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崇山峻岭间穿绕,公路似没有尽头,连日阴雨带来的雾霾笼罩了整个凉山州。当汽车停在山头,你极目四望,会发现这个地方美的像一场梦,若隐若现的群山在雾气流动中是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当然,你看不到山里的那些人,尽管他们是那么顽强的存在:
如果你不知道什么是贫困,请你来大凉山;如果你印象里的贫困就是城郊的希望小学或农家乐,请你来大凉山;如果你时常为崛起的大国沾沾自喜、为酒足饭饱后的无聊生活困惑,请你来大凉山;如果你想找回在都市霓虹中遗失的纯净和本真,也请你来大凉山——
西南边陲,那个被遗忘的大凉山。
一、地:它迷了路,伤痕遍布
这次走访,我们的目的地是美姑县。凉山州17个县市,11个县为国家级贫困县,美姑县正是其中之一。在凉山州的首府西昌,在和当地人的交流中,我们对此行路途的遥远,原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但当越野车不停歇的奔跑了三个小时之后,我们仍处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泥路上,这时候,你才能真正意识到“偏远”二字的深刻含义。
下午两点从西昌出发,一直走到晚上八点左右,在山底的公路上看到山腰有几处灯火闪亮的地方,司机师傅告诉我们,那就是美姑县城了。真正进了城,看到它的轮廓,几个同行者都说这大概是我们所见过的最小的县城了,与其他地方的县城相比,它更像一个镇子。尽管如此,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建起这么一个哪怕不起眼的小城,仍让人惊叹,惊叹,因为看到了来时的路:
从西昌到美姑,如果把路程比喻成100米的话,前20米是走路,后80米是冒险。那段冒险的路,如果你不知道它的状况有多差,就把你能想象的最差状况再乘以十:有碎石,有塌方,有跟随道路一起流淌的河流,有从山上倾泻而下横在中央的泥流,还有跟路一样宽并足以将车身淹没的大水坑……一路上多数是寂静,偶尔有村落,村落的白墙上,总能看到几条“珍爱生命,远离毒品”“遏制艾滋,履行承诺”等字样的标语。
凉山地区吸毒贩毒问题极为突出,参与人数众多,涉及面广,很多彝族家庭因涉毒而家破人亡。毒品自20世纪90年代始便肆虐大凉山,地处大凉山腹地的昭觉、美姑和布拖等县是吸毒贩毒的重灾区,三县的彝族人口都占全县总人口的94%以上。
凉山彝族拥有近200万人口,是中国彝族人口最多、分布最广的一个支系。20世纪50年代以前,这里由于交通闭塞,曾大量进行鸦片种植。20世纪80年代末,凉山和云南漫长的交界线、绵延的群山和复杂的地形为毒贩提供了天然保护。由于区位特点和普遍贫困,凉山开始成为“金三角”、“金新月”毒品经云南贩运至四川的重要通道。1995年6月,凉山首次从云南遣返的静脉吸毒人员中发现艾滋病感染者,到2010年年底15年间,拥有200万彝族人口的凉山州实际感染人数已经超过2万人,这意味着每百人中就有一位感染艾滋病毒。
这就是凉山,这也是美姑县。1935年,中国工农红军长征北上时,在会理举行了永垂青史的会理会议,并在冕宁与当地彝族首领歃血为盟。现在的凉山州是1978年经国务院批准,由原西昌地区和原凉山州合并而成。大凉山伴随着新中国成立和发展的轨迹,由原来的半封建半奴隶社会一脚踏进了社会主义新社会,但与新中国其他地方一日千里的发展速度相比,大凉山地区尽管经历了持续20多年的持续扶贫开发,普遍贫困的现状依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
大凉山的路,如同从它的首府西昌前往各县的路,狭窄绵长,艰难险阻,一旦迷了路,便在这山重水复的千沟万壑里,摔到伤痕遍布。
二、人:他吃尽了苦,贫穷孤独
