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游
文 / 蔡晓玲2020-2-8 14:59 参与:655 评论:0 小 中 大 繁体
偶尔逛书店瞥见分类在旅游一栏的书,娜娜错愕地以为自己走到了辅导类书架才对,举目所见皆是旅游达人传递旅游是心灵疗愈的讯息。这年头流行自助游,每次朋友高谈阔论说去了哪些国家花不了多少钱,去欧洲都不是住在旅馆而是上网找当地居民的客厅来住,“那种冒险啊,你真的应该试试看——”他们脸上瞬间透出僧人得道的光,想要普渡她这个年终假期都用来窝在家睡到自然醒的人。面对洋洋得意的他们,她谦恭地微笑不语。
没有人知道如今三十岁的她在二十年前已尝过这些,甚至更多。
那时娜娜正午睡,窗帘被人“斯”地撕开,别问她为何睡梦中仍听见这些,反正她就是如此记得。妈妈站在窗前逆光背向她,哦不,妈妈的角度是迎向光才对。她发现妈妈的脚边停着一只乖巧的行李,装不满于是软绵绵地像小狗一样可怜。里面装什么呢,或许只是护照、身分证、三两件T恤牛仔裤、一双走累了可让脚趾伸展的拖鞋。爱看书的妈妈应该还会带一本自己喜欢的小说吧。
她无数次揣想,妈妈或许原本只是想要暂时出走,去一次一个人的旅行而已,后来也跟大部分出走的人无异,走出去就再也不想回来了。她后来仔细翻过家庭相簿,失望地发现没有遗失任何一张照片。娜娜跟照片中笑靥如花的更小的娜娜被留在原地,妈妈走了。
四年级的“四”是“死”的谐音,分成之前与之后。妈妈不在家以后,娜娜觉得每天的时间都变得好长好长,放学后她一直在家睡觉。午觉醒来睡在凌乱被单瞇起眼看透过薄纱白窗帘照射进来的微光,一切就这么悠悠晃晃。世界末日没有地摇天动,无非是永恒。
她起身站在房内小小的书架前想找书看,但家里的藏书不多,以前妈妈会带她去附近社区的图书馆看书。她们一人一层,妈妈去楼上的大人藏书区看小说,她在楼下看童话书。回家途中她会和妈妈分享她当天读过的故事,她们会像朋友一样很自然地聊天。记得有一次,她问妈妈为什么人鱼公主要离开海底世界,她难道不可以跟海底世界的人鱼王子在一起吗,为什么要和地面上的王子呢?妈妈说,人有时候需要冒险,适不适合也要试过了才知道,就像一本书要读到最后才会知道结局一样。她问妈妈,所以你跟爸爸结婚?妈妈沉默不语看向前方。
爸爸每天忙于工作,回到家已经是半夜。自从妈妈离家以后,爸爸经常委托亲戚关照娜娜,亲戚也偶有怨言。娜娜心生一计,她跟爸爸说不如让她寄宿在学校。她的学校的确可以申请寄宿,住在那里的孩子大部分是外坡的,只要一个月五百块,包吃住,上课也很方便。爸爸松了一口气,因为她的懂事展露出欣慰的表情,摸摸她的头,孩子就是宠物,乖乖。
娜娜把爸爸给的五百块揣在怀里,她嫌吉蒂猫零钱包太稚气,她在妈妈的梳妆台上找到一个打开镶有镜子的小首饰盒,把钞票用发束捆好塞进去。每个星期五傍晚爸爸会到校门口的公车站去接她,她在家里换过一批洗好的校服,星期一早上爸爸又把她送到学校去寄宿。
不过,她有一个比单纯寄宿学校更惊人的冒险计划,是爸爸不知道的。
娜娜计算过了,东西不用多带,一个大书包就够了,课本可以放在教室的抽屉里,小学生为了减轻书包的重量都会这样。放学后她走到学校附近学生们常溜达的商圈去吃云吞面,四周都是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她并不引人注目。吃饱后她会慢慢走回学校,下午是课外活动的时间,学校很热闹。她的白鞋似羽毛洁白无瑕。她轻飘飘地快飞起来了,耳边是哈雷路亚的颂赞声,从此无声也仿佛有声,人鱼公主注视自己换来的双脚。她穿过操场,皮球打在地面上碰碰的声音。穿过钢琴教室,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穿过一条长廊,她自己的脚步声轻盈走在钢索上。三点钟抵达学校图书馆。
图书馆二楼人不多,她会在最边的位置上写功课,没人留意她。闭馆的时间是下午五点半,她也会跟其他人一样赶在闭馆时间前仓皇收拾书包,不过她永远是最后一个好像要走下楼的人。当人都下楼了,她抱着大书包躲在弃置桌子堆的底下,等待图书馆的负责老师上楼巡视。老师仅用肉眼确定无人便将风扇和灯的电源关上,接着她将听见图书馆大门被咔嚓锁上的声音。
