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达吾提·吾守尔一家在转场路上。
转场前夕,母子俩抚弄着新生的小羔羊。
一年中分量最重的分别
转场即将开始的前一天,穹托阔依草甸聚集的各家都在为最先转场的马木提·达吾提夫妇送行。估计,这个传统一定形成在塔吉克人久远游牧生活的年代,流传至今已不知有多少时月。
天蒙蒙亮,各家抓了羊宰杀之后,送到第二天转场的马木提·达吾提家,放在一个大锅里煮。分吃这些羊肉的时候,穹托阔依草甸的每一家都来了人,族中115岁的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带领众人祈颂平安。夕阳沉落的时候,族人同聚在夏依其拉克麻札做了最后的告别。
一年一度的春夏转场,是帕米尔高原每一户塔吉克人家倾心、倾力最重的一件大事。羊群启动,驼垛子上捆着夏牧场会用一季的被用家什,目送的老人们满眼是泪,使得眼前的分别成为塔吉克人一年、一生无数次分别中分量最重的一次。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夏牧场在十五天路程外的卡拉苏,一去就会大半年见不到。主要由牦牛和羊构成的畜群,至今仍是帕米尔高原塔吉克人生活最重要的支撑,吆着羊群在每一年春夏之际转场的人,承载着一家人对生活的所有期望。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望着孙子马木提·达吾提远去,似有永别的沉重。老人家一直说自己已经太老了,不愿意再出远门,也不愿意儿孙们离开他太久。
牧道在札莱甫相河畔的半壁间延伸
吆着羊群,沿着札莱甫相河顺流而下。马木提·达吾提牵着几峰负重的骆驼,妻子塔吉古丽·霍加木娜扎跟在羊群后边不时用手拍拍哪一只啃草掉队的小羊,六岁的小儿子托乎提·马木提被妈妈用一条超长的白头巾把整个头裹成了一种捆扎,只露着两只眼睛,被我笑称为童年时代的阿拉法特,他走在羊群的最前面成了带队的“头羊”。牧道在紧邻河岸的半壁之间延伸,羊群走过,扬起的烟尘随风飘摇,站在几公里外都能看到。
第一天驻营的地方,是原石裸露的河漫滩和更大片沙漠环围的一丛沙棘林,淋点儿水能闻到地面上蹿起来的土腥气很冲。远山罩着大片迷蒙不透的沙尘明暗恍惚,近处的胡杨、麻黄草和沙棘一片苍灰。几根横竖篷架的沙棘围起一幢下灶屋,拢一把枯草捡几根干柴就是一灶旺火,久被熏黑的沙棘树干和不远处树栅堆围的羊圈,都说明这里是每年羊群转场的必经之地,路过的每一家都会在这里留宿。这天晚上,毡子、被子扔在地下一摊,几丛红柳间的沙地就是炕。风沙吹过,遮挡的惟一办法就是把被子蒙起来。这个情景,为塔吉克人在帕米尔高原数千年的游牧生活做了最好的注释:几多沧桑,岁月流离。
塔吉克汉子发出比河水更张扬的啸叫
在今天的工业和后工业化时代,人类在物质极大丰富并享有多样生活选择的同时,最大的变化就是自我认知、自我诉求的强化和对独立空间的追求。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对此似乎仍很隔膜,就是对一个陌生人,他们也会表现出让外人难以理解的亲近与热心。彼此相见,同样的礼节同样的问候会重复多次。在一个村子里,脾气不好或男女情事多一些花哨儿不要紧,要是一位客人上门没有被招待好,会成为族人常年谴说的话题。
在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群走过札莱甫相河谷的每一天,只要有人家,必会有宰牲礼遇,主人会把最好的房子腾出来让转场的一家安顿。
羊群走过的第三天,前一个村与后一个村在家的男人都骑着自家的骆驼赶到,200多只羊被他们骑着骆驼搬过了河。他们用的办法是把羊抱在怀里,每个人抱四五只或六七只不等,最后用揽羊的绳子,一根大绳结有八九个到二十几个小绳套儿,每一个绳套儿里拴一只羊,然后骑着骆驼的人拖着羊趟过几百米宽的河床。
这个季节,札莱甫相河的水面已淹过了牧道边上平常挨不到水的红柳坟,就是这条挑出来专用以羊群转场的水道也能没过驼肚子,那些塔吉克汉子发出比河水喧嚣更张扬的喊声和啸叫,骆驼拽着被绳套儿拴牢的一串羊,迈动的腿下河水翻卷,让人看得荡气回肠。
偶尔有羊脱套被水冲走,会有人跳进水里把它再拖回来。如果没有河岸两边的人倾力相助,可以想见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着羊趟过札莱甫相河的难度。事实上,每年都会有不同的人帮助转场的人过河,转场过河的人也会尽其所能帮助别的人过河,这种彼此的需要和相助,或许,就是塔吉克人千百年来在帕米尔高原生存最重要的前提与支撑。
尾声·猜想
我一直有一个疑问:在勒斯卡姆村的各个居民点,你绝看不到超过五代人以上的一个麻札(坟地),这是为什么呢?
