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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的消逝

文 / 王开岭2015-3-10 09:15 参与:1985 评论:0 繁体

漫画:魏克

美国环境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每一条河流,每一只海鸥,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发生由多种力、规律与偶然因素确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势要扑向一只松鼠时,一块岩石因冰冻膨胀而松动,并滚下山坡,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猎物警觉,于是松鼠跑掉了……这些原本无关的元素撞到一起,便显示出一种野性。”我觉得,这是对野性最好的阐述。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受控制和未驯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类经验和见识之外。

我们没有创造这个世界,我们正忙于削弱它。

我们需要找到如何使我们自己变得小一些、不再是世界中心的办法。

——比尔·麦克基本

早上跑步,遇到件有趣的事:园子深处有一条僻径,两畔是大树和灌丛,少有人涉,我跑过去时,一切正常,可原路折返时,忽眼前一晃,一条亮晶晶的丝拦住去路,我呆住,一只大蜘蛛正手忙脚乱,原来,趁我来去的间隙,它已在两棵树之间设下埋伏。我不敢惊扰这桩阴谋,在欣赏够了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后,我吹起口哨,绕道而行。

这给了我一天的兴奋。此后,我热爱起这个园子——此前我并不欣赏她过度修饰和文明的外表,因为在那种整齐的美之下,仍活跃着一缕野性的能量,使之每个瞬间都充满未知、偶然和动荡,尽管微弱、隐蔽,甚至被忽略不计,但在我心里,它已扭转了这园子的气质。

很显然,上述快乐并非源于邂逅蜘蛛,而是一份叫“野”的元素给的。这份“野”代表着一种诞生了亿万年的原始力量和生物激情,它在文明之外,在“时代”“社会”“人间”概念与内容之外。我亢奋的秘密在于:我撞上了大自然的力。蜘蛛要俘获的不是我,但等来的却是我,在它眼里,我和它是平等的野物——荒野的成员,我为突如其来的“平等”所晕眩……我被蜘蛛的逻辑粘住了,我被它邀请和一视同仁了,它奖励了我一个古老身份,一个和文明无关的洪荒身份……这是值得大声欢呼的。

当然,这有非分之想的成分。在北京这座大城市的腹部,向一座人工园子索取更多野趣,无论如何显得矫情。

这个细节还激起了我对“野性”的遐想。

何谓野性呢?为何人们一边毫不犹豫清剿着身边最后一抹野趣、一边又憧憬着“可可西里”“罗布泊”式的荒凉?

美国环境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说:“每一条河流,每一只海鸥,都是一次性的事件,其发生由多种力、规律与偶然因素确定……例如,一只小郊狼蓄势要扑向一只松鼠时,一块岩石因冰冻膨胀而松动,并滚下山坡,这分散了狼的注意力,也使猎物警觉,于是松鼠跑掉了……这些原本无关的元素撞到一起,便显示出一种野性。”我觉得,这是对野性最好的阐述。野性之美,即大自然的动态、偶发和未知之美,它运用的是自己的逻辑,显示的是蓬勃的本能,是不受控制和未驯化的原始力量,它超越人的意志和想象、位于人类经验和见识之外。

在北京,有一些著名的植物景点,像香山的红叶、玉渊潭的樱花、北海的莲池、钓鱼台的银杏……每年的某个时节,报纸电视都要扮演花媒的角色,除渲染对方的妖娆,并叮嘱寻芳的路线、日程、方案等细节。比如春天,玉渊潭网站的访问量就会激增,关于早、中、晚樱的花讯,像天气预报一样准。美则美矣,但这种蜂拥而至的哄抢式消费,尤其被人工“双规”——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地计划性绽放,再加上门票交易环节,使得这一切酷似一场演出……除了印证已知,除了视觉对色彩的消费,它不再给你额外惊喜。所以,这些风物我涉猎一次后,便没了再访的冲动和理由。

日子长了,诸景在北京人心目中,便沉淀为一种季节印象,甚至代指起了时间来,如很多文章开头会写:“当香山枫叶红了的时候……”“玉渊潭的樱花又开了……”这样的花开花落,呼应的是旧闻和经验,精神上往往无动于衷。

种植型风景,本质上和庄稼、高楼大厦一样,属人类的方案产品和预定之物,乃劳动成果之一。它企图明晰、排斥意外、追求秩序和严谨,如玉渊潭樱树,每一株都被编了号,依品种、花期、色系、比例,分配以特定区域、岗位和功能,总之,这是一套被充分预谋和策划的美学体系,像鸟巢升起的奥运焰火,其语言早就被一笔一画灌注在了火药配方里。一个人注视绚丽焰火和瞥见天际流星,感受截然不同,前者是工程之美,后者属野性之灿,前者你可以夸奖张艺谋,而后者导演是大自然界,你无从感激,只会对天地油生敬意。

荒野的最大特征,即独立于人的意志之外,它和文明无关。

我们眼中的“世界”是个什么样子呢?