于是,娜娜的一天从这里开始。
她闭上眼任由手指横越书骨,叮咚叮咚叮咚,横越南中国海、太平洋、大西洋,终于孙悟空和唐三藏突破万难在西天求得经书。
亮起一枚桌灯,馆内极黑极暗极为冷瑟,她是冬日里起火,俯首读《撒哈拉沙漠》。当老师在课堂上问说谁知道三毛吗,同学们全都浑然不知地笑说三毛是三根毛还是三毛钱,只有她喃喃念出解谜的咒语。老师没听见,她一如既往是化入墙内的一本安静的书。
馆内备有洗手间,入夜后她蹲在马桶旁边用水管浇水洗澡,抵抗彻骨寒冷她会背诵喜欢的句子: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每想你一次,天上就掉下一滴水,于是形成了太平洋。沿着她的长发顺着眉眼肩膀流下的水珠,渐渐在她脚下形成弧度越来越宽的圆圈,真的变成一整片太平洋。她觉得自己跟妈妈一样,都在流浪。
娜娜担心开灯会被寄宿在学校的学生或巡逻校园的校工发现,永远只敢坐在最角落的位子用桌灯看书。桌灯的光亮微弱,只是为了白日的阴天增加亮度,不适于晚上使用。她的身子俯得很低很低,鼻尖就快与书贴在一起,那她不就是现代版的匡衡吗?课本上画的匡衡为了墙角下借来的一点光,全身跪下,犹如膜拜眼前的书。
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黑色的字密密麻麻是游泳的鱼,带她去到遥远的地方。她抬起头来,有时竟已是白天。
她赶紧把书放回原位,简单刷牙洗脸,从妈妈的首饰盒中取出发束把长发整齐绑好,换过干净的校服,抱着大书包蹲坐在楼下杂志区的沙发后面,等图书馆负责老师六点准时把门打开。她会趁着老师上二楼打扫洗手间的空档溜出图书馆。
她会偷偷留意其他人都在读什么书。一位长相清秀的男生,成功引起娜娜的注意,不是因为他的外表而是行径。他一连三天的下午都到图书馆来,全程站在书架前阅读同一本书,却不把手里的书借回家阅读。有人经过他的身边时他便鬼祟合起书来东张西望。
娜娜晚上站在男生伫立的位置上,抽出男生一直在看的书。书本的中间自然形成一道沟渠,是他反复读那几页的痕迹。第二章:有玫瑰倾向的小王子。娜娜顿时恍然大悟。她晚上自己制作一张书签,书签上写着“如果玫瑰不叫玫瑰,它依然芬芳”,夹在中间。
后来男孩来了,她在书架的另一面透过书的缝隙看他,等待他因觅得知音而热泪盈眶,谁知他立马脸色一变,便仓皇跑走了。她看见他的魂飞魄散,她想追出去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
男孩不再来,她为此内疚了好些日子。
从此她知道,书是会留下记号的。只要看到你的书单,别人便像算命师拿到生辰八字一样可以算出你的命盘。所以其实不只是玻璃制造的精品,对待书也应该在心里说一句,小心轻放。
晚上看书看累了,她窝在图书馆杂志区的双人座沙发睡觉,砖头大小的小说是她的抱枕,她不再看沙发旁的杂志。学校提供的杂志有《3M画报》、《猩猩报》、《好学生》,大致符合一般小学生程度,但对于如今的她来说都太无聊了,她再也无法忍受编辑长篇大论地告诉读者何谓月经,女学生为着涨奶长腋毛阴毛这种芝麻绿豆般的事惆怅不已,她读了笑出声来。毕竟她已经是个读过白先勇《玉卿嫂》的小学生,在无数次阅读鹰和兔的描写以后嘹然这是写男女的性爱啊。
在她懂了的隔天月经也跟着到了,她很镇定地走到学校福利社买卫生棉,有各种牌子玲瑯满目,她豪不犹豫地选了Whisper。因为,嘘——私语,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是张爱玲在写心腹话,写得满满的家庭秘事,快溢出一个夜晚的绵长,是儿童沿路捡拾面包要走回家的路。福利社阿姨正在打呵欠,没有多余的关心也没有好心地询问,她铁定不知道眼前这人正经历生命中的初潮,娜娜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看着卫生棉上的经血时,竟又不禁联想到红玫瑰与白玫瑰,是这么两相对照,从此没有纯白的人儿了。
一日夜里过得特别惊险,她正陶醉在书的世界中,忽而听见楼下图书馆的大门被打开。她赶忙躲进桌子底下。她的心怦怦跳,难道有人发现她生活在这里来个突击检查吗?
