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植村直己是世界首位征服五大洲最高峰的日本登山家。他出生在一个农民家庭,中学时还是一个腼腆的少年,考入明治大学后,才对登山感兴趣。登山生涯到第十个年头,他就成功登顶五大洲的最高峰,“对此,我自己也深感意外”。
1984年2月12日,植村直己在北美麦金利山度过了他43岁生日,也是他最后一个生日。次日,他在下山途中不慎跌落冰缝,从此失踪。
《远山在呼唤》是植村直己对自己登山过程的记录,它记录的不是什么登山指南,而是植村直己对人生、对梦想的思考。
到达南坳
一九七〇年二月,虽然我还想在昆琼悠闲地住一段时间,但日本登山协会的珠穆朗玛峰登山主队已经到达了加德满都。为了做好迎接他们的准备工作,我不能再待在昆琼了。
继先遣队之后,登山队队长大塚博美等三十七人由空路到达加德满都。松方三郎队长和中岛宽稍后也到了。
二月十九日,卡车和汽车在雨中连成一排,长长的队伍出发了。一个多月后,三月二十三日,我们进入了大本营。我已经是第三次进入大本营。在冰川上面,三十九名队员、六十多名夏尔巴人,总共一百多人建好了日本·尼泊尔大部队的帐篷营地。
三月二十四日,我们开始了冰瀑的路线开拓工作。因为冰川剧烈移动,冰瀑上出现了无数个冰隙裂口,冰块崩塌的声音昼夜不停。在冰瀑卸载装备的时候,我们这个超过一百人的大部队事故不断,甚至有一个夏尔巴人被落下的冰片击中。
就在那时,在第一营地,我们的成员成田洁思突然去世,死于突发心梗。我们把成田的遗体留在帐篷里,继续前进。四月二十八日,我们终于在洛子峰西侧的开阔峭壁上固定好了九百米的登山绳索,到达了海拔8000米的南坳。
从南坳看山顶,已经近在咫尺。从这里到山顶的高度落差只有八百五十米。从珠穆朗玛峰、努子峰、洛子峰相夹谷底的西库姆冰斗仰望珠穆朗玛峰山顶,脖子会很疼,但仍让人感觉一天就可以登顶。风从西库姆冰斗吹上来,南坳成为一个通风口。高度已达海拔8000米,但河滩般大小的岩屑堆上的雪花被吹得干干净净,露出平坦的岩面,仿佛这里从未下过雪。在南坳完成路线开拓工作后,全体队员下撤回大本营,进入休整和准备冲锋阶段。
第一冲锋队
五月三日,在完成了南坳的路线开拓工作后,傍晚,在大本营休息时,队长突然宣布:“第一冲锋队的队员为松浦和植村。”那一瞬间,我激动得心脏怦怦直跳,脸一下子红了。我拼命地压着内心的欣喜。大家都想攀登顶峰。先别人一步站到珠穆朗玛之巅,我感到无比高兴,但同时也有些不安。正在炉子边的松浦辉夫看上去比我还要兴奋。透过他的眼镜,能看出他也在使劲忍着心中的兴奋。这一夜,我心花怒放,简直无法入睡。我祈祷上天一定要保佑我们有个好天气。这样的机会不会再有第二次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赢得胜利。气象组的预报说,十一日、十二日,珠穆朗玛峰上空的气流将会变弱,最适合冲锋。
松浦和我开始了冲锋之行。我们从大本营出发,依次向下一个营地推进。五月九日,我们在数名夏尔巴人的帮助下,攀登至固定有登山绳索的洛子峰西侧的开阔峭壁处,横穿吉奈巴斯帕岩棱,到达南坳。这是珠穆朗玛峰和洛子峰之间的山鞍地带,如河滩般广阔。风猛烈地吹个不停,帐篷一支上,就被吹得哗哗作响。在这海拔8000米的地方,戴着氧气罩行动非常不方便,作业难以进行。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才好不容易在杂乱的石头上搭好了两顶六人用帐篷。除了松浦和我,还有队员河野和五名夏尔巴人。我们每分钟吸入三升氧气。一旦摘下氧气罩,就会感到呼吸困难、胸闷、全身无力。
