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万年来,红眼树蛙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着一切。然而,看不见的真菌以及远方隆隆的伐木机声,却不会被赤红的双目吓退。
墨西哥尤卡坦半岛的夜刮起了徐徐的风,来自大西洋的暖意裹挟着细雨,撩动着东海岸的树丛。风雨扫过茂盛的凤梨叶丛,发出沙沙的声响。
然而只需侧耳倾听,就会发现这并非今夜唯一的演奏者——“ch”,一声低鸣从翠绿的叶片上发出,似乎不满足于乌云将月色掩盖,两轮“红日”在叶片上骤现:我们的主角舒展四肢,开始了又一次的夜色潜行。
体色艳丽的红眼树蛙。图片:Careyjamesbalboa / Wikimedia
当巨龙倒下时
中美洲的疆域并不辽阔,但在岁月长河中,这里也曾举足轻重。6500万年前,天与地的碰撞在这里激荡,从尤卡坦蔓延到全世界,威武的巨龙接连倒下。
位于尤卡坦半岛的希克苏鲁伯陨石坑。该陨石坑的平均直径约180公里,是地球表面最大型的撞击地形。研究表明,很有可能正是这次陨石撞击,造成了6500万年前白垩纪末期的恐龙灭绝事件。图片:Wikimedia
然而在许多被人遗忘的角落,另一场爆发正在小巧的幸存者体内酝酿——距离碰撞点8000公里外的南美之南,原本就擅长在微型生态中栖息的雨蛙超科的原始类群幸存下来。骤然出现的生态位空缺,推动了它们的无限可能。
自那时起,微不足道的雨蛙踏上了走向全世界的旅行。它们中的一支以还未冰封的南极大陆为跳板来到澳大利亚,另一支则穿越逐渐恢复的南美雨林和浮出水面的地峡,一路北上来到了故事的起点——尤卡坦。
红眼树蛙的分布区域。图片:Wikimedia
对初来乍到的红眼树蛙(Agalychnis callidryas)来说,这片位于两块大陆和两片大洋之间的狭长地带危险重重,它必须学会在蛇、狨、鸟类,甚至食肉昆虫的堵截下夹缝求生。亮红的眼睛使它成为中美洲的象征,澄蓝的体侧纹路和橘红的脚趾让它成为蛙中绝色,但在阳光下展示美丽意味着致命的代价,它不得不将惊艳一一藏起——收拢四肢覆盖体侧,并拢脚趾藏于肚下。
最后,它闭上眼睛,背部的绿色让它融入自然。
蜷曲身体,藏起艳丽体色的红眼树蛙。图片:Christan Ziegler / Minden Pictures
一只凭借伪装酣然入睡的红眼树蛙。图片:Christan Ziegler / Minden Pictures
一生的机警
这着实是个无奈之举。和那些同样靓丽的远亲——譬如大名鼎鼎的箭毒蛙相比,红眼树蛙并没有让天敌望而却步的毒素,但坐以待“避”的方式总是不够稳妥,毕竟总有一些树蛙找不到颜色相近的树叶,也总有一些天敌能察觉到树叶上与众不同的“凸起”。
箭毒蛙科成员具有鲜艳的警戒色,因为当地原住民会将它们身上的毒素涂在箭上而得名,图为黄带箭毒蛙。图片:Arpingstone / Wikimedia
这时,巨大的红眼就是它赌上一把的本钱:即便是在睡觉时,警觉的红眼树蛙依旧在察觉着树上轻微的颤动。当那种蛇鳞和树干轻微摩擦的声音隐隐传来时,树蛙已经张开了半透明的网状瞬膜。
它不想过早暴露行踪,亦不愿莫名其妙丧身蛇口。而当翻吐的信子终于从叶片下出现,决战的时刻到了:巨大的血色眼球突然翻出,甚至连凶猛的天敌也会猛然怀疑,自己是否选错了大餐。
生与死就在这一刹那,紧接着神经电流刺激腿部肌肉,树蛙奋力一跃,逃出生天。
正在睁眼的红眼树蛙眼部特写,可以看到其半透明的网状瞬膜。图片:Ingo Arndt / Minden Pictures
而这种瞬间变化的能力,在红眼树蛙的生命之初就已经写就。
和大多数叶泡蛙一样,红眼树蛙将卵泡粘附在水面上方的树叶上。在理想情况下,辛苦孕育的后代可以借此大幅避免葬身鱼腹的可能。在它们孵化之后,就可以直接掉落到水中。
这一过程往往需要一周,但总有一些意外会打乱蛙卵的“预产期”——尚在孵化中的胚胎已经可以区分树叶的摇摆到底来自风的轻抚,还是一张迫不及待的掠食之口,它们甚至可以在几秒之内加速孵化,以早产的方式躲过一劫。
