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山甲是那么坚韧、执拗、憨实,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它一定是藏匿于山林深处的某个洞穴里,躲避着我们,躲避着纷扰和喧嚣,在孤独和寂寞中熬着日月。
当地时间2月18日,预印本网站bioRxiv(未经同行评议)发表论文“中国南方马来穿山甲2019-nCoV相关冠状病毒的鉴定”,通讯作者为香港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新发传染病国家重点实验室管轶教授、广西医科大学胡艳玲教授。
在此次研究中,作者们报告在中国南部反走私行动中查获的穿山甲(哺乳纲鳞甲目)中发现了2019-nCoV相关冠状病毒。
作者们认为,研究发现的多种穿山甲冠状病毒谱系及其与2019-nCoV的相似性表明,应该考虑将穿山甲视作这次新型冠状病毒的潜在中间宿主,并应将其从菜市场上清除,以防止人畜共患传播。
今天为您带来自然文学作家李青松关于穿山甲的一篇文章。
一匹穿山甲
李青松 | 文
刊于文学报2017年6月22日
在时间的历程中,自然有选择的权利,人类也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当一个脆弱的物种面对人类无边的欲望时,它几乎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了。而这种选择的权利往往只存在人类一方了。
穿穿穿。遇土穿土,遇水穿水,遇山穿山。穿穿穿。它不太机灵,有些笨拙,执拗,也有一股傻劲儿和憨劲儿。
此物甚奇——名曰:穿山甲。
我头一回见到穿山甲,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广西中越边境一处山坳集市,蜿蜒数里。摊贩出售的东西多为农产品,诸如香蕉、杧果、龙眼等水果,还有鸡、鸭等活物以及农具、刀具等手工制品。一个穿着草鞋,头戴斗笠的越南少年蹲在角落里。他的面前置一竹笼,竹笼里装着长着甲片,身体蜷缩成一团的动物。甲片有点像刚出土的古代铜钱,粘着泥土和草屑,一片一片叠加在一起。三匹。一大两小。其中最小的那匹,小小的眼睛正在看着我,还眨呀眨的,眼角分明流着泪滴。——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同行的人告诉我,那就是穿山甲。
多少年来,穿山甲眼角流着泪滴的情景,如在眼前,挥之不去。
穿山甲属于地栖性哺乳动物,体形狭长,像是旧时乡间老榆木疙瘩做成的面相粗鄙古怪的犁杖。穿山甲四肢短粗,全身有甲片,尾巴扁平而长,如鳄尾般坚实有力。背面呢,略略隆起呈弓状,是随时准备发力挑起事端吗?当然不是。它可从来不去惹是生非。它毫无凶相,更不会主动向天敌发起进攻。当遇危险时,它唯一的手段就是防御——不是弹跳,不是外展,而是内敛,收紧,蜷缩成团呢。如果是山坡,它便就势一滚,逃之夭夭了。我忽然悟道,在所有几何图形中,球形或许是最便于求生的吧。
即使勇猛如狮子,也对团起的穿山甲无可奈何
虽说坚硬的甲片是它的防御武器,但如果说穿山甲只会防御也不全对。当穿山甲把自己蜷缩一团时,也会利用肌肉控制甲片进行切割,像哗哗转动的电锯锯齿一样。雄狮、豹子面对它无处下口。即便下了口,嘴巴也会被割破,鲜血淋漓。蟒蛇对它也奈何不得,乖乖绕开,该干嘛干嘛吧。
穿山甲有自己的疆域。冰雪和寒冷跟它扯不上关系,大兴安岭没有穿山甲,长白山没有穿山甲,内蒙古大草原没有穿山甲,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没有穿山甲。穿山甲生活在南方的森林中,白天常匿居洞里,用泥土堵塞了洞口,呼呼睡大觉,攒足了力气,就打洞。
穿山甲挖掘的本领超强。它喜欢打洞不是闲着没事干,爪子痒痒,自己找乐。它喜欢打洞,是因为它要通过打洞找到蚂蚁。蚂蚁是它的美食(也吃白蚁、蚯蚓)。它不吃鲍鱼,不吃海参,不吃灵芝,不吃虫草。在自然界,野生动物各自有各自的快乐。对于穿山甲来说,打洞的过程就是它的快乐,找到蚂蚁则更快乐。当然,自娱自乐的玩耍也是有的。它会把尾巴钩在树枝上,把自己倒挂起来,爪子抱着头,像是民国时代的老式座钟的钟摆,左一下,右一下,荡着。耳畔的虫语和鸟鸣,也荡着。天空的云朵,以及云朵之上的云朵,左一下,右一下,荡着。时间就那么顽皮地荡进甲片里了。