“这里真的安全吗?”男声走上二楼。
“如果怕,你就不要跟我一起。”女声也随着上来,语气略带不满。
“哎呀别这么说,你知道我最爱你了,你这个小可爱。”
“哼哼。”
随后是撞击书架的声音,搭配人类最原始的低吟,书也跟着啪啪落下。
娜娜悄悄露出小头颅,恰好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他们,让娜娜看得仔细。原来是已婚的班主任王老师啊,外遇对象则是负责图书馆的年轻女老师。王老师的头顶着光环,女老师也通体发出乳白色的光,他们没发现躲在暗处目瞪口呆的娜娜。
女老师蹲下身子套进地板上的衣服。
“咦?”
“怎么了?”
“我刚刚好像看到猫的眼睛。”
王老师打哈哈笑着说:“刚才的确有猫在叫春啊。”
女老师转身对王老师搥胸娇嗔。
他们离开以后,她缓缓爬出来,书尸横遍野。
她是最虔诚的信徒,她把书拾起来依序排在书架上,它们再次亭亭玉立在她跟前。以前的人和今天的人看同样的月亮,也在月光下读一样的书。自古以来人性都是百转千回却又千篇一律的。
隔天下午娜娜发现女老师变得神经兮兮,她打翻了桌上的水,撞倒推车上的书,借书的学生喊了她好多声才如梦初醒,继而跟馆内的学生宣称她累了要提早闭馆。娜娜措手不及,只得跟着大家一起离馆。她拨电给爸爸谎称身体不舒服要回家过夜。她坐在巴士站长长地等候,双脚敲打地面,无聊地看着尘土飘到鞋面上又被抛开。
为什么不忍住把书放好的冲动呢?她自言自语。
她的痛苦不亚于女老师,那一夜她辗转难眠。她已习惯了被书墙包围,没有书就没有安全感,放再多的枕头在身边也没有用。
回家后的她病了,发烧感冒全赶上,她睡着以后梦见自己在夜深人静的图书馆行走。奇怪图书馆怎么多了许多书架,她的指尖快速滑过书骨犹如走过高山低谷,她走了许久许久终不敌疲惫颓坐在地理书架前面。雷声轰隆,她抬头竟看见世界地图卷轴无限扩张地从天而降遂天罗地网要将她罩住,她大声尖叫,把那天夜里所闻所见的恐惧全抒发出来,书架上的书一本一本被撼动掉落下来。
惊醒,是玻璃窗忘记关上,外面雷电交加,眼看就要下起倾盆大雨。夜晚人鱼公主坐在海边无助地望着海的尽头,天亮以后是不是就要变成泡沫了呢?
