不过多地回溯我的不幸,我就别再讲费尔南多如何费尽心机,向我表示了他的心愿,他又如何买通了我家里所有的人,向我所有的亲戚送礼了吧。我家那时每天白天都热热闹闹,夜晚音乐搅得谁也睡不了觉。还有那些情书,简直不知是如何到我手里的,尽是没完没了的山盟海誓。他的这些做法不仅没有打动我,反而叫我心肠更硬了,仿佛他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他搞这些动作,是为了实现他的目的,但结果恰恰相反。倒不是我觉得费尔南多风度不够,也不是觉得他殷勤过分了。被这样一位高贵的小伙子倾慕,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看到他那些情书上的满纸恭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女人即使再丑,也愿意听别人说我们漂亮。只是我的品德和我父母对我的劝告让我对他的这些做法很反感。父母完全了解费尔南多的意图,因为他满不在乎地到处张扬。
  “父母常常对我说,我的品行牵涉到他们的声誉,他们要我注意到我同费尔南多之间的差距。从这儿可以看出他们考虑的是他们的好恶,而不是我的利益。当然,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们说,如果我愿意设法让他放弃其非分追求,他们愿意以后把我嫁给我喜欢的任何人,不管是我们那儿还是附近的大户人家。凭我家的财产和我的好名声,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既然父母这样允诺我,又讲了这些道理,我自然坚守童贞,从没给费尔南多回过任何话,不让他以为有实现企图的希望,更何况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他大概把我的这种自重看成对他的蔑视了,也大概正因为如此,他的淫欲才更旺。我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对我的追求。如果这是一种正当的追求,你们现在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我也就没有机会给你们讲这件事了。总之,费尔南多知道了我父母正准备让我嫁人,让他死了这条心,至少知道我父母让我防着他。这个消息或猜疑使他做出一件事来。那是一个晚上,我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同我的一个侍女在一起。我把门锁好,以防万一有什么疏忽,我的名声会受到威胁。可不知是怎么回事,也想象不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即使我这么小心防范,在那寂静的夜晚,他竟忽然出现在我眼前。他的目光使得我心慌意乱,眼前一片漆黑,舌头也不会动了。我没有力量喊叫,我觉得他也不会让我喊出来。他走到我面前,把我搂在怀里。我当时心慌意乱,已经无力保护自己。他开始跟我说话。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把谎话编得跟真话似的。
  “那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想用眼泪证实他的话,用叹息证明他的诚意。可怜的我孤陋寡闻,不善于应付这种情况,不知是怎么回事,竟开始以假当真了。不过,他并没有能通过怜悯、眼泪和叹息打动我。稍稍镇定之后,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有那样的勇气对他说:‘大人,我现在就在你怀里,可我即使被一头野狮搂抱着,如果要我做出或说出损害我贞洁的事才肯放开我,无论是怎样做或怎样说,我都是不会答应的。所以,尽管你已经把我的身子搂在你怀里,我仍然坐怀不乱。如果你想强迫我再走下去,你就会看到你我的想法有多么不同。我是你的臣民,可不是你的奴隶。你的高贵的血统不能也不该让你有权力蔑视我的出身。你是主人,是贵族,应该受到尊重。我是农妇,是劳动者,也应该受到尊重。你的力气不会对我产生任何作用,你的财产在我眼里毫无价值,你的话骗不了我,你的眼泪和叹息也不会打动我的心。如果我刚才说的这些东西有一样出现在我父母同意他做我丈夫的那个人身上,而且他合我意,我顺他心,因为那是光明正大的,我即使没兴趣,也会心甘情愿地把你现在想强求的东西交给他。我的这些话就是想说明,除了我的合法丈夫,任何人也别想从我身上得到任何东西。’那个负心的贵族说:‘如果你考虑的仅仅是这个,美丽无比的多罗特亚(这是我这个不幸者的名字),我现在就和你拉手盟誓,让洞察一切的老天和这座圣母像作证。’”
  卡德尼奥一听说她叫多罗特亚,又开始不安起来,他的猜测终于得到了证实。不过他并没有打断她的话,想看看事情的最后结局,其实,他对此几乎了如指掌。卡德尼奥说:
  “你叫多罗特亚,小姐?我也听说过一个同样的名字,而且她的遭遇也许和你差不多。请你继续讲下去,回头我再给你讲,肯定会让你既害怕又伤心。”
  多罗特亚听到卡德尼奥的话,又见他破衣怪样,就说,如果他知道有关这个姑娘的事就请告诉她。假如命运还给她留下了一点好东西的话,那就是她有能够承受任何突如其来的灾难的勇气。她觉得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如果事实真如我想象的那样,小姐,”卡德尼奥说,“我会把我想的这件事告诉你,不过下面还有机会,现在就说出来对你我都没必要。”
  “那就请便吧。”多罗特亚说,“我接着讲的就是费尔南多捧着我房间里的一座圣像,把它当作证婚物,信誓旦旦地说要做我的丈夫。不过他还没说完,我就告诉他,让他再好好考虑一下。还有,他父亲看到他娶了个自己管辖下的农家姑娘,一定会生气的,叫他不要为了我的容貌而冲动一时。因为这点并不足以让他为自己开脱。如果他出于对我的爱,真对我好,就应该尊重我的意志,尊重我的人格。不般配的婚姻并不幸福,而且很快就不会美好如初了。刚才说的这些话我都对他讲了,另外还说了许多话,我都忘记了。可是这些都未能让他放弃自己的企图,就好比一个人本来就不想付款,所以他签约时并无担心一样。
  “这时候,我自言自语了几句:‘我肯定不会是第一个通过联姻爬到贵族地位的女人,费尔南多也不会是第一个被美貌或盲目的热情所驱使,结成了与自己贵族身份极不相称的姻缘的男人。如果命运给我提供了机会,我完全可以获得这个荣誉。即使他在实现了自己的目的之后,没有对我继续表现出他的热情,在上帝面前我还是他的妻子。假如我轻蔑地拒绝了他,最后他也会使用不应使用的手段,使用暴力,那样我还会丢人现眼,还得为我根本没有责任的罪孽替自己辩解。我怎么能让我的父母和其他人相信,这个男人是未经允许就进了我的房间呢?
  “这些要求和后果我顷刻之间全都考虑过了,而且它们开始对我产生了作用,并最终导致了我的失身,连我自己也没想到会这样。费尔南多信誓旦旦,以圣母像为证,泪流满面,还有他的气质相貌,再加上各种真情的表示,完全可以俘虏一颗像我这样自由纯真的心灵。我叫来我的侍女,上有天,下有她为证,费尔南多再次重复了他的誓言。除了他刚刚说过的誓言,又补充了新的神圣誓言为证。他说如果不履行自己的诺言,将来会受到各种诅咒。他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叹息也更深重了。虽然我并不同意,可是他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的侍女后来又退出去了。最终我失去了童贞,然而他还是背叛了我。
  “我没想到费尔南多让我遭到不幸的那个夜晚会那么快来临,而他在心满意足之后,最大的愿望却是避免让人们在那儿见到他。费尔南多急于离开我。原来是我的侍女设法把他带进来的,这时又是她在天亮之前把他带到了街上。他离开我的时候,虽然不再像来时那样急切了,但还是让我放心,说他一定会履行诺言。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他还掏出一个大戒指,套在我手上。
  “他走了以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还是忧。不过我可以说,我已心慌意乱,思绪万千,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弄得精神恍惚,没有勇气或者说没想起来同我的侍女争吵,责骂她竟敢背着我悄悄把费尔南多放进我的房间,因为已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我还没有拿准。临走时,我告诉费尔南多,他可以按照他那天晚上来的路线,以后晚上再来找我,因为我已经是他的人了,直到某一天他愿意把这件事公诸于众。但他只是第二天来了一次,以后一个多月,无论在街上还是在教堂,我都再也没有见过他。我苦苦寻找,因为我知道他就在镇上,而且常常去打猎。他很喜欢打猎。
  “那些日子,我心里极度苦闷和害怕。我知道自己已经开始怀疑费尔南多了。我对侍女的胆大妄为也开始责怪,而在此之前,我并没有责骂过她。我知道自己是在强忍眼泪,强作欢颜,以免父母亲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还得编一番话应付他们。
  “不过这些很快就结束了。如果一个人的尊严受到了损害,不再顾及面子,他就会失去耐心,让自己的内心思想昭然于天下。原来过了不久之后,我听说费尔南多在附近一个城市同一个品貌俱佳的姑娘结了婚。姑娘的父母有地位,但不很富裕,仅凭嫁妆是攀不上这门高亲的。听说她叫卢辛达,在他们的婚礼上还出了一些怪事。”
  卡德尼奥一听到卢辛达的名字,就不由得耸起肩膀,咬紧嘴唇,蹙紧眉头,眼睛里差点流出眼泪来。不过,他还是听着多罗特亚继续讲下去:
  “我听到这个悲伤的消息后,并没有心寒,而是怒火中烧,差点儿跑到大街上去大叫大嚷,把他对我的背叛公之于众。后来我的愤怒又转化为一种新的想法,而且我当晚就付诸实施了。我穿上这身衣服,这是一个雇工给我的衣服,他是我父亲的佣人。我把我的不幸告诉了他,请他陪我到我的仇人所在的城市去。他先是对我的大胆设想大加指责,可是看到我主意已定,就同意陪我去,还说哪怕是陪我到天涯海角。后来,我在一个棉布枕套里藏了一身女装和一些珠宝与钱,以防万一,然后就在那个寂静的夜晚,背着那个背叛了我的侍女,同那个雇工一起出门上了路,脑子里乱哄哄的,心里想,事实既成已经无法改变了,不过我得让费尔南多跟我讲清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们走了两天半,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一进城,我就打听卢辛达父母的家在哪儿。我刚问了一个人,他就告诉了我,而且比我想知道的还要多。他告诉了我卢辛达父母家的地址以及在卢辛达婚礼上发生的事情。这件事在城里已经众所周知,而且闹得沸沸扬扬。那人告诉我,费尔南多同卢辛达结婚的那天晚上,卢辛达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之后,就立刻晕了过去。她的丈夫解开她的胸衣,想让她透透气,结果发现了卢辛达亲手写的一张纸条,说她不能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因为她已经是卡德尼奥的人了。那人告诉我,说卡德尼奥是同一城市里的一位很有地位的青年。她说‘愿意’做费尔南多的妻子,只是不想违背父命。“反正纸条上的话让人觉得她准备一举行完结婚仪式就自杀,而且还讲了她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后来,人们从她的衣服的不知什么地方找到了一把匕首,证明了纸条上说的那些话。费尔南多看到这些,觉得卢辛达嘲弄蔑视了他。卢辛达还没醒来,他就拿起从卢辛达身上发现的那把匕首向卢辛达刺去。若不是卢辛达的父母和其他在场的人拦住他,他就真的刺中卢辛达了。听说后来费尔南多就不见了,卢辛达第二天才醒过来,并且告诉父母,自己实际上是我刚才说的那个卡德尼奥的妻子。我还知道,举行婚礼仪式时卡德尼奥也在场。他看到卢辛达结了亲,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绝望之余,他离开了那座城市,临走前还留下一封信,信上说卢辛达伤害了他,还有他要到一个人们见不到他的地方去。
  “这件事在城里已经家喻户晓,人们对此议论纷纷。后来听说卢辛达从父母家里出走了,满城都找不到她,人们议论得更厉害了。卢辛达的父母都快急疯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她。我听到的这些话又重新给我带来了希望,觉得虽然没有找到费尔南多,也比找到一个结了婚的费尔南多好。我觉得事情还有挽回的余地,觉得大概是老天阻止他第二次成亲吧,让他认识到他应该对第一次成亲负责,让他知道他是个基督教徒,应该对社会习俗承担义务,更要对自己的灵魂承担义务。我还想入非非,用不存在的安慰来安慰自己,用一些渺茫黯淡的希望给自己已经厌倦了的生活增添乐趣。
  “我虽然到了城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没找到费尔南多,我却听说有个公告,说谁若是能找到我,将得到重赏,并且公布了我的年龄和这身衣服的特征。人们以为我是被那个雇工从父母家拐走的,我从心底觉得这回丢尽了脸。我出走本来就够丢人的,现在又加上是私奔,本来很好的想法竟变成了这么卑贱的事情。我一听说公告的事,就带着那个雇工出了城。这时候,那个原来表示忠实于我的雇工也开始表现出犹豫了。那天晚上我们怕被人找到,就躲进了山上隐秘处。人们常说祸不单行,逃出狼窝又进了虎口,我就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个雇工本来人挺好,忠实可靠,可现在他见我处于这种境地,竟趁机向我求欢。他不顾廉耻,无视上帝,不尊重我,并不是我的美貌刺激了他,而是他自己邪念横生。他见我严辞拒绝,便不再像原来打算的那样,靠软的得逞,而是开始对我来硬的。
  “然而正义的老天很少或从来没有放弃主持正义。老天助我,尽管我力气小,却没费多少劲就把他推下了悬崖,也不知他最后是死还是活。然后,我又怕又累,赶紧跑到这山上,心里只想躲进山里,避免父亲和那些帮助他的人找到我。就这样我不知在山里过了几个月,后来碰到一个牧羊人,他把我带到这座山深处的一个地方给他帮忙。这段时间我一直给他放牧,为的是常待在野外,藏住我这长头发。没想到,这回暴露了。
  “不过,我的用意和打算并没能起到什么作用。后来那个牧羊人发现我不是男人,就同我那个雇工一样产生了邪念。命运不会总是来帮助我,我也不是总能碰到悬崖,就像对我的雇工那样,把我的雇主推下去。最后我还是离开了他,再次藏进大山深处,免得同牧人较劲或求饶。我是说,我又重新隐藏起来,寻找一个可以毫无顾忌地叹息流泪,乞求老天同情我的不幸,指引我摆脱苦难的地方,不然就让我生活在这荒山野岭,让人们忘记这个被当地和外乡人无辜议论的可怜人吧。”








第二十九章 匠心妙计使我们的多情骑士摆脱了苦修行
  “各位大人,这就是我的真实的悲惨故事。现在你们看到了,也该认识到了,我有足够的理由唉声叹气,终日以泪洗面,尽情宣泄我的悲痛。你们想想我不幸的程度,就会知道,任何安慰都无济于事,因为这件事已经无可挽回。我只请求你们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于你们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义不容辞,那就是告诉我,我应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此一生,而且不必害怕被那些寻找我的人发现。尽管我知道父母很爱我,肯定会热情地欢迎我,但只要一想到面对他们,我就羞愧难当。我已经不是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贞洁了,所以我宁愿远离他乡,永远不让他们再见到我,我也不愿意再看到他们。”
  说到这儿,她止住了话,脸上蒙罩了一种从内心感到痛苦和惭愧的神色。几个人听她讲述了自己的不幸之后,深感同情和惊讶。神甫想安慰开导她几句,可是卡德尼奥却抢先说道:
  “姑娘,你就是富人克莱纳尔多的独生女儿,美丽的多罗特亚?”
