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以雪山、蓝天闻名的古城丽江，如今正蒙上一层阴影

 

       数日来，新建电解铝项目的传闻，已让这座具有“世界文化遗产”光环的文化名城陷入前所未有的舆论风暴。

 

       民间谈“铝”色变，电解铝行业高耗能、高污染的特征罪行让丽江政府成众矢之的。虽然市政府反复辟谣，但人们的担忧依然挥之难去。

 

       居住在丽江古城内外的外来客和纳西族的部分年轻人，甚至准备发起一场丽江保卫战。“我们不要电解铝”，在微博上，人们贴出自己的抗议照片。

 

       “丽江是中国最后的几块净土，雪山蓝天，小桥流水，却突然杀出个程咬金。”丽江文化名人宣科说。

 

       疑云不疑

       “种种迹象表明，要上马的就是高污染的电解铝项目。”在丽江工作的前媒体人士张意让是最早的质疑者之一。早在2011年，他就曾在网络上发出质疑，但在受到压力后删了帖。“今年看，这个项目仍要上，才重新发帖反对。”

 

       张意让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2011年电解铝项目背后的上市企业云铝股份注册“沥鑫铝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沥鑫铝业）时，主营业务只是重熔用铝锭及铝加工制品，但2012年，他从内部员工了解到，至少云铝曾有过动议，希望在古城区允许建一个2014年达产（达到设计生产能力产量）、每年可提供30万吨电解铝资源的项目。

 

       这似乎和人们此前从官方渠道获得的消息彼此印证。2009年，时任丽江市市长王君正曾率团前往云铝的母公司云南冶金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讨论的正是电解铝项目落户丽江的可行性。当时项目初期设计的年生产规模还是15万吨。而在同一年，丽江环保局更曾接受云铝委托，对丽江电解铝项目环境质量现状进行地表水、地下水、空气和土壤等五项监测工作。

 

       “电解铝是众所周知的高污染、高耗能产业。它排放的氟化物均有强烈的致癌性。”对电解铝一无所知的张意让在检索各种专业资料后，顿时大吃一惊。

 

       在昆明工作的纳西族人、云南省社科院副院长杨福泉同样也在2012年得知了此消息。为了挽救故乡，他曾给前任市委领导写过信，但迄今仍未回音。

 

       不过丽江市政府否认存在电解铝项目，真相因此成了罗生门。“从2011年开始，我只知道我们要建设的是年产15万吨的交通用铝型材项目。”丽江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张文银说。2009年考察阶段的电解铝表述，应是与交通铝型材概念混淆的产物。

 

       但疑虑依然难消，纳西木氏土司后人、网友“牧雪非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虽然云铝股份公告一直宣称是交通用铝型材项目，但他却意外发现沥鑫铝业的多份招标公告，含有220千伏整流变压器、硅整流装置、阴极天车和氧化铝仓库等项目--这正是电解铝必需的生产设备，而氧化铝正是电解铝的前端原料。

 

       更让民间坚定判断的是，2013年2月，丽江市两度组织由退休官员、网友和媒体组成的考察团，两次讲解都在围绕着电解铝的知识展开。

 

       一位参加了首批考察团的匿名人士回忆，在云铝股份总部内，云铝股份总经理亲自讲解，还写下了电解铝制成金属铝的化学方程式。而参加第二批考察团的原丽江市委宣传部长和家修则被告知，“这是一个以铝型材为主体的项目，前面要搞电解铝，下一步还可能搞铝合金。”

 

       “这很像是为了规避国家的宏观调控采取的临时措施。”一位业内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9年国务院颁布实施的《有色金属产业调整和振兴规划》曾明确提出，今后三年内原则上不再核准新建、改扩建电解铝项目。两年后，国家发改委等9部委再度下发紧急通知，直接叫停23个总投资770亿元的拟建电解铝项目。

 

       无法获得国家发改委的核准，一些电解铝项目改头换面冠以铝加工的名义申报立项，这在业内早非新闻。要求匿名的山东一家民营铝企业高管说，虽然这几年的电解铝项目几乎没有一个是经过审批的，但依然不乏地方政府的支持。“电解铝可是最能拉动地方经济的重要产业”。

 

       丽江市环保局的一位领导证实了潜藏背后的逻辑。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目前发改委审批的目录中，根本没有电解铝项目，“要报只能报铝型材项目”。

 

       水电文章

       “丽江一直在想怎样发挥水电优势，为丽江的发展做贡献。”退休十多年的和家修说。丽江市确定的六大发展战略中，就有“旅游强市、水能富市”的说法。

 

       金沙江从三面包裹丽江，在境内绵延615公里，呈Z字形，宛如一道闪电，“这是上天赐给丽江的财富。”原丽江日报社总编辑、市人大副巡视员李群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金沙江作为中国最大的水能基地，水能理论蕴藏量约占全国1/6。依托金沙江，丽江水能理论蕴藏量占云南全省的11%。

 

       业已逝世的原云南省副省长张冲，是开发丽江水电的首倡者。新中国成立初期，他曾多次到丽江实地考察，提出过金沙江开发水电的设想。1960年至今，长江水利委员会编制各项规划报告，都把金沙江中游水电开发和“滇中调水”作为金沙江水能综合开发的主要任务。

 

       但遗憾的是，真正开发水电时，丽江人却错过了发展机会。和家修说，现在丽江虽然修了很多电站，却几乎罕有受益。按照原来一库八级的预计，水电带来的税收可达100亿元以上，但现在由于许多企业注册地并不在丽江，这令税收只有12亿元，几乎只有预计的十分之一。

 