风猛烈地敲击着帐篷,风声盖住了帐篷中的声音。我俩在帐篷的睡袋里凝神休息,后援队员为我们破冰、煮红茶、温苹果汁。河野忍受着自身的疲惫,不辞辛苦地为我们服务,实在令人敬佩。我本以为冲锋是个人的事情,其实完全不是这样,这是登山队全体、日本登山协会全体的事情。因为自己参加冲锋就感到无比欣喜,我这种自私的想法是错误的。
夏尔巴人的事故、成田的去世,因为这些人的付出,所以这次必须成功登顶。我们身上背负的是这样的使命。我们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全队而战。
第二天就要从南坳向上攀登,去建立最后的营地,但风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从西库姆冰斗吹上来的风把帐篷吹得摇摇晃晃。虽然想去帐篷外面上厕所,但外面的风速达到每秒二十米。屁股露出来,风会使身体迅速降温。为了不被吹走,必须紧紧抱住帐篷。
风很大,天空万里无云,夕阳把洛子峰染成了深褐色。我们两个冲锋队队员享受着客人般的待遇。法国产的氧气瓶价值六万日元。我们每分钟吸一升氧气,一晚上要吸一瓶。听着氧气瓶的橡胶管发出的嘶嘶声,我们平静地休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发起冲锋
第二天,五月十日,风仍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山顶受到强风的袭击,比南坳的风更为猛烈。今天有登顶珠峰的可能性吗?我们冲锋队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向上攀登。
当阳光照到帐篷上时,夏尔巴人领头,我们开始沿东南山脊向上攀登。除了自己用的氧气瓶,五个夏尔巴人还背着用于最后营地的氧气瓶、食物、帐篷、睡袋、炊具、燃料等装备,重量达十八公斤。我们走过厚重积冰闪闪发亮的冰田。我们登上斜面,脚下突然变成了碎石。我们分成三组,沿登山绳索向上攀登。一步又一步,我们脚下的冰爪爪尖结结实实地向前踏去。每次回头,南坳的黄色帐篷就变得小一些。之前需要仰望的洛子峰现在看上去和我们一般高。利用氧气瓶(每分钟)吸入三升氧气,我们体内的氧气含量和在平原时相同。我的身体状态非常好。随着高度的增加,天空变得更为湛蓝。在洛子峰后面,能看到独立的马卡鲁峰呈现出平缓的曲线。我们登上岩屑堆,穿过最后的雪田,到达东南雪脊线的肩部。这时离我们从南坳出发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
我们看到了风雪吹打中的法国制氧气瓶的残骸。这里是印度登山队的最后营地,海拔8500米。沿着延伸至中国西藏一侧的雪脊线看去,长达数千米的雪脊线落入冰川。西藏一侧是雪壁,看不到岩石,这和南坡长达两千三百米的岩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们用冰镐砍开雪棱,支好了两人用的帐篷,在周围裸露的岩面上打上楔钉。为了防止强风把帐篷吹走,我们还在帐篷上拉起网,再用登山绳索系结实。我们的帐篷简直像被绑起来一样。令人担心的风从南坳吹到这里,风势逐渐变弱。在南坳听到的呼呼风声,在这里已经听不到动静,帐篷也没有被吹得呼呼作响。
晴空万里,我们甚至能看到褐色的西藏高原的地平线。在马卡鲁峰的后面,甚至能看到巍然屹立的干城章嘉峰。作为支援队员攀登至此的河野和夏尔巴人搭建好帐篷后,开始向南坳返回。我们俩留在海拔8500米的最后营地。即使在他们回去之后,我们心中仍然能感受到他们的友情。返回南坳的下撤路线上没有固定好的登山绳索,我们祈祷着他们能平安地回去。