  多罗特亚听到有人提起她父亲的名字,颇感意外,尤其奇怪提到他父亲名字的这个人竟是个落魄的平民,卡德尼奥的破衣烂衫清楚地表明了这点。多罗特亚问他:
  “你是什么人,兄弟?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刚才我讲述自己不幸的时候,始终没有提到父亲的名字。”
  “我就是你刚才讲到的被卢辛达称为未婚夫的那个失意人。”卡德尼奥说,“我就是倒霉的卡德尼奥。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那个坏蛋,也把我坑到了这种地步。你看我衣衫褴褛,衣不蔽体,得不到真情安慰。更有甚者,我的神志已经失常,只有在老天开眼的时候,才让我清醒一段时间。多罗特亚,就是我曾目睹费尔南多的阴谋得逞,就是我听见了卢辛达说她‘愿意’做唐费尔南多的妻子,就是我在卢辛达晕倒时,连去看看她的勇气都没有,也没有看她身上的那张纸条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不幸同时出现,我的灵魂简直承受不了。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她家,只给一位客人留了一封信,请他把信交到卢辛达手里。我来到这荒山野岭,打算在这儿了结一生。从那时开始,我开始厌恶生活,仿佛它是我的不共戴天之敌。
  “不过命运并不想剥夺我的生命,它只是剥夺我的正常神志,这大概是为了让我有幸在此遇到你。我觉得,假如你刚才讲的都是真话,也许老天还为咱们俩安排了不幸中的万幸。既然卢辛达是我的,她不能同费尔南多结婚,而费尔南多又是你的,不能同卢辛达结婚,这点卢辛达已经明确讲过,咱们完全可以指望老天安排物归原主。这本是命中注定,无可变更的。我们可以从这并不遥远的希望里得到安慰,这并不是胡思乱想。我请求你,小姐,振奋精神,重新选择。现在我已另有安排,让你得到好运。我以勇士和基督徒的名义发誓,一定要照顾你,一直到你回到费尔南多身边。如果讲道理仍不能让费尔南多认识到他对你的责任,我就要行使我作为男士的权利,为他对你的无礼,名正言顺地向他挑战,而丝毫不考虑他与我的个人恩怨。我的仇留给老天去报,我在人间只为你雪恨。”
  听了卡德尼奥的话,多罗特亚不胜惊喜。她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卡德尼奥,就想去吻他的脚,可卡德尼奥不允许。神父这时出来解围说,他同意卡德尼奥的说法。另外,他还特别请求并劝说他们,同他一起回乡,这样可以补充一些必需的物品,还可以计议一下如何找到费尔南多,或把多罗特亚送到她父母那儿,或者还有什么其它更合适的办法。
  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对此表示感谢,并接受了神甫的建议,理发师本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现在也像神甫一样十分友好地表示,只要是对他们有利的事情,都愿意效劳。理发师还扼要地介绍了一下他和神甫来此的原因,以及唐吉诃德如何莫名其妙地抽疯,他们如何在此等待唐吉诃德的侍从,而他已经去找唐吉诃德了。卡德尼奥忽然想起来,他似乎在梦中同唐吉诃德争吵过一回,于是就把这件事同大家说了,不过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争吵。
  这时忽听有人叫喊,他们听出是桑乔的声音。原来是桑乔找不到原来的地方了,所以喊起来。大家走出来,迎面碰到了桑乔。桑乔说已经找到了唐吉诃德,他身着单衣,面黄肌瘦,饿得半死不活,嘴里还唉声叹气地念叨着杜尔西内亚。桑乔已经告诉唐吉诃德,杜尔西内亚让他离开那个地方,到托博索去,杜尔西内亚在那儿等着他。可是唐吉诃德回答说,如果不干出些像样的事业来,他绝不去见杜尔西内亚。假如这样下去,唐吉诃德就当不成国王了,而这本来是他份内之事。而且,他连大主教也当不成了,他至少应该当个大主教。因此,桑乔请大家看看怎样才能把唐吉诃德引出来。神甫说不要着急,不管唐吉诃德愿意不愿意,都得把他从那儿弄出来。
  然后,神甫向卡德尼奥和多罗特亚讲述了他和理发师原来商量的解救唐吉诃德的办法,说至少得把他弄回家去。多罗特亚说,要扮成落难女子,她肯定比理发师合适,而且她这儿还有衣服,会扮得更自然。她让大家把这事儿交给她,她知道该怎样做,原来她也读过许多骑士小说,知道落难女子向游侠骑士求助时应该是什么样子。
  “不过,现在最需要的是行动起来。”神甫说,“我肯定是遇上好运了,真是没想到,这样你们的事情还有挽回的希望,我们的事情也方便多了。”
  多罗特亚随即从她的枕套里拿出一件高级面料的连衣裙和一条艳丽的绿丝披巾,又从一个首饰盒里拿出一串项链和其它几样首饰,并且马上就戴到身上,变得像一位雍容华贵的小姐了。她说这些东西都是从家里带出来的,以防万一有用,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用上它们。大家都觉得她气度非凡、仪态万方和绰约多姿,更认为费尔南多愚蠢至极,竟抛弃这样漂亮的女子。不过,最为感叹的是桑乔,他觉得自己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女孩子,事实也的确是如此。桑乔急切地问神甫,这位美丽的姑娘是谁,到这偏僻之地干什么来了。
  “这位漂亮的姑娘,桑乔朋友,是伟大的米科米孔王国直系男性的女继承人。”神甫说,“她来寻求你主人的帮助。有个恶毒的巨人欺负了她。你主人是优秀骑士的名声已经四海皆知,因此她特意慕名从几内亚赶来找他。”
  “找得好,找得妙!”桑乔说,“假如我的主人有幸能为你报仇雪恨,把刚才说的那个巨人杀了,那就更好了。只要那个巨人不是鬼怪,我的主人找到他就能把他杀了。对于鬼怪,我的主人就束手无策了。我想求您一件事,神甫大人,就是劝我的主人不要做大主教,这是我最担心的。请您劝他同这位公主结婚,那么他就当不成大主教了,就得乖乖地到他的王国去,这是我的最终目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按照我的打算,他当主教对我不利。我已经结婚了,在教会也无事可做。我有老婆孩子,要领薪俸还得经过特别准许,总是没完没了的。所以,大人,这一切全看我的主人是否同这位公主结婚了。到现在我还没问小姐的芳名,不知应该怎样称呼她呢。”
  “你就叫她米科米科娜公主吧,”神甫说,“她的那个王国叫米科米孔,她自然就得这么叫了。”
  “这是肯定的,”桑乔说,“我听说很多人都以他们的出生地和家族为姓名,叫什么阿尔卡拉的佩德罗呀,乌韦达的胡安呀,以及巴利阿多里德的迭戈呀。几内亚也应该这样,公主就用她那个王国的名字吧。”
  “应该这样,”神甫说,“至于劝你主人结婚的事,我尽力而为。”
  桑乔对此非常高兴,神甫对他头脑如此简单,而且同他的主人一样想入非非感到震惊,他居然真心以为他的主人能当上国王呢。
  这时,多罗特亚已骑上了神甫的骡子,理发师也把那个用牛尾巴做的假胡子戴好了。他们让桑乔带路去找唐吉诃德,并且叮嘱他,不要说认识神甫和理发师,因为说不认识他们对让他的主人去做国王起着决定性作用。神甫和卡德尼奥没有一同去。他们不想让唐吉诃德想起他以前同卡德尼奥的争论,神甫也没有必要出面,因此他们让其他人先走,自己在后面慢慢步行跟随。神甫不断地告诉多罗特亚应该怎样做。多罗特亚让大家放心,她一定会像骑士小说里要求和描述的那样,做得一模一样。
  他们走了不到一西里远,就发现了乱石中间的唐吉诃德。他现在已经穿上了衣服,不过没有戴盔甲。多罗特亚刚发现唐吉诃德,桑乔就告诉她,那就是他的主人。多罗特亚催马向前,跟上了走在前面的大胡子理发师。他们来到唐吉诃德面前,理发师从骡子上跳下来,伸手去抱多罗特亚,多罗特亚敏捷地跳下马,跪倒在唐吉诃德面前。唐吉诃德让她起来,可是她坚持不起来,嘴里说道:
  “英勇强悍的勇士啊,您若不答应慷慨施恩,我就不起来。这件事有利于提高您的声望,也有助于我这个忧心忡忡、受苦受难的女孩子。太阳若有眼,也不会视而不见。如果您的臂膀真像您的鼎鼎大名所传的那样雄健有力,您就会责无旁贷地帮助这位慕名远道而来、寻求您帮助的少女。”
  “美丽的姑娘,”唐吉诃德说,“你要是不站起来,我就不回答你的话,也不会听您说有关你的事。”
  “如果您不先答应帮助我,大人,我就不起来。”姑娘痛苦万分地说。
  “只要这件事不会有损于我的国王、我的祖国和我那个掌握了我的心灵与自由的心上人,我就答应你。”唐吉诃德说。
  “决不会有损于您说的那些,我的好大人。”姑娘悲痛欲绝地说。
  这时桑乔走到唐吉诃德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道:
  “您完全可以帮助她,大人,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是去杀死一个大个子。这个恳求您的人是高贵的米科米科娜公主,是埃塞俄比亚的米科米孔王国的女王。”
  “不管她是谁,”唐吉诃德说,“我都要奉行我的原则,按照我的义务和良心行事。”唐吉诃德又转向少女说,“尊贵的美人,你请起,我愿意按照你的要求帮助你。”
  “我的要求就是,”姑娘说,“劳您大驾,随同我到我带您去的一个地方,并且答应我,在为我向那个违背了人类所有神圣权利、夺走了我的王国的叛徒报仇之前,不要再穿插任何冒险活动,不要再答应别人的任何要求。”
  “就这么办,”唐吉诃德说,“姑娘,从今天开始,你完全可以抛弃你的忧伤烦恼,让你已经泯灭的希望得以恢复。有上帝和我的臂膀的帮助,你很快就可以重建你的王国,重登你的古老伟大国家的宝座,尽管有些无赖想反其道而行之。”
  可怜巴巴的姑娘坚持要吻唐吉诃德的手,可唐吉诃德毕竟是谦恭有礼的骑士,他怎么也不允许吻他的手。他把姑娘扶了起来,非常谦恭有礼地拥抱了一下姑娘,然后吩咐桑乔查看一下罗西南多的肚带,再给他披戴上甲胄。桑乔先把那像战利品一般挂在树上的甲胄摘下来,又查看了罗西南多的肚带,并且迅速为唐吉诃德披戴好了甲胄。唐吉诃德全身披挂好,说:
  “咱们以上帝的名义出发吧,去帮助这位尊贵的小姐。”
  理发师还跪在地上呢。他强忍着笑,还得注意别让胡子掉下来。胡子若是掉下来,他们的良苦用心就会落空。看到唐吉诃德已经同意帮忙,并且即刻准备启程,他也站起来,扶着他的女主人的另一只手,同唐吉诃德一起把姑娘扶上了骡子。唐吉诃德骑上罗西南多,理发师也上了自己的马,只剩下桑乔还得步行。桑乔于是又想起了丢驴的事,本来这时候他正用得着那头驴。不过,这时桑乔走得挺带劲,他觉得主人已经上了路,很快就可以成为国王了,因为他估计主人肯定会同那位公主结婚,至少也能当上米科米孔的国王。可是,一想到那个王国是在黑人居住的土地上,他又犯愁了,那里的臣民大概也都是黑人吧。但他马上就想出了解决办法,自语道:“那些臣民都是黑人又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可以把他们装运到西班牙去卖掉,人们会付我现金,我用这些钱可以买个官职或爵位,舒舒服服地过我的日子。不过别犯糊涂,你还没能力掌握这些东西呢,把三万或一万废物都卖出去可不容易。上帝保佑,我得不分质量好坏,尽可能把他们一下子都卖出去,把黑的换成白的或黄的①。看我,净犯傻了。”他越想越高兴,已经忘了步行给他带来的劳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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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换成金银。
  躲在乱石荆棘中的卡德尼奥和神甫把这一切都已看在眼里,但他们不知道怎样同他们会合才合适。还是神甫足智多谋,马上想出了一个应付的办法。神甫从一个盒子里拿出剪刀,把卡德尼奥的胡子迅速剪掉,又把自己的棕色外套给他穿上,再递给他一件黑色短斗篷,自己只穿裤子和坎肩。这回卡德尼奥已判若两人,连他自己对着镜子也认不出自己了。他们这么收拾的时候,前面的人已经走出很远,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大路上。那个地方的乱草杂石很多,骑马还不如走得快。他们来到山口的平路上时,唐吉诃德那一行人也出现了。神甫仔细端详着,装成似曾相识的样子。看了好一会儿,神甫才伸出双臂,大声喊道:
  “骑士的楷模,我的老乡,曼查的唐吉诃德,耿介之士的精英,受苦人的保护神和救星,游侠骑士的典范,我终于找到你了。”
  神甫说完就跪着抱住唐吉诃德左腿的膝盖。唐吉诃德耳闻目睹那个人如此言谈举止,不禁一惊。他仔细看了看,终于认出了神甫,于是,他慌慌张张地使劲要下马,可是神甫不让他下马。于是,唐吉诃德说:
  “请您让我下来,教士大人,我骑在马上,而像您这样尊贵的人却站在地上,实在不合适。”
  “这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神甫说,“请您仍然骑在您的马上吧。因为您骑在马上,可以完成当今时代最显赫的业绩和最大的冒险。而我呢,只是个不称职的教士,与您同行的几位都骑着马,只要你们不嫌,随便让我骑在某一位所骑的马的臀部就行了。我会觉得我仿佛骑着一匹飞马,或者是那个著名摩尔人穆萨拉克骑过的斑马或骠马。穆萨拉克至今还被魔法定在扎普鲁托附近的苏莱玛山上哩。”
  “这样我也不能同意。”唐吉诃德说,“不过我知道,我的这位公主会给我面子,让她的侍从把骡子让给您。他坐在骡臀上还是可以的,只要他的骡子受得了。”
  “我觉得能够受得了,”公主说,“而且我还知道,不必吩咐,我的侍从就会把骡子让给您。他非常有礼貌,决不会让一位神甫走路而自己却骑在骡子上。”
  “是这样。”理发师回答。
  理发师马上从骡子背上跳下来,请神甫骑到鞍子上。神甫也不多推辞。而理发师则骑在骡子的臀部上。这下可糟了,因为那是一匹租来的骡子。只要说是租来的,就知道好不了。骡子抬起两只后蹄,向空中踢了两下,这两下要是踢在理发师的胸部或者头上,他准会诅咒魔鬼让他来找唐吉诃德。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吓得跌落到地上,稍不留意,竟把胡子掉到了地上。理发师见胡子没有了,便赶紧用两手捂着脸,抱怨说摔掉了两颗牙齿。
  唐吉诃德见侍从的胡子掉了下来,离脸那么远,却连一点血也没有,就说:
  “上帝呀,这简直是奇迹!胡子竟能从脸上脱落下来,就像是故意弄的一样!”
  神甫见事情有可能败露,便赶紧拾起胡子,走到那个仍在大声呻吟的尼古拉斯师傅身旁,把他的脑袋往胸前一按,重新把胡子安上,还对着他念念有词,说是大家就会看到,那是某种专门粘胡子用的咒语。安上胡子后,神甫走开了,只见理发师的胡子完好如初。唐吉诃德见了惊诧不已。他请求神甫有空时也教教他这种咒语。他觉得这种咒语的作用远不止是粘胡子用,它的用途应该更广泛。很明显,如果胡子掉了,肯定会露出满面创伤的肉来。因此,它不仅能粘胡子,而且什么病都可以治。
  “是这样。”神甫说,并且答应唐吉诃德,一有机会就教给他制作的方法。
  于是大家商定,先让神甫骑上骡子,走一段路之后,三个人再轮换,直到找到客店。三个骑马人是唐吉诃德、公主和神甫。三个步行的人是卡德尼奥、理发师和桑乔。唐吉诃德对公主说:
  “我的小姐,无论您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都愿意相随。”
  还没等她回答,神甫就抢先说道:
  “您想把我们带到什么王国去呀?是不是去米科米孔?估计是那儿吧,我不知道是否还有其它什么王国。”
  姑娘立刻明白了应该这样回答,于是她说:
  “是的,大人,就是要去那个王国。”
  “如果是这样,”神甫说,“那就得经过我们那个镇,然后您转向卡塔赫纳,在那儿乘船。如果运气好,风平浪静,没有暴风雨,用不了九个年头,就可以看到宽广的梅奥纳湖,或者叫梅奥蒂德斯湖了,接着再走一百多天,就到您的王国了。”
  “您记错了,我的大人,”姑娘说,“我从那儿出来还不到两年,而且从来没有遇到过好天气。尽管如此,我还是见到了我仰慕已久的曼查的唐吉诃德。我一踏上西班牙的土地,就听说了他的事迹。这些事迹促使我来拜见这位大人,请求他以他战无不胜的臂膀为我主持公道。”
  “不要再说这些恭维话了,”唐吉诃德说,“我反对听各种各样的吹捧。尽管刚才这些并不是吹捧,它还是会玷污我纯洁的耳朵。我现在要说的是,我的公主,我的勇气时有时无。无论我是否有勇气,我都会为您尽心效力,直到献出自己的生命。这个问题以后再说,我现在只请求神甫大人告诉我,是什么原因使您冒冒失失地只身到此,也没带佣人,简直把我吓了一跳。”
  “我简短地讲一下。”神甫说,“您知道,唐吉诃德大人,我和咱们的理发师朋友尼古拉斯师傅去塞维利亚收一笔钱。那笔钱是我的一位亲戚很多年以前从天府之国给我寄来的。数目不算小,大概有六万比索,不得了啊。昨天,我们在这个地方忽然碰上了四个强盗。他们把我们洗劫一空,连胡子都抢走了。胡子被抢走了,我就劝理发师安个假胡子。还有这个小伙子,他的胡子跟新的一样。好就好在这一带人们都说,袭击我们的强盗是些苦役犯。听说他们几乎就是在这个地方被一个人释放的。那个人相当勇敢,尽管差役和捕快们反对,他还是把所有苦役犯都放了。这个人精神肯定不正常,要不就是和那些人一样是个大坏蛋,或者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因为他要把狼放进羊群,把狐狸放进鸡窝,把苍蝇放进蜜里。他辜负了正义的期望,违背了国王和上帝的意志,违反了他们的神圣命令。因此我说呀,他放了那些苦役犯就是放虎归山,给圣友团带来了麻烦,本来圣友团已经好多年没有事干了。反正一句话,他做这件事在肉体上并没有好处,同时却丢失了灵魂。”
  桑乔已经把苦役犯的事情告诉了神甫和理发师,说主人对此洋洋自得。因此,神甫特意提到这件事,看唐吉诃德怎么做或怎么说。神甫每说一句,唐吉诃德的脸就变一下颜色,没敢承认就是他把那些人放了。
  “就是那些强盗抢走了我们的钱。”神甫说,“慈祥的上帝,饶恕这个人,免了他该受的惩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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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美丽机敏的多罗特亚及其他趣事
  神甫还没讲完,桑乔就说:“依我看,教士大人,做这事的就是我主人。我事先并不是没有提醒他,而且让他当心自己在干什么,那些人都是江洋大盗,给他们自由就是造孽。”
  “你这个蠢货,”唐吉诃德这时说话了,“游侠骑士在路上遇到受苦受罪、身带锁链、失去了自由的人,无须去了解他们原来做的事是对还是错。游侠骑士注意的是他们正在受苦,而不是他们犯过什么罪。他们要做的就是帮助受苦人。我碰到的是一队垂头丧气、痛苦不堪的人。是我的信仰要求我这样做的,否则我才不管呢。那些说我做得不对的人,除了神圣威严、品行端方的神甫大人外,我只能说,他们对骑士的事所知甚少,就像卑贱的小人一样信口雌黄。我会用我的剑让他明白这点,以儆效尤。”
  唐吉诃德在马上坐定,又把头盔戴上。那个头盔本是理发师的铜盆,可他非认定那是曼布里诺的头盔不可,虽然被苦役犯砸扁了,却仍一直挂在鞍头上,等待机会修理呢。
  机灵而又风趣的多罗特亚对唐吉诃德的愚蠢可笑行为早有耳闻,而且知道除了桑乔之外,大家都是在拿唐吉诃德取笑。于是她也不甘落后,见唐吉诃德已怒气冲冲,便说道:
  “骑士大人,您可别忘了,您答应在给我帮忙之前,即使再紧急的事情也不参与。请您消消气,假如神甫大人知道是您放了那些苦役犯,他就是再忍不住,也会守口如瓶,不至于说出那些有损您尊严的话来的。”
  “我发誓是这样,”神甫说,“我甚至可以扯掉一绺胡子来证明这点。”
  “那我就不说什么了,我的公主。”唐吉诃德说,“我会强压我胸中已经燃起的怒火,在完成我答应要帮您做的事情之前一直心平气和。不过,作为对我这种友好表示的回报,我请求您,如果没有什么不便的话,请您告诉我,是什么事让您如此悲愤。我要向他们理所当然地、痛痛快快地、毫不留情地报仇。那些人一共有多少,都是些什么人?”