没有故事和名字被留下来
如今的勒斯卡姆人,能说清楚的历史,都是从115岁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的父辈带着几个人最初从马尔洋迁居勒斯卡姆村开始的故事,在此之前的历史基本空白。
在玄奘记述的竭盘陀国时代,竭盘陀国的地盘远及今天的巴基斯坦、阿富汗及克什米尔地区,向东抵达如今的莎车,塔什库尔干河谷的法哈提尔大渠遗址说明当时已有非常发达的灌溉农业,境内九座规模都不在石头城之下的城堡管理着竭盘陀国九个区域,其中一座城堡就在札莱甫相河畔。后来,与吐蕃人的冲突引起战争,塔吉克人被迫翻过伊斯同山退守塔什库尔干河谷,一度造成札莱甫相河谷人烟绝迹。
事实上,在吾守尔·尼牙孜老人的父辈带着几位乡亲最早来到勒斯卡姆村的时候,他们看到了一间陋屋和几棵杏树,还有一具没有被埋掉的尸体。
今天,在勒斯卡姆村位于札莱甫相河最南端的河畔沿线,还能看到半掩在土层之下一角砌堆的墙沿,没有曾经的故事或主人的名字被留下来。
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如今最显眼的地面遗存应该是以石头城为代表的一串古迹,让人能触及帕米尔高原从清代到汉代的历史。进入瓦罕走廊,第一站就是依山而建的公主堡遗址,是一个较为标准的方形垒砌建筑。再西去数十公里,能看到东部帕米尔高原最完整、最漂亮的驿站遗址——吐拉炮台,完全依照古丝路随处可见的汉代建制。由地面古迹贯穿的这一线风景,在描述东部帕米尔高原汉代以降的辉煌历史,基本呈方形的遗迹建制说明在并不适合大型堆砌的帕米尔高原也会有源自汉代的深远影响,其数量可观的分布,只是说明这条国际大通道在当时帝国心中的分量。
同样建制的驿站遗址在札莱甫相河谷也有,这就是当地人所称的“九眼泉”驿站。实际上,这是一个路标,把过于集中的目光从塔什库尔干河谷一下子调开,移向人们过去很少给予关注的札莱甫相河谷。
翻越帕米尔高原的道路有几条?
走过如今的盖孜峡谷,山路呈阶梯状不断攀升,至今,每年还会有山洪和泥石流不断造成路坍车毁的故事。
为此,人们疑问不断:为什么,我们的前人会选择这样一条高难度的山路来不断挑战我们对帕米尔高原的无限神往和翻越高原通达远方的愿望呢?