我们把用于第二天冲锋的四瓶氧气瓶放在外面,其他物品全部放到帐篷里面。帐篷是四人用的温伯尔帐篷,现在只有两个人,空间很宽敞。我们把氧气瓶放在枕边,戴着用橡胶管连接的氧气罩,吸着氧气。在直射阳光下,帐篷里面非常温暖,让人简直无法相信这是在海拔8500米的高度。我们的帐篷好像搭建在冬季的剑岳山山脊上。
从下午到太阳落山的半天时间里,我们把帐篷打开一道口子,并排躺在两个睡袋中眺望马卡鲁峰。洛子峰、洛子夏尔峰都是躺在海拔8000米的山峰上可以观察到的绝佳景色。我和松浦隔着氧气罩,小声交谈着。
一九六五年春天,我们俩分别来到喜马拉雅山。松浦所在的早稻田登山队攀登了洛子峰旁边的洛子夏尔峰,我所在的明大登山队攀登了戈尊巴峰。那时,我俩都是第一次来到喜马拉雅山,虽然所在的登山队不同,但我们当时都是冲锋队队员。松浦在攀登至8150米的高度时,因为山顶是垂直悬崖,只能遗憾地含泪放弃登顶。我当时登上了戈尊巴峰的顶峰。看着曾经失败过的洛子夏尔峰,松浦更加坚定了此次登顶珠峰的决心。通过这次珠峰登山队,我才和松浦走到一起,但我感觉他已经是我的一位老前辈了。
这天,第二登山队的队员平林和搬运工乔塔里、后援队员安藤也来到了南坳。通过无线对讲机和下面的队员互通信息,我们高兴地得知攀登至第六营地(即最后营地)的河野等五名后援队员已经平安抵达了南坳。晚饭,我们用丁烷煤气炉炒了干燥米饭,还吃了果汁软糖、巧克力,喝了肉汤。高山上空气干燥、稀薄,我们必须多喝红茶以滋润喉咙。夜里,嗓子干得冒烟,嘴里连唾沫都没有。气息会在氧气罩的内侧和外侧形成水滴,从嘴角四周流下,简直就像在流口水一样。因为氧气罩的排气阀被冻住,我感到呼吸困难,一夜醒了好几次。
红色的登山绳索
五月十一日。我睁眼醒来,外面非常亮,在帐篷里也能看清表的指针。已经是早上了。表的指针已经指过了五点。今天是发起冲锋的日子,可我却睡到五点多。我赶紧从睡袋里出来,在炉子上点上火,化雪、煮汤。昨天睡前,我和松浦商量好要四点起床,五点出发。现在已经过了预定的出发时间。也许是因为累,也许是因为悦耳的氧气声,我这一觉睡得很香。我钻进睡袋,弄出咔嗒咔嗒的声音,松浦也醒了。这么重要的日子,我竟然睡过了头,我简直不知该如何向松浦道歉。
在下面的营地,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注视着我们的情形。我们草草吃过红茶加果汁软糖的简单早饭,在保温杯中装上红茶。阳光从帐篷侧面照进来。我们在帐篷中穿上靴子、套上鞋套,在登山服外面穿上羽绒服。在登山包里装上两瓶新的氧气、一台照相机、装着红茶的保温杯,口袋里装上五六块当午饭的果汁软糖。我和松浦的身体通过红色登山绳索连在一起。比预定时间晚了七十分钟,六点十分,我们走出了最后的营地。
我们沿着雪脊线开始攀登。从尼泊尔一侧吹上来的雪几乎能埋到脚踝。幸运的是,昨天的风已经几乎完全停了。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晴空万里,是适合冲锋的绝好天气。虽然出发稍微晚了一些令人遗憾。不过,近在眼前的南峰和与南峰相连的主峰山脊这些视野内的山都在一个小时就能到达的距离内。不过,虽然我们每分钟吸三升氧气,仍感觉身体无力,脚步沉重。每一步都要排开脚下的雪,无法连续前进。每走五六步就得停下步子,深呼吸,调整气息。
我们离开山脊线,取道西藏一侧的线路。每一步踏下去,雪都会淹没膝盖。我们四肢着地,向前爬去,爬上险峻的硬雪棱线,到达了南峰的山顶。
