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
“我要复仇!”广州市滨江东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高璟攥紧了拳头,咬着牙狠狠地说。坐在对面的检察官杨斌点了点头,接过话茬:“你也不要太执着于此,还是要开始自己的新生活。”她欠了欠身,尽量让自己显得和颜悦色。
2012年10月的一个夜晚,两群浑身酒气的青年在街头相遇。几句口角,双方爆发了激烈冲突。混乱中,年轻的高瑞被击中头部,次日在家中不治身亡。弟弟惨遭横祸让哥哥高璟无法接受。他辞去了工作,变卖了房产,开始了跌宕起伏的追凶之路。
这场会面有点特殊。就在不久前,由于高璟的努力,犯罪嫌疑人赵银鹏和同伙被缉拿归案。当天赵银鹏的父亲和律师也来到了现场。这是双方当事人的第一次非正式见面。“他们是带着赔偿金赶来的。早上刚下火车,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不如让赵爸爸和律师也说几句。”气氛有些紧张,杨斌赶忙出来打圆场。
仇恨就像一个双面恶魔,既能摧毁别人,也能吞噬自己。看着被冲昏头脑的高璟正在复仇的深渊里苦苦挣扎。他双眼发红,整夜失眠,甚至逼妻子和他离婚。杨斌深深动容。而赵银鹏这样的年轻人又何尝不让人同情?他们涉世未深,也一度怀着青春梦想,却始终赶不上祖国这辆飞速行驶的列车,只能被甩在车轮下,忍受着底层的倾轧。
这个社会已经满是戾气。如果能减少一些,改变一点,也算功德圆满。杨斌只想做一个调解者、见证者、同行者。
她料想过这将是场持久战,两个多小时的会谈不会有多少实质性进展,只能靠似水柔情、和风细雨。没想到,会面后的第二天,高璟主动打来了电话,身心疲惫的他终于同意接受赔偿。“太好了!”杨斌长嘘一口气。
诗人纪伯伦说过,伟大的人都有两颗心,一颗在流血,一颗在宽容。再深的仇恨,也无法永远背负。有些执念,终究是要放下的。
检察官的纠结
这些年,杨斌一直在与各种复杂的伦理困境打着交道。她的名字听起来气宇轩昂,而一旦见到她本人,远远地就能感觉到骨子里透出的悲悯。
2007年,身为广州市人民检察院检察官的杨斌为当时“溺死自己女儿的母亲”周模英辩护。当她那份带着人道主义关怀的辩护词被公之于众,舆论一片哗然。一个代表正义的检察官居然在为“恶魔”求情?众人不解。压力一度把她逼入了人生的最低谷。直到最近两年,看着这个迅速崩坏的社会,人们才真正理解了她当年挺身而出的价值。
中国刑事案件被害人一直是个严重边缘的群体。法院“空判”现象严重,赔偿执行率极低。即使获得救助也是杯水车薪。大部分被害人家庭不得不面对父母“老无所养”、子女“幼无所育”的窘境。办案多年,她常常有感于命运无常、世态炎凉。关爱刑事案件当事人的家属,为他们带去精神抚慰,是她多年夙愿。当年杨斌的硕士毕业论文,一度把焦点聚集在《刑事被害人国家补偿制度研究》上。可是,国家机器如此庞大,个人又能如何?
2008年的一个夏夜,四周静悄悄。突然从一间出租屋内传出了激烈的争吵。几分钟后,陈晓把水果刀插进了好友小天的身体。一颗鲜活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杨斌也被卷进了两个家庭被改写的命运里。
“我试过自杀,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判我死刑吧,我罪有应得。”杨斌还记得,陈晓坐在她面前嚎啕大哭的样子。案发第二天,那个男孩鬼使神差地回到犯罪现场,束手就擒。为陈晓做辩护,让杨斌的心纠结不已。站在一名检察官的立场,她需要用法律武器为逝者讨个公道。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她的恻隐之心再度翻腾起来。特别是在翻阅案宗时,被告寒苦的出身,让她无法释怀。
陈晓的家乡在四川彭水一个偏远的山村。有着严重暴力倾向的父亲经常动不动就对母亲和姐姐们拳脚相向。因为没钱医治,大姐得了小儿麻痹症后成了瘸子,嫁给了一名聋人,又生下了一个残疾的孩子。15岁就出来打工的二姐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她刚刚倾尽所有帮家里盖了栋勉强像样的房子,还指望着给弟弟娶个媳妇。
这样的成长环境,能全怪他们吗?杨斌问自己。她告诉陈晓的二姐,如果能凑些钱赔偿给受害人一方,请求原谅,或许法官在量刑时会有所考虑。然而,这家人实在太拮据。就连坐火车到广州来旁听庭审的费用,也无能为力。
好在经办的女法官刀下留人,给陈晓判了死缓。被害人家属不服,提出抗诉。又是一番艰苦的挣扎,杨斌狠了狠心,不得不在审查报告上,写下了“不予支持”的意见。她已经做好了接受被害人家属吵闹、诅咒,甚至上访的准备。