对一普通人来说,环绕身边的,几乎全是人类自己的成就:城乡、街巷、交通、社区、学校、医院、规则、法令……其实,世上还有一种成就,即“大自然成就”:山岳、湖泽、沙漠、冰川、生物、森林、矿藏、气候,甚至人本身亦是大自然成就之一。遗憾的是,21世纪的人类,正越来越深陷这样的处境:我们只生活在自己的成就里!

这一点,留意下身边即证实,除了农田和牧场,几乎所有地表都像书封一样被覆了膜,或水泥或沥青或瓷砖,在北京城,你几乎凑不齐一盆养花的泥土。这些年,蝉鸣稀疏,即因为大地被封死了,蝉蛹无穴可居,无地气可养。原生态的自然初象,在人类的主流栖息区,已难觅其踪。我们似乎总难遏制这样的欲望:在所有的自然成就之上覆盖以人类自己的成就!此游戏就像小孩子朝树上刻名字。比如乐山大佛、龙门石窟、泰山崖刻,比如高山索道、观光缆车,也许人类清楚,唯自然才永恒,所以凿山劈崖、以石塑身,借大自然成就——彰显自己的事迹。再比如发生在长江三峡、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南北极乃至月球上的事……无非旨在“鬼斧神工”上加一把人类自己的斧子。

我们似乎坚定地以为,所有的自然成就皆为人类成就的基础和原料,皆为人类生产力的试验场。如今,绝大多数动物,已进入人类——这种特殊动物的笼子或牧栏,唯极少幸运者,仍栖息在纯粹的大自然成就里——而寄存这项成就的荒野,正愈加萎缩,逃往极度虚弱的边缘。“可可西里”即一个招魂的象征,它意味着远方、神话、美丽和寂静,也意味着孤独、凋零、诀别与尾声。

我想,人类也许还有一种成就的可能,亦堪称最高成就:保卫大自然成就的成就。

只是,留给人类建功的机会和时日,恐怕不多了。

“飓风、雷暴和大雨已不再是上帝的行动,而是我们的行动。”(比尔·麦克基本《自然的终结》)

有则电视广告,主角是一只快被淹死的北极熊。善游的北极熊会溺水?是,因为无冰层可攀了,再过20年,北冰洋将成为北水洋,只剩下水,无情之水。科学家预测,按现今温室速度,乞力马扎罗的雪将在十几年后消逝,对这座伟大的赤道山来说,那抹白色披肩不仅是“在野”之美,也是神性象征。2009年10月17日,印度洋岛国马尔代夫上演了一场被称为“政治行为艺术”的悲情剧:总统纳希德和14名内阁部长佩戴呼吸器,在6米深的海底举行了一次内阁会议。研究报告称,若全球变暖趋势不减缓,本世纪内,这个由1192座小岛组成的国家将被海水淹没。此举一个多月后,喜马拉雅山也上演了类似的一幕:出于对冰川融速的忧愤,尼泊尔总理与20多名内阁部长,戴着氧气罩,空降在海拔5242米的珠穆朗玛峰地区,不远处,正是各国登山者冲击峰顶的大本营。而几天后,在丹麦哥本哈根,在这届被称作“拯救人类最后机会”的全球气候大会上,一位斐济女代表在演讲中失声痛哭,因为她的家乡——那个以碧海蓝天和棕榈树著称的岛国,已四面楚歌、岌岌可危……

这些都是人类成就杀死自然成就的显赫事例,而隐蔽的个案,即每天发生在眼皮底下的常态细节:减损的湖泊、荡平的丛林、削矮的山头、人工降雨和摧雪、被篡改结构和成分的土壤、时刻消逝的物种——就在人们热望大熊猫、藏羚羊、白鳍豚这些明星动物时,大量鲜为人知的生命体,正黯淡陨落。