在塔里木盆地南缘,和田、叶城、莎车、英吉沙一线,都有通往当地人所说的“南山”的路。这里的“南山”,就是由帕米尔高原向东延伸1500公里一直深入青海境内的昆仑山。这些路,通往昆仑山腹地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与叶尔羌河(或札莱甫相河)相接,最后沿着河谷南去,再通过如今的塔吐鲁沟进入瓦罕走廊——其中,有大段的路与马木提·达吾提每年吆喝着羊转场的线路逆向重叠。这样的推测,使得“九眼泉”驿站的地位极具分量。至少说明,在丝绸之路通过盖孜峡口进入帕米尔高原的同时,东面数百公里外还有一条与盖孜线同时存在的叶尔羌线或札莱甫相线存在。
也有另一种可能:叶尔羌线或札莱甫相线,也许是一条比盖孜线启用更早的一条大道。帕米尔高原群山林立,流水经过的河谷是人畜过往最早、也是最佳的通道。加上叶尔羌线与盖孜线相比明显更为平坦、辽阔的地理优势,这个推论在多大程度上被确认,有待考古学家对“九眼泉”驿站的仔细勘察。
不过,另外一种推想也存在:压根儿不用沿着叶尔羌河谷走,而是直接跨过喀喇昆仑山口进入印度?以使用的时间之久和使用的频率之高推断:历史上的丝绸之路,除了经过盖孜峡口的路线以外,很可能会有叶尔羌路和叶尔羌以东路的存在。
2013年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新疆考古队在塔什库尔干河谷发掘了一座距今2500年的古墓葬,初步认定是距今表现人类太阳崇拜最早的遗址……在向我们描述塔什库尔干河谷早期人类的生活图景。除此之外,塔什库尔干河谷沿岸,至今随便捡几个石杵和石磨,都不是难事。
问题是:同样的石器在札莱甫相河谷也有,这说明了什么呢?札莱甫相河谷同样也有一处黑白石头条儿的地表遗存,与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太阳墓葬完全相同。札莱甫相河谷同样存在着人类早期的太阳崇拜遗痕,与后来塔吉克人普遍的太阳情结有什么关联呢?他们是同一支崇拜太阳的子民吗?
在札莱甫相河谷,与塔什库尔干河谷最大的不同之一,是沿河谷有几处岩画的存在。常见的图案有各种各样的动物,长角的是野生环境的盘羊(马可波罗羊)与岩羊,被穿成一串儿的是被人圈养的家畜——很可能,就是与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吆喝着羊刚刚走过札莱甫相河谷相去不远的同一种情景。最意外的,是数万年前的先人给我们刻画了那个时代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形象,男人手中还擎有一样东西,不知道与后来塔吉克人挚爱的奎依娜孜是不是有关系?
沿着札莱甫相河返乡
这一年九月初,吆着羊翻过卡拉苏达坂,马木提·达吾提夫妇沿着札莱甫相河谷返回他们已阔别了一季的穹托阔依老家。这些年,由于高品位铁矿石的发现,有老板出钱修了第一条从塔什库尔干县城到勒斯卡姆中间一个居民点的路,由此,整个村子第一次被一条路连接起来,转场的时间大为缩短。用不了几年,别处多已在用汽车拉着羊群转场的情景同样会在札莱甫相河谷出现。现在的勒斯卡姆,已经有人买了车跑运输。
我一直弄不明白:同样是草场,在很多年间,亦如达吾提·吾守尔一家的勒斯克姆人,何以费尽力气每年吆着羊群从札莱甫相河谷远去塔什库尔干河谷呢?
达吾提·吾守尔执言一定要去。那个地方的草嘛——他说的是塔什库尔干河谷,有劲儿。
达吾提·吾守尔的话提醒了我,我专门比较了札莱甫相河谷与塔什库尔干河谷两地长的草,前种草宽叶儿稍长,喜长在临河滩地;后者是帕米尔高原原生的针叶茅草,碱性大,催肥力强。
吆喝着羊,马木提·达吾提夫妇依原路回到了穹托阔依。唯一的不同是他们的小儿子托乎提·马木提没有再回来,小家伙被送到塔什库尔干县第一中心小学上了一年级。在马木提·达吾提夫妇即将到家的前一天,115岁的老爷爷吾守尔·尼牙孜隔着札莱甫相河已看到羊群走过卷起来的烟尘,河水日夜不停地喧嚣更为强烈,播散的空间也更为广阔。
我非常意外:札莱甫相河远匿在帕米尔高原常年的风尘中很少被提及,塔吉克人却把它称作“流淌着金子的河流”,这里并不出产黄金。原因只有一个:札莱甫相河,是塔吉克人的“母亲河”。此间情感,已不是外人凭一般常识所能理解。在塔吉克人看来,札莱甫相河与他们有着更深的渊源,寄托着他们的梦想与乡愁。也许,与数千年前的迁徙记忆有关,札莱甫相河是塔吉克人在帕米尔高原最初的繁衍生息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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