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黑暗之海:玛扎拉山生死劫
2015-10-5 20:03 参与:3612 评论:0 来源:行者物语 小 中 大 繁体
露宿营地 海拔4500米
那是发生在2015年国庆期间的历险事件,之后的一年里我都在拉萨工作,常常有意无意地观察天气,从春到冬,一般晴天状态下,天黑的时间是介于八点半到九点,有时候九点半。这是个重要时刻,虽然只有半个小时的差别,但在一些典型环境足以置人于死地。又直到前些天偶然发现,城中之夜因楼房、路灯、车灯等综合造成的光污染,相对荒野之夜,是温柔且暗藏凶险的,从那里走出的孩子一定要怀有充足的戒备心,当黑暗袭来之时,自信会是第一个战败的傀儡……
——2016.9.19 拉萨
□文/北风
回到拉萨的公寓,恍若隔世,能再次见到熟悉的事物亦是憧憬。拉萨海拔三千六百米,相对四千米以上的生活村落,它的宜居性显而易见,风没有那么烈,空气没那么干,最主要的是温度高了。通常在海拔超越四千米的地方,无论有没有太阳,都挺寒冷,假如遇上刮风的日子,便是刺骨的冷彻。
额头跌伤引起的肿痛还没有消退,这是两天前的事,发生在西藏山南地区的玛扎拉山,一场有关生死的劫难。
那天的行程是160公里,翻过海拔4890米的鲁古拉山,一个人在荒无人烟的碎石路骑行了四十公里,爬上第二座海拔四千八百多米的无名山,下山时已近傍晚六点,适逢一个村庄,碰见一个约五六十岁的老人,她用生硬的普通话说:“还要往前走?”,我说还要走,要到错那县。擦肩而过时我瞥见她不解的眼神,那里像有冷漠、劝告、诅咒……事后每次想起,都仿佛一条毒蛇,怀着无助的领地意识警告我这个毫无规矩的外来者!出村子就开始上坡,渐行五六公里,路上的石块开始增大,车子骑起来颠簸不稳。这连续的上坡也让我意识到,前面肯定还有一座山——而遇见那个老人时,我没有想到,或者说没有计划到还有一座山要翻越,而且这座山的难度更大。
平复心情,用一种平常心对待前面的路,这是长久骑行所养成的经验。平缓的心情更出成绩,道理简单,急火攻心,尤其在一些特别的时候,心情焦急可能会给身体带来多余的负担和伤害。我重新估算距离,到垭口的路程以及天黑的时间——我认定九点钟天黑,临暮色大概可以拖到九点半——这样我就有足够的时间骑上山顶,并趁着最终的暮色完成下山。
山路之字回旋,白天偶尔会有附近村庄的村民驱车往来,山路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块散落着,自行车骑起来要格外留意。路往东行,太阳在背后投来长长的影子,红彤彤的太阳正往远方群山的另一边坠去,天空凝聚着一大片黑色的乌云,长长的,像是一道幕布横拉在西方天际。“太阳要下山了”,我催促自己的行速。越往前行,道路上的石块越大,八点钟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四野阴沉,马不停蹄,八点半,天完全黑了下来,天空依现星辰,逆风没有消失——我认为太阳落山会驱散暖寒对流,想必风也会减弱,但此时的风更大,气温开始下降。
高原的气候有一个内地人不太了解的特性,如果你站在阳光下会感到很暖和,而适巧一片云飘过,当它遮蔽阳光的时候,又顿觉冷意。这种角度把它放到白天和黑夜是一样的道理,太阳一旦落山,气温便急速下降,自然的强大统治力在这近五千米的山上更为不可一世。