  “要是这些可怜和不幸的事情不会惹您生气,我很愿意讲。”多罗特亚说。
  “我不会生气,我的小姐。”唐吉诃德说。
  于是,多罗特亚说:
  “既然如此,那你们都仔细听着。”
  她这么一说,卡德尼奥和理发师都赶紧凑到她身边,想听听这位机灵的多罗特亚如何编造她的故事。桑乔也很想听,不过他同唐吉诃德一样,仍被蒙在鼓里。多罗特亚在马鞍上坐稳后,咳嗽了一声,又装模作样一番,才十分潇洒地讲起来:
  “首先,我要告诉诸位大人,我叫……”
  说到这儿,她顿了一下,因为她忘记了神甫给她起的是什么名字。不过,神甫已经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赶紧过来解围,说:
  “我的公主,您一谈起自己的不幸就不知所措,羞愧难当,这并不奇怪。深重的痛苦常常会损害人的记忆力,甚至让人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就像您刚才那样,忘记了自己是米科米科娜公主,是米科米孔伟大王国的合法继承人。这么一提醒,您自然会十分容易地回想您的悲伤往事,就可以讲下去了。”
  “是的,”姑娘说,“我觉得从现在起,我不再需要任何提醒,完全可以顺利地讲完我的故事了。我的父亲蒂纳克里奥国王是位先知,很精通魔法,算出来我的母亲哈拉米利亚王后将先于他去世,而且他不久也会故世,那么我就成了孤儿。不过,他说最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些,而是他断定有个超级巨人管辖着一个几乎与我们王国毗邻的大岛,他名叫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听说他的眼睛虽然长得很正,可是看东西的时候,眼珠总是朝两边看,像个斜眼人。他就用这对眼睛作恶,凡是看见他的人无不感到恐惧。父亲说,这个巨人知道我成了孤儿,就会大兵压境,夺走一切,甚至不留一个小村庄让我安身。不过,只要我同他结婚,这一灭顶之灾就可以避免。然而父亲也知道,这样不般配的姻缘,我肯定不愿意。父亲说得完全对,我从来没想过和那样的巨人结婚,而且也不会同其他巨人结婚,无论巨人是多么高大,多么凶狠。
  “父亲还说,他死后,潘达菲兰多就会进犯我们的王国,我不要被动防御,那是坐以待毙。如果我想让善良忠实的臣民不被彻底消灭,就得把王国拱手让给他,我们根本无法抵御那巨人的可怕力量。我可以带着几个手下人奔赴西班牙,去向一位游侠骑士求救。那位游侠骑士的大名在我们整个王国众所周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大概叫唐阿索德或唐希戈德。”
  “您大概是说唐吉诃德,公主,”桑乔这时插嘴道,“他还有个名字,叫猥獕骑士。”
  “是这样,”多罗特亚说,“父亲还说,那位骑士大概是高高的身材,干瘪脸,他的左肩下面或者旁边有一颗黑痣,上面还有几根像鬃一样的汗毛。”
  唐吉诃德闻言对桑乔说:
  “过来,桑乔,亲爱的,你帮我把衣服脱下来,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先知国王说的那个骑士。”
  “可您为什么要脱衣服呢?”多罗特亚问。
  “我想看看我是否有你父亲说的那颗黑痣。”唐吉诃德说。
  “那也没有必要脱衣服,”桑乔说,“我知道在您脊梁中间的部位有一颗那样的痣,那是身体强壮的表现。”
  “这就行了,”多罗特亚说,“朋友之间何必认真,究竟是在肩膀还是在脊柱上并不重要,只要知道有颗痣就行了,在哪儿都一样,反正是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好父亲说得完全对,我向唐吉诃德大人求救也找对了,您就是我父亲说的那个人。您脸上的特征证明您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骑士。您的大名不仅在西班牙,而且在曼查也是尽人皆知。我在奥苏纳一下船①,就听说了您的事迹,我马上预感到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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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多罗特亚不熟悉地理,以为曼查比西班牙更大,还以为奥苏纳是海港。
  “可您为什么会在奥苏纳下船呢?”唐吉诃德问,“那里并不是海港呀。”
  不等多罗特亚回答,神甫就抢过来说:
  “公主大概是想说,她从马拉加下船后,第一次听说您的事迹是在奥苏纳。”
  “我正是这个意思。”多罗特亚说。
  “这就对了,”神甫说,“您接着讲下去。”
  “没什么好讲的了。”多罗特亚说,“我真走运,找到了唐吉诃德。我觉得我已经是我的王国的女王或主人了,因为谦恭豪爽的他已经答应随我到任何地方去。我会把他带到横眉怒目的潘达菲兰多那儿,把那巨人杀了,重新恢复我那被无理夺取的王国。这件事只要我一开口请求,就可以做到,对这点我的好父亲蒂纳克里奥先知早就预见到了。父亲还用我看不懂的迦勒底文或是希腊文留下了字据,说杀死那个巨人后,骑士若有意同我结婚,我应当毫无异议地同意做他的合法妻子,把我的王国连同我本人一同交给他。”
  “怎么样,桑乔朋友,”唐吉诃德这时说,“你没听到她刚才说的吗?我难道没对你说过吗?你看,咱们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掌管的王国,有了可以娶为妻子的女王?”
  “我发誓,”桑乔说,“如果扭断潘达菲兰多的脖子后不同女王结婚,他就是婊子养的!同样,女王如果不结婚也不是好女王!
  女王真漂亮!”
  说完桑乔跳跃了两下,显出欣喜若狂的样子,然后拉住多罗特亚那头骡子的缰绳,跪倒在多罗特亚面前,请求她把手伸出来让自己吻一下,表示自己承认她为自己的女王和女主人,接着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一番,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各位大人,”多罗特亚说,“这就是我的故事。现在我要说的就是所有随同我从王国逃出来的人,除了这位大胡子侍从外,已经一个都不剩了,他们都在港口那儿遇到的一场暴风雨中淹死了,只有这位侍从和我靠着两块木板奇迹般地上了岸。你们大概注意到了,我的生活始终充满了奇迹和神秘。如果有些事说得过分或者不准确的话,那就像我刚开始讲时神甫大人说的那样,持续不断的巨大痛苦会损害人的记忆力。”
  “但是损害不了我的记忆力,勇敢高贵的公主!”唐吉诃德说,“无论碰到什么样的事情,无论有多么严重,多么罕见,我都一定为您效劳。我再次重申我对您的承诺,发誓即使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始终追随您,一直到找到您那凶猛的敌人。我想靠上帝和我的臂膀,把他那高傲的脑袋割下来,就用这把利剑……现在我不能再说这是一把利剑了,我的利剑被希内斯·帕萨蒙特拿走了。”
  唐吉诃德嘀咕了这么一句,又接着说下去:
  “把巨人的头割掉之后,您又可以过太平日子了,那时候您就可以任意做您想做的任何事情。而我呢,记忆犹存,心向意中人,无意再恋……我不说了,反正我不可能结婚,甚至也不去想结婚的事,哪怕是同天仙美女。”
  桑乔觉得主人最后说不想结婚太可恶了。他很生气,提高了嗓门,说:
  “我发誓,唐吉诃德大人,您真是头脑不正常。同这样一位高贵的公主结婚,您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您以为每次都能碰到像今天这样的好事吗?难道杜尔西内亚小姐比她还漂亮?不比她漂亮,一半都不如。我甚至敢说,比起现在您面前的这位公主来,她简直望尘莫及。如果您还心存疑虑,我想当个伯爵也就没什么指望了。您结婚吧,马上结婚吧,我会请求魔鬼让您结婚。您得了这个送上门的王国,当上国王,也该让我当个侯爵或总督,然后您就随便怎么样吧。”
  唐吉诃德听到桑乔竟如此侮辱他的杜尔西内亚,实在忍无可忍,他二话不说,举起长矛打了桑乔两下,把他打倒在地。若不是多罗特亚高喊不要打,桑乔就没命了。
  “可恶的乡巴佬,”唐吉诃德过了一会儿又说,“你以为我总让你这么放肆吗?总让你办了错事再饶你吗?休想!你这个无耻的异己分子,你肯定已经被逐出教会了,否则你怎么敢说天下绝伦的杜尔西内亚的坏话!你这个笨蛋、下人、无赖,如果不是她给我力量,我能打死一只跳蚤吗?你说,你这个爱说闲话的狡诈之徒,如果不是大智大勇的杜尔西内亚通过我的手建立她的功绩,你能想象我们会夺取这个王国,割掉那个巨人的头,让你当伯爵吗?事实确凿,不容置疑。她通过我去拚搏,去取胜,我仰仗她休养生息。你这个流氓、恶棍,怎么能如此忘恩负义,一旦平步青去,受封晋爵,就以诽谤来回报一直扶植你的人呢!”
  桑乔被打得晕头转向,并没有完全听清主人对他说的话。不过他还算机灵,从地上爬起来,躲到多罗特亚的坐骑后面,对唐吉诃德说:
  “您说吧,大人,要是您决意不同这位高贵的公主结婚,那么王国肯定就不是您的了。如果是这样,您有什么能赏赐给我呢?我就是抱怨这个。这位女王简直就像从天而降,您赶紧同她结婚吧,然后,您还可以去找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在这个世界上,姘居的国王大概是有的。至于她们的相貌,我就不妄言了,不过,要是让我说的话,我觉得两个人都不错,虽然我并没有见过杜尔西内亚夫人。”
  “你怎么会没见过呢,无耻的叛徒。”唐吉诃德说,“你不是刚刚从她那儿给我带信来吗?”
  “我是说,我并没有仔细看她的美貌,”桑乔说,“没能认真看她那些漂亮的部位,只是大体上看了,我觉得还不错。”
  “现在我向你道歉,”唐吉诃德说,“请原谅我对你发脾气。
  刚才我一时冲动,按捺不住。”
  “我也是,”桑乔说,“一时心血来潮,就想说点什么。而且只要我想说,就非得说出来不可。”
  “可也是,”唐吉诃德说,“你看你总是说,桑乔,喋喋不休,难免……行了,我不说了。”
  “那好,”桑乔说,“上帝在天上看得清楚,就让上帝来裁判吧,究竟是谁最坏,是我说的最坏,还是您做的最坏。”
  “别再没完了,”多罗特亚说,“桑乔,过去吻你主人的手吧,请他原谅,从今以后,你无论是赞扬还是诅咒什么,都注意点儿,别再说那位托博索夫人的坏话了。我虽然并不认识她,却愿意为她效劳。你相信上帝,肯定会封给你一块领地,你可以在那儿生活得极其优裕。”
  桑乔低着头走过去,请求主人把手伸给他。唐吉诃德很矜持地把手伸出来,待桑乔吻完并为他祝福后,又让桑乔和他往前走一点儿,因为有很重要的事要同他谈。桑乔往前赶了几步,唐吉诃德随后过去,对桑乔说:
  “自从你回来后,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有关我让你带的信和你带来的回信之事。现在天赐良机,你别错过这个告诉我好消息的良机。”
  “您随便问,”桑乔说,“我都会应答自如。不过我请求您,我的大人,以后别再那么记仇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桑乔?”唐吉诃德问。
  “我这么说,”桑乔说,“是因为您刚才打我那几下,主要还是由于那天晚上我说了杜尔西内亚的坏话。其实我像对圣物那样热爱她,尊重她,虽然她并不是圣物,这全都因为她是属于您的。”
  “你小心点儿,别转话题,桑乔,”唐吉诃德说,“这会让我不痛快。我原谅你,你要知道人们常说的,‘重新犯罪,重新忏悔’。”
  正说着,路上有个人骑着驴迎面走过来了,走近才看出是个吉卜赛人。桑乔无论到什么地方,只要有驴,他都要仔细看个究竟。他一下子就认出那人是希内斯·帕萨蒙特,于是由吉卜赛人认出了他的驴。果然如此,帕萨蒙特骑的就是他的驴。帕萨蒙特为了不被人认出来,也为了卖驴方便,已经换上了吉卜赛人的装束。他会讲吉卜赛语和其它许多语言,讲得跟自己的母语一样。可是桑乔一看见他就认出来了,立刻喊起来:
  “喂,臭贼希内西略!你放开它,那是我的东西,是我的宝贝,你别恬不知耻拿我的东西!你放开我的驴,我的心肝!躲开,你这婊子养的!躲远点儿,你这个贼!不是你的东西你别要!”
  其实桑乔完全不必这么叫骂。他刚喊第一声,希内斯就放开驴,狂奔起来,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桑乔过去抱住他的驴,对它说道:
  “你怎么样啊,我的命根子,我的宝贝,我的伙伴?”
  桑乔对驴又是亲吻又是抚摸,仿佛它是个活人。驴一声不吭,也不回答桑乔的话,任凭他亲吻抚摸。大家都过来祝贺桑乔找到了驴,特别是唐吉诃德,他还说他给桑乔的那张交付三头驴的票据仍然有效。桑乔对此表示感谢。
  这边唐吉诃德和桑乔说着话,那边神甫称赞多罗特亚刚才的故事讲得很不错,既简短又符合骑士小说里的情节。多罗特亚说她常读骑士小说消遣,只不过不知道一些省份和海港在什么地方,因此才说是在奥苏纳下船的。
  “我知道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神甫说,“所以赶紧过去说了刚才说的那些话,这样就没问题了。不过,这位落魄贵族因为这些胡编乱造的东西同骑士小说里描写的一样就轻易相信了,难道不奇怪吗?”
  “是很奇怪,”卡德尼奥说,“而且也少见。我简直想象不出,要编造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得需要什么样的脑子才行。”
  “另外还有一件事,”神甫说,“这位善良的贵族除了他的荒谬疯话之外,说到其他事情时侃侃而谈,看样子头脑很清楚。所以,只要不提起骑士的事情,所有人都会认为他是个足智多谋的人。”
  与此同时,唐吉诃德继续与桑乔说着他的事:
  “桑乔朋友,咱们消释前嫌吧,别再争吵了。你现在不要再计较什么恩怨,告诉我,你是何时何地以及如何找到杜尔西内亚的?她当时在干什么?你对她说了什么?她又是怎样回答的?她看信时脸色如何?谁帮你誊写了我的信?你当时看到的情况我都要知道,都该问,你也不必添枝加叶,为了哄我高兴就胡编,或者怕我不高兴就不说了。”
  “大人,”桑乔说,“如果说实话,那就是没有任何人帮我誊写信,因为我什么信也没带。”
  “这就对了,”唐吉诃德说,“因为你走了两天之后,我才发现记着我那封信的笔记簿还在我手里。我很伤心,不知道你发现没带信时怎么办。我觉得你发现没带信时肯定会回来。”
  “要是我没有把它记在脑子里,”桑乔说,“我就回来了。您把信念给我听以后,我把信的内容告诉了一个教堂司事,他帮我一字不漏地写了下来。那个司事还说,他见过许多封把人开除出教会的函件,可是像这封信写得一样好的函件却从没见过。”
  “那么,你现在还能记起来吗?”唐吉诃德问。
  “不,大人,”桑乔说,“我把信的内容告诉司事之后,觉得已经没什么用了,就把它忘了。如果我还能记得一点的话,那就是‘尊鬼的夫人’,噢,应该是‘尊贵的夫人’,最后就是‘至死忠贞的猥獕骑士’,中间加了三百多个‘我的灵魂、宝贝、心肝’等等。”








第三十一章 唐吉诃德与桑乔的有趣对话及其他
  “我对此还算满意。你接着讲下去。”唐吉诃德说,“你到的时候,那个绝世美人正在干什么?肯定是在用金丝银线为我这个钟情于她的骑士穿珠子或绣标记吧。”
  “不是,”桑乔说,“我到的时候,她正在她家的院子里筛两个法内加的麦子。”
  “那么你一定注意到了,”唐吉诃德说,“那些麦粒一经她手,立刻变得粒粒如珍珠。你是否看清楚了,朋友,那是精白麦还是春麦?”
  “是荞麦。”
  “我敢肯定,”唐吉诃德说,“经她手筛出的麦子可以做出精白的面包。不过你接着说,你把我的信交给她时,她吻了信吗?把信放到头上了吗?有什么相应的礼仪吗?或者,她是怎么做的?”
  “我把信交给她的时候,”桑乔说,“她正用力摇动筛子里的一大堆麦子。她对我说,朋友,把信放在那个口袋里吧,她得把麦子全部筛完之后才能看信。”
  “多聪明的夫人啊!”唐吉诃德说,“她大概是为了慢慢品味这封信。你往下说,桑乔,她在忙她的活计时,跟你说话了吗?向你打听我的情况了吗?你是怎么回答的?你一下子都告诉我,一点儿也别遗漏。”
  “她什么也没问,”桑乔说,“不过我倒是对她讲了,您如何为了表示对她的忠心,正在山里苦心修行,光着上身,像个野人似的,眠不上床,食不近桌,不修边幅,边哭边诅咒自己的命运。”
  “你说我诅咒自己的命运就错了,”唐吉诃德说,“恰恰相反,我每天都在庆幸自己能够爱上高贵的托博索的杜尔西内亚夫人。”
  “她确实够高的,”桑乔说,“至少比我高一拃多。”
  “怎么,桑乔,”唐吉诃德问,“你同她比过身高?”