它的两只前爪能够迅速挖掘泥土,泥土挖到一定量之后,它便把全身的甲片竖起来,抵住泥土,身体向后推,倒着推,就像倒着开的推土机,三下两下就把泥土推出了洞外。远远看去,它的甲片颜色与泥土颜色几近相同。穿山甲干活实在,从不投机取巧,偷懒耍滑。在自己获得美食的同时,它给大地松了土,透了气。沉睡的种子便纷纷醒来,呼呼顶破地面,伸出蛮腰,欢呼雀跃,生机一片。穿山甲从不理会这些诗意和浪漫的东西,小眼睛眨呀眨,它的兴趣和心思全在蚂蚁那儿呢。蚂蚁在哪里,它就寻觅到哪里。不惜吭哧吭哧打洞,不惜行走千里万里。
维基百科所展示的穿山甲生活习性图
穿山甲一般晚上出来捕食,它的胃一顿能装下五百克的蚂蚁,它一次就可以吃三百克至四百克的蚂蚁。一匹成年穿山甲每年能吃七百万粒蚂蚁。在这里,我之所以称谓“匹”,而不是“只”或者“头”,是因为“匹”字符合穿山甲的特性,“匹”不单是量词,还有孤独或者单独之意。在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中,长角质甲片的,唯有穿山甲一科一属。没有第二个,更无第三个,第四个了。除了发情期或者哺乳期,穿山甲总是处在孤独的状态中。
穿山甲的唾液呈碱性,能中和蚂蚁的蚁酸,可以防止舌头被蚁酸灼伤。如果穿山甲挖到的是个大蚁洞,里面的蚂蚁一时吃不完,它就会把蚁洞封起来,过些天再来吃。当吃光洞里的蚂蚁后,它就在洞里蹭蹭甲片,把自己的气味留在洞壁上,引诱附近的蚂蚁入洞。为日后再来享用留下后路。不求竭泽而渔,而求动态平衡。
穿山甲的“冬洞”是比较讲究的。“冬洞”一般有十几米长,中间必穿过两三个蚂蚁穴巢,那是它越冬的“粮仓”呢。而洞的顶头往往有枯草、树叶和柔软物造成的宽阔的窝,那便是穿山甲的“卧室”了。或许,一片面积在二百五十亩至四百五十亩的森林,只要有一匹穿山甲,就可以免遭蚁害了。
吃饱肚子后,穿山甲便缓缓地、安静地来到池塘边喝水。它把弓着的弧形的脊背试图舒展开,尽情喝一次水。可是,无论怎么努力也是枉然。它索性放弃了。舌头唰地一下亮出来,插入了水里,顷刻间水就薄了。水面在极轻微地颤动。那双小小的眼睛,凝视着水里古怪的倒影,忘掉了自身。
在古籍中,被称作鲮鲤的动物,就是指穿山甲了。
南北朝时期的陶弘景先生写道:“鲮鲤,能陆能水。日中出岸,张开鳞甲如死状,诱蚁入甲,即闭而入水,开甲蚁浮出,因接而食之。此物食蚁,故治蚁瘘。”陶弘景此段文字讲了穿山甲甲片的开合之妙,甚是有趣。穿山甲深识水性自是可信的了。穿山甲在水里还会吞气,增加浮力,自身就像个充气的小橡皮艇,噗噗噗,游动自如。
不过,作为药物,穿山甲是有毒的。唐代甄权《药性论》记载:“有大毒。治山瘴虐。恶疮烧敷之。”山瘴虐,就是疟疾。“此病生于岭南,带山瘴之气,其状发寒热,休作有时,皆有山溪源岭瘴湿毒气故也。其病重于伤暑之虐。”不过,武松曾患疟疾,在柴进家的后院烤火时,被宋江踩翻了锨,惊了一下,病却好了。康熙也患过疟疾,是传教士用奎宁治好的。
民谚:穿山甲,王不留,妇人食了乳长流。
什么意思呢?这就是说穿山甲的甲片和王不留(一种草药)具有“穿”的特性。通经活络,催奶下乳。李时珍《本草纲目》曰:“穿山甲入厥阴、阳明经。古方鲜用,近世风疾、疮科、通经、下乳,能为要药。盖此物穴山而居,寓水而食,出阴入阳,能窜经络,达于病所。”看来,穿山甲确有“穿”的功效。——从“惊啼悲伤”、“蚁瘘”、“瘴虐”,到“痈肿疮疥”、“乳汁不通”、“血凝血聚”等等与“堵”相关的病症,无不一一穿之。
有人说穿山甲等同猪蹄甲,我不知道此说依据是何。——华佗开的药方上有穿山甲,孙思邈开的药方上有穿山甲,张仲景开的药方上有穿山甲。找遍字缝,却未见猪蹄甲。
为了这一身坚硬的“铠甲”,无数穿山甲惨遭猎杀
清代《永州记》曰:“此物不可于堤岸杀之,恐血入土,则堤岸渗漏,观此性之走窜可知。察患某处之甲用之,尤臻奇效。尾脚力更胜。”岂止是穿,还能补哩。刘伯温《多能鄙事》云:“凡油笼渗漏,剥穿山甲里面肉魇投入,自至漏出补住。”瞧瞧,穿山甲的肉居然还有此等功用。当然,这里的补,也是穿的延伸。
清末明初,张锡纯《医学衷中参西录》对穿山甲的药用有一段描述:“气腥而窜,其走窜之性无微不至,故能宣通脏腑,贯彻经络,通达关窍,凡血凝血聚为病皆能开之。以治疗痈,放胆用之,立见功效。并能治症瘕积聚,二便闭塞,心腹疼痛。”在医学著作里,表述语气一般都很稳健平和,鲜有感情色彩。而这位张锡纯笔下却用了“无微不至”“放胆”“立见”等词,字里行间,荡漾着丰沛的感情和足够的自信。
穿山甲性格温和,谨慎。行走时的形态特别有趣。它慢走时,四只脚趾反背向后,爪子向下弯曲,用脚趾背关节着地,一滚一滚的,很像是跪着行走。穿山甲的爪子是穿山的武器和工具,平时走路,爪子是舍不得用的。当它快速疾走时,就端着两只前腿,用后腿簌簌地行走,身体不稳,摇摇晃晃怎么办?穿山甲自有办法——用尾巴助力并保持平衡。