然而,当她拨通了电话,详细解释了法律缘由后,电话那头居然平静地接受了,连一句责问的话都没有。这是多么善良的一家人啊!当初开庭的时候,小天的父亲就一直在咬着牙克制情绪。他没有谩骂一句,只是反反复复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虽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却表现出了极好的教养。这样的被害人家属,怎能不让人揪心,怎能不让人尊敬?一种前所未有的内疚和羞愧感向她袭来。
2010年9月,持续的暴雨让海南省遭受了历史上罕见的洪涝灾害。那里曾是小天温暖的故乡。一天,二姐从北京给杨斌打来了电话。在被告服刑的这几年里,这个家庭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只要有机会去北京出差,杨斌都会去二姐打工的沐足城看看。
二姐在电话里喃喃地问:“姐,你有没有小天家的电话?我看到了电视上说,海南发水灾。我想给他们寄点钱。”杨斌一下子愣住了,办案12年,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主动的家属。第二年,二姐又对杨斌提起,自己有好几次想给小天家打电话,但是担心不被原谅,迟迟不敢。事情能进展到这一步,是杨斌没有想到的。她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才是那把帮助双方解开心结的钥匙。
迟到的探访
2013年春天的一个周末,借着年假之机,杨斌踏上了海南的红土地。穿过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后,她见到了小天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一个尴尬的国营农场。77岁的爷爷,74岁的奶奶,46岁的父母亲,以及初中辍学的弟弟,构成了这个留守之家的全部。尽管多年来与双方当事人都有着真诚的沟通,但是杨斌的到来还是将这个家庭最不愿面对的伤疤再次撕裂。果然,第二天午饭后,爷爷刚开口说了一句:“我有点事和你讲”,全家人就都哭了起来。
自从大孙子出事后,每逢过年过节,爷爷都不敢坐在家门口。一看到邻居在外打工的孩子回家,他就忍不住想哭。当年去广州处理后事、请律师,从亲戚朋友那儿东拼西凑了五万多块钱。如今,家里还欠着三万多的外债。初中辍学在家的小孙子想去打工,可一家人已经不敢再放他走了。
杨斌表达了陈晓一家人的歉意,试探地询问对方是否愿意和被告家属见面。结果爷爷还是拒绝了。“要是孙子没出事,现在也该结婚了。”他摆摆手,喃喃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不愿意。我不怨他们,让他们安心吧!”
可是杨斌又如何能安心。这样的一家人默默承受着生活的残酷和命运的无情,从来没有提出过经济上的任何困难和要求。她再也无法袖手旁观。
天祥关爱计划
这一段发生在两个破碎家庭的往事,驱使她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2013年6月,在绿芽基金会理事长蔡文方的帮助下,杨斌发起了广东省内首个专为刑事案受害者设立的救助组织—“天祥关爱计划”。“天祥”是杨父的名字。这位朴素的老人为救助行动捐出了第一笔启动资金5000元。
“天祥关爱计划”希望通过对刑事案件当事人双方的人文关怀和人道救助,促进双方的谅解与宽恕。受助家庭可以一次性获得3000元资助。而那些特别困难的家庭个案,还有可能获得专项基金的持续资助。
目前,我国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专门为被害人提供社会支持的服务机构,也没有被害人及其亲属、企业公司等自发建立的援助组织。与之相比,各种被害人庇护所、受害者支援中心、康复中心却能在发达国家的社区里广泛分布。从这个角度而言,“天祥关爱计划”意义不同一般。
2013年7月,杨斌将“天祥关爱计划”的第一笔资助3万元送到了海南,交到了小天一家人手中。而后,她把目光瞄向了正在复仇路上苦苦支撑的高璟,于是,便有了开头出现的那一幕。在微博中她这样写道:“他们用善良和美德克制了内心的报复冲动。他们告诉我们,在这个社会,也会有这样美好的情感:宽恕与救赎。”
就像一个摆渡的艄公,杨斌一次次把世人从苦难的这头,引向了希望的那头。
她在渡人,亦在渡己。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案件当事人使用化名) |
赞助我们 您知道行者物语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非营利网站吗?我们秉持“思想自由”与“价值共享”的信念,致力于打造一个不受商业操控、专注在读者身上的平台。如果您也认同我们正在努力呈现的观点,请通过左侧二维码赞助我们~
分享到:
|
|
行者公众号
北风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