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昆虫的灭绝,我们需要颠覆一贯的认知:动物灭绝并不一定是受到人类的直接伤害。相反,几乎没有哪种昆虫是被人类蓄意直接消灭的。在复杂的生态系统里,我们就如同一个熊孩子,呆在满是瓷器、玻璃和模型的房间里;破坏并不需要恶意,不小心和不了解一样会酿成灾难。
你关心的濒危动物,不论是熊猫、老虎、金丝猴,白鹤、金猫、绿孔雀,还是棘螈、睑虎、白头蝰,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脊椎动物。
2014年,危害濒危野生脊椎动物的事件层出不穷,无论是指豹为猫、猎杀白鹤,还是频频出现的猛禽交易,一旦被披露,当事人都受到了应有的舆论谴责,哪怕有些事件最终法规上还是不了了之了。而与此同时, IUCN红色名录正式把圣赫勒拿蠼螋(Labidura herculeana)的保护状态从极危(CR)调整到了灭绝(EX),这个物种的灭绝却寂静无声,或许只是因为它是昆虫。
圣赫勒拿蠼螋雄性个体标本的照片。图片:Hans Henderickx
圣赫勒拿蠼(qú)螋(sǒu)曾经是革翅目(Dermaptera)昆虫的最大型种类,岛屿昆虫巨大化的范例之一。然而人类造成的栖息地破坏和老鼠的引入,让这种昆虫在1965年之后就再也没有被采集到。圣赫勒拿蠼螋的灭绝是濒危昆虫的一个缩影:就算是同类之中的体型记录保持者,独一无二的孤岛物种,当地引以为豪并且印上邮票的“明星昆虫”,也只能为它在红色名录里换来一条灭绝记录。而更多昆虫和无脊椎动物面临的现实,则是在灭绝之后才偶然被人从标本堆里翻出来,换成一篇迟来的论文;或者更经常发生的:不为人知地默默消失,好像它们从未存在过。
灭绝昆虫知多少
在2014年《自然》(Nature)杂志给出的地球生物濒危现状报告中,受到威胁的昆虫名单不足一千种。但实际上,绝大部分昆虫的生存状况、分布范围和数量我们根本无从得知。昆虫的多样性实在太过惊人;今天发现一个鸟类或者哺乳类新种已经是大新闻,但昆虫的新种完全发表不过来——我们知道数不清的昆虫新种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并没有足够的时间、精力和经费去研究它们。大家还记得那群任性的德国科学家吗?两年间他们在印尼的热带雨林里随随便便就挖出了199个甲虫新种,而且全都属于Trigonopterus一个属而已。而在他们开挖这块富矿之前,这个属的象甲只被命名了区区5种。由于这些象甲不会飞,很多分布非常狭窄,只要这些脆弱的雨林一被破坏,这个属就会发生大规模的灭绝——实际上,随着那些已经被破坏的雨林而灭绝的昆虫和其它无脊椎动物,恐怕是我们无法想象也永远不会得知的天文数字了。根据美国的生态学家罗伯特·邓恩(Robert Dunn)的估算,在过去的600年中灭绝的昆虫种类大约在4万4千种左右(这几乎是所有已知哺乳动物种类的十倍),而其中被人类明文记载的灭绝事件只有70件,其中55件都发生在美国——在那个科研和保护都走在世界前列,但是本土昆虫多样性本身并不高的国家。
家园保不住,小强也没辙
说起灭绝的昆虫,很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卧槽,这也会灭绝?”为了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这个问题,我们需要先了解一对生物学概念:r选择和K选择。
r/K选择理论是生态学里的经典理论,近年来已经被更加精细的理论取代,但在我们的例子里它已经够用了。通俗地说,r/K选择理论认为,生物后代的“数量”和“质量”存在一个平衡:如果想生一大家子娃,就别想让每个人都健健康康;如果想要特别健康强壮的小孩,就别指望能生太多。有些动物选择了K路线,它们往往体型大,寿命长,繁殖力低下但后代成活率高,鲸鱼、大猫、灵长类这些就是典型的K选择。这些动物由于繁殖缓慢,很容易被人类捕杀至灭绝,符合大多数人心目中“濒危动物”的定义。而另一些动物则走的r路线——体型小,繁殖力强,生长快速,同时伴随着很高的死亡率和较短的寿命,比如昆虫、鱼类、老鼠等。大部分昆虫作为r选择的动物,基本不会像大型珍稀动物那样被人类捕杀殆尽;但是一旦它们赖以生存的环境被破坏,整个家族就会立刻完蛋。和大型动物不同,大多数昆虫的迁徙能力很弱,分布范围也常常非常狭窄,因此对栖息地的丧失极为敏感。
