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之河——从澜沧到湄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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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集简介:

同一河流,叫做澜沧江的就要结束,叫做湄公河的就要开始。伟大的河流总是有无数名字 ,就像千手观音那样,每个命名都是来自神身上的一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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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摄影:于坚
  同一河流,叫做澜沧江的就要结束,叫做湄公河的就要开始。伟大的河流总是有无数名字 ,就像千手观音那样,每个命名都是来自神身上的一只手。河流经过大地上,每一处文明随之发生,所有的文明都热爱它,感激它,敬畏它,崇拜它,它是那与生俱来者,它和母亲一起到来,谁会对河流产生邪念呢? 澜沧据说是傣语,澜的意思是百万,沧则是大象,澜沧就是百万大象。远古时代人们对世界的命名与我们不同,那些名字不是指出世界的意义、联系,而在于说出所见所闻所感。人们也许看见那河流的岸上站着象群,他们说“那里,百万大象”。“那里”没有说出来,只是一个手势。他们也许要说的是“那边有很多的大象”。很多大象,这就是一种力量,这既是他们从象群中感受到的,也是他们从河流森林感受到的。“人们尊崇这个力量,而人的崇拜又赋予这个力量越来越确定的形式”。(《语言与神话》恩斯特·卡西尔)澜沧一词的起源已经语焉不详,它在遥远的时代也许是指一种无所不在的力量,逐渐的才专指这条河流了。古代世界对大地的命名并不是为了分类,而是表达人们的世界经验,命名往往是混沌的,有着万物同一的性质。稍后,澜沧江流到另一些民族居住的地区,它被叫做“湄公”,“湄公”这个发音也代表某种巨大,宏伟的力量,其发音就像汉语的“宏”。与澜沧的意义相似。
  澜沧江流出横断山脉,就进入了西双版纳。西双版纳位于横断山系纵谷区的最南端,北回归线以南,地势由北向南倾斜,上狭下广,就像一只向着北面的高原扑腾的蝴蝶,属于热带的北缘及南亚热带地区,日照充足,年平均气温在18-20℃之间,年平均降水量在1500mm左右,平均湿度在80%以上,具有温热湿润的气候特征。平均海拔在400一2500米之间,河流在这里进入了热带雨林、季雨林和受季风影响的湿润亚热带常绿阔叶林,越来越宽阔,成为一条被绿色簇拥着的河流。喜马拉雅运动由青春激越的爆炸式的群峰骈列,大起大落、激荡切割、奔突咆哮趋向平缓、辽阔,坦荡,现在似乎进入了它的中年。河流的中年比较复杂,绿色、红色的、棕色的,并不确定,有时候如此,有时候不是。
  进入一条河流有无数道路,大地并没有规定河流的首尾、方向,那是人类的自我感觉、假定。世界的文明运动一直在为大地定位,形成着关于大地的各种观念、坐标、数据,并且放之四海而皆准。但大地只是各得其所。对于澜沧江某处的一头豹子来说,它的嘴首次碰到水的地方,那就是源头。我个人的澜沧江源头是从西双版纳的某一点开始的,1990年的夏天,我第一次来到西双版纳,某个黄昏我追随着一头豹子的足迹,走向我心仪多年的河流,下面是我当年的记录:
  我在黄昏时分进入澜沧江水中,那是炎热的夏日,澜沧江是红色的,因为水在奔下高原的途中,被泥土染红了。我一丝不挂,大河像液体的风,环绕着我。又像无情的手,将爬在我皮肤上的热,一片片刮掉。我则像一棵风中的树,在水中摇摆。水是温凉的,我在这新鲜的温度中丧失了对世界的意识。 像在古代的黄昏渡过这条河流的豹子或狼那样,我成了一个潮湿的、在河流中的东西。我不能站稳,我不断地后退,我只有在后退中才能保持住身体的平衡。当一回真正的而不是隐喻的“中流砥柱”的诱惑,使我企图在河道上站住脚跟,但我立即被河流推倒,我碰到了那使河流流动的看不见的东西。我立即明白了所谓“不可抗拒”是指的什么。它推着我,不因为我是人而姑息,在这伟大的力量面前,一切都是只能后退的事物。名叫基督的站在这水中,他也得后退。这力量不是局部的,而是一种整体的厚度和力。我可以用手把局部的水推回去一些,或者用拳头在水面上砸出一些小坑,但我不能对抗它的流动,那力量柔韧而强大,犹如液体的广场,在革命的前夜、万众一心的群众。但这不是革命的手,是河流的手,是自然而不是群众赋予它伟大的力量。但是在河流中,站不住脚的事物后退的方向, 就是世界前进的方向。于是我归顺大河,在水面上漂起来,不是中流砥柱,而是泳者, 这才是我的位置,我立即获得了河流的速度,像架着云层行走的仙人,我的手臂只随便划动了几下,数分钟的时间我已经漂出去很远。当我顺着河岸返回我放衣服的地点时,我发现,我必须走半小时才能到达。”
  从澜沧江源头一路下来,衣服越来越薄,在这一带,穿衣服已经是很勉强的事情,女人还穿薄纱裙子,男子干脆是赤脚裸着上身,被阳光晒成古铜色。东南亚是身体性很强的地区,文明与身体很近。身体没有完全被文明的遮羞布严严实地裹起来。这个身体不是隐喻,直接就是身体。裸露身体在这里是很正常的,气温平均三十度以上的时候,穿衣服真的非常难受。中国明代的旅行家周达观在《真腊风土记》中说,“地苦炎热,每日非数次澡洗则不可过。入夜亦不免一二次,初无浴室盂桶之类,但每家须有一池,否则两三家合一池。不分男女,皆裸形入池,惟父母尊年在池,则子女卑幼不敢入。或卑幼先在池,则尊长亦回避之,如行辈则无拘也。但以左手遮其牝门入水而已。或三四日,或五六日,城中妇女,三三五五,咸至城外河中漾洗。至河边,脱去所纒之布而入水。会聚于河者动以千数,虽府第妇女亦预焉。畧不以为耻,自踵至顶,皆得而见之。城外大河,无日无之。唐人暇日颇以此为游观之乐,闻亦有就水中偷期者。水常温如汤,惟五更则微凉,至日出则复温矣。”古代,东南亚是裸体的,裸体的面积之大,相当于我们今天穿的衣服。如今迁就了文明,但文明的强光照不到的时候,人们继续裸体。因此在长途汽车上,偶尔还是可以看到美丽健康像亚当和夏娃那样的身体在丛林中一闪。身体不是羞耻。古代东南亚不是根据文明的观念而是根据身体在大地上的感受而生活。文身很普遍,文身其实才是这个地区的文饰。衣饰其实是寒冷地带的产物。俄罗斯的皮毛大衣在此地再昂贵尊严也没有市场。文身却非常昂贵,精美的文身常常美名流传。炎热的旱季,大汗淋漓,男子当众把上衣脱去,露出一背脊的花纹是常见的事情。女子们则显耀她们挂在身上的各种耳环、脚环、项链。走动的时候,像是移动着的风铃。在高原上,吃耐寒的东西,酥油、肉类,食物稀缺。现在,大地上到处是食物,鲜花、草叶、植物、水果……人们甚至吃青苔。一顿饭,端上来的大多都是山珍野味,糯米、野香菜、竹笋、青蛙、螺蛳、螃蟹、黄鳝、米酒……也不讲究烹调,喜欢生吃,洗一洗,打个辣椒盐巴的沾水,拌些辣椒酱油。什么都要吃个新鲜,直接就是。山笋就是山笋,蘑菇就是蘑菇、野菜就是野菜。用手抓吃食物很普遍,也用中国的筷子和欧洲人带来的刀叉。
  伟大的神庙出现了,它总是出现在黄金之地。
  波罗芬高原湄公河畔的占巴塞地方屹立着伟大的瓦普庙。
  瓦普庙据说是7世纪建造的,或者更晚,11世纪或者13世纪。据说是高棉7世国王为他妻子的父母建立的供奉毗湿奴的神庙。还有更多的说法。我们已经不清楚它最初被建造起来的目的,也不知道它的时间,就像我们不知道宇宙的时间,过去的事物是无时间的,它们只是存在着。时间是我们自己的小把戏。什么也不知道,但有一堆令我们感受到何谓伟大、神秘、庄严的石头。人们建筑瓦普庙的目的已经消失,它本身的象征却在目的消失后呈现出来,那就是感激和敬畏,对大地的感激和敬畏。敬畏并不是害怕,而是担心失去。
