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的诗与理想,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和污染

大理的诗与理想,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和污染

作者 / 张家明2019-1-25 08:55点阅:1028来源:新周刊 繁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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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给中国人提供了另一种有别于一线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诗和远方,也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与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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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大理,谁能为你的理想买单

  洱海小普陀。语言学家罗常培1940年代到大理时,此景让他想起了西湖的阮公墩、湖心亭和北平的北海、什刹海。

  大理给中国人提供了另一种有别于一线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诗和远方,也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与污染。

  四年前的春节,大理冬天的风像往年一样生猛凛冽,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文化人临时搭了一个“大理人艺”剧组,给大理的乡亲演了一出老舍话剧《茶馆》。

  这可能是史上最杂牌、最不可复制的《茶馆》剧组。总策划是张扬,后来导演了《冈仁波齐》,遭遇了一次大肆张扬的表白;总策划是东北诗人潘洗尘,他的诗作《六月我们看海去》曾被收入江苏省的高中语文教材;摄影是奚志农,当年《东方时空》轰动一时的纪录片藏羚羊之死》便是他深入可可西里拍摄的;艺术总监是岳敏君,坊间称为中国当代艺术的“F4”之一;撰稿是诗人李亚伟,八十年代曾以长诗《中文系》名动江湖。

  演员里面,除了当地的艺术家、书商和杂货铺老板,还有北师大教授陈太胜、西泠印社出版社的摄影师陈学章和诗人歌手周云蓬。据寓居大理的旅行作家许崧(他也在剧里扮演常四一角)回忆,当时有五百多位乡亲来看了这场特别的“大理春晚”,好不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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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五华楼

  那天只演了《茶馆》第一幕,周云蓬在里面扮演茶客乙,戏份就是和茶客甲下棋,只有一句台词,也是《茶馆》第一幕最后一句台词:“将!你完啦!”没想到,这句话一语成谶,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在大理重演《茶馆》。

  2017年春,大理开始整顿旅游市场,2900多家餐馆和客栈停业接受检查,包括杨丽萍建在洱海边上的艺术酒店太阳宫。今年5月,洱海周边实施“湖滨缓冲带生态修复与湿地建设工程”,湖滨15米范围内的建筑陆陆续续被拆除,涉及1806户居民住宅,其中海景客栈有300多家。

  大理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寂寥状态,下关风若无其事地吹着,阳光依旧温暖地打在脸上,但很多人离开了,湖边瓦砾中留下一堆破碎的大理梦,外边的游客也在踌躇观望,今年春节大理客栈的客房依旧没有订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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洱海边上的违章建筑被拆除

  蛮荒之地变成了“东方剑桥”

  云南大理的文艺基因,100多年前就已种下。

  最晚不迟于1893年,滇缅交界处的村寨种下了中国第一棵咖啡树。民间还有传说,法国神父田德能到云南传教时,将咖啡带到了大理的朱若拉村,被后人封为“中国咖啡始祖”。但那时的彩云之南,还没有成为小清新们喜闻乐见的文艺天堂

  清末的滇缅地区充满了魔幻奇谲的色彩,漫山遍野种着后来嬉皮士最爱的大麻和烟草,从缅甸回来的马帮载着象牙、鹿角、犀牛角、美国牛仔布等商品,崭新的天主教堂融合了南诏建筑风格看上去野心勃勃,前来调查马嘉理案的爱德华·巴伯遇见的大理居民嚼着槟榔,牙齿被染着血红色,让他想起《马可·波罗游记》中的“金齿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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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天主教堂,建于1927年

  1941年,老舍去大理考察的时候,这里已经很接近今日文艺青年想象中“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模样:“城中看不出怎样富庶,也没有多少很体面的建筑,但是在晴和的阳光下,大家从从容容的作着事情,使人感到安全静美。”

  在喜洲镇,老舍觉得那是他在中国内陆所能见到的最体面的市镇,他用“奇迹”来形容这个地方:有小桥流水人家,有豪华的中学校舍,有崭新而气派的图书馆,有雕梁画柱的深宫大院,还有许多金碧辉煌的祠堂,“仿佛到了英国的剑桥”。自此以后,大理就有了“东方剑桥”的美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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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洲月亮桥

  抗战后半期,滇缅公路是国内最繁忙的一条路,运兵运物资的车络绎不绝,公交车与私营的商车也频繁往来于昆明与边疆之间,路上广东人开的饭馆不愁没生意。

  偏偏是滇缅公路边上的大理,成了一处世外桃源。文学史家游国恩的女儿游宝谅形容说,当时的大理是一个远离尘嚣的“避寇之所”。他们一家随着私立武昌华中大学搬迁到大理,在喜洲镇住了三年,把这里变成战时西南的一处文化基地。

  同来大理考察的人还有社会学家费孝通。在鸡足山的禅寺前,也许是骨子里的“恋地情结”作祟,费孝通也跟后来辞职逃到大理晒太阳的文艺青年一样,心底泛起了对现代文化的畏惧和厌倦。