  “我是这样同她比的,”桑乔说,“我帮她把一袋麦子放到驴背上,凑巧站在一起,我发现她比我高一拃多。”
  “她其实没有那么高,”唐吉诃德说,“可是她数不尽的美德却使她楚楚动人!有件事你别瞒着我,桑乔,你站在她身边的时候,是不是闻到了一种萨巴人的味道,一种芳香或是其他什么高级东西的味道,我叫不出它的名称来。我是说,你是不是有一种置身于某个手套精品店的感觉?”
  “我只能说我感觉到的是一股男人的气味,”桑乔说,“大概是她干活太多、出汗也太多造成的气味,不太好闻。”
  “不会的,”唐吉诃德说,“大概是你感冒了,或者是你自己身上的气味。我知道她发出的是带刺灌木中的玫瑰、田野里的百合或者熔化了的琥珀发出的那种味道。”
  “这也可能,”桑乔说,“因为我身上常有那股味道,就把它当成您的杜尔西内亚夫人的味儿了。那种味儿并不一定就是从她身上发出的,这没什么可奇怪的。”
  “好吧,”唐吉诃德说,“她已经筛完了麦子,把麦子送到磨房去了。她看信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没看信,”桑乔说,“她说她不识字,也不会写字。她把信撕成了碎片,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信,不愿意让当地人知道这些秘密。她已经知道了我告诉她的您爱她,并且为她苦心修行就行了。最后她让我告诉您,说她吻您的手,她不想给您写信了,只想见到您。她让我请求您,命令您,如果没有其它更重要的事情,就离开那些杂草荆棘,别再折腾了,即刻上路回托博索吧,她非常想见到您。我告诉她您叫猥獕骑士时,她笑得可厉害了。我问她以前是否有比斯开人去过她那儿,她说去过,那是个挺善良的人。我还问她是否有苦役犯去过,她说至今没见过一个。”
  “一切都很顺利,”唐吉诃德说、“不过,你告诉我,既然你替我送了信,你离开她时,她给你什么首饰了?游侠骑士和夫人之间自古就有个习惯,无论是替骑士给夫人送信,还是替夫人给骑士送信,总要给那些送信的侍从、侍女或侏儒一件贵重的首饰做赏钱,感谢他们送信来。”
  “这完全可能,我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不过,这大概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恐怕只给一快面包或奶酪了。我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就是这样,我走的时候,她隔着院子的墙头给了我一块,说得具体点,是一块羊奶酪。”
  “她这个人非常随便,”唐吉诃德说,“如果她没给你金首饰,那肯定是因为她当时手边没有。不过,‘如愿虽晚却更好’。等我去跟她商量,一切问题都会得到解决。你知道什么事最让我惊奇吗,桑乔?我觉得你是飞去飞回的。因为你去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只用了三天多时间,可是从这儿到那儿有三十多里路呢。我估计准是有个很关心我、又对我很友好的魔法师帮助了你。肯定有这样的魔法师,也应该有,否则我就算不上优秀的游侠骑士了。我说呀,大概是这种人帮着你赶路,可是你自己却根本感觉不到。有的魔法师把正在床上睡觉的游侠骑士弄走了,连游侠骑士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如果不是这样,游侠骑士们就不能在危难时帮助别人。他们常常互相帮助。有时候,一个骑士在亚美尼亚的山里同一个怪物或野妖打斗,或者同别的骑士搏斗,情况紧急,眼看就要没命了,忽然,他的一位骑士朋友腾云驾雾或者驾着火焰战车出现了。他刚才还在英格兰,现在却突然来到,来帮助你,救你的命,晚上就在你的住处津津有味地吃晚饭了。两地之间常常相隔两三千里,这些全靠时刻关照勇敢骑士的魔法大师们的高超本领。所以,桑乔朋友,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到托博索跑了一个来回,我没什么信不过的,就像我刚才说的,一定有某个魔法师朋友带着你腾飞,而你自己却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
  “大概是这样,”桑乔说,“罗西南多跑得矫健如飞,简直像吉卜赛人的驴。”
  “它矫健如飞,”唐吉诃德说,“因为有很多鬼怪簇拥着它呢。它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不间歇地跑路或者带着人跑路。不过,咱们暂且不说这些吧。我的夫人命令我去看她,你看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虽然知道必须听从她的命令,可是又不能不履行我对那位与咱们同行的公主许下的诺言啊。骑士法则规定我必须履行诺言,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一方面,我对我的夫人望眼欲穿;另一方面,我答应的事情和我为此将得到的荣誉又使我欲罢不能。不过,我想,抓紧时间赶到那个巨人那儿,砍掉他的头,为公主重建太平,然后就立刻去看望那位给了我光明的宝贝。我会向她请求原谅。她会觉得我姗姗来迟是对的,因为她发现这增加了她的声誉。而我这一辈子,无论过去、现在和将来,凡是靠武力取得的声誉,全都是她保佑我、我忠于她的结果。”
  “唉,”桑乔说,“您的脑子真是有毛病了。请您告诉我,大人,您真想白跑一趟,放弃一门如此富贵的亲事吗?她有一个王国作嫁妆,而且我确实听说过,那个王国方圆两万里,里面人类生活所需的各种物品应有尽有,比葡萄牙和卡斯蒂利亚加起来的面积还要大。看在上帝份上,别再说什么了。您应该为您刚才说的话感到羞耻。听我的劝告,只要到了有神甫的地方,就赶紧结婚吧。或者,咱们这儿就有神甫,他能为您主持婚礼是再好不过了。您知道,我这个年龄,也有资格劝劝人了,而且我这个劝告对您很中肯。‘百鸟在天,不如一鸟在手’;‘弃善从严,咎由自取’。”
  “桑乔,”唐吉诃德说,“假如你劝我结婚是为了等我杀死巨人后你可以得到赏赐,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我即使不结婚,要让你如愿也很容易。我可以在进行战斗之前就讲明,如果打胜了,即使不结婚,也得把她的王国分一部分给我,让我随意赏人。一旦得到了那部分王国,你说,除了给你,我还能给谁呢?”
  “那当然。”桑乔说,“不过您得注意挑选离海近的地方。万一我对那儿的生活不满意,还可以把我管辖的黑人装上船,按照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处理他们。您现在不必去看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只须一心去杀那巨人,先把这件事了结。上帝保佑,我敢保证,这是件名利双收的事情。”
  “我说,桑乔,”唐吉诃德说,“你说得对,我会听从你的劝告,先跟公主走,而不是先去看杜尔西内亚。我得告诉你,桑乔,咱们刚才谈的事情,你对别人丝毫也不能透露,即使对与咱们同行的人也一样。杜尔西内亚是个谨慎的人,她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她的事情,所以,我或者其他人若是把她的事情说出去就不好了。”
  “如果这样,”桑乔说,“那么,您如何让所有被您打败的人去拜见咱们的杜尔西内亚夫人呢?那不就证明了您爱她,是她的情人吗?那些被迫前去的人必然得跪倒在她面前,说是受您差遣,前去听从她的吩咐,那么,你们俩的事怎么隐瞒得了呢?”
  “哎,你真是既愚蠢,又单纯!”唐吉诃德说,“你就不明白,桑乔,这是在抬高她的身价吗?你应该知道,在我们骑士看来,一位夫人有很多游侠骑士追求是很光荣的事情。骑士们追求她仅仅是为了追求而已。他们百般殷勤并无它求,只望她为自己有这么多骑士追求而高兴。”
  “我在听布道时听说过,我们对上帝就应该是这么个爱法。”桑乔说,“我们只求爱他,并不指望得到荣誉或者害怕受到惩罚。我倒是很愿意爱上帝,尽可能地为他效劳。”
  “你这个乡巴佬,”唐吉诃德说,“有时候说起话来倒挺聪明,好像还有点儿学问。”
  “可我确实不识字。”桑乔说。
  这时,尼古拉斯师傅叫他们等一等,大家想在一股清泉那儿喝点水。唐吉诃德停了下来,桑乔也挺高兴。他对如此说谎话已经厌倦了,怕主人会抓住他什么话柄。他虽然知道杜尔西内亚是托博索的一个农家女,却从来没见过她的模样。
  卡德尼奥这时已经换上了多罗特亚最初穿的那身衣服。衣服虽然不算很好,还是比他自己原来那身强多了。此时大家都已饥肠辘辘,便下马来到清泉边,以神甫在客店弄到的一点儿食物来充饥。
  这时候,有个男孩子路过。他停住脚,仔细地看着清泉旁边这些人。忽然,男孩子奔向唐吉诃德,抱住他的腿,放声大哭,说道:
  “我的大人啊!您不认识我了吗?您仔细看看,我就是那个被捆在圣栎树上的孩子安德烈斯,是您解救了我呀。”
  唐吉诃德也认出了他,于是拉着他的手,转身对大家说:
  “诸位请看,在这个世界上,游侠骑士是多么重要,是他们制止了世界上无耻恶棍为非作歹。我告诉你们,前几天,我从森林边路过,听见喊声和凄惨的叫声,好像有人在遭受痛苦。我出于责任感,向传来喊叫声的方向走去,发现有个孩子被捆在一棵圣栎树上。这个孩子现在就站在你们面前。我很高兴他在这里,因为他可以证明我所说的没有半句假话。他被捆在圣栎树上,上身裸露,一个农夫正在用马缰绳抽打他。后来我知道那是他的主人。我马上就问为什么抽打他。那个粗野的家伙说,这孩子是他的牧童,不仅笨,而且手脚不老实,办了错事。这孩子说:‘大人,他打我仅仅是因为我向他要工钱。’孩子的主人又说了一些话为自己辩解。我虽然都听到了,可没有相信。
  “反正,最后我让农夫放了孩子,责令他必须一文不少地照付全部工资,而且要再加点钱。这都是真的吧,安德烈斯?你当时注意到了吗,我责令他的时候多么威风,他答应一切照办时多么唯唯诺诺!你说吧,没什么可顾虑的,把发生的事情告诉这几位大人,让他们知道有游侠骑士巡游是不是好事。”
  “您刚才讲的都很真实,”男孩子说,“不过事情的结局与您想象的大不一样。”
  “怎么回事?”唐吉诃德问,“难道那个农夫没付你工钱?”
  “不仅没付我工钱,”小伙子说,“而且,您刚刚离开树林,只剩下我们两人时,他就重新把我捆在那棵树上,又打起我来,把我打得遍体鳞伤。他每打一下,还说一句俏皮话嘲笑您。我要不是疼得厉害,恐怕也会笑起来。结果我被打得住进了医院,现在刚刚从医院出来。这都怨您。如果您赶自己的路,别顺着喊声过来,也别管别人的事情,我的主人打我几十下也就够了,然后他就会放开我,付给我应得的工钱。可您这一来,让他丢了脸,而且您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把他惹火了。可是他无法向您发作,于是就等剩下我们两人时拿我出气,我觉得这么一折腾,让我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了。”
  “问题就出在我没等他向你付工钱就离开了那儿。”唐吉诃德说,“而且,根据我多年的经验,我完全应该知道,这类乡下佬见到没人督促,就会自食其言。不过你还记得吧,安德烈斯,我说过,如果他不付你工钱,我还会找他。我肯定要找他。他就是躲进鲸鱼肚子里,我也要找到他。”
  “您确实这么说过,”安德烈斯说,“可是那也没什么用。”
  “你马上就会看到有没有用了。”唐吉诃德说。
  唐吉诃德说完马上就站了起来。他让桑乔备好马。大家吃饭的时候,马也在吃草。
  多罗特亚问唐吉诃德想怎么办。唐吉诃德回答说,他要去找那个无赖。不管世界上有多少个无赖,也一定要把那个无赖找出来,狠狠地惩罚他,让他把欠安德烈斯的钱全部付清。多罗特亚让唐吉诃德注意点儿,别这样做。按照他们的约定,在完成她的事之前,他不能插手其他事。这一点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所以她请唐吉诃德先消消气,等从她的王国回来再说。
  “可也是,”唐吉诃德说,“这样安德烈斯就只好耐心等待了,就像公主您说的,等我回来再说。我再一次发誓,为安德烈斯报仇,让他得到工钱,否则誓不罢休。”
  “我对这些誓言已经无所谓了,”安德烈斯说,“我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弄点盘缠到塞维利亚去,而不在乎世界上有多少该报的仇。如果你们有什么吃的或带的东西,就给我一点吧。上帝与你们同在,诸位大人以及所有的游侠骑士。但愿游侠骑士们巡游时善待自己,就像他们善待我那样。”
  桑乔从他的口粮里拿出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递给小伙子,对他说:
  “拿着吧,安德烈斯兄弟,你的部分不幸已经影响了我们大家。”
  “哪一部分影响你了?”安德烈斯问。
  “就是我给你的这块面包和奶酪,”桑乔回答说,“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否也需要这些东西。我可以告诉你,朋友,游侠骑士的侍从常常忍饥受难,还有其他一些事情,只有亲身体验才会知道。”
  安德烈斯拿着面包和奶酪,看见别人不会再给他什么东西了,就低头准备上路。临行前,他对唐吉诃德说:
  “看在上帝份上,游侠骑士大人,如果您再次碰到我,即使看到我被撕成碎片,也不要来帮我,还是让我自己倒霉吧。我就是再倒霉,也不会比您帮我之后倒霉得那么厉害。上帝会诅咒您,诅咒世界上的所有游侠骑士。”
  唐吉诃德要站起来打安德烈斯,可是他拔腿飞跑,没人能赶上他。唐吉诃德被安德烈斯的话弄得羞愧难当。大家只好极力忍住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免得唐吉诃德无地自容。








第三十二章 唐吉诃德一行人在客店里的遭遇
  吃完那顿美餐,大家又上了马,一路上没有什么可叙述的事情,第二天便到了那家让桑乔心惊肉跳的客店。桑乔不想进去,可是又走不脱。客店的主妇、主人、他们的女儿和丑女仆看到唐吉诃德和桑乔来了,都显出高兴的样子出来迎接。唐吉诃德摆出漫不经心的架势,让他们准备一张床,要比上次的那张床更高级。店主妇说,只要他愿意出比上次更高的价钱,可以为他准备一张极其舒适的床。唐吉诃德说他会出个好价钱,于是他们就在唐吉诃德上次住的那间库房里安排了一张还算说得过去的床。唐吉诃德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便昏沉沉地躺到了床上。
  刚关上店门,店主妇就揪住理发师的胡子对他说:
  “我凭我的信仰发誓,你不能再用我的尾巴当胡子用了。你得把尾巴还给我。我丈夫的那件东西老放在地上太难看,我是说,他那把插在这条高级尾巴上的梳子。”
  尽管店主妇揪着理发师的胡子不放,理发师还是不愿意把胡子还给他。后来,神甫让理发师把东西还给她,说现在已经不必再化装成那模样了,可以除掉这个伪装实现与天合一。明清之际王夫之等人更把天人合一视作“圣,还其真相了。可以对唐吉诃德说,理发师因遭到苦役犯们的抢劫,逃到了这个客店。如果唐吉诃德问起公主的侍从,就说公主已派他回她的王国,告诉人们她给大家带来了救星。
  理发师这才痛痛快快地把尾巴和所有为解救唐吉诃德而借用的东西还给了客店主妇。大家都惊叹多罗特亚的美貌和卡德尼奥的身材。神甫吩咐用客店里现有的东西给他们做些吃的。店主想多赚些钱,赶紧准备了一顿像样的饭菜。唐吉诃德始终在睡觉,大家觉得不必叫醒他,他目前最需要的不是吃而是睡。饭桌上,大家和店主、他的妻子、女儿、丑女仆以及其他旅客谈起了唐吉诃德莫名其妙的疯癫以及找他的经过。店主妇向他们讲起唐吉诃德和脚夫的事情,见桑乔不在场,又讲了桑乔被扔的事情,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神甫说,唐吉诃德是因为读了那些骑士小说才变得不正常的。店主这时说道:
  “不知是怎么回事,我也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书了。我这儿就有两三本,还有一些这方面的手稿。我觉得它不仅给我,也给其他很多人带来了快乐。每到收获季节,这里都会聚集很多来收割的人,其中总有个把识字的。他手里拿着一本这样的书,有三十多人围着他。我们都认真地听他念,仿佛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至少,当我听到骑士们激烈地拼杀时,我也想来那么几下。哪怕让我不分昼夜地听,我都愿意。”
  “这我无所谓。”店主妇说,“反正只有在你去听骑士小说时,我才得安宁。你听得如痴如醉,就忘记吵架了。”
  “这倒是真的,”丑女仆说,“我觉得我也很喜欢听这类东西。它特别精彩,尤其是讲到一位姑娘在桔子树下和骑士拥抱时,还有女仆为他们望风,我真是既羡慕又紧张。我觉得这种事挺美滋滋的。”
  “你呢,你觉得怎么样,小姐?”神甫问店主的女儿。
  “我真的不知道,大人。”姑娘回答,“我也喜欢听。说实话,我虽然听不懂,可是挺爱听。不过,我不喜欢我爸爸爱听的打打杀杀,只喜欢听骑士们离别意中人时那种凄凄切切,真的,有时候我都哭了,他们都很可怜。”
  “那么,如果他们为你而哭泣,”神甫问,“你会好好安慰他们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姑娘说,“我只知道有的姑娘非常残忍,骑士们称她们是老虎、狮子,还有其它许多难听的称呼。天哪,我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人,没心没肺,为了毁灭一个人,宁愿看着他死或者变疯。我不知道这种人为什么如此装蒜,如果她们为了显示自己正经,同人家结婚就行了,他们图的不就是这个嘛。”
  “住嘴,丫头,”店主妇说,“这种事你知道得太多了。姑娘家不该知道,也不该说这种事情。”
  “这位大人问我,”姑娘说,“我总得回答人家的问话呀。”
  “那好,”神甫说,“店主大人,请您把那些书拿来,我想看看。”
  “十分荣幸。”店主说。
  说着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从屋里拿出一个用锁链锁着的箱子,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本大部头的书和一些写得很整齐的手稿。他拿出的第一本书是《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另一本是《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还有一本是大将军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科尔多瓦的传记,还附有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的生平。神甫看了前面两本书的题目,就回过头来对理发师说:
  “现在要是有我那位朋友的女管家和外甥女在这儿就好了。”
  “用不着,”理发师说,“我也可以把它们送到畜栏或者壁炉里去,现在火正旺。”
  “你想烧我的书?”店主问。
  “只是这两本,”神甫说,“《西龙希利奥》和《费利克斯马尔特》。”
  “难道我的书是异端邪说或者异教分治,”店主说,“因此您想烧掉它们?”
