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据新华社称，今年9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访美期间，与美国总统奥巴马达成协议，承诺各国颁布禁令，将全面禁止象牙进出口贸易。越来越多的国家加入禁售象牙的行列，但国际上仍有质疑禁令的声音，象牙贸易支持者认为受控的象牙贸易可以规范象牙市场，禁令会使黑市和偷猎行为愈演愈烈。真是这样吗？关于这个争论，伊丽莎白·班奈特发表在科学期刊《保护生物学》的文章详细描述了这个问题。

　　这是野生动物保护界最富争议的话题之一：象牙贸易应该合法化吗？

　　从1989年起，这场争论就一直沉浮至今。当时，非洲正陷入偷猎狂潮之中，令数十万头大象惨遭屠戮——为此《濒危野生动植物种国际贸易公约》（CITES）对象牙国际贸易投下了“禁止”票。

　　一些动保人士认为，允许受控、有限的合法象牙贸易以满足需求——特别是中国的需求——是必要的。

　　但其他人则争辩说，必须保留1989年的禁令才能保护大象，特别是眼下，大象偷猎再次上升到了灾难性级别。2014年8月19日发表于《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的一项研究显示，从2010年到2012年，已有十万头大象惨遭屠杀。他们认为，象牙贸易的合法化，只会促使象牙需求进一步增长。

　　从业多年的动保人士，野生动物保护协会（WCS）的物种保护副主席伊丽莎白·班奈特（Elizabeth Bennett）认为：很明显，受控的象牙贸易是不可能存在的。

　　2010年，在肯尼亚东察沃国家公园，一位野生动物管理员与象牙。2008年的一次性销售库存象牙后，死于偷猎者的大象数量巨幅增长。图片来源：nationalgeographic.com

　　这就是她2014年的一篇文章中得出的结论，文章发表在科学杂志《保护生物学》（Conservation Biology）上。（编者按：今年11月11月，国际保护生物学会中国委员会秘书长张立在顶尖学术期刊《自然》杂志发表了一篇评论文章：《根除象牙贸易，中国必须行动》，同样表明只要贸易仍然存在，偷猎就不会停止。）在一次采访中，班奈特表示，她对合法象牙市场的前景进行了审查，得出的结论是“无法实现”，因为在一些国家的政府官员中，腐败太过盛行。

　　班奈特写道，腐败在“掌管野生动物相关执法的政府官员中尤为盛行。”这些腐败行为包括“官员索要贿赂……以及收受贿赂后对非法行为视而不见”，或是“通过在贸易环节中替换或更改《公约》规定的许可证，或其他证明文件，伪造文书以使不合法的交易看起来合法”。

　　在一次采访中，班奈特表示她写这篇文章有两个原因：“偷猎大象的行为出现了巨幅增长，并且数据也显示了偷猎产生的巨大影响。此外，仍有国家还在提倡实行象牙交易的机制。”

　　她说，这些国家包括将于2016年举办下届CITES会议的南非，以及中国。班奈特的研究指出，全球非法象牙贸易自2007年以来已经翻了一倍。

　　为何贪污贿赂如此猖獗？班奈特表示：“腐败出现有两个原因：官员的低薪，和掌握大量资金的犯罪网络。这真是个糟糕的组合。”

　　首要的问题是,“一旦非法象牙进入了合法贸易范围，执法人员就很难或根本不可能分清哪些象牙是合法的，哪些象牙又是不合法的”。

　　要清理遍布全球各国的象牙贸易网络中存在的腐败问题，可能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但从目前的偷猎情况看来，非洲象已经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我们尚不清楚非洲还剩多少头大象。2007年的一份报告给出了一个大概的范围：可能在472000头到690000头之间，但实际数字可能会低至250000头。

　　并非完全的全球贸易禁令

　　另外几次讨论热潮，则是被受CITES准许的所谓“一次性象牙销售”所引爆的。拍卖发生在1999年和2008年，所出售的库存象牙供指定的贸易伙伴竞拍。

　　在第一次拍卖中，来自博茨瓦纳、纳米比亚、津巴布韦的象牙由日本拍得。根据CITES的统计，这次拍卖售出了5446根象牙，赚取了500万美元，这笔资金被用于“大象保护活动。”

　　11月23日，从厦门海关获悉，该关在一批申报进口的檀香木中，查获涉嫌走私夹藏的象牙57根，重118.8公斤。此案为今年以来全国海关查获的最大一起象牙走私案。图片来源：earthtouchnews.com