放眼望去,远处的群山和周围的山谷泛着黝黑,天空星辰依稀照亮道路,碎石路上的尘土在星光下泛着微微的白色,借着路自身的微光前行。最后的几公里盘山路格外陡峭,因眼睛无法判断与地面的距离,自行车几次撞上大石块狂烈颠簸,无法骑行,决定推车。这时候已经完全无法辨别几米外的东西,想用手机照明,最终决定还是依靠星光吧,手机的电并不太多,要留给下山,下山的路可能更需要它。陡峭的路之字形在山上盘绕,我推着车子靠近内侧以免跌下山谷,可能是我的惊动,某个不可见的飞鸟扑扑飞向空中——一个人在黑夜大山中,在一个高海拔临近山顶的地方竟如此脆弱,这只鸟拍打翅膀的声音非常惊悚,这地方夜里不会有狼之类的野兽吧?不该会有,这地方这么冷,如果我是狼就一定不会待在这么高的地方,一是要抵抗夜里的严寒,正因为这点,估计猎物也不多。这么判断,也便打消了有狼的想法。我想我给那只鸟造成了打扰,它一定没有想到这么晚的时候还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它的巢穴旁吧。
空气寒了起来,风在山谷挥出哨子一般的声音,不敢停歇,越耽搁夜就会越深,在这高山之上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寒冷、漆黑驱使着我用平时无法触及的力气推车,甚至没有觉得太累,而不断加重的喘气声在提醒我,海拔在攀升,但为什么没有感到那种攀登高海拔的撕心裂肺呢?这是今天攀爬的第三座山——我想是因为这险恶的困境——因为我已经提醒了自己,要认识到当前事态的严重。之字形山路越来越陡,海拔越来越高,不得已行数十米得稍作停歇,头巾被剧烈的喘气打湿,无法呼吸,我拉下头巾露出鼻子,用鼻子吸气,嘴巴呼气,避免冷空气对胃造成伤害。但这一丁点的裸露给狂烈的风带来了突破口,冲锋衣的帽子被我严实地绑在头上,耳旁传来哗哗的声响,那是帽子一角在风中的舞动。九点半了,还没有到垭口,平时几公里的路程顷刻间变成巨大挑战,寒冷造成的疲乏让人在某一刻出神,山路已完全凌空而起,超越周围山峰,依稀感觉只身于此黑夜的恐怖。道路尚能分辨灰白,“我要走路中间”,提醒自己,走路中间,道路不断环绕,已经无法分辨哪一侧才是内侧,哪一侧临近山谷。当我这样决定的时候发现,我正走在道路中间,这可能是一种本能的选择。
十点半了,还没有到达垭口,不要着急,慢慢走就一定能到,到垭口了就是下坡了。这么想,略微放慢步子,随后又一种剧烈的念头催促,赶快,赶快,事不宜迟,这里凶险。
终于到达了山顶,我拿出手机,百分之三十二的电,打开电筒,眼前几米路被照亮,一种充实的感觉,这是实实在在的路面。此时山顶大雾,距地面一米五左右的高度,抑或整个山顶已被云笼罩。我把手机插入左袖口,骑上车子朝下冲去。奇怪,为何不是下坡呢?
不是下坡!糟糕。完全出乎意料,而此时已十一点了,顾不得其他,拼命蹬车,累在这一刻已经没有了它的概念,只是在无法坚持的时候停下剧烈喘气而已。平路、缓上坡,怎么会是这样?大雾笼罩,头巾完全被水浸透,漆黑的群山之顶手机发出星星的微光,面前的这两三米路,是我唯一能见到的东西。尽可能行走在路中间,无法得知道路两旁隐藏了怎样的险状,一直平路起伏,唯不见下坡,而此地距我要到的目的地还有近二十公里。这怎么行?如果一直是平路,时间拖延,体力消耗,无法想象后果。不可能!怎么会不是下坡?我停下车子,拿出手机查地图,刚解开手机屏幕,手机屏幕变得漆黑——关机了。完全陷入黑暗,唯一有的,是狂风,黑暗与狂风在近五千米峰顶的群山间肆掠。没电了——明明还有百分之三十的电量,难道是“虚电”?你大爷,苹果手机也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吗。背包里有充电宝,下车子卸下背包——暗夜里无法找到背包后面的小袋子的拉链,手也冻僵了,拉链呢?黑夜,我什么也看不到,手剧烈抖动什么也捏不到!我说,老天爷,你真要取我的命吗?!①
一番摸索,我拉开了背包,取出了充电宝,成功插上了线,完成了开机。充电宝也只有百分之四十的电,我把它揣在冲锋衣口袋里,左手持着手机继续前行。道路旁边偶尔有巨石泛光,如果那是一块塑料单,这样就可以披在身上取暖。我想,如果我无法走出去,我应该把自己埋起来,这样可以取暖。可是埋多深呢?深了无法呼吸,浅了,不还是一样冷?