  “应该是异教分支,朋友,”理发师说,“不是异教分治。”
  “是这样,”店主说,“不过您要是想烧的话,还是烧那本关于大将军与迭戈·加西亚的书吧。至于这两本书,我宁愿让您烧死我的孩子,也不愿意它们被烧掉。”
  “我的兄弟,”神甫说,“这两部书通篇谎话,一派胡言。这本关于大将军的书记载的倒是真人真事,里面还有贡萨洛·费尔南德斯·德利尔多瓦的事迹。他功绩卓著,堪称大将军,这样显赫的称号只有他受之无愧。而迭戈·加西亚·德帕雷德斯则是一位有名的骑士,出生在埃斯特雷马杜拉的特鲁希略市,是一位极其勇猛的战士。他生来力大无比,用一根手指头就顶住了一个正在旋转的磨盘。他手持长剑伫立桥头,大军就难以通过。他还做了其它一些事情。这些都是他自己讲、自己写的,所以有一种骑士和传记家的谦逊。如果由别人来写,那就可以不受什么约束,写得更符合实际,让人把赫克托、阿基莱斯和罗尔丹的事迹都忘了。
  “那有什么了不起的,”店主说,“挡住一个磨盘有什么了不起!上帝保佑,您应该读一读我看的有关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的书。他反手一剑,就把五个巨人像斩豆角似的拦腰斩断了,就像小孩子们切凤头麦鸡一样。还有一次,他与一支极其强大的军队相遇。那支军队足有一百六十万人,从头到脚全副武装。可是他竟把那支军队打败了,就像打散一群羊一样。至于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就更没的说了,就像书里说的那样勇猛顽强。有一次他正渡河,忽然从水里窜出一条火蛇。他立刻扑上去。骑到了那条蛇的背上,双手用力掐住蛇的脖子。蛇眼看就要没气了,只好沉入水底。可骑士始终不撒手,于是把骑士也带到了水底。水底有宫殿,有花园,美丽无比,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蛇变成了一位老人,对他讲了许多事情,这些就不用多说了。大人,您如果听到这些,非得乐疯了不可。您说的大将军和那个迭戈·加西亚算老几呀!”
  多罗特亚听到这些,悄悄对卡德尼奥说:
  “咱们这位店主也快要步唐吉诃德的后尘了。”
  “我也这样认为,”卡德尼奥说,“看样子,他把书上写的那些事情都当真了。就连赤脚僧侣也拿他没办法。”
  “兄弟,你看,”神甫又说,“世界上没有费利克斯马尔特·德伊尔卡尼亚,没有特拉夏的西龙希利奥,也没有骑士小说里说的其他什么骑士。这些全都是那些无所事事的文人杜撰的,供你们消遣,譬如在收割休息时用来解闷。我发誓,世界上从来没有那样的骑士,那些业绩或者蛮干也都不存在。”
  “你别来这套,”店主说,“就好像我们什么都不懂,连自己能吃几碗干饭都不知道似的!上帝保佑,您别哄我们了,以为我们就那么笨。您想让我们相信,经过卡斯蒂利亚议会批准印刷的这些好书都是胡说八道,这未免太天真了。就好像他们同意把这些胡言乱语、打斗和魔法印出来,是为了让人们抽疯似的。”
  “我已经对你讲过了,朋友,”神甫说,“那只是我们百无聊赖的时候用来消遣的。这就好比在那些国泰民安的国家里,不愿意、不必要或不能够劳动的人可以下棋、打球、玩台球一样。在我们国家里可以印刷出版这种书,想来不会有人如此无知,竟把这种书当成真实的故事看待。事实也是如此。如果我觉得有必要,诸位又愿意听的话,现在我可以讲讲一部好骑士小说应具有的内容,这也许会对某些人有好处,而且他们也会对此感兴趣。不过,我更愿意将来同某个能够解决这一问题的人共同探讨。至于现在,店主大人,请你听我的,把你的书拿走,不管书上说的是真是假,对你有没有好处,上帝保佑,可别让你变得跟唐吉诃德一样。”
  “这不会,”店主说,“我不会疯到去当游侠骑士的地步。我很清楚,现在不像过去了。据说那个时候,著名骑士都到处周游。”
  他们正说着话,桑乔出现了。他听人们说现在不时兴游侠骑士那一套了,说所有骑士小说都是一派胡言,不禁感到困惑,有些担心,心里盘算着在主人结束周游之后,看看结果如何。如果没有得到预期的好处,他就离开主人,回去和老婆孩子干自己的活儿去。
  店主拿起手提箱和书正要走,神甫对他说:
  “等一等,我想看看这是什么手稿,字写得倒很漂亮。”
  店主把手稿拿了出来,递给神甫。手稿足有八大张,上方有个大标题,上面写着《无谓的猜疑》。神甫看了三四行便说:
  “我觉得这本小说的题目确实不错,想把它全部读完。”
  店主说:
  “您真应该看看。我可以告诉您,有的客人看过这本书,很喜欢它,非要跟我借不可。但我不想借给他们,只想把它还给它的主人。这一手提箱书和手稿是人家忘在这儿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取。我虽然也需要这几本书,但还是想物归原主。尽管我是个开店的,可我毕竟还是个基督徒呀。”
  “你说得很对,朋友,”神甫说,“但尽管如此,要是我喜欢这本书,你还是得让我抄一下。”
  “我很愿意。”店主说。
  两人说话的时候,卡德尼奥已经拿着书看起来了。他的看法同神甫一致。他请神甫把书给大家念念。
  “念念也好,”神甫说,“至少是出于好奇,我也想念念它。
  兴许还有点意思。”
  尼古拉斯师傅和桑乔也请求神甫朗读。神甫见大家都喜欢听,就同意了。他说:
  “那就请大家注意听,故事开场了。”








第三十三章  《无谓的猜疑》
  在意大利托斯卡纳省著名的繁华城市佛罗伦萨,有两位有钱有势的年青人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两人亲密无间,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称他们为“朋友俩”。他们都是单身,年龄相仿,情趣相同、所以你来我往,友谊与日俱增。安塞尔莫比洛塔里奥喜欢谈情说爱,洛塔里奥则更愿意打猎。不过,安塞尔莫常常撇下自己的志趣去服从洛塔里奥的爱好,洛塔里奥也常常让自己的爱好顺应安塞尔莫的志趣。两人总是心心相印,形同一人。
  安塞尔莫后来迷上了该城一位门第高贵、美丽漂亮的姑娘。姑娘的父母和姑娘本人都很不错。安塞尔莫同洛塔里奥商量,他凡事都同洛塔里奥商量,然后决定向姑娘的父母提亲,而且他也确实去提亲了。出主意想办法的是洛塔里奥,结果使安塞尔莫很称心,他很快就如愿以偿了。卡米拉也很高兴安塞尔莫做她的丈夫,而且一直感谢老天和洛塔里奥给她带来了如此好运。婚礼很热闹。最初几天,洛塔里奥还像以往一样,常常到安塞尔莫家去,尽自己所能为安塞尔莫增加些热闹气氛。可是婚礼结束后,来祝贺的人逐渐少了,洛塔里奥也就不太常去安塞尔莫家了。他觉得,所有谨慎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不应该再像朋友单身时那样常去已婚朋友的家了。他觉得虽然他们之间的友谊很真诚,但还是不应该让人引起任何怀疑。结了婚的人名声很重要。即使在兄弟之间也会发生误会,更何况是在朋友之间呢。
  安塞尔莫发现洛塔里奥在疏远他,便对洛塔里奥大发牢骚,说如果自己早知道结婚会妨碍他们两人之间的交往,他就不结婚了。他还说自己单身时,两人来往甚密,以至于获得了“朋友俩”的美称,他不愿意仅仅因为出于谨慎就失去这个美称。如果他们之间可以使用“请求”这个词的话,他请求洛塔里奥像以前一样把这个家当作自己的家,随便出入。他还向洛塔里奥保证,他的妻子卡米拉同他的意见一致,她知道他们两人以前情谊甚笃,因此看到洛塔里奥躲避他们,颇为迷惑不解。
  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苦口婆心,劝他同以前一样常到自己家去。洛塔里奥很有节制地答应了,安塞尔莫对朋友的好意表示感谢。两人商定,洛塔里奥每星期去两次,再加上节假日生存主义即“存在主义”。,都要到安塞尔莫家吃饭。虽然两人是这么商定的,洛塔里奥还是说,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仅此而已。他把朋友的声誉看得比自己的声誉还重要。他说得对,既然家有娇妻,就必须对到家里来的朋友加以选择,即使对妻子的女友也得注意,因为有些在广场、教堂、公共节日或去做私人祈祷时不便做的事情,在最信任的朋友或亲戚家里却可以做到。当然,丈夫也不应该一味地禁止妻子到那些公共场合去。
  洛塔里奥还说,每个结了婚的人都需要有朋友指出自己行为上的疏忽。因为丈夫常常对妻子过分宠爱,或者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怕妻子生气,就不去告诉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而这却是牵涉到人的名誉或是否会遭人指责的事情。如果有朋友提醒,就可以及时预防。可是有谁能找到像洛塔里奥要求的那样明智而又忠实的知心朋友呢?我实在不知道。只有洛塔里奥才称得上是这样的人。他关注自己朋友的名誉,即使在约定的日期去朋友家时,也把在那儿停留的时间尽量缩短。他知道自己有些优越条件,因而在一些游手好闲、别有用心的小人看来,一位如此富有、英俊而又出身高贵的小伙子出入一位像卡米拉这样漂亮女人的家,一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虽然他的人品可以让那些恶意的中伤不攻自破,可他还是不想让人们对他自己以及他朋友的信誉产生怀疑。因此,他常常在约定去安塞尔莫家的那天忙于其他一些似乎不可推托的事情。就这样,一个人埋怨不止,另一个人借口躲避,过了很长时间。有一天,他们在城外的草地上散步,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了下面这番话:
  “洛塔里奥朋友,你以为上帝赐福于我,让我有了这样的父母,手头阔绰,给了我财富,人们称我为天生富贵命,我就会感恩不尽吧。其实,我还有你做我的朋友,有卡米拉做我的妻子。这两样宝贝我也十分看重。要是别人有了这些,肯定会欢天喜地,可是我却苦恼极了,可以说是世界上最沮丧的人。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总有一个超乎常情的怪诞念头困扰着我,连我自己都感到奇怪。我暗暗自责,力图隐匿我的这种想法。现在我要把这个秘密说出来,似乎我必须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才行,而且这个想法确实也该说出来了。我想让它埋藏在你的内心深处,我相信只有这样,再加上你的聪明才智,作为我的真心朋友,你才有可能帮助我,使我从这种痛苦中迅速解脱出来。我的癫狂给我带来惆怅,你的关心一定会给我带来快乐。”
  洛塔里奥被安塞尔莫的话弄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安塞尔莫这番长长的开场白究竟用意何在。他努力猜测究竟是什么念头让他这位朋友如此局促,可是都觉得不着边际。洛塔里奥不愿意再绞尽脑汁猜测了,对安塞尔莫说,这样转弯抹角地说自己的内心秘密是对他们之间深厚友谊的公然侮辱。他保证劝说安塞尔莫消除烦恼般纲领和具体纲领。系统总结了党的建设经验。指出,理论,或者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想法。
  “确实如此,”安塞尔莫说,“正是出于信任,我才告诉你,洛塔里奥朋友,一直让我困惑的想法,就是我想知道我的妻子卡米拉是否像我想的那样善良完美。如果没有证据证明她的优良品德,就像烈火见真金那样,我就不能肯定这一点。噢,朋友,我觉得仅凭一个女人是否有人追求,还不能判断她是否是一个完美的女人。只有在追求者的许诺、馈赠、眼泪和不断骚扰下不屈服的女人,才算是坚强的女人。
  “如果一个女人没有人引诱她学坏,她就是再好又有什么可庆幸的呢?”安塞尔莫说,“如果她没有机会放纵自己,而且她知道她的丈夫一旦发现她放荡,就会杀了她,那么她就是再深居简出、安分守己,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我对由于惧怕或者没有机会才老实的女人看不上,我倒更看得上那种受到追求并战胜了这种追求的女人。出于这些原因以及其他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以便进一步说明我的想法,那就是我想让我的妻子卡米拉经受这种考验,在被追求的火焰中接受锻炼,而且得找一个有条件考验她的意志的人。如果她能像我认为的那样,经受得住考验,我就会觉得我幸运无比,我才可以说,我的猜测落空了,我有幸得到了一个坚强的女人,就像圣人说的,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呀。可是事情如果与我期望的相反,我也很高兴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我虽然为这次考验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也决不后悔。无论你怎样说,都不能阻止我将我的这个想法付诸实施。我现在需要的是,洛塔里奥朋友,让你充当我实现这个想法的工具。我会给你创造机会,以及其它各种必要的条件,让你去追求一个正派、规矩、安分、无私的女人。
  “还有,我把如此艰巨的事情委托给你,如果卡米拉败在你手里,你不要真的去征服她,还得尊重社会习俗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只当已经征服了她就行了。这样,我就不会再为我的想法所困扰。只要你不说,我的难堪永远不会被人知道,我的想法也就永远消失了。因此,你如果想让我堂堂正正地活着,就立刻开始这次情斗吧,别不慌不忙,慢吞吞的。你应该按照我的想法,心急如焚,快马加鞭,看在我们之间的友谊份上,我相信你会这样做。”
  洛塔里奥全神贯注地听安塞尔莫讲完了这番话。除了刚才那几句插话,他一直缄口不言。安塞尔莫说完后,洛塔里奥又盯了他好一会儿,好像在看一件他从未见过而且令他感到惊恐的东西。他说:
  “安塞尔莫朋友,我还是不能让我相信,你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开玩笑。假如刚才我想到你说的是真的,就不会让你说下去了。我不听,你也就不会如此滔滔不绝了。我已经想象到了,或者是你还不了解我,或者是我还不了解你。我当然知道你是安塞尔莫,你也知道我是洛塔里奥。问题在于我觉得你已不是原来的安塞尔莫,你大概也觉得我不是原来的洛塔里奥了。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并不像我的朋友安塞尔莫说的,而且你要求我做的那些事也是你不该向你所了解的洛塔里奥要求的。好朋友之间应该彼此信任,就像一位诗人说的,光明磊落,不应该利用友谊做违反上帝意志的事情。
  “如果连一个异教徒都能注意到友谊的这个方面,那么,深知应对所有人都保持圣洁友谊的基督教徒难道不应该做得更好吗?如果一个人竭尽所能,置天理于不顾,去满足朋友的要求新实证主义即“逻辑实证主义”。,那么他肯定不是为了微小和暂时的事情,而只能是那些涉及朋友的名誉和生命的事情。现在请你告诉我,安塞尔莫,在这两方面,你哪一方面受到了威胁,以至于我得冒险做你让我做的那件缺德事,来满足你的要求?实际上,你没有一样东西受到威胁。而且我认为,你这是在让我毁掉你的名誉和生命,同时也毁掉我的名誉和生命。因为我如果毁掉了你的名誉,自然也就毁掉了你的生命。一个丧失了名誉的人就如同行尸走肉。我如果像你希望的那样,充当你作恶的工具,我同时不也就名誉扫地,虽生犹死了吗?你听着,安塞尔莫朋友,就你所要求我做的事情,我想谈谈我的想法,请你耐心听我说完,然后还有时间我再听你说吧。”
  “我很高兴,”安塞尔莫说,“你随便说吧。”
  洛塔里奥接着说:
  “安塞尔莫,我觉得你的头脑现在就像摩尔人的头脑一样。如果想让摩尔人认识到他们的错误,不能靠引用《圣经》上的句子,不能靠思考道理或讲信条的办法,只能用显而易见、不容置疑的数学表示方法来让他们理解。比如说:‘两方相等度不同,造成了单子质的千差万别和“单子世界”从最低级,再去掉数量相同的部分,余下的部分仍然相等。’如果这样说他们还不能理解,你就得做手势或者把实物放在他们眼前。即使这样,还是不能够说服他们相信我们的神圣信仰的真理。你的情况也如此,因为你的想法太离谱、太不像话了。想让你认识到你的愚蠢恐怕是浪费时间,现在我只能说你愚蠢。我现在甚至想随你误入歧途,让你自作自受。可我不会采用这种有损我与你的友谊的方法,友谊不允许我让你去冒这种灭顶之灾的危险。