昆虫的分布范围可以小到什么程度呢?让我们看一个例子吧,这位主角是一种蟑螂。在人们的想象里,小强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神一般存在;但事实上,世界上已知的4500多种小强,只有极少种类会走进人类的世界。生活在温带城市的人们,估计一生只会见到德国小蠊和美洲大蠊这少数几种适应人类环境的小强;而绝大多数蟑螂依赖的生存环境,反而暴露在人类的威胁之下。西芒杜蜚蠊(Simandoa conserfariam)是生活在西非西芒杜的一种洞穴蟑螂,它们的家园是一条仅仅35米长的洞穴。西芒杜由于拥有丰富的矿藏遭到掠夺性的开采,而这种蟑螂正是科学家抢救性采集中发现的新种之一。有人认为在当地毫无节制的矿物采掘中,西芒杜蜚蠊已经野外灭绝,但和大部分受到威胁的昆虫一样,我们连它们的濒危状况都无法确定。
可能已经野外灭绝了的西芒杜蜚蠊。图片:Piotr Naskrecki
值得庆幸的是,虽然可能已经在生态学上灭绝,西芒杜蜚蠊依然活在少数人工饲养的种群里;它们不难饲养,要求也不高,只是需要这个偌大的世界留给它们一条短短三十米,黑暗潮湿的洞穴而已。
不光是蟑螂,其他诸如盲步甲之类的洞穴昆虫都非常脆弱;它们在相互隔离的洞穴中生活了千百万年,各个种群间老死不相往来,分化成了不同的种类;而一旦洞穴被人类开发,这些洞穴生物只能集体灭绝。
另一种更加有名的蟑螂,会发光的Lucihormetica luckae,也极有可能已经灭绝,虽然这次应该不是亡于人类之手——厄瓜多尔的通古拉瓦火山于1999年喷发,毁灭了这种蟑螂的栖息地。虽然这种蟑螂荣登2013年度十大新物种的榜单,但实际上连给它命名的科学家都找不到一只活着的蟑螂了。而同属的其它十余种发光蟑螂,也零星地躲藏在南美受到严重威胁的雨林中,很多种类至今只采集到过一只标本。作为三大发光昆虫类群之一(鞘翅目的萤总科、叩甲等,双翅目的一些种类以及蜚蠊目的Lucihormetic属),我们却对它们的发光机制、发光的行为和作用一无所知。
弱不禁风的生态链
对于昆虫的灭绝,我们需要颠覆一贯的认知:动物灭绝并不一定是受到人类的直接伤害。相反,几乎没有哪种昆虫是被人类蓄意直接消灭的。在复杂的生态系统里,我们就如同一个熊孩子,呆在满是瓷器、玻璃和模型的房间里;破坏并不需要恶意,不小心和不了解一样会酿成灾难。大蓝灰蝶(Maculinea arion)在英国的区域性灭绝就是个例子;当地使用病毒控制了野兔种群以后,原本由于野兔取食而维持的开阔地带开始被植被覆盖;由于缺少开阔地带,一种红蚁属的蚂蚁Myrmica sabuleti的数量减少,而这种蚂蚁的巢穴正是灰蝶幼虫唯一的栖息地。结果英国人的无心之举,造成了当地大蓝灰蝶的灭绝(很可能这种蝴蝶的寄生蜂等也连带着一起灭绝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真正的蝴蝶效应吧。
在丹麦拍摄到的大蓝灰蝶。图片:Biopix/SD Lund
被其他动植物的减少所带动的共灭绝(coextinction)是昆虫濒危灭绝的常见模式。中华虎凤蝶(Luehdorfia chinensis)是我国特有的珍稀蝴蝶,受到的威胁不光是栖息地减少,它的寄主植物还被当做中草药而过度采集。令人无语的是,至今仍有某些网站把中华虎凤蝶堂而皇之地列为“中草药害虫”。
相比大陆物种,岛屿昆虫显得更加脆弱。岛屿昆虫在缺乏天敌的环境下演化出了各自独特的形态和习性,是演化生物学家眼中的瑰宝;但这些昆虫在人类带来的入侵物种(尤其是啮齿类)面前又是那么不堪一击。豪勋爵岛竹节虫(Dryococelus australis)曾经是豪勋爵岛(Lord Howe Island)上随处可见的巨型竹节虫,但是在老鼠被引入岛上之后迅速灭绝。在80年后,一个奇迹却发生了:人们发现,在离豪勋爵岛23公里一小块露出海面的岩石山上,有一小群竹节虫依然坚守在很小的一丛白千层灌木上。现在这些竹节虫得以在澳洲的动物园里繁衍生息;但是只要豪勋爵岛上还有入侵的老鼠,它们重返家园的希望就依然渺茫。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新西兰独有的巨沙螽和獠牙沙螽身上,这些看似巨大强悍实则脆弱的沙螽也因为入侵的哺乳动物命悬一线,处在政府的严密保护下。
墨尔本博物馆里的豪勋爵岛竹节虫标本。图片:wiki commons/Peter Halasz
澳大利亚和新西兰是世界上动植物保育做的非常出色的国家,生活在其他地方的昆虫就没有那么幸运了:由于栖息地被破坏,新加坡就至少有8种竹节虫齐刷刷地灭绝了。
寄人篱下,日子不好过