       “丽江已经错过第一步，不能错过第二步。”和家修说。西电东送，对本地贡献甚微，就地消纳更符合云南省里提出来的战略。

 

       知情者说，2011年由云南省发改委、省能源局和丽江市人民政府组织召开的金沙江中游相关水电站电能消纳协调会曾决定，“一库八级”水电站全部并网发电后，每年将会给丽江市预留300亿度电用于本地消纳。

 

       如何消纳预留的电力，“把水电资源优势转化为经济优势，是丽江需要重点解决的一个重要问题。”知情者回忆说，会议前后，时任丽江市委书记的王君正来到云铝集团丽江项目基地调研，再度强调了此点。

 

       “为了把金沙江中游各电站发出的电最大限度地留存当地，真正让水电资源最大限度用于丽江经济发展，就必须走矿电结合的路子。”丽江市委宣传部交给南方周末记者的材料中宣称。

 

       “要消纳电力，丽江必须发展工业。”和家修说，电力成本几乎要占到60%左右的电解铝项目无疑是最合适的项目。“对于发电企业来说，他们可以减少输电的损耗，增加利润。”

 

       两个“丽江”

       “和志强堪比丽江发展的设计师。”原丽江日报社总编辑、市人大副巡视员李群育评价说。过去的丽江一直封闭、落后。直到1990年，纳西子弟、当时的云南省副省长和志强提出了新思路。

 

       “一要保持生态，不能搞破坏；二是少砍树、多发电；三是发展滇西北的旅游。”李群育回忆说，二十多年来，丽江的发展，基本遵循着和志强锁定的思路。但在过去，外人更多关注的是丽江的旅游事业。

 

       “单一靠旅游，丽江是不行的。”张文银说，旅游是很脆弱的行业，2003年SARS期间，丽江旅游遭受重创，经济几乎要倒退几十年。

 

       “新型工业化”因此成了最近几年丽江政府的新思路。按照丽江“十二五”新型工业化的目标，丽江工业总量将在2015年达到400亿元，工业增加值在全市总产值的占比达60%，成为丽江市经济的第一支柱。

 

       丽江的工业化已经初见成效。在2010年，以旅游为主的第三产业还排在丽江的首位，不过短短一年时间，在2011年，高速发展的工业就已超过第三产业，首度排名第一。

 

       刚刚结束了山区挂职的丽江市新闻办副主任吕全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旅游核心区之外，有着另一个罕有人知的丽江。“今天你在古城看到光鲜靓丽，你以为这就是丽江。但当你走出景区30公里，你就会看到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丽江。”

 

       多年以前，丽江曾靠砍树和造纸排在云南省经济的前列。1990年代后，为了发展旅游，丽江一度关停了当时财政主要收入的伐木和造纸厂，导致财政大倒退，在云南省16个地级市，排名倒数前三。

 

       “这几年，我都在山区走。那种贫困你没法想象。”出身山区农家的张文银说。按照年均收入825元以下的贫困线，直到2005年，丽江市人口仍有55%处于贫困线以下。而2011年底，中央大幅度提高扶贫标准后，更让丽江许多人“一夜返贫”，现在仍有80%生活在贫困线以下。“有些人以为自己是丽江的救世主，不客气地讲，（如果不让发展工业）他们就是在侵犯丽江大多数老百姓的生存权、发展权、享受权。”

 

       “丽江至今没有高速公路，很多地方需要步行超过12个小时才能进入。”吕全说，在金沙江两岸，一些农民为了避免稀薄干燥的土层被风吹走，只能等到雨季，土壤湿润，才敢拔掉玉米秸秆，种植新的植株。

 

       在官方看来，养老、医疗、基建、教育、解决贫困等问题，都需要大量资金，但丽江财政却一直捉襟见肘。丽江目前一年的财政收入还不到17亿元。

 

       “我希望大家也能站在我们的角度，换位思考。”张文银说，“如果不多条腿走路，很多民生问题，很多发展问题，根本解决不了。”

 

       这只是官方定义的丽江。“不管搞什么项目，生态不能破坏、环境不能破坏”，李群育回忆和志强的告诫说。丽江是个对环境很敏感的地方。在四面环山的丽江坝子内，资源承载能力有限，本身就是水资源非常匮乏的地方，发展工业尤其要慎重。“如果真要上马电解铝项目，选址不能离旅游区太近。”

 

       隐忧已然引发人们的担心，“云铝沥鑫”项目位于金沙江和丽江第二自来水厂水源地新团水库之间，往西是丽江大学城，与丽江古城直线距离14公里左右，这样的距离，一旦发生污染或泄漏事故，危害很难避免。

 

       “丽江式的生活方式，一定是蓝天白云、清新的空气、雪山、古城和小桥流水。它肯定不是有污染、雾霾。”丽江当地一家旅游地产企业的创始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业内，大家一直期许丽江能像三亚那样，成为下一个高端休闲旅游度假目的地。

 

       影响已在蔓延。在电解铝项目被披露的前几天，上市企业丽江旅游的股票顺势下跌。这几天，投资者们人心惶惶，几乎都在忙着交流信息，确认项目是否属实。

 

       “在世人的眼中，丽江应该是这样一个中国文化古镇：有雪山、蓝天，阡陌交通、鸡犬之声相闻，有古城，有清澈的泉水和新鲜的空气，有鳞次栉比的文化建筑和独特的民族文化。”宣科说。任何一个污染源的失控，都会对丽江生态、旅游的发展，产生震荡。

 

       “如果哪一天丽江的经济发达得很了，但没有了古城、古乐、民族文化，没有了良好的生态环境，丽江也可能就此被人们慢慢淡忘了。”杨福泉说。

 

       责任编辑：语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