  “为了让你看得更清楚,安塞尔莫,请你告诉我,你不是让我去追求一个深居简出的女人,向一个正派的女人献媚,向一个无私的女人讨好,向一个守规矩的女人献殷勤吗?是的,你对我说过。可你既然知道你有个深居简出、正派、无私、守规矩的妻子,你还想干什么呢?你既然知道她不会对我的进攻动心,是的,她肯定不为所动,除了你对她现有的赞美外,你还想给她什么荣誉呢?也许是你现在还没有把她看成你说的那种人,或者是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你为什么要考验她呢?你如果觉得她不好,那么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如果你觉得她像你想象的那么好,那么考察其真假则完全是件不必要的事情,因为至多也只能证明你原来的看法而已。所以,简言之,做这种事可能会适得其反。这是一种欠考虑的鲁莽想法。做这种并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非但不会有什么结果,只能说是一种疯狂的表现。
  “奋争无非是为了上帝或为了世俗之事,再不然就是两者兼而有之。为上帝者就是那些追求人类过上天使般生活的圣人们;为世俗者就是那些涉水过河,忍受严寒酷暑,远离人烟,为所谓财富而奋斗的人;而同时为上帝又为世俗之事者则是那些勇敢的战士。他们只要看到前面的城墙上有一颗炮弹能够打开的那么大空隙,就会无所畏惧,不顾危险,为保卫他的信仰、民族和国王的意志所驱使,勇猛地向他们面临的死敌发起进攻。
  “这些就是人们通常追求的东西,而追求它本身就是一种声誉、荣耀和裨益,尽管这里面充满了烦恼和危险。不过你追求和实施的东西,既不会给你带来上帝的荣耀,也不会带来人间的财富和名誉。因为即使你达到了你的目的许多人经济上的独立,增加了人们的孤独、寂寞、软弱、恐,你也不会比现在更得意、更富有、更荣光。如果你没有达到目的,你反倒会陷入极大的痛苦,即使你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不幸对你也无济于事,只要你自己知道就足以让你痛苦不堪了。为了证明这点,我想给你念一段著名诗人路易斯·坦西洛①的诗。他的《圣彼得的眼泪》第一段末尾是这样写的:
  天色将明,
  佩德罗却
  痛苦与羞辱俱增。
  纵然无人知晓,
  他已愧汗淋漓,
  心地虽宽,羞惭难容,
  即便唯有天地知,
  终归难免赧赧情。
  --------
  ①路易斯·坦西塔是16世纪的意大利诗人。
  “保密并不能避免你的痛苦,你会不停地哭泣,如果不是眼睛流泪,那就是从心上流出血泪,就像我们的诗人所描述的那位用魔杯喝酒①的纯朴大夫那样流泪。经过好言劝说,机敏的利纳乌多斯终于避免了这次考验。虽然这只是诗人的杜撰,其中却包含着深刻的道德意义,值得人们借鉴、思考和学习。我现在还想对你说,你马上就会明白你犯了多么大的错误。你说,安塞尔莫,假如老天和命运让你拥有一颗无比珍贵的钻石,而这颗钻石的成色令所有见过它的钻石商人都感到满意,大家异口同声地说这颗钻石的重量、质量和雕琢水平都达到了无与伦比的程度,你自己也这样认为,可是又无缘无故地要把这颗钻石放到铁砧上用锤子砸,看看它是否像人们说的那样坚硬精细,你说这样做合理吗?即使你这样做了,那颗钻石经受住了这样的锤打,也并不能因此而增加它的价值和名气。如果它被砸碎了,而这是完全可能的,那不就全完了吗?结果只能是大家都认为,钻石的主人是个大傻瓜。
  --------
  ①据中世纪传说,用魔杯喝酒,若妻子不贞,酒会从杯中泼出来。
  “你想想,安塞尔莫朋友,卡米拉就是一颗珍贵无比的钻石。让她面临破碎的可能性是不合理的。因为你即使能证明她洁身自好,她的名声也不会有所增加。如果她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你现在就想想,失去了她,你会怎么样,你会如何因为毁了自己也毁了她而后悔。世界上没有任何珠宝比贞洁正派的女人更宝贵,而女人的清白都在于人们对她有个良好的看法。你既然知道你夫人的名声甚佳,为什么还要对这个事实产生怀疑呢?你看,朋友,女人并不是十全十美的动物,不应该为她们设置障碍,而应该为她们清除障碍,消除她们道路上的所有不利因素,使之完善,成为冰清玉洁的女人。
  “自然学家们说,白鼬是一种皮毛极白的动物,猎人们想猎取它的时候就利用这点。他们知道白鼬从什么地方经过,就用淤泥把那个地方堵住,然后把白鼬驱赶到那个地方去。白鼬一到那个地方就不动了,宁可被捉住,也不愿意从淤泥那儿穿过去,弄脏自己的皮毛,它们把自己的皮毛看得比自由和生命还重要。清白的女人就像白鼬,她们的品行比白雪还要清白纯洁,不想失掉她的人就应该保护她,不应该使用对待白鼬的办法,不应该在她面前无中生有地设置情人的礼物与殷勤的淤泥。她自己也许或者肯定没有能力逾越这些障碍,因而有必要为她清除这些障碍,让她纯洁的美德为她带来良好的美名。
  “一个善良的女人本身就是一面亮晶晶的镜子,只要对它呵一口气就可以使它变污。你应该像对待文物那样对待品行端正的女人,那就是只欣赏,不触摸。你应该像保护一个鲜花盛开的花园那样尊重一个清白的女人,花园的主人不会允许任何人进入花园摸他的花,只能从远处隔着铁栅栏享受花的芳香和美丽。我忽然想起几句诗来,现在想念给你听。这几句诗选自一部现代喜剧,我觉得很适合咱们说的这个题目。
  “一个行为严谨的老人劝说另一个老人看管好自己的女儿,他的道理是:
  女人仿佛玻璃,
  不可考验其
  是否易碎,因为
  后果实难预计。
  破碎容易,
  修补难矣,
  冒险从事,
  明智者不可取。
  众人如是说
  我亦持此意。
  世上若有达娜厄,
  也会有金雨①。
  --------
  ①阿克里西俄斯从神谕中得知,女儿达娜厄日后所生之子会杀死他,就把她囚禁起来。但宙斯却化成一阵金雨,使达娜厄受孕,生下佩耳修斯。佩耳修斯后来在一次竞技会上掷铁饼,无意中将阿克里西俄斯打死。
  “安塞尔莫啊,以上这些都是说你的。现在该说说我了。如果话说得长了些,请你原谅,这都是为了把你从你那迷宫里拉出来。你把我当作朋友,却要诋毁我,这是与友谊背道而驰的事情。你不仅想诋毁我,而且想让我诋毁你。你想诋毁我的名誉,这点很清楚,因为卡米拉一旦发现我像你要求我做的那样,向她献殷勤,肯定会把我当成一个厚颜无耻的人。因为我所追求的东西和我所做的事情,已经大大超出了我本人和你我之间的友谊所要求的范围。
  “你想让我毁了你的名誉,这点已确切无疑。如果卡米拉发现我在追求她,肯定会以为我觉得她有些轻浮,才敢放肆地表达我的邪念。她把自己看成是轻浮的人,那也就是把你看成了轻浮的人,因为她是你的,这也是对你的侮辱。这就出现了常有的那种情况,虽然丈夫并不知道妻子偷情,并没有给妻子做出格事情的机会,也不是疏于防范造成了不幸,可人们还是叫他下贱人。有些人知道他妻子的行为,可是不仅不用怜悯的目光看待他,反而用鄙夷的目光看待他,虽然他们知道并不是由于丈夫的过错,而是由于妻子的不忠才造成了这场不幸。
  “不过我想给你讲讲,为什么说妻子偷情,丈夫也耻辱,哪怕他并不知道,没有责任,没有参与,并没让妻子这样做。你别不爱听,这些话最终都会对你有利。《圣经》上说,上帝在伊甸园为我们创造了始祖亚当,并且让他睡觉,在他睡觉的时候,从他的左侧取下了一根肋骨,用它创造了我们的女始祖夏娃。亚当醒来后看到了她,说:‘这是我身上的肉,我身上的骨头。’上帝说:‘男人为了女人要离开自己的父母,两人结合成一个肉体。’为此,结成了神圣的婚姻,这种关系至死才能解除。
  “这种神奇的姻缘功效极大,它使两个不同的人结为一体。两个美满的已婚者更是如此。他们有两个灵魂,却只有一个意志。所以说,妻子和丈夫已经结为一体,妻子身上的污点,或者她犯的错误,最终都会波及到丈夫身上,虽然并不是他造成了这种伤害。这就好比脚上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上疼痛,全身都可以感觉到一样,因为它们都同属于一个肉体。头可以感觉到脚踝的疼痛,虽然头的疼痛并不是脚踝造成的。同样如此,丈夫也会为妻子的不忠蒙受耻辱,因为他们同属一体。世界上一切荣辱皆源于血肉之躯,风流荡妇的荣辱也属于这一类,而且必然会部分地影响到丈夫。妻子轻佻,做丈夫的即使不知道,也会被人看成无耻之徒。
  “安塞尔莫,你想打破你善良妻子的平静生活,这是多么危险;你想扰乱你贤惠妻子的宁静心绪,又是多么无聊啊。你应该注意到,你如此冒险,得之甚少,失之甚多。我也只好随你去了,我已经没法再说了,不过,如果我说了这些还不足以打消你的可恶念头,你完全可以去另找一个让你出丑、让你冒险的工具,我不想充当这个工具,哪怕我会因此失掉同你的友谊,而失掉这种友谊自然是我莫大的损失。”
  精明正直的洛塔里奥说到这儿不言语了;安塞尔莫也茫然地陷入了沉思。过了很长时间,他竟一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朋友,你已经看见,我认真地听完了你的话。从你叙述的道理、事例和比喻里,我看到了你的细心和你的真情。我承认,我如果不照你说的去做,而是固执己见,我就会弃善从严。可是你得体谅我现在患了某些女人常患的一种病,竟然想吃泥土、石膏、煤块和其它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够人恶心的,更别说吃了。你得设法让我康复,可是这又不容易做到,只有靠你向卡米拉献些殷勤,即使是不冷不热、装模作样也行。她也不会那么软弱,你刚有所表示,她就失节。只有这样我才满足,你也尽了你与我的友谊之情。这样你就不仅帮助了我,而且保住了我的面子。
  “你必须这样做,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我已决意进行这次考验。你大概不会同意我把这个怪念头告诉别人,因为这样就有可能危及你千方百计为我维护的名誉。至于你的名誉,在你追求卡米拉的时候,可能会在她的心目中受到一些影响,不过这没关系,你如果看到她像我们想象的那样毫不动摇,就可以马上把咱们的计谋据实告诉她,这样你的名誉就会恢复如初。你这样做并没有很大风险,而我也满足了。所以,你即使再有什么不便,也得去做。我说过,这件事只要你开始做,就算了结了。”
  洛塔里奥见安塞尔莫决心已下,不知该怎样再向他举例,跟他讲道理,才能让他改变主意。他见安塞尔莫竟威胁说要把这个丑恶的想法告诉别人,就决定满足安塞尔莫的要求,照他说的去做,以免造成更大的不幸,最终把这件事办得既不影响卡米拉,又让安塞尔莫高兴。于是洛塔里奥告诉安塞尔莫,不要把他的想法对别人讲,自己可以负责完成这件事,而且在他愿意的时候就着手进行。安塞尔莫亲亲热热地拥抱了洛塔里奥,感谢洛塔里奥慷慨应允,仿佛洛塔里奥为他做了什么大好事似的。两人商定第二天就开始行动。安塞尔莫将提供地点和时间,让洛塔里奥同卡米拉有机会单独讲话,而且安塞尔莫还将为洛塔里奥提供准备送给卡米拉的钱和首饰。安塞尔莫让洛塔里奥为卡米拉放音乐,写赞美她的诗。虽然洛塔里奥都同意了,可目的同安塞尔莫完全不同。两人商量好后,来到了安塞尔莫家,卡米拉正焦急地等待丈夫归来,因为这天丈夫回去得比平时晚。
  洛塔里奥回家去了。安塞尔莫想着自己的事满心欢喜,而洛塔里奥那边却在苦思冥想,不知如何才能处理好这种怪事。不过,那天晚上,他想出了一个既能瞒住安塞尔莫,又不伤害卡米拉的办法。第二天,洛塔里奥去安塞尔莫家吃饭,受到了卡米拉的热情招待。卡米拉对洛塔里奥非常友好,她知道丈夫跟洛塔里奥很有交情。吃完饭,收拾了桌子,安塞尔莫对洛塔里奥说,他有点急事要出去一下,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回来,让洛塔里奥留下来陪卡米拉。卡米拉让安塞尔莫别离开,洛塔里奥则表示愿意陪安塞尔莫一同去办事,可是安塞尔莫都不听,一定要洛塔里奥留下等他回来,他还要同洛塔里奥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又对卡米拉说,在他回来之前,不要冷落了洛塔里奥。实际上,安塞尔莫是假装非出去不可,谁也没有想到那是装的。
  安塞尔莫走了,桌旁只剩下卡米拉和洛塔里奥,家里的其他人都去吃饭了。洛塔里奥陷入了朋友安塞尔莫安排的窘境,面前就是他的对手。她太漂亮了,仅凭她的美貌就足以征服一队武装骑士,所以,洛塔里奥感到害怕自有道理。洛塔里奥索性把胳膊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两手撑着脸。洛塔里奥请卡米拉原谅自己这副难看的样子,他想在安塞尔莫回来之前休息一会儿。卡米拉说他最好到起居室去,请他到起居室去睡觉。洛塔里奥不愿意去,就坐在椅子上睡到安塞尔莫回来。安塞尔莫回来了,看见卡米拉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洛塔里奥在睡觉,以为自己在外耽搁过久,他们已经说完话了,所以才有时间睡觉。安塞尔莫不知道洛塔里奥什么时候醒,想同他一起出去,问问情况。
  一切如愿。洛塔里奥醒了,两人来到外面。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情况。洛塔里奥回答说,他觉得一开始就全盘托出不太好,所以他只说了些恭维卡米拉的话,说整个城里没有任何人像她那样美丽聪明。他觉得要赢得她的芳心,最初只能这样做,下次再说什么她才能听得进去。魔鬼在引诱一些洁身自好的人时就采用这种手段:它本是黑暗之魔,却扮成光明天使,装出一副慈善面孔,如果骗局没有被揭露,它最后才暴露出本来面目,阴谋得逞。安塞尔莫对此很高兴,说以后每天都给洛塔里奥这样的机会,即使不出门,也在家里忙些其它事情,这样卡米拉就不会发现他们的计谋了。
  过了很多天,洛塔里奥一直没有同卡米拉说话,却告诉安塞尔莫,他已经同卡米拉谈过了,可是卡米拉没有一点儿邪念的表示,没有给他一点猥亵的希望,相反还威胁说,如果他不打消罪恶的念头,就要告诉自己的丈夫了。
  “很好。”安塞尔莫说,“卡米拉一直没有为甜言蜜语所动。现在该看看她是否能抵御住物质的引诱了。明天我给你两千金盾,你送给她。我再另外给你这么多钱,你去买些首饰作诱饵。女人都喜欢首饰,即使再正经,也喜欢珠围翠绕,穿红戴绿,漂亮的女人更是如此。如果卡米拉能够抵御住这个引诱,我就放心了,以后也不会再麻烦你了。”
  洛塔里奥说,既然事情已经开始了,他准备把事情做到底,虽然他知道到头来只能是筋疲力尽,徒劳一场。第二天,洛塔里奥拿到了四千金盾,但同时也得了无尽的烦恼,不知该怎样继续说谎了。实际上,他已经决定告诉安塞尔莫,卡米拉对待厚礼就像对待甜言蜜语一样,毫不动心,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再劳神浪费时间了。
  可是节外又生枝。这回安塞尔莫还像以前一样,让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自己则躲进另一个房间,从锁眼里看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安塞尔莫发现,在半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洛塔里奥竟没有同卡米拉说一句话,而且就是再等一百年也不会说什么话。这时安塞尔莫才明白,原来洛塔里奥说的那些有关卡米拉的话都是编的假话。他为了弄清真相,就走出房间,把洛塔里奥叫出来,问他有什么消息,卡米拉情况如何。洛塔里奥回答说,这件事还没有什么进展,因为卡米拉回答得太尖刻,自己没有勇气再对她说什么了。
  “哎,洛塔里奥啊洛塔里奥,”安塞尔莫说,“你竟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我一直通过这个锁眼观察你,看见你对卡米拉什么也没说。由此我可以想到,前几次你也什么都没说。如果是这样,而且肯定是这样,那么,你为什么要骗我,或者说,你为什么要耍心眼儿使我不能称心如愿呢?”