　　第二次拍卖中，来自上述国家和南非的象牙被售卖给了经过认证的中国和日本商人。根据CITES的新闻稿，“102吨库存象牙的销售，为保护当地社区和非洲象筹集了超过1500万美元。”

　　一些环保人士认为，这两次拍卖的后果是灾难性的：刺激了现今的偷猎狂潮，使象牙市场保持活跃；混淆了消费者对到底哪些象牙属于合法，哪些象牙属于非法的认识，还为非法象牙进入市场提供了洗白的途径。对另一些人来说，库存象牙拍卖与这些后果的相关性还有待证实。

　　在美国的讨论

　　班奈特的文章恰好赶上了美国国内对象牙贸易的讨论。2014年2月，奥巴马政府公布了《打击贩卖野生动物国家战略》，这项战略是为了解决“全球范围内的野生动物走私危机”而制定的。

　　此外，白宫还宣布了针对象牙的商业贸易禁令——禁止“进口、出口和在国内销售象牙，极少数例外情况除外。”美国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FWS）正在努力执行禁令。

　　一些人并不欢迎此项禁令，其中包括全美步枪协会（NRA)，美国最大的枪支游说团体。全美步枪协会宣称，象牙禁令是一项“过度扩张政府权力”、有问题的决定，因为禁令规定“所有枪械、枪械附件，或是刀具，只要含有象牙，无论体积大小，在美国一律禁止售卖，除非有超过100年的历史”。

　　战利品猎人们仍被允许在非洲猎杀大象，但禁令限制了能被带进美国的战利品数量。这些限制也是全美步枪协会对禁令提出抗议的原因。

　　2014年7月，田纳西州的共和党参议员拉马尔·亚历山大（Lamar Alexander）在参议院提交了一项名为《2014年合法象牙保护法》的法案。蒙大拿州的共和党众议员史蒂夫·丹尼斯（Steve Daines）在众议院提交了一样的法案。这些法案获得了NRA的支持，因为它们“保护了枪支持有者和运动员，免受联邦关于销售和交易含有合法进口象牙的物品的禁令管理”。（两项法案都已递交到立法委员会）

　　与此同时，纽约州和新泽西州则在2014年底通过了州内禁止售卖和进口象牙的禁令。

　　世界自然基金会（WWF）的野生动物贸易政策分析师科尔曼·欧·克里尔丹（Colman O Criodain）说，他所在的组织基本同意班奈特关于任何象牙合法贸易都应该停止的观点。

　　欧·克里尔丹承认，2008年的一次性销售“没有实现基金会预期的效果，所以我们将不会无条件支持未来的象牙贸易体制。”美国鱼类及野生动物管理局在其网站上指出：“鉴于目前偷猎的危机和非法贸易的规模，美国不太可能会支持一次性销售。”

　　欧·克里尔丹说，2008年拍卖的问题在于，中国政府控制了象牙购买，并以溢价将这些象牙投入市场。这促使了象牙者从非法渠道寻求原材料。

　　此外，持有销售象牙许可证的零售商店的数量在增加，但监管执法措施却没有相应增加。这导致了权利滥用：非法店铺无证经营象牙，合法店铺将合法象牙与非法象牙混合出售。

　　欧·克里尔丹说，理论上，合法的国际象牙贸易是能够存在的，“但实际上实行起来十分困难，我们可以从一次性销售的经验证明这很难管理。”他相信，如果南非等国家选择在下一届 CITES会议上采取任何措施来推动贸易的进行，将不会有“丝毫希望”获得通过。

　　此外，“就算未来还会有拍卖”，欧·克里尔丹说，“为了消除拍卖可能会助长非法象牙洗白的合理怀疑，我们也必须对采购国施加更多条件。一些国家可能会认为我们过于死板。所以，我对再次进行一次性销售的可行性表示怀疑。”

　　但是，他补充道：“这个问题并非仅仅是合法对非法那么简单。大多数正在运输中的象牙都是非法的。目前，一些机构想要限制合法象牙贸易（包括古董象牙贸易）的原因是，他们认为它带来了洗白新象牙的风险。他们相信如果西方国家，比如美国，放弃了象牙贸易，将会迫使泰国和中国等国家照办。”（泰国现在承受着来自CITES的抨击，泰国既是象牙贸易的中转国，其国内象牙市场也不受监管。）