穿山甲每年生育一胎,每次通常只产一崽,偶产两崽。幼时,母穿山甲把小崽驮在后背上,走到哪里驮到哪里。小崽抓住甲片,优哉游哉。妈妈的后背,是它的幼儿园,是它的小学校。在妈妈的后背上它认识了风,认识了草木,认识了阳光和阴雨,也认识了夜晚的星星。
多年前,我在南方山区走动时,一些老人说,早年间,穿山甲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一个猎户一个冬天能抓二十余匹,供销社专门给药厂收购,一匹穿山甲也就卖三五块钱。
2000年之前,中国野生穿山甲种群尚有相当的数量。在云南、广东、广西、海南诸省的山区,山民还能见到穿山甲觅食的身影或打洞推出的新鲜土堆。此后几年,野外穿山甲的数量谜一样骤减。至2005年,穿山甲曾广泛分布的一些山区,野外调查种群数量居然显示为零。也就是说,野外观测已经很难见到穿山甲的踪影了。洞穴也皆旧窟,而非新迹了。
有人说,陶弘景是罪魁。倘若他当初不把穿山甲写进《名医别录》,穿山甲的命运可能就是另一种情况了。而李时珍也罪责难赦,《本草纲目》里少写几段,少写几个字不行吗?写来写去的,穷写什么呀?啪啪!应该给说这样话的人两个耳光。两个不够,还可以再加一个。假如人类变成蚂蚁,穿山甲该是多么欢喜!假如地球倒回洪荒时代,我们该是多么快乐!——假如,假如,可是从来就没有假如的世界啊!
穿山甲,是固有的“穿”性害了自己吗?陶弘景也好,李时珍也罢,他们的本意不是把穿山甲斩尽杀绝,而是利用其“穿”性,解除“堵”的问题。但糟糕的是,这个世界“堵”的问题越来越多。因为“堵”,造成了我们肌体内里和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正在发生着病变——可是,我们什么都看不见了——没有了方向感,也没了向内的反省和向外的审视,看不到别人,也看不到自己。我们每天处在焦虑之中,以至于深呼吸都是一种奢侈,甚至需要足够的勇气了。
国外手绘作品中的穿山甲
穿山甲的问题,从来就不是它自己的问题,而是我们的问题——无论如何,我们那张贪吃的嘴是摆脱不了干系的。然而,我还是要怯怯地问一句,山林里的蚁族还有那么多吗?山林里的枯木、倒木还有那么多吗?生物的多样性哪里去了?——山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我们为了某个目的,而无休止地使用杀虫剂或者农药时,是否也灭掉了穿山甲赖以生存的食物链?——我要说,那些看起来温柔的杀虫剂和农药,实际上都是残忍无比的。——“能看见的毒都不是最毒的,看不见的毒才是最毒的。”
经验的获得总是晚了一些。当我们觉得某条经验有用时,实际上,它已经快没用了。即便这条经验上升到冷面的法律层面,即便这条经验上升到刚性的国际公约层面。
野生穿山甲在中国绝迹了吗?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不会吧?又咯噔一下——也许真的呢?
我不敢想下去了——心痛万分。
那个竹笼里穿山甲眼角流着泪滴的画面,又浮现在眼前。哀婉而悲伤。我在屋里转着圈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人与穿山甲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呢?穿山甲虽然有那么灵巧的舌头,却无法告诉我。
在时间的历程中,自然有选择的权利,人类也有选择的权利。但是,当一个脆弱的物种面对人类无边的欲望时,它几乎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权利了。而这种选择的权利往往只存在人类一方了。
然而,我又分明存着一丝希望——穿山甲是那么坚韧、执拗、憨实,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它一定是藏匿于山林深处的某个洞穴里,躲避着我们,躲避着纷扰和喧嚣,在孤独和寂寞中熬着日月。
或许,我们是应该放弃一些固有的东西,并且应该承担起拯救自然的使命和责任了。因为,悲观和绝望无济于事——“我们实现明天理想的唯一障碍,就是对今天的疑虑。”
穿穿穿——穿破它。
穿穿穿。穿破它的不是穿山甲,不是人类,而是我们那颗慈悲的心。
新媒体编辑 张滢莹 图自摄图网、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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