  安塞尔莫没有再说什么,不过这些话就足以让洛塔里奥不好意思了。他觉得被人发现说谎是件丢人的事。他向安塞尔莫保证,以后,他一定让安塞尔莫满意,不再骗安塞尔莫了。安塞尔莫不妨暗中观察,就可以肯定这一点。现在已经无须留任何心眼了,因为只有让安塞尔莫满意,才可以使他释疑。安塞尔莫相信了,为了使事情进展得顺利,不出什么偏差,安塞尔莫决定离开家八天,到离城市不远的一个村庄的朋友家里去。他同朋友约定,让那个朋友派人来找他,这样他就有借口离开卡米拉了。
  糊涂不幸的安塞尔莫呀,你在干什么!你究竟想干什么?你策划的是什么?你与自己过不去,竟策划让你丢脸、让你堕落的事情!你的妻子卡米拉是善良的人,你本可以平平安安地拥有她,谁也不会打搅你的兴致。她的心从来没有飞出这个家,你是她最亲近的人,是她的所爱,你让她感到高兴,你是衡量她意志的尺度,让她的一切只求符合你的愿望和天意。她的名誉、美貌、正直和持重的宝藏让你毫不费力地得到了你已经拥有和可以指望拥有的一切,你为什么还要冒着塌陷的危险,挖掘土地,重新寻找新的地层和并不存在的宝贝呢?她的这一切都建立在她的柔弱天性的薄弱基础上。你在寻找根本不可能的东西,当然就没有找到的可能性了。有个诗人说得好:
  我向死亡求生存,
  我向疾病求健身,
  我向幽禁求自由,
  我向叛逆求忠贞。
  我不乞求幸运神,
  命运在天不由人,
  我求虚无无结果,
  本应有得却失尽。
  第二天,安塞尔莫去了朋友那个村子。临走前他对卡米拉说,他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洛塔里奥来帮助照看家,并且同她一起吃饭,让卡米拉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洛塔里奥。卡米拉是个聪明正派的人,她对丈夫的吩咐感到难过,对丈夫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最好谁也别来。如果他这么做是因为担心妻子管不好家的话,这次不妨试一试,就会知道她做这种事完全是绰绰有余的。安塞尔莫说他愿意这样,她应该做的就是俯首听命。卡米拉说,虽然她不情愿,也只好遵命照办。
  安塞尔莫走了。第二天,洛塔里奥来到安塞尔莫家,受到了卡米拉亲热而又得体的招待。不过,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单独在一起,卡米拉周围总是有男女佣人,特别是总有一个叫莱昂内拉的女佣在身旁。她是在卡米拉家长大的,卡米拉很喜欢她,结婚时就把她带了过来。开头三天,洛塔里奥没有同卡米拉说任何话,虽然用餐完毕后他们有机会说话,当时佣人们正在匆忙吃饭,这也是卡米拉吩咐的。卡米拉还吩咐莱昂内拉先吃饭,而且一直不离自己左右。可是莱昂内拉想着自己的事,要做她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不是每次都按女主人的吩咐去做。相反,她常常撇下洛塔里奥和卡米拉单独在一起,仿佛这才是卡米拉吩咐她的。然而卡米拉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举止稳重,使得洛塔里奥欲言又止。
  卡米拉的端庄举止使洛塔里奥沉默不语,但也给两人带来了不利的后果。嘴可以不张,头脑却在动,眼睛也可以仔细看。品貌皆优的卡米拉,就是石头人见了也会爱上的,更何况一颗肉长的心呢。洛塔里奥本来应该同卡米拉说话,可这段时间一直看着卡米拉,觉得她真值得爱。这个想法慢慢侵蚀了他对安塞尔莫的忠诚。无数次,他想逃离这个城市,到一个安塞尔莫永远也看不到他,他也永远看不到卡米拉的地方去。他奋力摒弃和遏止看见卡米拉时产生的那种快感。他暗暗责备自己胡思乱想,称自己不是个好朋友,甚至不是个好基督徒。他把自己同安塞尔莫的情况做了比较,得出了结论:这是由于安塞尔莫的疯狂和信任,主要不是自己的不忠诚造成的,无论对上帝还是对普通人,他都可以为自己的想法开脱,也不必害怕因为自己的罪恶而受到惩罚。
  实际上,卡米拉的相貌和品德,再加上她的无知丈夫创造的机会,已经摧垮了洛塔里奥的思想意志。他一直看着他喜欢看的东西。在安塞尔莫走了三天以后,他开始向卡米拉传情,他的话情意绵绵,让人心乱,使得卡米拉不知所措,只好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不同洛塔里奥说任何话。然而,洛塔里奥对卡米拉的相思并没有因为卡米拉的冷淡而破灭,他反而更喜欢她了。卡米拉想不到洛塔里奥会是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觉得不能再让洛塔里奥胡说八道了,便决定连夜派一个佣人给安塞尔莫带去一封信。信见下文。








第三十四章 《无谓的猜疑》续篇
  常言道,军队不可无将军,城堡不可无长官。我觉得,一个年轻的已婚女子更不可身边无丈夫。特别需要的时候除外。没有你在身边,我的情况很不好,我简直忍受不了这种孤独。你如果不马上回来,我只好回我父母家去散心,不能为你照顾家了。我觉得你留给我的看护人,若是应当如此称呼他的话,他照顾更多的是他自己的利益,而不是你的利益。你是个聪明人,我不必再说,也不便再说什么了。
  安塞尔莫收到了这封信。他根据信上说的,以为洛塔里奥已经开始行动,而且卡米拉也做出了他所希望的那种反应,感到很高兴。他给卡米拉带回口信,叫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家,他很快就会回来。卡米拉接到信后感到很意外,比以前更加迷惑不解了。她不敢离开自己家,也不敢到父母家去。留下来,她的名声可能会受到影响,可是,离开又违背了丈夫的命令。最后她作出了她认为是最坏的决定,也就是留下来,而且不躲避洛塔里奥,以免佣人们有什么议论。她后悔自己给丈夫写了那封信,生怕丈夫以为洛塔里奥发现她有些轻佻才敢放肆。不过她相信自己的情操,相信上帝,相信自己的良好愿望,所以,无论洛塔里奥再跟她说什么,她也不再告诉丈夫了,以免引起什么争执和麻烦。而且她还寻思,如果丈夫回来问她为何想起要写那封信,她应该如何为洛塔里奥开脱。
  卡米拉的这些想法虽然用意良好,却并不正确,也是无益的。第二天,她一直听洛塔里奥说。洛塔里奥百般谄媚,渐渐动摇了卡米拉的意志。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洛塔里奥以眼泪和话语在她胸中激起的情感从她眼中有任何流露。洛塔里奥已经察觉到这些,于是欲火更旺。最后,他觉得应该利用安塞尔莫不在家的机会,加紧向这座堡垒进攻。他开始行动,对卡米拉的美貌大加赞扬。恐怕没有什么比虚荣更能攻破美女的高傲堡垒了。最后,洛塔里奥不择手段地用这种弹药攻破了她的洁身自好,卡米拉就是铁人也难以抵挡。洛塔里奥哭泣、乞求、许愿、吹捧、纠缠,装得情真意切。他装得很逼真,终于摧毁了卡米拉的防线,意想不到地得到了他求之不得的东西。
  卡米拉投降了,卡米拉屈服了。可是这又怎么样呢?这是洛塔里奥的友谊控制不了的。这个例子明确告诉我们,只有逃避才能战胜情感。面对如此强大的对手,谁能无动于衷呢?要战胜人类这种本能,必须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只有莱昂内拉知道卡米拉的脆弱。这两个丑恶朋友和新情人的事瞒不了她。洛塔里奥不想把安塞尔莫当初的意图告诉卡米拉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也”(《朱文公文集》)。王夫之主张,也没说是安塞尔莫提供条件让他们发展到了这一步。他不愿意让卡米拉小看他的爱情,认为他本意并不想来追求她。
  几天后,安塞尔莫回到了自己家。他没有发现家里已缺少了一件东西,那件他最珍视却又忽略了的东西。随后,他去洛塔里奥家看望洛塔里奥。两人拥抱,安塞尔莫向洛塔里奥打听那件与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情。
  “我可以告诉你的事情,安塞尔莫朋友,”洛塔里奥说,“就是你有一个堪称世界妇女楷模和典范的妻子。我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当成了耳旁风;我对她的许诺,她全都不放在眼里;我送给她的那些东西,她全都不接受;对我装出的几滴眼泪,她大加嘲笑。总之,卡米拉是美的精华,是个正直、稳重、端庄的人,集中了一个值得赞扬的幸福女人的所有美德。把你的钱拿回去吧,朋友,它在我手里已经毫无用处了。洁身自好的卡米拉不会向这种馈赠和诺言之类的玩艺儿屈服。你该高兴了,安塞尔莫,以后别再进行这类考验了。女人往往是造成困扰和猜疑的苦海,你既然蹒跚渡过了这个苦海,就不要再重新陷进去了。老天给了你这条船,让你用它渡过了尘世之海,你就不要再找其他船员去试验这艘船的品质和坚固性了。你应该意识到,你已经抵达了一个可爱的港湾,应该认真地停在那儿,等着上帝来召唤,没有任何贵人能逃避召唤的。”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非常高兴,仿佛这是神谕似的,信以为真。尽管如此,他还是请求洛塔里奥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不过现在只是出于好玩丘贺。其学无传。②西汉今文易学“京氏学”的开创者。本,当作消遣,而且也不用像以前那样用心计了。他只请求洛塔里奥写几首赞美诗,开头的名字用克洛莉,让卡米拉以为洛塔里奥爱上了一位叫克洛莉的小姐,这样就可以用这个名字来赞美卡米拉,而又不影响卡米拉安分守己的气节。如果洛塔里奥不愿意写,自己可以为他代劳。
  “这没必要,”洛塔里奥说,“缪斯对我倒不那么陌生,每年都来看看我。你只管把你编的有关我的爱情故事告诉卡米拉吧,我来写诗。如果诗写得并不很扣主题,至少我也是尽我所能了。”
  一个糊涂人和一个背叛了他的朋友就这样商定了。安塞尔莫回到家,问卡米拉为什么写信给他。而卡米拉正奇怪为什么安塞尔莫不问这件事呢。她说,原来觉得洛塔里奥比安塞尔莫在家时有些放肆,不过她已经看清了,是自己多心,因为洛塔里奥一直躲着她,避免同她单独在一起。安塞尔莫说,她完全可以放心了,因为他听说洛塔里奥已经爱上了城里一位尊贵的小姐,洛塔里奥还曾以克洛莉的名字为抬头,为她写诗呢。即使自己不在,也不必担心洛塔里奥的为人和他们两人之间的友谊。如果洛塔里奥事先没有告诉卡米拉,自己同克洛莉的爱情故事是虚构的,而且自己同安塞尔莫讲的那些诗实际上是赞美卡米拉的,卡米拉恐怕早就嫉妒了。由于事先已经知道了,卡米拉并没有感到意外或难过。
  第二天,三个人坐在一起的时候,安塞尔莫请洛塔里奥说说他写给情人克洛莉的东西。卡米拉并不认识她,洛塔里奥想说什么都可以。
  “即使卡米拉认识她,我也不隐瞒什么。”洛塔里奥说,“因为一个人赞美他的情人漂亮,并且说她冷酷,丝毫也不会影响她的名誉。不管怎么说,我告诉你们,我昨天为这个负心的克洛莉写了一首十四行诗。诗是这样写的:<<十 四 行 诗>>
    夜色茫茫万籁静,
  世人皆入甜蜜梦。
  我对苍天和克洛莉
  凄切诉说我不幸。
    东方玫瑰红大门处,
  朝阳初露冉冉升。
  我又重新吐积怨,
  唉声叹气诉不平。
    太阳升起达金座,
  光芒直射映大地,
  哭泣愈频,呻吟更盛。
    夜幕再降临,我又述
  我的不幸,然而
  老天装聋作哑,克洛莉也充耳不听。
  卡米拉觉得这首诗不错,安塞尔莫更是赞不绝口,说那位小姐对这样的真情竟然不动声色,未免太残酷了。卡米拉接着说:
  “那么,那些坠入情网的诗人说的都是真的?”
  “诗人说的不一定是真的,”洛塔里奥说,“可那些坠入情网的人说得不多,却情真意切。”
  “说得对。”安塞尔莫支持洛塔里奥的说法。卡米拉不在意这是安塞尔莫的计策,她已经爱上了洛塔里奥。
  卡米拉对与洛塔里奥有关的一切东西都感兴趣,而且她知道洛塔里奥想的、写的都是她,她才是真正的克洛莉。所以,她对洛塔里奥说,如果他还有什么诗,就请拿出来念念。
  “有倒是有,”洛塔里奥说,“不过我觉得它不像刚才那首那么好,或者说,比刚才那首差。你们不妨自己来判断一下。
  就是下面这首诗:<<十 四 行 诗>>
    我会死去,即使我不信,
  也必死无疑。
  我会死在你脚下,负心的美人,
  却并不后悔爱上了你。
    我不会再被人记起,
  没有了生命、荣耀和福气,
  可你会看到,你美丽的面孔
  已镌刻在我敞开的心里。
    那是我临终的至宝。
  你对我越冷酷,
  我的追求越凌厉。
    夜色漆黑,小船漂移,
  浩海迷茫,路途漫漫,
  不见港湾,不见北极。
  安塞尔莫对这首诗也像对前面那首一样赞赏。这等于又增加了绕在他身上的侮辱他的锁链。洛塔里奥越是羞辱他,他越觉得光荣;卡米拉越是藐视他,他越觉得卡米拉品行端正,声名俱佳。后来有一次,卡米拉同她的女仆在一起,她对女仆说:
  “莱昂内拉朋友,我感到惭愧,自己竟那么不自重,让洛塔里奥没费多少时间就得到了我的真心。我怕他因为我这么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而鄙视我,却忘了他当初费了多少力,才使我不得不依从他。”
  “不用伤心,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是否轻易就把自己交给了他,这并不重要,而且谁也不会因为轻易许人就被人鄙视,只要许得对,同样会受到尊重。俗话说,‘给得干脆,价值双倍’。”
  “不过俗话还说过,‘便宜没好货’。”
  “您别信那个,”莱昂内拉说,“我听说,爱情有时飞跑,有时漫步,对某些人不冷不热,对某些人炽热难当;它可以伤害一些人,也可以杀死一些人;它在一个地方产生,又在同一个地方泯灭;往往早晨还在围攻一个堡垒,傍晚就把堡垒攻破了,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爱情。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可怕的?洛塔里奥也是如此,他趁我主人不在的时候,用爱情征服了您。爱情决定的事情必须趁安塞尔莫不在时完成,不能犹豫不决。等到安塞尔莫回来,事情就没法办了。爱情要如愿,最重要的是机会,尤其是在最初的阶段。这些事情我都清楚,不仅是听说来的,还有自己的经历。以后我会告诉您的,夫人,因为我也是有血有肉的少女。
  “而且,卡米拉夫人,您是首先从洛塔里奥的眼睛、叹息、话语、许诺和馈赠里看到了他的一片心,又由他的心和种种品德看出他是个值得爱的人,然后才以身相许的。如果是这样,您就不应该胡思乱想了,应该相信洛塔里奥敬重您,就像您敬重他一样,他为您坠入情网而高兴满足,他是靠勇气和尊重猎取了您。他不仅具有人们说的一个好情人应具有的四点①,而且还具有完全的ABC特性②。您如果不信,听我给您背背看。我觉得,他这个人一感恩,二善良,三威武,四慷慨,五多情,六坚定,七英俊,八正直,九高贵,十忠诚,十一年轻,十二优秀,十三老实,十四显赫,十五豁达,十六富有,还有刚才说的那四点,接着是内向和真心。X就别说了,这个字母不好听。Y已经说过了。Z就是注重您的名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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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聪明、有个性、体贴人、能保密。
  ②下面引述的形容词在原文中是按照字首字母的ABC顺序排列的。
  卡米拉听到女仆的这番话不禁笑了,觉得她在谈情说爱方面也许做的比说的还内行。女仆向卡米拉承认,她正和本城一位出身高贵的青年谈情说爱。卡米拉有些慌了,怕发展下去会影响自己的声誉,赶紧追问她是否已经超越了谈与说。女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大大方方地说已经超越了。女仆看到上梁不正,也就不怕说下梁歪了。卡米拉只好求她别把自己同洛塔里奥的事告诉她的情人,而且对她自己的事也保密,千成别让安塞尔莫和洛塔里奥知道。
  莱昂内拉说一定遵命,可她的行为确实让卡米拉担心,女仆的不检点会影响自己的名誉。大胆无耻的莱昂内拉自从发现女主人行为反常后,竟擅自让情人出入卡米拉的家。她相信女主人即使看见了,也不敢说出去。于是,就出现了女主人犯过失而带来的一种恶果,那就是她们自己反倒成了女仆的奴隶,不得不为女仆们掩饰其丑恶行径。卡米拉的情况就是如此。尽管她一再发现女仆同那个男青年在自己家的一个房间里,却不仅不敢说她,还得找地方让他们藏起来,为他们提供方便,以免让丈夫看到他们。可是有一天凌晨,洛塔里奥还是发现了那个青年。洛塔里奥不认识他,起初还以为是碰上了鬼影,但是见那人缩头缩脑地走路,马上就想到了另外一面。如果不是卡米拉及时补救,事情就全完了。洛塔里奥没有想到,那个人这种时候出入卡米拉家是为了莱昂内拉,他完全忘记了莱昂内拉在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想到卡米拉既然能轻易同他混到一起,也就很容易同别人混在一起。这就是罪恶女人得到的另一种恶果。她被殷勤和劝说引诱,投入了某个人的怀抱,丧失了自己的名誉,而那个人却以为她同样可以轻易地投入别人的怀抱,并且对自己的每一个猜疑都信以为真。洛塔里奥在这点上就考虑欠缺。他把自己以前的谨慎置于脑后,没有认真合理地考虑一下,就按捺不住胸中的嫉妒之火,一心要报复卡米拉。安塞尔莫还没起床,他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对安塞尔莫说:
  “你知道吧,安塞尔莫,这些天来,我的内心一直在斗争,极力想让自己不对你说这件事。可是现在不说不行了,而且也太不像话了。你该知道,卡米拉这座堡垒已经被攻破,我完全可以在那里为所欲为了。我原来没有告诉你真相,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一时糊涂还是为了考验我,坚贞地对待我按照你的吩咐同她建立的爱情。我原来觉得,如果她是咱们想象的那种正派女人,就会把我追求她的事告诉你。可是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就明白了,她原来对我说,你再出门的时候,她就在你保存贵重物品的内室里等我是真的(卡米拉确实有几次在那个地方等他)。我不想让你现在慌慌张张地报复,因为现在她还只是在想这件事,并没有去做。也可能从现在到开始行动的时候,卡米拉会有所改变,会后悔。你过去一直听从我的劝告,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办法,你照着去做,就可以明白无误地以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解决问题。你还像前几次一样,装着外出两三天,然后再设法藏到你的内室里去吧。内室里有壁毯和其它东西,你可以舒舒服服地藏在里面,你用你的眼睛,我用我的眼睛,看看卡米拉到底想干什么。如果是什么意外的坏事,你也可以悄悄地、稳稳当当地、迅速地为你受到的伤害报仇了。”
  安塞尔莫听了洛塔里奥这番话惊呆了。他以为卡米拉已经战胜了洛塔里奥的假意引诱,正享受胜利的快乐,万万没有料到事情竟是这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默默无语,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地面。最后他说:
  “洛塔里奥,你已经尽到了朋友的责任。现在我还得听你的。你随便怎么做,而且对这件意想不到的事情,你如果觉得有必要,就继续保密吧。”
  洛塔里奥答应了。不过他刚一离开安塞尔莫,就后悔跟他说了这么多,觉得自己做得过分了。他自己完全可以报复卡米拉,没有必要采取这种残忍卑鄙的手段。他诅咒自己的这种想法,斥责自己这种轻率的决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挽回自己的这种做法或者找出某种合理的解决办法。最后他想起来,应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卡米拉。他们一直有很多机会见面。洛塔里奥当天就去找卡米拉。卡米拉正只身一人,一看到洛塔里奥就说:
  “你知道吧,洛塔里奥朋友,我心里很难受,觉得胸口快要炸了,不炸才怪呢。莱昂内拉太无耻了,她每天都把一个小伙子带到这个家里来,一直到天亮。这会大大损害我的名誉,谁看见那个小伙子在那种时候从我家出来,都会以为是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最麻烦的就是我既不能惩罚她,也不能说她。她知道咱们的事情,因而我总是欲言又止,我怕这样早晚会坏了事。”
  卡米拉刚开始说这件事时,洛塔里奥还以为卡米拉撒谎,说他看见的那个人是来找莱昂内拉,而不是来找她的。可后来看卡米拉哭得很难过,还让他想办法,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他现在更加不知所措,更加后悔了。尽管如此,他还是让卡米拉不要着急,他会想办法不让莱昂内拉太放肆。同时他还告诉卡米拉,自己被嫉妒之火烧昏了头,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安塞尔莫了,并且同安塞尔莫约定,让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这样可以清楚地看到卡米拉如何对他不忠。他请求卡米拉原谅自己的疯癫之举,并且请卡米拉设法把他从胡乱猜疑造成的这场麻烦中解脱出来。
  卡米拉听了洛塔里奥的话吓坏了。她非常气愤而又非常得体地数落了洛塔里奥,批评了他的胡乱猜疑和轻率决定。不过卡米拉天生有应急的智慧,这点比洛塔里奥强。每当特别需要洛塔里奥拿主意的时候,他就没主意了。对于这样已经几乎无法挽回的事情,卡米拉马上就想出了补救办法。她对洛塔里奥说,一定要让安塞尔莫藏到他们那天商定的内室里去,她想利用安塞尔莫藏身这个机会,把事情说清楚,以便两人从此不再担惊受怕。不过,她没有把自己的全部想法都告诉洛塔里奥,只让他注意,安塞尔莫藏在内室里的时候,莱昂内拉一叫他,他就赶紧来,卡米拉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好像不知道安塞尔莫能听见似的。洛塔里奥一定要卡米拉把自己的意图告诉他,这样他可以充分做好各种必要的准备。
  “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没什么可准备的。”。卡米拉说,她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洛塔里奥,怕他不同意自己的想法又去寻找其他办法。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再好不过了。
  洛塔里奥走了。第二天,安塞尔莫推说要到朋友的那个村庄去,离开了家,然后又折回来藏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其实卡米拉和莱昂内拉都已经安排好了。
  安塞尔莫藏了起来,想到要亲眼目睹这件关乎自己名誉的事到底是什么样子,自己眼看就会失掉心爱的卡米拉,他忐忑不安的心情可想而知。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断定安塞尔莫已经藏好,就走进了内室。脚刚落地,卡米拉就长吁了一口气,说道:
  “哎,莱昂内拉朋友!在我做那件事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是什么事,免得你也来打扰我。我让你把安塞尔莫的那把短剑拿来,让它穿透我这卑鄙的胸膛,难道不好吗?不过你先不要这样做,我觉得替人受过是不合理的。首先我想知道,洛塔里奥那双肆无忌惮、恬不知耻的眼睛究竟在我这儿看到了什么,竟敢藐视他的朋友和我的名誉,在我面前大胆地表露他的丑恶想法。莱昂内拉,你到窗口去喊他。他肯定在街上等着实现他的罪恶企图呢。然而,他遇到的将是一个冷酷而又正直的我!”