在美姑县,接待我们的是教育局扶贫办的步习老师。步习老师是中专学历,已经是当地学历比较高的了。当地的大多数教师(仅指县城)都是中专学历,极少数人通过函授了拿到了大专学历。尽管接受了相对高等的教育,步习老师跟我们交流的时候,汉语仍然很不流利,常常想不到词语来表达自己的感受,而一旦记者说出了她要表达的那个词,她又兴奋的手舞足蹈。
步习老师身上的每一段成长经历如今看来都像是传奇故事。她的老家在美姑县大桥乡,相对来说算是美姑县经济状况比较好的一个乡,尽管如此,为了供步习老师上学,她的哥哥、姐姐、弟弟全部都退学了。因为日常使用的语言都是彝语,当地的学生对汉语并不十分熟悉,除了在学校使用,平常很少使用,因此在高考的时候很吃亏,步习老师能够考上中专,已属凤毛麟角。上中专的时候,尽管借遍了所有亲戚,家里仍旧没能够凑够一千多块的学费,就这样欠着学费读到大二,再也没有钱读下去了,为了继续上学,在叔叔的建议下,步习老师在大二就嫁人了,由丈夫家负责供。步西的丈夫也是个中专生,为了供两人上学,丈夫的弟弟不得不退学。后来夫妻俩都工作以后,才又重新供的弟弟上学。
与步习老师经历类似的,还有农作乡中心小学的吉所曲达老师。吉所曲达也是中专学历,今年刚32岁,已经离了一次婚。吉所曲达的前妻是当地女子,外出打工后,见到了前所未见的世界,钱没挣到多少,却沾上了赌博恶习,夜里常常不知所踪,为了家里的老父亲,吉所曲达选择了离婚。这个皮肤黝黑个子不高的小学数学老师说起自己的这段婚姻,面无表情,语言生硬,却在说起自己童年往事的时候几度落泪。
吉所曲达的家里非常贫穷,这贫穷甚至累及到他的身体。吉所曲达的身体是半畸形的,左胸和右胸区别明显,他告诉记者,这是小时候生病没钱看,在家熬着熬着,病虽然好了,但身体就成这样了。吉所曲达是在西昌上的中专,这是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了。大概从初中开始,一直到中专毕业,他几乎没吃过肉,初中三年甚至连米饭都吃不上。在西昌,他每个月只有不到100块钱的生活费,那时候每天他都在想,怎么才能在吃饱饭的情况下还能让自己至少有一身衣服穿。
步习和吉所曲达代表了大凉山地区的一个群体: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教育,有一定的学历和见识,因种种原因,终究没能走出去,但他们的生活状况,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然而对绝大多数该地区的彝族群体而言,贫困是从生到死如影随形,且看不到改变的迹象。
“在大凉山,只要有人迹的地方,就会有孩子;只要有孩子的地方,就绝对是一群孩子。”由于民族生育政策的宽松,凉山地区三个孩子以上的人家占绝大多数,不少人家都育有3个、4个甚至5个孩子。“子女的众多,让本来就贫困的家庭,始终游离在贫困甚至极端贫困之外。但传统的观念,计划生育观念的淡薄,以及入不敷出的耕种等种种原因,已经让人们习惯于贫困,大家都‘别无选择’地继续贫困的道路,越走越远,越走越麻木”。同属贫困县的布拖县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彝族干部在接受采访时如是说。
交通的极度不畅造成凉山地区的彝族群体与其他族群的交流极少,整个大凉山彝族地区长期处于一种低水平、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结构中,社会剩余劳动和产品都很有限,整个生产和消费的循环都很简单。商品交换在相当多的地方保持着以物易物的传统习俗,商品经济极不发达。
与经济落后和物资匮乏相对应的,是陈旧迷信的消费观念,概括的说就是“喝在酒上,穿在银上,用在神上。”受特定的生存环境、社会和历史背景以及本民族文化背景的影响,酒和烟在当地人的生产生活中几乎到了无处不在的地步,而且男女皆然。
彝族人的婚丧嫁娶都很有讲究,但讲究的是面子,很多家庭都是举债办红白事。女孩子出嫁的民族服装、服饰也很花钱,通常嫁女家庭都要准备本族特有的百褶裙、纯银打造的饰品等,价值10万左右。此外,由于受原始宗教信仰的影响,凉山彝族普遍存在着杀牲祭神的习俗。凉山彝族每户人家每年一般都要请祭师“毕摩”举行两次以上的法事活动,一次至少需要一头猪或一只羊,再加上烟酒、粮食以及给“毕摩”的礼金等,费用很高。而葬礼被视为高于其他一切礼仪的大事,每逢死人都要通过隆重的葬礼祭祀来超度亡灵,届时需要牛数头甚至几十头,以及大批猪羊鸡等,人们相互攀比,常有人家倾家荡产,负债累累。