　　贸易监测者

　　总部位于伦敦的环境调查组织（EIA），是最激进的非法象牙贸易监测组织之一。

　　“在过去的25年里，环境调查组织对非法象牙贸易进行调查的数量超过了世界上任何一个团体。”该机构的共同创始人艾伦·桑顿（Allan Thornton）说。

　　在2010年，坦桑尼亚和赞比亚向 CITES 提交了销售库存象牙的提案，请求将这两个国家的大象的保护级别从《公约》附录I（最高级别）下调到附录II（较低级别）。而环境调查组织的卧底调查结果——撰写成了报告《开猎季节：坦桑尼亚和赞比亚迅速发展的非法象牙贸易》——为证明赞比亚与中国间存在非法象牙贸易提供了强有力证据，并为否决赞比亚的提案发挥了重要作用。

　　大型，复杂的象牙雕刻在中国能卖到成千上万美元。近年来，对象牙雕刻的需求还在增加。图片来源：nationalgeographic.com

　　EIA 游说反对1999年和2008年的一次性销售。桑顿说,“所有证据显示，象牙贸易与大象保护是矛盾的。”

　　他相信，贸易禁令能逆转偷猎趋势：“在1989年禁令的前夕，支持贸易的团体表示禁令不会起效，但禁令通过后，没过几个月，全球象牙贸易就崩溃了。偷猎行为在一夜之间就下降了。”

　　桑顿补充道：“我干环境保护这行已经38年了，在我的工作生涯中，从未见过哪个环境问题会有如此突然的转变。”

　　他认为，1989年的CITES全球贸易禁令因为一次性销售而“分崩离析”，一次性销售“大大破坏了禁令的完整性、有效性和可执行性”。

　　他表示：“日本重新回到了象牙贸易市场。中国恐怕已经接替了美国和欧洲曾经拥有的市场。象牙贸易又回来了。合法贸易使产业化的非法贸易得以存在。所有的那些许可证和诡计都依然存在。而这是一切的关键：1988年发生的一切又重新在如今上演。（编者按：11月23日，厦门海关在一批申报进口的檀香木中，查获涉嫌走私夹藏的象牙57根，重118.8公斤。为今年以来全国海关查获的最大一起象牙走私案。）

　　腐败不是罪魁祸首

　　肯尼亚安博塞利大象基金会科学咨询委员会的主席菲利斯·李（Phyllis Lee）同意班奈特的观点：对象牙贸易来说，腐败是一个问题。

　　她认为：“班奈特的论点之所以合理，部分是基于我们已知的事实：为什么野生动物贸易往往会导致物种灭绝。腐败的问题在于，它让诸如偷猎、走私运输、跨境走私这些非法活动有了可乘之机，目前的象牙贸易基本都是非法贸易。”

　　但是，李补充道：“真正的问题是，面对他人榨取这些所谓资源，我们缺乏监管。腐败仅仅是缺乏监管的原因之一。”

　　她表示，以捕鲸为例，一些鲸鱼物种濒临灭绝的境地，是因为缺乏对狩猎配额的国际监管，以及糟糕的海事监控，而不一定是因为腐败。

　　2011年，将近5吨的走私象牙在肯尼亚被销毁。图片来源：nationalgeographic.com

　　除此之外，在动保界，对避免物种灭绝的最佳政策的共识甚至都不存在。“这是CITES的工作。”李说，暗示他们的失职。

　　当被问到为什么这么多年来，野生动物组织和贸易国家仍然没有就如何保护大象达成共识时，李坦率地回答道：“因为贪婪。只关注自身利益。缺乏在伦理层面对大象的理解和欣赏。”

　　一个支持贸易的“另类”

　　根据班奈特的说法，自然保护团体关于贸易的争论正变得“越来越一边倒地”反对贸易。但仍然有人表达了支持贸易的立场。

　　国际自然保护联盟非洲象专家小组的（AfESG）成员之一丹尼尔·斯泰尔斯（Daniel Stiles）生活在肯尼亚，他长期研究亚洲和非洲的象牙贸易市场。这一组织向CITES提供了科学信息。

　　斯泰尔斯表示，他的看法未必反映非洲象专家小组的观点，他还承认，因为支持象牙贸易的立场，他现在被认为是个“另类”。

　　斯泰尔斯认为，野生动物保护组织经常错误地提倡反对可控的原料象牙贸易，因为这些组织都是由“只研究大象，不了解贸易系统如何运作的动物学家或科学家”组成的。

　　他补充说：“他们不懂基本的经济供求原理。一种稀缺、高价的资源需求高涨时，你所能做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切断供应。这会使商品价值飙升。在象牙这个例子中，大象为此受到了灾难性的打击。”