  “哎呀,我的主人,”聪明而又知情的莱昂内拉说,“你想用这把短剑干什么?你难道想用它要自己的命或者要洛塔里奥的命吗?无论你要谁的命,都只会让你失掉自己的声誉。你最好还是装作不知道你受到的侮辱吧,别让这个恶毒的男人现在进入这个家,看到只有咱们两人。你看,夫人,咱们都是纤弱女子,他是个男人,而且横了心。他抱着疯狂的情欲目的而来,也许你还没对他怎么样,他就已经对你下手了,这比要你的命还糟糕。我的主人安塞尔莫也够可恨的,竟把自己的家交给了这个无耻之徒!我看出你是想杀掉他,可你就是把他杀了,咱们又怎么办呢?”
  “什么,朋友?”卡米拉说,“咱们把他扔在那儿,等安塞尔莫回来再埋。把自己的耻辱埋在地下应该是件惬意的事情。你去叫他来。拖延时间,不为我所受到的侮辱而报仇,就是对我忠实于丈夫的一种侮辱。”
  这些话安塞尔莫全都听见了。卡米拉的每句话都对他有所触动。后来听到卡米拉想杀掉洛塔里奥,他就想出来,以免这种事情发生。不过,他又止住了,想等卡米拉这一正直的决心发展到一定程度,他再适时地出面阻止。
  卡米拉这时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扑倒在床上。莱昂内拉哭起来,说:
  “哎呀,你多么不幸呀,你竟死在我的怀抱里!你就是世上贞洁的集中代表,是所有善良女人的光荣,是洁身自好的典范!”
  莱昂内拉又说了其它诸如此类的话,谁听了都会把她当成世界上最令人同情、最忠实的女仆,而把她的主人当成又一个受到迫害的佩涅洛佩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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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佩涅洛佩是《奥德赛》的主人公之一。丈夫奥德修斯外出二十年,她想出种种办法和借口摆脱求爱者的纠缠,是忠于丈夫的妻子之典范。
  卡米拉一会儿醒过来了。她一醒来就说:
  “莱昂内拉,你为什么不去叫那个最不忠实的朋友?这种人白天的太阳没见过,晚上的月亮也没见过。你快去叫他,免得耽误了时间,让我的怒火熄灭,把我这种正义的报仇仅仅转为几句吓唬和诅咒的话。”
  “我就去叫他,我的主人,”莱昂内拉说,“不过你得先把短剑交给我,以免我稍不留意,你就会做出让所有爱你的人都痛哭一辈子的事情来。”
  “你放心地去吧,莱昂内拉朋友,我不会那样做。”卡米拉说,“我即使像你认为的那样,是个大胆而又头脑发热的人,也不会为了维护我的名誉而做出古罗马烈女卢克雷蒂娅那样的事情来。据说她没有任何过失却自杀了,也没有先杀死那个造成她不幸的人。如果要我死,我会死的,不过我得报了仇,让那个害我走到这种地步的人为他的冒失而哭泣才行,这中间并没有我的过错。”
  卡米拉再三乞求,莱昂内拉才出去叫洛塔里奥。莱昂内拉出去了。她回来时,看见卡米拉正在自言自语:
  “上帝保佑,我拒绝了洛塔里奥难道不是最正确的吗?我以前已经多次拒绝了他。我不能让他把我当作不正经的坏女人,即使现在我也要花费时间向他讲清楚。拒绝他肯定是最正确的。不过我还没有报仇,我丈夫的名誉还没有得到洗刷,不能让他这些罪恶想法就这么随随便便地了结。背信弃义的人得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他的罪恶念头企图得到的东西。要让整个世界都知道,假如世界能够知道的话,卡米拉不仅保持了对丈夫的忠贞,而且向敢于冒犯她的人报了仇。不过,即使这样,我觉得最好还是让安塞尔莫知道这些。当初他去村庄时,我已经在写给他的那封信里点到了这件事,我觉得他没有像我给他点明的那样设法弥补过失,大概是出于好心和诚心,不愿意也不能够相信在他如此忠实的朋友心里会藏有损害他名誉的想法吧。若不是过了很多天之后,洛塔里奥竟公然无耻地赠送礼物,乱许愿,还流眼泪,我也不会相信这点。可我现在为什么要说这些呢?难道一个正确高贵的决定还需要什么解释吗?没有必要。这里要的就是报仇!不管怎么样,让那些背信弃义的人滚吧!让那个虚伪的人进来,过来吧,走到这儿,让他死,一切就都结束了。我清清白白地属于老天赐给我的那个人,我也应该清清白白地离开他,若是我身上沾了这个世上最虚伪的朋友的肮脏血液,我的血液仍是完全纯洁的。”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步履狂乱,似乎已经有些精神失常,简直不像一个弱女子,倒像个绝望的无赖。
  安塞尔莫躲在壁毯后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对这一切都感到很意外,觉得他看到听到这一切已足以消除他的疑虑,甚至觉得洛塔里奥出面已经没有必要了,因为担心会发生意外。他正要走出来拥抱妻子,向她做解释,突然看见莱昂内拉扯着洛塔里奥的手回来了,便止住了脚步。卡米拉一看见洛塔里奥,就用短剑在自己面前划了一条长长的横线,对洛塔里奥说:
  “洛塔里奥,你注意听我说,如果你敢越过这条线,或者你没有越过,可是我看到你企图越过这条线,我就让手中的这把短剑刺进自己的胸膛。现在我要你回答我的话。你先听我说几句,然后你随意回答。首先,我想让你告诉我,洛塔里奥,你是否认识我丈夫安塞尔莫,你觉得他怎么样。第二,我想让你告诉我,你是否认识我。你回答我,不用慌,也不用考虑,我问你的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
  洛塔里奥并不笨。卡米拉叫他设法让安塞尔莫藏进小房间的时候,他就意识到卡米拉想干什么了。现在,他机警而又适时地回答卡米拉的话,两人把假戏演得比真戏还真。对卡米拉的问话,洛塔里奥回答说:
  “美丽的卡米拉,我没有想到,你叫我来是为了问我一些与我到此的目的无关的事情。你这样做大概是为了拖延实现你对我的承诺吧。其实你早就开始拖延了,对于渴望已久的东西,得到它的希望越临近,人的心绪也就越慌乱。为了不让你说我避而不答你的问题,我告诉你,我认识你的丈夫安塞尔莫,我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对于我们之间的友谊,你了解得很清楚。我不想说这点,是因为我不愿正视爱情已迫使我对他造成了伤害,这样即使有再大的错误,我也有理由原谅自己。我认识你,我像他一样尊重你。如果不是为了心爱的你,我也不会违背真正友谊的神圣法则,做出我不应该做的事情。现在,为了难以抵御的爱情,我已经破坏践踏了这些法则。”
  “既然你承认这些,”卡米拉说,“你就是所有真正值得爱的东西的死敌,你还有什么脸面,竟敢出现在我面前呢?你知道,他非常喜爱我,那你就该想想,你伤害他是多么没有道理。我真不幸,现在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不安分。这大概是由于我有点放纵自己吧,我不想用‘不知廉耻’这个词,因为我并不是有意这样做的,而只是由于某种不在意。女人们觉得没有必要装模作样的时候,常常会无意识地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你说,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对你的乞求什么时候表露过一丝让你得逞的希望?你那些甜言蜜语什么时候没有受到我的拒绝和严厉驳斥?你信誓旦旦,慷慨赠礼,我相信了吗,接受了吗?可是我觉得,如果一个人的色欲没有一点得逞的希望,就不可能坚持很长的时间,因此我想,你心术不正的责任还在于我,肯定是我不在意,助长了你的歹意,所以,我要惩罚自己,承担起你应当承担的罪责。
  “为了让你看到我将无情地对待自己,对你就更得无情,我要让你看看为我值得尊敬的丈夫的名誉受损而举行的祭奠。我的丈夫受到了你最大程度的蓄意伤害,也由于我不够谨慎,让你钻了空子,助长了你的罪恶企图,因而使他受到了我的伤害。我再说一遍,我怀疑由于我疏于防范才造成了你胡思乱想,并且为此而痛心疾首。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亲手惩罚自己,因为如果由别人来惩罚,事情可能会泄露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先杀死一个人,让他同我一齐走,以此实现我的复仇愿望。这样,无论到哪儿,都可以让人看到,正义已经对此进行了无私的惩罚,并且没有放过把我逼上如此绝路的人。”
  说完,卡米拉拔出短剑,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和敏捷向洛塔里奥扑去,看样子是要把短剑插进洛塔里奥的胸膛。洛塔里奥一时难辨卡米拉这番动作的真假,只好靠自己的灵巧和力量来抵挡卡米拉,以免她刺中自己。卡米拉为了给自己这番把戏增加些真实色彩,便想用自己的鲜血渲染一下气氛。她看刺不中洛塔里奥,或者是她故意假装刺不中,就说:“如果命运不想全部满足我的正义愿望,至少它不能阻止我的愿望得到部分满足。”
  她用力掰开洛塔里奥按住短剑的那只手,把剑锋指向自己不会剌得很深的部位扎了下去,又把剑掩藏到左肩锁骨上方的衣服里,然后倒在地上,装出晕过去的样子。
  莱昂内拉和洛塔里奥被这情景吓坏了。他们见卡米拉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仍拿不定这是真的。洛塔里奥吓得一下子跑到卡米拉身边,拔出短剑。他见伤口不大,立刻消除了刚才的恐惧,心中再次佩服卡米拉办事精明、谨慎、周全。现在轮到他表演了。他趴在卡米拉身上,伤心地哀叹了很长时间,好像卡米拉真的死了似的,并且不停地咒骂,不仅咒骂自己,还咒骂把他推到了这种结局的人。他知道他的朋友安塞尔莫正在听他说话,就一通胡言,让人听了觉得即使卡米拉死了,也不如他可怜。莱昂内拉把卡米拉抱起来,放到床上,求洛塔里奥赶紧找人来悄悄为卡米拉治伤。她还同洛塔里奥商量,万一安塞尔莫回来时卡米拉的伤还没好,该如何向安塞尔莫解释女主人的伤。洛塔里奥说随便怎么解释吧,他现在也想不出什么好的解释办法。他只让莱昂内拉想办法为卡米拉止住血,他自己得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他的地方去。他装出非常伤感的样子走出房间,见四周无人,就不停地划十字,暗暗赞叹卡米拉的手腕和莱昂内拉恰到好处的表演。他还料想,安塞尔莫会把自己的妻子当成第二个波尔恰①,并且同他一起庆贺这场骗局和伪装得维妙维肖的事实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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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波尔恰是古罗马的烈女,丈夫战死后,她吞食燃烧的煤自杀。
  莱昂内拉止住了女主人的血。光是这点血就足以让人们相信卡米拉的骗局了。莱昂内拉用葡萄酒清洗了一下伤口,凑合着把伤口包好。她一边忙着,一边嘴里还说着。即使没有前面所说的那些话,现在这些话也足以让安塞尔莫相信卡米拉的贞洁形象了。莱昂内拉说,卡米拉也说。她说自己是胆小鬼,没有足够的勇气,在最需要勇气的时候,却没有足够的勇气自杀。她对自己的生命已经厌倦了。卡米拉还同莱昂内拉商量,是否要将全部事情都告诉自己的丈夫。莱昂内拉说,还是不要对他讲为好,否则安塞尔莫肯定会去找洛塔里奥算帐,那么安塞尔莫本人也会有危险。一个好女人不应该让自己的丈夫参加殴斗,而是应该尽可能避免各种事端。
  卡米拉说她觉得莱昂内拉说得很对,她就这样办。不过,最好还是想想该怎样向安塞尔莫解释这处伤,安塞尔莫肯定会发现这处伤。莱昂内拉说,她连开玩笑都不会编假话。
  “可是妹妹啊,”卡米拉说,“我怎么知道该怎么说呢?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不会说呀。如果咱们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最好还是把事情和盘托出吧,免得不能自圆其说。”
  “别着急,夫人,”莱昂内拉说,“今天晚上我再想想咱们该怎么说。伤口是在那么个部位,也许可以遮住,不让他看见。这个办法合情合理,老天会助咱们一臂之力。安静一下吧,我的夫人,尽量把你的情绪安定下来,别让我主人看到你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其它的事情都交给我,交给上帝吧,上帝总是施恩于善良的愿望。”
  安塞尔莫十分认真地耳闻目睹了这场断送了他的名誉的悲剧。悲剧的演员们演得太逼真了,竟让安塞尔莫信以为真。他急于等到天黑,以便离家去找他的好朋友洛塔里奥,同他一起祝贺自己证明了妻子的清白,发现了这颗珍珠。
  卡米拉和莱昂内拉故意让安塞尔莫有出门的机会。安塞尔莫赶紧去找洛塔里奥。对于安塞尔莫同自己的拥抱,安塞尔莫高高兴兴叙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对卡米拉的赞扬,洛塔里奥都表现得很不自在,没有显出一分高兴的样子,因为他知道安塞尔莫受的骗有多深,而自己对他的伤害又是多么不合天理。安塞尔莫看出洛塔里奥并不高兴,还以为他是因为卡米拉受了伤,而且是由于自己受了伤才难过的,就劝洛塔里奥不要为卡米拉的事情难过,卡米拉肯定伤得不重,因为卡米拉和莱昂内拉已商定要对他瞒着这件事,既然这样,问题就不大。安塞尔莫劝洛塔里奥以后与他共享欢乐,因为正是靠洛塔里奥出主意帮忙,他才得到了渴望已久的幸福。以后,他只想以写诗赞美卡米拉为消遣,让以后几个世纪的人都记住她。洛塔里奥对安塞尔莫的好主意表示赞赏,并说他将帮助安塞尔莫建立起这座丰碑。
  就这样,安塞尔莫成了上了当还最为得意的大傻瓜。是他亲自把断送自己名誉的人带到自己家,还以为带回了一个让自己获得荣誉的工具。卡米拉碰到洛塔里奥时满心欢喜,脸上却故意显出气愤的样子。这个骗局持续了一段时间。几个月后,命运女神扭转乾坤,他们精心设置的骗局昭然若揭,安塞尔莫则因为自己无谓的猜疑而丢掉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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