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为“刀锋”的乔戈里峰是勒斯卡姆村的“村山”。
冰川融化为大河奔流埋好了伏笔。
大河喧哗的伏笔
从每年的六月开始,一直到金秋的九月或十月,是乔戈里的盛季,满山艳红的奎依那孜盛开,这种花儿被塔吉克人视作“高不可及之花”,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冰雪与有可能长出草来的高原植被带之间的分界线。乔戈里冰川舌部的最下端是一个巨大的冰溶洞,正午的阳光下,能看到消融的冰川水顺着冰檐往下流。流速流量之大,让人看上去就是有人在往下随意泼洒,激起的喧嚣让两个人贴着耳朵说话还要喊。
这个细节极富寓意性,乔戈里冰川舌部消融的水和冰壁之间、岩石之间激起来的一片喧哗,是叶尔羌河向整个世界最初的发布。由此而下,为长达1000公里流域所有的巨浪洪流和所有的河水喧哗做了最为有力的伏笔与前奏。
沿着今天的新藏线到达喀喇昆仑山著名的“神仙湾”哨卡,远处就是喀喇昆仑山口,那是叶尔羌河的另一个源头。与人们通常的想象不一样,帕米尔山地每一个可以过往的山口并没有高原边际山地的险峻陡拔,喀喇昆仑山口的地势相对平缓。数千年间,这里也是朝圣者和探险家频频过往的重要通道,斯坦因之辈深入亚洲腹地的许多探险家都曾描述过这个山口。
叶尔羌河两大源头之间没有相连接的路,两条裹挟着冰川凛冽之气的水系很快汇为一条河流奔腾而下,从青藏高原的最北缘直接切入喀喇昆仑山以南宽广的高山台地。
叶尔羌河河道地势的落差之大,时时让人担心脚下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被翻滚在宽大河道里的汹涌河流卷走。由于落差悬殊,从源头走过五到七天之后,叶尔羌河依旧保持着蛮横无羁的冲力,让骆驼站在河边任你怎么吆喝、怎么挥动红柳条子,也无法让它们踏进河水半步。
站在河边,这个时候,你能听到汹涌河水之下有另外一种更沉闷、也更让你惊心动魄的声响,那是足以砸断骆驼腿的石头在水面之下翻滚。凌晨四五点以后,到第二天下午六七点之前,是冰川融化相对缓慢的时段,驼队多会抢在这个时段往复穿过河水。不然,经过冰川融水补给的河水与河水底下隆隆滚过的石头,都是人畜无法克服的障碍。
叶尔羌河谷融汇不同水脉的叙述
大约走过八天之后,叶尔羌河的河段进入了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所在的勒斯卡姆村最南边的几个居民点,河面之上有悬桥可以通过,几年前,这些桥还是用几根粗铁丝再捆一排柴火棍的桥面,再早就是溜索,过一次就是一次人生的非常经历。
有一点是明确的,在进入达吾提·吾守尔一家所在的勒斯卡姆村之后,由克尔钦河开始的叙述时态已进入了札莱甫相河的叙述时态。由勒斯卡姆村拉开序幕的札莱甫相河依旧保持着牦牛的蛮力一路跌宕而去,其间流经塔什库尔干县达布达尔、马儿洋、布伦木莎和大同四个乡,在大河口与塔什库尔干河汇合构成叶尔羌河的最后一段,最后在阿克苏市阿瓦提县的肖加克附近汇入塔里木河。
地图上显示得更清晰。发源于喀喇昆仑山的叶尔羌河,流经昆仑山以北和塔里木河以南、以西的所有大片地域,一条九曲环绕的流线贯穿新疆天山以南阿克苏、克孜勒苏、喀什与和田四个地州,其涵盖的地域之广和流经线路所辖位置的重要,为历史上和今天无数的大事件设定了人为无法左右、无法改变的地理动机。同时,也是机遇。
通常,描述一条河,就是在大地上划一条线,给人的印象未免简单了一些。叶尔羌河的流经过程,不断在吸纳所经过的每一条山谷形成的给水,严格地讲,叶尔羌河并不是仅有一条水脉,它应该是一个庞大的河流网系,只是你永远也没有办法记全这些所有名不见经传的河流的名字。我注意到沿途经过的这些河流,其每一条水脉都有足够可观的流量。直接视觉上,有的甚至分不出与叶尔羌河有什么明显的区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始终没弄清楚塔吉克人所说的克尔钦河与札莱甫相河的分界点到底在哪里。