粘附在叶片上的红眼树蛙卵,在极端状态下,胚胎会加速孵化以逃避水面上方的掠食者。图片:Martin van Lokven / Minden Pictures
在被蛇攻击时,蛙卵中的蝌蚪会加速孵化逃走。图片:Boston University / YouTube
极致的谨慎、警觉和随机应变,这是红眼树蛙以及所有蛙类的共性。横扫天敌的浩劫没能将它们抹去,杀伐迅猛的天敌不曾令它们屈服,它们的身影遍布在蓝色星球的各个角落——无论是冰封的北美,还是酷热的澳大利亚沙漠。
然而,当新的威胁以更迅猛的速度重塑世界时,蛙类的危机终于出现了。
看不见的阴影
上世纪80年代以来,中美洲和澳大利亚东北部的两栖动物同时陷入了困境。它们皮肤中的角蛋白似乎出了问题,致使它们呼吸困难,无法调节渗透压,从而体液失衡引发心脏病。1998年,人们将罪魁祸首锁定到一种真菌——蛙壶菌(Batrachochytrium dendrobatidis)。
在淡水节肢动物(a)和藻类(b)上生长的壶菌游离孢子。图片:Wikimedia
2004年的研究发现,这种真菌的源头源自一只1938年采集自非洲南部的爪蟾。致命的是,这种爪蟾曾被广泛出口到全球——在上世纪30年代到60年代,将女性尿液注射到爪蟾皮下的验孕法,有着不可替代的准确性。
在性解放思潮最为活跃、对验孕需求最为旺盛的美洲和澳洲,诊所或实验室的大量爪蟾,成为了蛙类世界的“伤寒玛丽”。意外逃逸到野外的爪蟾,将这种对自身影响不大的真菌传给了野生蛙类。由此,从北美、欧洲到澳大利亚,横扫世界的蛙壶菌将三分之一的蛙类物种推上了灭绝的悬崖。
一只因感染蛙壶菌而死亡的蛙。图片:Forrest Brem / Wikimedia
蛙壶菌不耐高温,在温度高于28℃时就会停止生长,人们对于感染蛙壶菌的野生蛙类的救助,也普遍采取升温的方式。受到感染的红眼雨滨蛙在37℃时就会痊愈。这一度让人们误以为,地处中美洲热带雨林的蛙类可以从浩劫中幸免。然而就在2004年,巴拿马的林地受到蛙壶菌横扫。一年之内,这里就失去了30种蛙。
而发生在红眼树蛙的近亲,长着黑眼圈的狐猴叶蛙(Agalychnis lemur)身上的故事最足以让我们警惕。
和红眼树蛙一样,狐猴叶蛙更喜欢活跃在温度较高的低地雨林中。狐猴叶蛙的皮肤拥有特殊色素,可以保证它在太阳直射时也不至于脱水,更不用说它的皮肤分泌的抗菌肽还能极大地抑制蛙壶菌的活性——这都应成为其克制真菌的利器。
狐猴叶蛙,目前的受威胁等级是“极危”。Frogmana / Wikimedia
然而,在2010年前还很常见的狐猴叶蛙,其野外种群却在短短10年间暴跌8成,以至于迅速沦落为极度濒危的物种。
同是红眼蛙属的红眼树蛙,或许拥有狐猴叶蛙的一切优势,但它昼伏夜出的习性,让晒太阳抗菌的操作变得难以实现,而活性肽的抑制作用也仅仅是降低了它们丧命于真菌的可能性。
狐猴叶蛙的悲剧,也有可能在红眼树蛙身上重演。
不会被吓退的敌人
然而,蛙壶菌只是狐猴叶蛙野外濒危的原因之一。狐猴叶蛙的栖息环境太过狭窄,林地破坏对它的威胁,或许比蛙壶菌更为严峻。与之相比,广泛分布在中美洲林地的红眼树蛙有更多的腾挪空间——但这并不代表红眼树蛙不需要面临同样的困境。
在过去70年里,中美洲三分之二的雨林被砍伐或开垦为农田,而除了暴涨的人口带来的发展压力之外,这里的雨林破坏还有一种独特的诱因——毒品贸易。
在危地马拉,为了开垦农田,大片热带雨林被烧毁。图片:Wikimedia
毒品贸易给中美洲带来了严峻的环境困境。当轰轰烈烈的扫毒战役在中美洲各国掀起时,除了能依靠强悍火力和政府正面对抗的少数帮派之外,大多数毒枭选择向雨林深处转移阵地。为进行贸易而铺设的走私机场跑道和道路,将雨林成片切割;而为了销毁证据,一些贩毒集团在撤退时还会将藏身的林地付之一炬……
千百万年来,红眼树蛙以自己的方式应对着一切。然而,看不见的真菌以及远方隆隆的伐木机声,却不会被赤红的双目吓退。
在尤卡坦半岛的海天一线,红日正缓缓上升。在尤卡坦半岛的凤梨叶片上,红眼树蛙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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