站在南峰上,离顶点还有不到一百米的距离。但是,从南峰延伸至主峰的山脊线,两侧高低不平,是覆盖着雪的刃形山脊。而且形状并不稳定,雪檐向西藏一侧突出,陡峭的山脊上连马都骑不了。在南峰上只能进行“之”字形攀登。进入南峰后,突然开始刮风,刺痛脸庞的寒风打到南坡上,直穿珠穆朗玛峰的上部。在南峰上,我们看到了标有英国国旗的空氧气瓶,上面没有锈痕,看上去好像昨天还在使用。十八年前(一九五三年),在英国登山队第一冲锋队的埃文斯等人登顶失败后,埃德蒙·希拉里和丹增·诺尔盖两人成功登顶,首次在珠峰顶部留下了人类的足迹。这正是他们用过的氧气瓶。
前辈,您先请
我们把还剩一半多的、正用着的氧气瓶留在南峰,换上新的氧气瓶,轻装向山顶进发。我们脚下是近乎垂直的南坡上部,黄带上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在下面的南坡,其他队员正在艰苦奋战,进行着开路作业。近在眼前的珠峰顶点是最后的难关。绝不能疏忽大意。
我想起了“行百里者半九十”这句话。如果在这里出错,一切将化为泡影。我们身上背负着日本的使命,登顶并不是我们自己的事情,所以绝对不能掉以轻心。我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着,冰爪的爪尖向冰雪踏去。
我们没有发现埃德蒙·希拉里曾经苦战过的岩壁纵裂缝。终于,我们接近了顶点。我把附近的山包当成了顶峰,却发现真正的顶点还在前面。我们最终来到了直插南坡、从西侧山脊延伸上来的山包前。这是最后的山包,四周已经看不到比这更高的地方。很显然,这里就是珠穆朗玛峰的顶点。我请一直引导我的松浦前辈先上顶峰。接着,我也稳稳地站在了最高峰。此时是九点十分,距离我们从最后营地出发过去了三个小时。我们一步一步地攀登上来,终于站到了顶峰,这一瞬间留在了从NHK 借来的十六毫米相机中。那一刻,我们欣喜若狂,拥抱着跳起来分享这一刻的喜悦。我们终于实现了从东南山脊登顶的重任。
站在顶点,眼前的景色一览无余,之前需要仰望的洛子峰此刻也在我们脚下。登山途中我们完全看不到的西藏一侧的绒布冰川,像一条绵延的白色带子一泻千里。西藏一侧是荒漠高原地带,一直延伸至地平线。这和尼泊尔一侧的针峰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尽情地从三百六十度的视野欣赏着眼前的景色。我拍了六卷三十六张底片的黑白、彩色胶卷。我们把去世的队员成田的照片和他生前喜欢的香烟、火柴埋入顶点的雪中。
在埋这些东西之前,松浦拿出照片,含泪说道:“成田!现在,你和我们一起登上了顶峰!成田!成田!”
我的眼泪流下来,在太阳镜上冻住了。
我把我另一位登山伙伴的照片和成田的照片埋在了一起,他就是小林正尚。在明大登山部,我连“山”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就开始了登山。在明大登山部和我一起同甘共苦的正是小林正尚。
在珠峰之巅,我决定,要独自攀登五大洲中唯一没有攀登过的麦金利山。我一定能取得正规的登山许可,登上这座山!美国对冒险是很宽容的……上次,我连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都没有。现在,我成功登顶了珠峰,肯定能拿到登山许可。
《远山在呼唤》,【日】植村直己/著 田秀娟/译,南海出版公司 2014年9月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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