对于这些,吉所曲达有着清醒的认知,他向记者感慨本族人的落后和守旧,也像记者抱怨在这种环境中做事的不易。在当地,即便他们有着相对较高的学历和能力,但如果不靠家族关系或者不送钱送礼,想求个一官半职甚至是评职称,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吉所曲达梦想着能在县城买一座房子,但那个巴掌大的破旧小城房价高达四千元,他觉得自己怕是没多大希望。步习则在县中心小学筹建了好几个孤儿班,这些孤儿的父母大多因吸毒或艾滋死亡,她不希望这些孩子也步他们父母的后尘。
在记者与同事送来这批来自阿里巴巴“有求必应”公益项目捐赠物资的前几个月,吉所曲达所在的学校接收到了好心人士赠送的几台二手电脑,这让他开心了好一阵子,他觉得自己终于有机会去了解一下比西昌更远的外边的世界。不过电脑是有了,但他们都不太会用,几个月过去了,吉所曲达仍然记不住自己的QQ号……他说他已经不指望在县城买房了,能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是他新的梦想。
三、梦:刚发了芽,还在阵痛
在任何一个贫穷的地方,比经济更贫穷的往往是教育的贫穷,大凉山的状况正是如此。记者在美姑县走访的过程中,成年彝族人很少有上过学的,很多人连简单的汉语都听不懂。7月25日在瓦西乡的一个村小,学校的破败情况令人触目惊心,全校只有一栋土房子,两个教室,两个年级,一三年级和二四年级隔年轮招。教室面前的一小片开阔地在雨中汪洋泥泞,那就是他们的操场。陪同走访的步习老师告诉记者,当地很多孩子上学的目标就是为了出去打工,上完免费的九年义务教育仍旧接着上学的孩子极少,一些孩子根本就没有接受过教育,不知道学校是什么,甚至一句汉语都不懂。
吉所曲达则告诉记者,这所村小尽管如此简陋寒酸,但在当地已经算是不错的,毕竟处在大路边上。吉所曲达在调到中心小学之前,在县里一个极度偏远的村小任教,那儿没有公路,今年才刚通上电,海拔很高,有的年份8月份就开始下雪,而一旦下雪,他们连喝水都成问题,吃的要靠老乡接济或者储备土豆,不然就会饿死。这还不是最令吉所曲达苦恼的,他最苦恼的是,往往过了一个假期,再到开学的时候,就没有孩子来上课了,他不得不想尽办法再把这些十来岁就出去打工的孩子弄回来继续上学。
在凉山地区的大部分学校,因为住户十分分散,学生们的家里学校都很远,很多学生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也得走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学校,因此大多数学校上课时间在上午10点以后,下午三四点便已经放学了,在有限的时间里还要使用双语教学,孩子们每天能够学到的知识极其有限,这也造成当地的教育水平很难提的上去——美姑县,已经十五年没有出过大学生了。
在吉所曲达现在任教的农作乡中心小学,记者本打算和几个学生做些深入的交流,但因孩子们所学汉语有限,若要老师翻译则又不敢说话,因此只能简单交谈几句作罢。即便是在乡中心小学,且离县城不远,这些孩子中有很多仍旧没有见过真正的篮球,不知道姚明……
记者:你们知道“梦想”这个词吗?
只有一个孩子举手:“梦想”就是长大了要干什么?
记者:那你们长大了都想干什么呀?
大部分孩子都很茫然,一个孩子说了“科学家”之后,其他的也跟着附和。
记者:那科学家都研究些什么啊?
再没有人出声,一双双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茫然。
责任编辑:语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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