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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早夭的女儿:上帝呵,我绝不宽恕!

2013-3-7 05:50 参与:2121 评论:0 繁体

写给早夭的女儿:上帝呵,我绝不宽恕!

 

       文/周国平

 

       一

 

       世上如果有完美,也只存在于孩子身上。婴儿是神的作品,尚未遭到人手的涂抹和岁月的剥蚀。而你又是神的作品中的杰作,把爸爸妈妈的优点结合得如此完美。毋宁说,在你身上,爸爸妈妈才第一次有了完美的结合。

 

       如今,不是缺憾,不是美中不足,竟是完美一下子被整个儿毁灭!

 

       建造得如此精美的一座小宫殿,却在建造时就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我明明知道它在那里,可是竟然没有任何人间的力量能够把它取出,阻止它爆炸。

 

       身陷灾难的深渊,我已不复理解那些为自己孩子的小缺陷遗憾的父母们。小病小灾简直是福,是与我无缘的人间喜剧。

 

       二

 

       死是荒谬的,而我所看到的又是世界上最荒谬、最不自然的死——一个健康美丽的婴儿的预先宣告的、不可挽救的死。

 

       你的黑眼睛那么亮,那么爱看爱笑。可是,死神偏偏在其中筑巢,从那里向周围编结灰黄色的毒蛛网。

 

       你的嘴唇在睡梦中弹出一个个无意识的微笑,宛若新月下湖面掠过的涟漪。可是,致命的恶浪注定要冲决堤岸,吞没你的小小的生命之湖。

 

       你的小身体既鲜嫩,又饱满,喷发出甜柔清新的气息。可是,不久以后,这一个触着嗅着都新鲜醉人的小身体竟要归于尘土。

 

       新生儿和癌症——上帝呵,你开什么玩笑!

 

       世人频频说着“扼杀在摇篮里”的比喻,唯有守着空摇篮的父母才知这句话的悲惨含义。

 

       三

 

       从你降生的那天起,我就为你写日记。我打算在你长大以后,把它送你做最好的礼物。

 

       可是,你永远读不到了。

 

       在一篇日记里,我曾写道:“爸爸中年有你,等你长大,爸爸就老了。想到在你如花盛开的时候;爸爸要离开你,爸爸怎么舍得呵。”

 

       谁能想到,不是有朝一日爸爸离开你,而是现在你早早地要离开爸爸。

 

       谁能想到,今生今世由我亲手送终的第一个亲人竟是我的女儿!

 

       然而,我仍然天天为你写日记,不是给你将来读,而是给你现在读。每当我单独和你在一起并且对你喃喃细语时,你那定定凝视我的眼神使我相信你听懂了一切。世界必定是有两个,一个虚假,一个真实。只是在眼前这个虚假的世界里,我们才会生离死别。那个真实的世界却是永恒的,在那里我们本是一体,未尝聚散。我的日记就属于那个世界,所以,每一个音尚未发出你就已经心领,每一个字尚未写下你就已经读懂。

 

       四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穿过街市,去找一条小河。小河里有鱼,有流水。小河边有风,有晚霞,还有红花、绿草和低飞的鸟。

 

       行人诧异地望着我,望着一个父亲怀抱一个小小的婴儿,穿过黄昏的街市。

 

       我曾经想,我的女儿,等你稍稍长大,会走路了,我要带你去小河边,指给你看鱼,看鸟,看花,看草。但你不会有那一天了,所以,让我们今天就出发。

 

       黄昏的时候,我抱着你,坐在小河边。夕阳西下,晚风从东边吹来。我摇着你,给你讲小鱼和小鸟的故事,你在我怀里静静地睡了。

 

       五

 

       世界离我很远很远。我眼中只有你,我的孩子。

 

       死亡已经在你的身边驻扎,无耻地要我把你交给它。我整天抱着你,手酸麻了,汗湿透了,不肯松手。

 

       远处,生活在照常进行。情人们在亲嘴和吵嘴。商人们在发财和破产。政客们在组阁和倒阁。文丐们在歌颂和谩骂。城里人涌向郊外,把城市的暑热抖落在山林湖滨的荫凉里。可怜的幸运儿们连夜在使馆门外排队等候签证。

 

       我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放下她,到远处去吧,她身边只有死亡,生活在别处。

 

       可是,我的孩子,既然你身边的死亡是真实的,别处的生活岂非全属虚假?对于我来说,目前唯一真实的生活不在别处,就在你身边,在死亡和我争夺你并且终将把我击败的地方。我一败涂地,犹如死了一回,但也因此深入地活了一场。

 

       六

 

       好心人劝我:不要悲伤了,过两年再生一个,就当是这一个。

 

       我知道你的诞生纯属偶然,如果不是在那个特定的时刻(禁止)和受孕,就不会有你。我没有理由为你未尝诞生而遗憾,就像没有理由为未尝诞生的一切可能的孩子而遗憾一样。

 

       可是,你已经诞生了。一个生命一经诞生,就是独一无二、不可代替的了。我甚至不仅仅是在哲学的意义上这么说的。我不是一个精神上的父亲,和你血肉相连是我的最真实的感觉。对于我来说,以后还有没有孩子仍然是一件比较次要的事情,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你,我要的就是这一个。真实的爱是非常经验的,以对象的存在为前提,我不可能去爱从未存在过的事物。所以,我也不会把从未存在过的事物感受为一种空缺。然而,一旦存在过,爱过,就全然不同了。如果失去你,你留下的空缺将永远暴露在我心灵的视野中,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它填补或遮盖,但你的存在也将因这空缺的无可弥补而继续无可代替。