  瓦普庙屹立在PHU PASAK山的坡上,湄公河在山下的平原上流着。远远看上去,这群高棉人留下的黑色石头就像正在朝着大地匍匐称臣。一个伟大的古迹,罗马或者希腊废墟的感觉,我以为必然游客喧嚣,到处招摇着导游的小旗子。居然如此荒凉,就是门票仅区区2美圆也无人问津。太荒凉了,宁静,月球上的一个巨石堆。这也是联合国命名的世界遗产,但在旅游小册子上几乎不提,伟大的古迹被吴哥的光遮蔽了。旅游者迷信吴哥,只有吴哥才是伟大的,这种唯一正确使他们错过了湄公河上的无数古迹,没有谁是唯一正确的,这条河流穿越的是一个万神殿。瓦普庙幸运地被抛弃在地老天荒之中,于是我得以独自体验古代废墟的原始氛围。
  通向神庙的大道石头铺成,一直向着山坡延伸,大道前面是一个方形的水池,然后才进入大道。大道两旁林立着石柱。神殿建筑在半山坡的台上,宏伟荒凉。荒凉得恐怖,天空阴晴不定,似乎也长满了青苔。神殿仿佛刚刚在昨夜的暴风雨中轰然倒下,雾气还在废墟间弥漫。切割成长方块的巨石已经发黑,表面有一层阴郁的光,仿佛暗藏着闪电。忽然见,草丛里伸出一双巨人的残腿,是从某座石雕上掉下来的,充满力量,可以想象古代民族对身体强壮、生殖力的崇拜。谁正在身后注视我,猛回头,空旷,远远站着一堆锈石,仿佛恐龙身上剥下的鳞壳。另一块巨石,只雕了寥寥几根线,就勾勒出一头大象。另一块巨石,被雕成四方的槽,像一个磨盘,非常精确,似乎是用铣床铣出来,中间立着一个生殖器形状的石雕,这是毁灭与创造之神湿婆的化身林迦。四方形的中间开槽的磨盘,也许意味着女性生殖器,男性生殖器造型的圆柱,意味着创造。高度抽象,已经脱离经验,成为一种几何形状。同样的思想,每个民族的表现完全不同,我想起剑川石窟中的阿央白,那直接就是一个女阴,而使创造圆满的则是香客们手的,他们年复一年,一次次地抚摩它,天长日久,看起来就像一个原始的女阴,保持着神话的原始形式。一条蛇盘在石头上,一惊,滑了一跤。石雕非常精美,花朵在石楣上盛开,众神在其间跳舞,不朽的手艺与吴哥石窟完全一致,就是那些人干的。偶尔,上来几个烧香的当地人,垒石之间升起青烟。那些发黑的石头窗子很阴郁,仿佛正在为昔日的过度明媚亮丽而忏悔,忽然看见一张脸,女王的脸,勾魂摄魄,我已经开始产生幻觉。
  瓦普庙正在修复。修复者只有一位青年,他的同事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他爬在地上一块块测量石头,在图纸上标出位置。那些掉落的石头窗柱,被随便地堆在一边,每一截都价值连城。有几截被守门人用来支着花盆。我有些担心,修复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也是神?神创造了瓦普庙,也创造了它的废墟。
  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湄公河又要下雨,闪电在大地上独舞,穿着黑暗的裙子,就像古代的女神。雨带了凉,河流闪着微光,照见船夫的结实的背,他叉开腿站着,姿态宛如年轻的神,他唱着歌。


  柬埔寨:少女


  柬埔寨:长途客车窗外的乞讨者


  澜沧江流过泰国时所见


  琅勃拉邦:空酒瓶


  琅勃拉邦:僧侣的一部分


  琅勃拉邦的正午


  老挝:湄公河上的父亲


  老挝:母亲


  泰国:为僧侣送饭


  西贡:市场内的修补摊点


  仰光:火车站的搬运工


  仰光:女士


  仰光的水罐


  伊洛瓦底江上的神石


  越南:火车进站之前


  越南:南瓜丰收了


  越南:鱼市


  越南:渔民


  在伊洛瓦底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