　　斯泰尔斯接受的是人类学训练，他支持对象牙成品的国际禁令，但他也主张与中国进行有限制的合法原料象牙贸易。（他同时相信，一些国家的国内象牙市场应该彻底关闭，比如泰国）

　　他认为，中国的原料象牙市场与成品象牙市场是不同的：它们拥有不同的买家，不同的贸易链，以及不同的需求驱动因素。

　　对于成品象牙，斯泰尔斯认为：“买家就是消费者，他们处在贸易链的末端，出于美学、文化或社会声望的需求购买象牙，将象牙作为礼物赠送。”

　　他说，问题在于，中国的大多数成品象牙都“很有可能来自偷猎的大象，而且，东南亚几乎所有的成品象牙都是非法的。”

　　根据斯泰尔斯的观点，成功的合法贸易意味着消费者购买的成品象牙来源合法。

　　在斯泰尔斯看来，成功的合法原料象牙贸易是这样的：象牙来自受严密监管的非洲象牙库存。库存中的象牙来自自然死亡、或被当作“问题动物”射杀的大象（他反对扑杀野生大象以增加象牙库存）。象牙会直接送到中国买家的手中。

　　象牙不会以一次性销售的途径来到中国（据他表示，上一次拍卖“引起了真正的混乱”），而是“通过年度或半年一次的拍卖，我认为如果每年向中国供应50吨合法象牙，偷猎率将会骤降。”

　　他也相信，旺盛的象牙供应会消除象牙投机，他认为，正是这些象牙投机者促使了自2007年来不断增长的偷猎行为。

　　11月11日，江西省森林公安局历时一年多终于破获特大象牙非法制售案。缴获象牙制品600余公斤，案值约2200万元。图片来源：jxnews.com

　　“自从2008年，CITES关停了一切获取新的合法象牙的机会以来，象牙价格飙升得非常厉害，以至于投机者们开始囤积象牙，以期日后出售，赚取高额利润。他们是在假设，市场上将不再出现合法象牙，而象牙将会越来越稀缺（由于偷猎和销毁库存），这将会驱使象牙价格进一步上升。我相信投机者是自2007年8月以来偷猎不断增加的原因。”他在一封电子邮件中写道。

　　斯泰尔斯总结道：“我不同意关闭中国市场的唯一原因是：在中国，一个大规模的完善黑市还在运转。所以，如果实行禁令，它不会对黑市有任何影响，甚至可能会让它越做越大。”

　　布莱恩·克里斯蒂（Bryan Christy）是2012年10月发表于《国家地理》杂志的《象牙崇拜》一文的作者，他回应称：“这正是2008年允许向中国和日本出售象牙时所采用的论据。但2008年销售并没有促成一个井然有序的国际象牙市场，而是导致了史无前例的大象杀戮。”

　　在中国，一家政府批准的象牙经销商通过他的商店走私了超过7吨象牙，他在2014年被定罪。克里斯蒂引用了这个案例，来否定合法和非法象牙市场不会混合的观点。

　　 “象牙是一种可替代商品，”克里斯蒂说，“想象一下吧，你能说‘这堆可卡因是合法的——而那堆却不是’么？”

　　 “没人有理由需要象牙”

　　贝丝·奥尔古德（Beth Allgood）是不同意斯泰尔斯观点的众多环保人士中的一员。奥尔古德是国际动物福利基金会（IFAW）的美国地区活动主管。她的团体一直在游说关闭美国的国内象牙市场（一些非常特殊的豁免情况除外）。

　　“班奈特的文章明确指出，在一个腐败的世界里，偷猎无法停止，”奥尔古德说，“贩卖也不会停下，购买也不会停止。”在她看来，班尼特的文章为可行的合法象牙贸易彻底断了念想。

　　国际动物福利基金会是一个旨在促进物种与个体动物福利保护的组织。所以，奥尔古德的进一步论据中还包括道德论调，这也并不奇怪：“即使国际贸易是可持续的，这也不意味着它应该进行。象牙来自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你不可能在不伤害任何一头大象的情况下把象牙当作商品销售。你不能在工厂里制造象牙。这和制造别的小玩意儿完全不同。”

　　而且，“象牙仅被用于艺术或装饰用途。如今，所有使用象牙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不能用其他东西取代的。”奥尔古德表示。

　　“事实上，没有人有良好的理由需要象牙，”她断言，“除了大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