记得地图上离玛扎拉山不远处是隆仲山,大概这两座山的山峰是紧密相连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何路到山顶却不是下坡的原因。因为没有地图的导航(在上山的时候此处已经完全没信号了,这也彻底打断了任何求救的可能),只能凭着感觉走,借着电筒分辨道路,在这么高的地方,道路应该不会有分支,即便有,也是较小的路,还是可以分辨主干道的。我这么认为,也这么走着,遇见一个开采石、土的甬道见旁竖着一块牌子‘内有车辆出入’,我大声呼‘有人吗?’呼喊两三次后又行路了,那里黑洞洞的,不可能有人。
车子开始自行滑动,终于到了下坡②。因速度提高,风迎面袭来,寒冷让人无法忍受。是否应该找个洞钻进去避避寒?一件保暖内衣外加一件冲锋衣带来的是剧烈的发抖,现在是下坡路了,我很清楚,但又无法前行。车速与风双重力量带来异度寒冷,路上不时走神,我想,可能是夜深了,到了睡觉的时间了吧。不敢去尿尿,怕失温。
行不一会儿得急忙停车,双手紧抱在怀里给心肺取暖,然后再骑上车子。最后我左手捏着手机并撑着车子,右手紧抱在怀里,使冲锋衣紧贴身子。左手负责照明、方向和刹车。
要往前走,就这样,慢点也成,到达山下就与S202汇合了,预计到那有十几公里。原本计划九点半趁着暮色完成下山,天完全黑下来前到达S202,这样就有可能拦到过往的车辆。可是现在呢?还有车吗?不知道,我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要下山,要到低点的地方去,那里会暖和一些。
道路右边的山中有一个建筑物似的东西在暗灰的天空印出影子,那是什么?是村庄吗?我要去敲门。但此刻它还不在这,继续前行,转弯,后来它又不见了。我一直留意着,它去哪了,这不是幻觉吧。随后确定,这不是我的幻觉,因为我听到了狗叫声。
风里传来狗叫声,在我右后方,一股亲切的暖意——有狗就一定有人,但很遥远。如果没有人也得有建筑,有建筑我就翻墙过去找暖和的地方。停下自行车,调转方向朝回骑去,奇怪,朝回骑也是下坡,总之觉得很轻松。大约几百米处,路旁是一大片碎石坪,我把自行车推出路面,放在碎石坪上,朝那狗叫的方向跑去。手机微弱的光,眼见着光,也就无法分辨前面的黑暗。往前走了大概一两百米,狗叫声停了,他们在哪呢?我冲着远处叫道“汪汪”,借此引起那狗的注意。黑暗里传来“汪汪”,它回应了,欣喜若狂。我奔向那边,突然意识到,那狗的声音其实还很远,另外我也无法分辨前面的路,很可能中间隐藏着深谷,如果是那样,我就得返回头,可返回头也不一定找到正确道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一个正确的目标。如果迷路了呢?找不到自行车怎么下山?靠着眼前三米的光?没电了呢?马上回头!这片碎石坪已经显得格外宽阔,自行车在哪?我举起手机晃动,最终借着自行车的反光找到了它。骑上车子,朝山下冲。
从没想过下坡也会有此阻碍,一两公里的路程走起来仿佛没有尽头,走一会儿,停一会儿。查地图,避免走错路,任何错路都将万劫不复。我想起落在家里的抓绒衣,如果有它,我就能对抗严寒,有足够的时间与黑夜周旋。充电宝电量不多了,我知道,与公路汇合后怎么办?地图上显示有一个村子,可那里有人吗?我要去敲门,一定要留意这个地方,这是最后的机会!手机与充电宝的电线缠在车把上了,腾出左手想把线扯回来,没想到一松左刹,车子立刻疾驰,右手慌忙刹车——这是右刹,不能刹车——这也是为何一直用左手撑车子的原因——但如果不刹车,车子速度就会更快,路上的石头造成车子颠簸,一只手根本无法掌控,造成的后果就会更严重。车前轮摆动,整个车身的惯性汇集在那,身体丧失掌控,栽在前方的灰土雪地里。浑身麻醉,睁开眼,手机上都是土,灯还亮着,挣扎着撑起身子,用手摸了脸,没有见血。
行不久,见远处一个探照灯射来,忙举着手机回应,高呼‘有人吗?’。那里没有回应。是军事设施?还是什么导航装置?继续前行,与公路汇合的地方不远了。
路旁再次出现探照灯,我挥动手机回应,那探照灯变成了闪烁的形态——这是人。车子转过一个弯与公路汇合了,旁边有个路口,我扔下车子朝那人跑去。
草地上有几顶帐篷,藏民在此放牧,五六个人向我聚过来。你怎么了?他们说。我说摔跤了,想在你们这里借宿。他们不让住,我说牛住的地方也成,而后他们商量了一下,其中一个人愿意我留在他的帐篷里,大概见我脸上的伤口不像是装出来的坏人。我浑身无法控制地发抖,跟着他们进了帐篷。此时已是深夜,他们在炉子里重新点燃了火,给我提来了开水,说你想吃东西吗?我说吃不下,我喝点开水。他们都走进这顶帐篷,让我今晚睡这,那炉子边,在地上铺了几块草皮,找了被子。
你冷吧?把被子盖上吧,就这样就暖和了。
你今晚好好睡吧,这是他的帐篷,他是好人。
这里仍是一片荒芜,根本没有地图上的那个地方,遇到这顶帐篷是一个万幸。外面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还有些从帐顶的缝隙钻进来,落到脸上。第二天,金色阳光沐浴山谷,积雪覆盖四野,牦牛们七零八落地窝在帐篷周围的雪地上,一个牧民已经起来了,正吆喝着给牲口某种信号。
他们都还没有起床,我轻轻叫醒帐篷的主人,与他告辞。自行车被一夜的雪覆盖,瓶子里的水结了冰。公路就在下面,起伏着延向远方。
2015-10-05 拉萨
① 后来在登泰山时又遇到一次类似的情况,据说苹果手机低于0度就会自动关机。
② 后来根据地图上的测算,在马扎拉山到隆中山之间大概行走了六公里左右。
作者文集:北风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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