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侠在两汉一代经历了一个衰落的过程,无怪乎后世艳传的侠之典范始终围绕汉初朱家、郭解等人。正如前文所述,多重原因导致了豪侠一代的悲剧结局,文化人格的堕落和扭曲便是其中的关键原因。同时,自《汉书》以后,中国正史中便再也没有“游侠”这一范畴了,正史不立“游侠传”也在某种程度上标志着侠的社会功能的弱化乃至瓦解,侠作为社会集团的光辉岁月一去不复返了。然而,这场历史注定的悲剧却透着强烈的自我救赎意味。因为,从另一种意义上,这可以视作侠的文化人格得以重建与复归的重大契机,并为侠在后世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基石。死亡,意味着重生。
侠的高峰:剑侠与侠的泛化
自汉末至隋唐之际,正史上亦可见“豪侠”、“任侠”之记载,这显然与战乱有密切关系,尤其是中国北方边境和胡族相邻,任侠尚武的风气自然留存不衰。然而,中国历史上重文轻武的大趋势业已形成,已经难以挽回,即使在略显武化逆转迹象的北朝一代,武装豪族也更像是日落前的回光返照,逐渐消逝在西天的那一抹残照中。不过,侠并没有消亡,他们在看似失去了一切之后却寻回了最重要的东西,并将以一种新的面目出现在中国的一个鼎盛之世,那便是唐代的剑侠。
唐代前期,经济强盛,政治开明,文化自也一派繁荣。由于失却了宗族、乡党、宾客之类的社会基础,侠实现了由集体性向个体性的华丽转身,宋人所编《太平广记》中《虬髯客》、《昆仑奴》、《聂隐娘》、《红线》等脍炙人口的名篇记叙了男女剑客之流救人危难的侠义故事,其重然诺、轻财货、赴人困厄、存亡死生、不矜能、不伐德等道义品行极符合历代真正的侠者风范,所不同的便是他们不再有“权行州里,力折公侯”的社会势力,而是以独来独往的潇洒剑客形象示人。应该说,这些传奇故事中有其虚构的笔墨,但更有写实的一面,例如侠士许俊从番将沙叱利府第中为韩翊夺还美人柳氏一事,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评价:“其事又见于孟棨《本事诗》,盖亦实录矣。”可见纪实的可能性很大,而此类纪实性故事在《太平广记》中实不止一二。尽管剑侠自古有之,但一直作为侠中不知名的流品而被历史淹没,而自中唐以后,剑侠几已成为“以武犯禁”的唯一典型,成就了中国侠史的分水岭,这一新世出的侠型自唐、宋以下无大改变,构成了文学想像中的侠的原型,对后世的武侠文学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除了传奇小说的极大繁荣之外,咏侠诗也成了唐诗这一空前绝后之文学样式的重要类别,据统计,《全唐诗》中咏侠诗达到五百多首。命运与情感的近似促成了诗人与侠客间心灵的高度契合,诗人遂将对自身命运的关照和对建功立业的抱负投射到侠者的身上,并诉诸笔端,从某种意义上促成了侠的形象由具体化向抽象化、象征化的转变,侠的高度的主体意识和张扬的独立人格为唐代士人深度接受,并使这种人格特质向纵深化发展。豪纵一生的李白直到六十岁还以西汉大侠剧孟自诩:“半道谢病还,无因东南征。亚夫未见顾,剧孟阻先行。”即使有诗佛之称的王维也笔带侠风:“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而边塞诗派的领军人物高适更是在《邯郸少年行》中唱出了盛唐咏侠诗的最强音:“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即今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以兹感叹辞旧游,更于时事无所求。且与少年饮美酒,往来射猎西山头。”
吟罢便觉,寥寥数语已将古今游侠那种“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侠义精神概括其间,侠肝义胆之情、纵恣健劲之气萦绕方寸,充塞天地,真可谓“千古文人侠客梦”矣。
随着剑侠个人化与传奇化的演变,以及侠客精神的诗歌化与象征化,侠渐渐地被抽象成一种精神气概的典型。尤其至两宋一代,实行以文治武的国策,侠的观念与武的关联程度逐渐下降,无论社会地位与身份,只要符合侠的精神气概与人格范式,便可获得侠名。正因为如此,《宋史》中《儒林》、《文苑》两传中才出现了以“侠”著称的士人,《儒林六·陈亮传》记载龙川先生“以豪侠屡遭大狱”,遂回家苦读,成博学之士,此处的“豪侠”显然与武艺剑术无关,而是指陈亮直言不讳、狷介豪迈的性格与行止,这一点我们自可从存世的七十多首“龙川词”中管窥一斑,近人唐圭璋评价其词“把政治议论写进词里去,在宋代词家里,能够自觉地这样做,而且做得这样出色——内容是政治,写的却不是政治语汇的堆砌,这就只有陈亮一人。”可见其人品与文品的高度统一。而出生于武职世家的贺铸虽以婉约词闻名于世,更以名作《青玉案》中“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一句而人称“贺梅子”,不过他骨子里还是充斥着武士家族的豪侠义气,曾辞诋贵要,尚气使酒,以气侠闻名一方,《宋史·文苑·贺铸传》记载了这位庆湖遗老的侠义风范:“是时,江淮间有米芾以魁岸奇谲知名,铸以气侠雄爽适相先后,二人每相遇,瞋目抵掌,论辩锋起,终日各不能屈,谈者争传为口实。”
此处的气侠显然也是就性格而言,可知侠确实已泛化为一种精神气概。两宋以下,这种侠的精神不但继续潜入文人学士的灵魂深处,而且弥散在整个社会,影响及于各阶层、各行业的人,甚至连娼女也偶有侠名者。不难看出,侠的泛化意味着“侠”从(古典游侠)文化人格的核心向(大众)文化人格的某一侧面的转变,也意味着“侠”在民间百姓中的扎根与固化,这是中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明清一代武侠小说的极大繁荣正是这一历史转变的最佳写照。
儒侠互补:侠的近世演化
如前所述,唐宋以下最为流行的剑侠具有个人行动的特色,但这并不是说,汉代那种集体行动的侠风在后世完全湮灭了,有些时候我们还是可以发现这种遗风,只不过他们的活动限于一隅,不再有号令遍于天下的声势了。《宋史·陈希亮传》附记他的四子陈慥:“慥字季常,少时使酒好剑,用财如粪土,慕朱家、郭解为人,闾里之侠皆宗之。在岐下,尝从两骑挟二矢与苏轼游西山……因与轼马上论用兵及古今成败,自谓一世豪士。稍壮,折节读书,欲以此驰骋当世,然终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