那之后她请了好多天病假,直到她回去学校上课,才发现女老师已请辞图书馆的工作,现在换上一位严肃的中年女老师,外号是母老虎。
早课是王老师教他们讲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
她在簿子上写人之初性本恶,她忘了是谁说的,反正就这样写下来了。王老师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脸色一沉,罚她站十五分钟,直到早课结束。
“你知道自己做错什么吗?”王老师厉声问她。
她点点头。知道。
“知道就好。坐下。”
她知道她不应该把书捡起来的。她哀怨自己果然是项羽不是刘邦,沉不住气。但她不爱项羽,因为项羽跟秦始皇一样皆风风火火地烧书,她是连符纸上像图的字都不愿烧的人。以前奶奶带给他们从寺庙求来的符,她不懂为何要烧,趁父母不注意她把符藏在枕头下。妈妈整理床铺的时候发现气得叫她抄长长的课文,她也甘之如饴。若要烧,必定将它们葬好,像林黛玉葬花一样的慎重。把字吞下肚她不觉得自己长健康或长智慧,反而有种罪恶感。
放学后,她恢复以往的生活。但必须更小心,母老虎跟年轻女老师不一样,她会仔细走过每一个桌位,娜娜曾经蹲下身子心惊胆战地以五十公分的距离望着母老虎平底鞋上脱漆的地方不敢呼吸。母老虎走远以后她才发现自己就快气绝了。后来改成躲在洗手间,因为母老虎有洁癖,她从不上图书馆的洗手间,宁愿大老远地走到校园另一端教师专用的洗手间上厕所。于是娜娜会在闭馆之前安静待在洗手间,开馆以前躲在沙发后面,小心不移动图书馆任何的物件,把读过的书放回原位,如果原本是倒下的,也不再帮忙树立。
百密必有一疏。
她蹑手蹑脚从洗手间出来,洗过冷水澡的身子抖个不停,脚板扭成三寸金莲在行走。感觉有东西痒痒地爬过她,她定睛一看,竟然是毛茸茸的大黑蜘蛛——
啊——啊——啊——
她发出惊呼,下一刻马上用掌心盖住O形的嘴。
(太迟了)
不消片刻,有三三两两的人在图书馆外的走廊唧唧哫哫:“校工!我真的听见有尖叫声从里面传出来!”“我也听到啊!”“你们有没有听错?”“不可能听错的!”“校工你赶快进去看,不然我睡不着。”七嘴八舌,也许不只是三两个。
图书馆大门随即被打开,聚集在外的学生大叫后一哄而散,校工用手电筒往里面照照,抖着声音问:“有人吗?”
一片寂静。
“南无阿弥陀佛!这里是学校,很多小朋友,你要玩就去别的地方玩。”
校工一步都没踏进来,便把大门随意掩上了。
她蹲在沙发后面,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她的脚爬满蚂蚁一路麻痺到腰间。
成功走出图书馆以后,她呼吸沁凉的早晨空气,深深深呼吸。脚渐渐恢复感受,痛到不行,她慢步到食堂吃热粥。热粥鼓涨她的双颊,烫得她眼泪直流。
她知道有些事结束了。
校园里的消息传得特别快,每个人都知道图书馆闹鬼:那是一只女鬼,有着尖锐无比的叫声,听到的人都不禁毛骨悚然,想必是穿红衣的厉鬼。年轻女老师也佐证,自己曾经在那里看过漂浮在空中的眼睛,看得她心里发毛,所以才请辞图书馆的工作。中年女老师自称自己可感受磁场,她一向觉得图书馆洗手间阴阴的,于是不辞辛劳跑到教员专用洗手间去上厕所。当然还有校工说他隐约听见低沉的呼吸声,幸好他用阿弥陀佛的佛号把厉鬼镇压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跟爸爸说学校盛传闹鬼,她不要寄宿了。爸爸问她:那之后还有人听到女鬼的叫声吗?
她点点头。(——因为图书馆是关不住书魂的。无论是书房还是书店,都将有她埋首于其间翱翔天下的魂魄,鬼影重重,满天神佛,鬼哭神嚎……)
多年来娜娜已读过数以万计的书,甚至家里的书架上还摆着一本她自己的博士论文,大学图书馆也存有一本。她想像妈妈如果有一天去图书馆读到这本论文,在致谢那一页,妈妈会找到自己的名字。那么妈妈将欣慰一段失败收场的婚姻,仍然留下珍贵的什么。
娜娜站起身走到窗前,她的脸映在干净的玻璃上,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她开窗迎接清冷的风,外面星光璀璨,如她无名指上刚套上的钻石戒指。她知道,人生就是一场又一场的自游。
收藏|分享 | 分享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