  作为人类学家和民族学家,面对西南地区未经探索历史和文化,费孝通也愿意留在大理:“礼失求之野,除了边地,我们哪里还有动人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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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足山金顶寺,建于1934年

  中国的格林威治村,文艺青年的乌托邦

  大理确实有一种神话般的魔力。后来到大理定居的艺术家和文艺青年,常常把自己称为“拜日教”或者“追太阳的夸父”。

  因为大理的阳光太舒服了,用作家绿妖的话说,“可以晒暖整个脊背和脊椎,人像充电的电池,一格格被输满太阳的能量”。那时她和周云蓬还在一起,他们搬到了大理定居,民谣歌手张玮玮、张佺有时会到家里来喝茶晒太阳,一直聊到太阳下山,苍山从金色变成青色。

  张玮玮是2013年初搬到大理来的,与家乡白银和北京相比,大理是一个温柔而宁静的所在:“无论在外面多么风起云涌的人,到了这儿你要无聊也没人搭理你;你就是怎么样的一个失败者,你只要真的是一个好玩的人,在这儿也会特别受大家欢迎。”周云蓬后来把这种生活写成了一首歌,名字就叫《随心所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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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古城,后面是苍山

  在许崧的描述下,大理已经近似于中国版的格林威治村,是当代中国嬉皮士的大本营。

  在这里,成功不再是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准,生活与艺术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大理闲散的生活状态使得许多人可以尝试一下以前没机会做的事......居民们自发成立了机车小组、登山小组、读书小组、帆船小组、滑翔伞小组、夕阳红篮球小组、烘培小组、以及生娃小组、打毛线小组、观鸟小组等等”。

  看起来这是中产以上有闲阶级才能拥有的生活,是美国旧金山湾区科技公司高层的业余生活,不是贫困潦倒的文艺青年所能够享受的。攀岩爱好者容安搬到大理以后算了一笔账,这种生活其实只需要每月3000块钱,因为生活成本低了,“一个月的所有生活成本约等于北京的房租”,消费欲望也降低了很多,存款不但没少还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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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崇圣寺三塔

  但大理毕竟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无法完全置身于时代的欲望之外。老舍来到大理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了旅游业和商业化迹象:

  大理缺雨时,山下居民得向山上居民购买雪水,“钱到,水便流过来”;不少当地人过起了躺着收租的生活,给游客抬滑竿干苦力的都是四川人;下关开了很多旅社和餐馆,一个房间是十几床大通铺,设施很差,价钱又高,一看就是专门坑路人和游客的钱;有钱人在洱海边和岛屿上建起了豪华别墅,坐享无敌海景。

  今天的大理,在1940年代便初见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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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4月30日,大理洱海边的房子

  乌托邦背后的欲望与躁动

  近十年来,这个置身于苍山洱海间的格林威治村,吸引了全国的文艺青年。作家桑格格曾目睹过,周云蓬走在大理的街道上,路上不断有人认出他来,纷纷要求合影。在中国,能够让一个小众民谣歌手享受大明星待遇的地方,只有大理。

  但大理除了文艺青年的诗和远方,还有无数投机者带着澎湃的欲望蜂拥而至。2014年,电影《心花路放》播出后,郝云唱的主题曲《去大理》红透大江南北,那几句暧昧的歌词“谁的肩上没有齿痕”“也许爱情就在洱海边等着”,让大理多了几分来自丽江的颜色。

  大理不复平静,饭局越来越多,酒桌上有了酒色财气,大街上飘着烂大街的民谣音乐。周云蓬家隔壁就是一家酒吧,耐心如他也受不了那些庸俗和单调的歌曲,“天天听非洲手鼓民谣弹唱也会呕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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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心花路放》热播,让大理更加火爆

  从前朴素干净的大理,渐渐被污染得乌烟瘴气,越来越像一个脏乱差的十八线县城。

  生活污水、餐饮酒店业污水、工业废水、医院及乡镇卫生所污水等未经处理便排入洱海,洱海多次爆发大规模的蓝藻污染,湖水透明度一度从4米骤跌至0.5米,甚至发出阵阵臭味。为了获取凤翥页岩矿,一些采矿厂掘开苍山,毁掉大片原生林,“山上绿色的植被仿佛被拦腰截断,下面是相当于几个足球场大的裸露山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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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阳光洒满洱海

  大理给中国人提供了另一种有别于一线城市的生活方式,但再美的诗和远方,也经不起无节制的开发与污染。

  看到海边客栈被拆掉时,有网友说“拆得好”,当年开客栈躺着赚钱的日子多么惬意,是时候还洱海一片清净了。周云蓬不喜欢大理的污染和过度商业化,但也为那些来到大理脚踏实地打拼的人鸣不平:“开客栈可以躺着赚钱?不需要投资吗?不需要雇用服务人员吗?不需要缴纳各种费用吗?”

  没有人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苍山十八峰依旧沉默,洱海上的太阳还会升起来,照过恋恋不舍辞别大理的舒庆春,也照过那些怀揣梦想来到大理又离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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