       七

 

       有人说:天灾人祸,做父母的只要尽了责任,也该安心了。

 

       可是,当地震、空难、瘟疫已经发生,厄运不可逆转,你的亲人必定被灾祸吞噬时,你如何尽责任?既然是命运,就不要说什么尽责任了吧。

 

       可是,当遭难的恰好是你最亲的亲人,你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残酷的事实时,即使你尽了责任,又如何能安心?既然是爱,也不要说什么尽责任了吧。

 

       我不尽责任。我所做的一切,都与尽责任无关。我不得不承受命运的打击,我也不能不爱我的女儿,如此而已。

 

       八

 

       他们又安慰我说:事过之后,回头看,这只是一个插曲。

 

       然而,我知道,一个事件是插曲还是完整的乐章,并不取决于它所占据的时间。人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往往是短暂的,最震撼心灵的事件多半带有突发的性质。心路历程不服从岁月流逝的节奏,它有时会弯曲,缠绕,打结。谁能计算心灵刻痕的深度和记忆的长度呢?

 

       我也不想用成败来衡量一个生命事件的价值,为了减轻痛苦而故意贬低一个不幸经历的重要性。我宁愿把它的痛苦和它的价值一起接受下来,预先拒绝遗忘,决不放弃我的宝贵收获。

 

       九

 

       陌生的街市,我坐在街沿上,你在我的怀里。神色各异的行人从我们身旁走过,为各自的目标奔忙,无暇注意我们。我的脸凑近你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你微皱着眉,显露酷似困惑和悲伤的眼神。你的稚嫩的容颜在我眼前纤毫毕露,稚嫩得令我心惊,使我几乎没有勇气带你继续流浪。

 

       和你单独在一起时,我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命运之感。在茫茫宇宙间,如何会有我,如何会有你,你如何会是我的女儿?我的全部岁月隐入暗处,屏息凝望我和你的相遇。当妈妈也在场时,我感到的更多是一个家庭的悲欢。独自面对你,我便好像独自面对命运,心里弥漫着生离死别的哀愁。

 

       可是,当我对你说话时,你总是解意似地望着我。我不禁想,我的女儿,你来这世上匆匆一行,莫非是为了认一认爸爸,为那永恒的相聚未雨绸缪?

 

       十

 

       夜晚,当整个中国都聚集在电视机前的时候,我悄悄推开你的门。昏暗的灯光下,你闭目安睡,小脸蛋澄静光洁,正恬然享受着睡眠。你的毫无戒备的状态完全暴露在我的眼前了,使我一阵阵心疼。

 

       你妈妈说,像我这样的爸爸世上少有。我自己也惊奇,这么一个小东西,竟会让人爱得不知如何才好。只要一见你,爱就“扑鼻而来”。这话也许不通,却是我的真实感觉。你的可爱和可怜总是同时呈现,顿时有一团爱哀交加的浓郁情绪向我迎面扑来,刹那间把我紧紧裹住。

 

       这是一个预先宣告的灾祸,在最初的悲伤和最终的打击之间,绵亘着我们父女三人的完整生活——一个布满阳光和陷阱、备受爱和蹂躏的世界。你的可爱使我们欣喜万分,最欣喜之时心中又会突然一刺。成长的征兆和死亡的阴影齐头并进,依恋和恐惧一同与日俱增,老天在上,人的脆弱的心灵如何经得住这般撕扯!

 

       十一

 

       迄今为止,你一直慷慨地让我们分享你的小生命茁壮成长的欢乐。现在,当病痛开始猖狂折磨你的时候,我们却不能替你分担一丝一毫,你的弱小的身躯独自承受着成年人也无法忍受的剧痛。尽管你是我们的亲骨肉,病痛却只在你的身上,我们始终在你的病痛之外,只能从旁判断,不能亲身感受。所谓“感同身受”,从来不过是表达一种心情罢了。

 

       我自以为爱你胜于世上的一切,可是,现在我愧于这爱。面对命运,面对你的死和死前遭受的痛苦,这爱是多么无力。

 

       我听见妈妈也绝望地哭喊:“为什么这个病不是长在我的身上啊!”

 

       听着你的小动物似的一声声惨叫,我的心陷于癫狂,发出了渎神的诅咒——

 

       上帝呵,我决不宽恕!

 

       十二

 

       我认识一对夫妇,他们的十七岁的独生女儿患了癌症。开始,他们也痛不欲生。可是,时间久了,他们被拖得疲惫不堪,便盼望女儿早日死去,使他们得以解脱。我完全理解这种境况,长期伺候一个绝症病人是令人心烦的。

 

       我和妈妈也身心交瘁了。但是,我们不烦。

 

       当你用小手牢牢抓住我的衣襟,把小身体紧紧贴在我的怀里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把你搂得更紧了。此时此刻,一种骨肉相依的感觉成了我们的共同安慰,无论我的四肢的酸麻,还是你的身体的病痛,都不能把它淹没。你在病痛中找到了它,又用它鼓舞我忍受住了一切疲劳。

 

       责任编辑:语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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