其实,在情感和审美上,现代人并非歧视自然成就,恰恰相反,人们酷爱大自然,我们把离开自己的成就去拜谒大自然的成就,叫作“旅游”。对于荒野,大家更是心仪,那么多人被野外观鸟、西域探险、尼斯湖怪兽、普罗旺斯传说、汽车拉力赛搞得神魂颠倒,甚至绞尽脑汁复制与虚拟,比如越野车“有熊出没”的图标,比如高尔夫和沙滩体育,其最大诱惑即在于提供幻象,让人误以为自己在野地里玩耍——即便伪造的“野”,也令人亢奋。

只是人类的另一种能量——物质和经济欲望、征服和掘取欲望、创造和成就历史的欲望、无限消费和穷尽一切的欲望,太强烈太旺盛了。这导致人们一边争宠最后的荒野,一边做着拓荒的技术准备;一面上演着赞美与愧疚,一面欲罢不能地磨刀霍霍。这种身心矛盾和精神分裂,情形上就像戒毒。

从“香格里拉”情结到“可可西里”现实,精神上的缥缈务虚与操作上的极度实用,自然之子的谦卑与万物君主的自诩……人类左右开弓,若无其事掴自己耳光。

在人类的世俗辞典中,“野地”一直被视为生产力的死角和“文明”的敌对势力。的确,肉眼望去,野地杂乱无章,不承载任何生计资源和经济利益,故人们一有机会即铲除它,像一个农民,瞅见庄稼地有杂草即不舒服,即欲拔之,这堪称“文明的洁癖”。该洁癖的后果,即我们的生活视线内,尽可有精致的绿地、苗圃、植物园,却不容忍一块天然野地。

“人们常常将土地和野地混为一谈。土地是玉米、冲蚀沟和抵押生长的地方,而野地是自然的性格,是自然的泥土、生命和天气的集体和声。野地不识抵押,不识各种机构……贫瘠的土地可能是富足的野地,只有经济学家才会将物质的丰饶等同于富足。”(阿尔多·李奥帕德《沙郡年记》)

是啊,该换一种更辽阔更积极的眼光看野地了。

我以为,野地有两种:“乡野”和“荒野”。

那种小额的、与文明为邻、可接纳人类考察和访问的野地,谓之“乡野”。乡野有个重要的美学功能,即它可成为城市文明的镜像——就像一个异性伙伴,作为距人类成就最近的自然成就,它能给人带来异体的温暖、野性的愉悦、艺术激励乃至哲学影响。

“这些山脉的能量不仅流注到我们的物质生命中,也流注到我们的精神生命里。这湖边的荒野上,既有我的孤独,也有我与自然的互补。个人在荒野中最负责任的做法,是对荒野怀有一种感激之心。”(霍尔姆斯·罗尔斯顿)

我想,这种“跟万物亲近的感觉”,即重新确认自己属于大自然——把自己送回去,把精神和骨肉送回大地子宫——唤醒生命的本来面目和自然身份——进而与世界团圆的感觉。相反,一味推崇人的社会属性和文明高位,犹如无本之木、无源之水,会导致生命与母体在灵魂上失散、人与万物在精神上脱钩。

那么,何谓“荒野”呢?

荒野是一种广袤的独立于文明之外、有洪荒和永恒品格的处女地。那是纯粹的自然成就,人类尚未染指,其基本形态和内在逻辑与亿万年前没甚区别。在人类语境里,它有一个略带贬义的称呼:“无人区”。文明诞生前,世界皆荒野,猿祖仅是寄生其中的普通一员,和草丛中的蚂蚱无异,直到人类身份确立,开始了拓荒运动,荒野才有了独立涵义,并作为“文明”的对峙价值和反向力量而存在。如果说荒野是人类的故乡,那文明则是荒野的天敌,正是文明所代表的人类利益,不断围剿和削减着荒野,将之推向遥远天际,推向落日的地平线。

荒野乃排斥“人间”的一个词。它有着洪荒的寂静与安详,代表着上帝原配的秩序,运行着史前的逻辑和原理。它拒绝道路,拒绝时间和语言,拒绝领土概念和归属之争,拒绝地图、民族和政治(若人类不打算剥削它,其政治归属就毫无意义。“版图”“领土”只对占领和统治等功利欲望才有价值,纯正的大自然则无视这些,就像一只海鸥和鲸鱼不会有国籍)……它拒绝一切文明的因子,只承接人类的想像、暗恋或敌视。连“可可西里”都算不上及格的荒野,因为在那儿,正频繁出没着它的破坏力量和保卫力量——严格地讲,保卫者也是其天敌。

荒野如此独立,执行着如此自我和内在的尺度,对人类又这般冷漠,那它还有积极的价值和意义吗?