还有一大类濒危和灭绝的昆虫,说起来可能有点不讨人喜欢,那就是寄生虫。寄生人类和家禽家畜的寄生虫是我们长期试图消灭的对象,要谈的自然不是它们;但寄生野生动物的寄生虫们面临的严重问题,就罕有人关注了。据阿德莱德大学的保护生物学家高连品(音,Lian Pin Koh)估计,至少5000种寄生虫处在濒危的境地。它们濒危的原因很简单:宿主的处境危险了。随旅鸽一起灭绝的两种鸟虱,寄生犀牛的犀牛胃蝇(Gyrostigma rhinocerontis,非洲最大型的双翅目之一),寄生西班牙猞猁的虱子,寄生黑足鼬的虱子,这些只是灭绝或者濒危寄生虫的冰山一角。这些寄生虫比宿主更加脆弱:宿主的种群数量下降,濒危动物被动物园饲养后再野放,宿主的区域性灭绝,这些都能导致寄生虫的彻底灭绝。当然,几乎没有人会考虑保护它们,连IUCN的红色名录都基本不会收录。抛开人类的喜好不谈,这些对人完全无害、对宿主也并不致命的寄生虫,存在价值真的比它们的宿主更低吗?这是一个复杂的话题。但这些寄生虫的消失,会让我们丢失一些生态学和演化生物学上的重要信息,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犀牛胃蝇成虫标本。图片:Natural History Museum, London
能保护吗?好保护吗?怎么保护?
了解昆虫的灭绝和濒危情况,对我们的野生动植物保护工作具有独特的意义。和“一个都不能少”的濒危鸟兽不同,单独的昆虫可谓命如蝼蚁。昆虫学界有一句俗话说道:“如果一种昆虫能被抓完,那它已经是完蛋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栖息地还在,昆虫就能挺过危机——除了那些由于长期缺乏天敌而在捕食者面前异常脆弱的岛屿巨型种。因此要保护昆虫,唯一的方法就是保护好它们的栖息地——而这一点对于所有动植物的保育都是至关重要的。人们应该意识到:真正需要得到保护的是生态系统和物种的多样性,只谈生物个体保护甚至“福利”,不谈栖息地保护的都是耍流氓。如果一个物种不能在自然环境下繁衍生息,人工饲养得再多又有什么意义?我们不应该再重演扬子鳄这样无奈的悲剧,更何况绝大多数动植物都无法在人工条件下繁衍。
我们应该把有限的资源投入到无限的濒危昆虫乃至所有动植物的保护中吗?很显然这是不可能也不合理的。人类的发展建立在占据其他生物生存空间的基础上:在现代社会,一个人可以自诩严格素食、从不杀生,但给他提供衣食住行的基础生产设施早就消灭了无数野生动植物;我们并没有错,这就是自然法则。面对人类的发展和福祉,其它动植物无疑要为我们让路。人类真正必须要考虑的问题是:这些生物的牺牲,为我们换来的是比它们自身更有价值的东西吗?或者说,它们只是无谓地灭绝在滥采中药材,偷伐红木,或者是泡沫经济的盲目开发中呢?能否选择可持续的生产方式,让人类和环境共同受益?我们不会因为它们停下脚步,但在迈步时需要明白,下一步会对生态系统造成什么样的冲击。
最后我想引用罗伯特·邓恩教授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比起(濒危的)脊椎动物和植物,我们或许可以更少地把视线投向昆虫。但是,这应当是经过慎重考虑的结果,而不是单纯的漠视。”
参考文献
1.Dunn RR (2005). Modern insect extinctions, the neglecTED majority. Conservation Biology 19(4):1030-1036.
2.Roth LM et Naskrecki P (2004). A new genus and species of cave cockroach (Blaberidae: Oxyhaloinae) from Guinea, West Africa. Journal of Orthoptera Research 13(1):57-61.
3.Elmes GW et Thomas JA (1992). Complexity of species conservation in managed habitats: interaction between Maculinea butterflies and their ant hosts. Biodiversity & Conservation 1(3):155-169.
4.Koh LP, Dunn RR, Sodhi NS, et al (2004). Species coextinctions and the biodiversity crisis. Science 305(5690):1632-16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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