当然有,它保留着地球亿万年的密码、基因和神奇,它是一切生命的图腾和母巢,它存在的合理性远大于我们和我们的想像。

试听一下罗尔斯顿的声音吧——

“这里有光与黑暗、生与死。这里有几乎永恒的时间,有存在了20亿年的一种遗传语言。这里有能量与生物进化……这里有肌肉和脂肪、神经和汗水、规律与形式、结构与过程、美丽与聪明、和谐与庄严……荒野是生命最原初的基础,是生命最原初的动力。”

这是个浪漫的回答。也只有这种浪漫,才配得上回答,才敢于和能够回答。这是实用主义和技术主义难以理解的。罗尔斯顿使用的是一种突破人类边界的“大地伦理”——它不再以人类利益和价值观为尺度,不再考虑人类得失,不再引入争议和谈判,甚至不再运用证据和知识,或者说,它认为荒野乃上帝之物,有着天经地义的神性价值和自在意义。

爱德华·阿贝说:“你可以认为地球是为你和你的快乐准备的,但若连沙漠也是你的,它为何只备很少的一点水?”人们常悲愤地究问为何一些王朝和古堡在沙漠里悄然蒸发了?其实真相并不神秘,只需请教一下那些土著——比如胡杨树和骆驼刺即可。像人这样大消耗量的种群,之于资源匮乏的沙漠,本身即负重超载,沙漠并不支持其大额存在。任何部族的消亡都死于自身的迷途和误入,无论它怎样一度兴旺,也只是错觉,它已透支了未来。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资源并非供人消费的,也无须人类命名和确认。像日月星辰一样,它们有自在的意义、目标和使命。人最恰当的态度,就是以远眺的方式保持敬畏和憧憬,而人唯一获得的,就是一片原始圣地在内心激起的美好情愫和宗教暖意。

按有限消费与合理需求的原则,人类的“拓荒时代”早该结束了,早该进入“护荒时代”和“崇荒时代”——即以捍卫自然成就为自身成就的时代。

我们晚了吗?

是的,有点。

因为我们不仅超额完成了“拓荒”,还干起了“灭荒”的勾当。

看看这个时代吧,我们已不仅将荒野放逐天涯即收手,而是赶尽杀绝,欲将整个地球包括大气层都变成沸腾的“人间”。也许我们并不想如此,但事实上正不折不扣这么干。有探险者在沙漠中遇难了,我们在其倒下的地方竖一块碑,刻几行字,既表彰人类的勇敢,也算替同胞复仇——在我看来,这碑和一只乱扔的饮料瓶没区别,它们都侮辱并杀死了荒野的纯度。

眼皮底下,我们如火如荼的文明和蓝图,几乎消灭了所有的乡野。

而在远方,我们的征服欲、好奇心、成就感,正让荒野奄奄一息。

惠特曼说,“每当我遇到极为悲痛和苦恼的事,总是等到夜晚,走到户外星空下,以求得无声的满足。”

而星空,正是天上的荒野。

很多时候,“野地”能提供生命的另种向度、一种超越时空和经验的能量,那是一个清静而安详的空间,和亿万年前没大区别,越往深处体味它,它对你的滋养和浸润越浓,那种古老和原始给你的震惊越大……当重返“人间”时,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往往焕然一新。

1792年7月2日,黑格尔在给女友的信中说:“我时常逃向大自然的怀抱,以便在这儿能使我跟别人——分离开来,从而在大自然庇护下,不受他们的影响,破除同他们的联系。”

黑格尔投奔的,无疑是“乡野”。

想想那样一幅画吧:在虫鸣草寂、树叶飒飒的空旷中,生命的原初感、清晨感、婴儿感——骤然睁眼,尘嚣被远远抛开,个体的宁静、精神的自由、灵魂的纯真与谦卑——重新回归人体。无论沐浴感官,还是唤醒脑力,野地都是高能量的磁场。

想一想这些,或许,我们会对世界更加热爱,对生活更加眷恋,会打消各种愤懑、狂妄、诅咒、绝望或自杀的念头罢。

想一想这些,我们会对宇宙有更神性的理解,内心会进驻更多的光,会更好地理解时空、社会、文明、信仰、矛盾,从而更好地设计和安置个体的人生,伟大而渺小、珍贵而卑微的一生。

缪尔说:“走向外界,我发现,其实是走向内心。”

[责任编辑:语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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