季节轮换在“大牧场”
并不是整个村的概念,达吾提·吾守尔的家位于勒斯卡姆村大致中段的位置,当地人把这里称作穹托阔依,意思是“大牧场”。依照久远的古波斯传统,秋冬之际,达吾提·吾守尔115岁的老父亲吾守尔·尼牙孜亲率全家数十几口子人和陆续赶到的亲戚们,专门举办了庆贺季节转换的乃孜尔仪式。宰牲,众人祈颂杜瓦(穆斯林的祈颂仪式),在他这个年龄,我最后一次看见115岁的老父亲登上位于他家祖屋背后的夏依其拉克麻札。拄着拐跪在地上的时候,我看到他全身都在抖动。乃孜尔之后,达吾提·吾守尔家的羊群转往几十公里之外的冬牧场。站在屋外,那里抬眼就能看到这个时候已经结冰的札莱甫相河。
据老父亲吾守尔·尼牙孜说,就是有一只鸡,每到四季轮转之际,塔吉克人也会宰牲专以庆贺。如今,塔什库尔干河谷的大部分人没人知道这个传统,全世界持有这种相同传统的人,只有两河流域的伊朗人,只是无从知晓他们与老父亲吾守尔·尼牙孜之间有何种渊源。
对于季节转换的敏感,无疑源于古老的游牧传统。直接影响畜群的繁衍生存,才会被给予格外重视,以祈求畜群平安。这种古老的心境,让老父亲吾守尔·尼牙孜一代的人至今对自然万象极为谨慎。最为关注的是太阳和雪山。开犁、引水、播种、打馕、丰收、婚缘、送丧……都会有相应的照应。
自然存在意蕴的古老心境
塔吉克人至今依然以自然为最重要的参照,有专门的禁忌和节日。每有宰牲,必会用面粉给羊撒在额头上,给灶坑给屋墙给房间里的梁柱和在场的人抛撒。诸此种种,人们至今还能看到纯自然因素对塔吉克人方方面面的影响,原因就在于自塔吉克人迁居帕米尔高原以后,他们生存的环境至今没有根本的改变,自然存在依旧是左右他们生存意识最重要的因素。不过,我注意到,每有重大活动,夏依其拉克麻札总是老父亲吾守尔·尼牙孜一家必选的地点,这是为什么呢?
据传,在久远之前,曾有位苦修的传教士途经穹托阔依住了一个晚上,留下一个点灯的遗迹成为后来塔吉克人的膜拜对象。其拉克,塔吉克语的意思就是灯,麻札多为留有圣人圣迹之处,这些点滴讯息大致勾勒了伊斯兰教早期进入帕米尔高原的情景。由此,才有了外来文化对塔吉克人本土意识最重要的一次整合,并最终塑造了塔吉克人后来的文化。原本的动机、倾诉所要达到的目的和每次使用的工具都没变,仪式、程序、倾诉对象和祷告的内容已经完全伊斯兰化了。
黎明即将来临的时候,看到老父亲吾守尔·尼牙孜一家人祷告,我非常吃惊妇女们不懂一句阿拉伯语的祈祷文,她们只是在借用祷告这种形式给自己安排一个每天可以倾诉的对象,然后用塔吉克语祷告让丈夫健康、让孩子们成长、让畜群壮大、让日子顺心……这些古老的心境,早在塔吉克人数千年前迁入帕米尔高原的时候就存在了,与任何宗教没有关系,只是在表达她们内心最为关切的内容。
入冬之后的札莱甫相河,吆着羊每天在河边过往,你能看到札莱甫相河两沿儿的冰在逐渐加宽。受气候的影响和水流的冲击,札莱甫相河没有完全冰封的记录,只有某一段被冰面覆盖的可能,这些年山里陆续添置的摩托车、拖拉机、脱谷机、大型犁铧差不多都是在这个时候被搬进去的。
从入寒到三月开春,是高原的风季,每天傍晚前后都会有狂风横扫,整个山地迷蒙一片。勒斯卡姆村的河谷地带,众山夹持,风尘和久远岁月逐渐塌落的石屑堆积为宽大的冲积扇河谷台地,再经河水终年冲刷,地面开裂的豁口就格外宽大,格外深,札莱甫相河就隐蔽在断崖数百米之下巨大的阴影之中,时常弄不清方向和来路的风卷着厚重的沙尘掩过河谷再被谷底扬起来的风搅乱,犹如一片马队撒出去在叼羊。
最美的帕米尔高原之花
接春羔子的时候,有时候在圈里,有时候在放牧的路上,小东西会突然降临,不一会儿就能站起来蹭着大羊找奶吃。达吾提·吾守尔的儿子马木提·达吾提总会在这个时候撑开棉袋子,把小羊装进去背回家交给妻子塔吉古丽·霍加木那扎尔,妻子会用裙边或衣袖把小羊擦干净,嘴里是当年第一眼看到儿子出生的时候她嘟囔的那些不知所云,小羊会在第一时间喝到连主人平常都舍不得喝的蜂蜜水或麦面糊,体质弱的小羊被裹一层衣物放在灶火边,晚上蜷在炕边儿与小主人同苫一床被。
帕米尔高原上的塔吉克人家,绝不会简单地告诉你他们家有几口人,在情感上,他们的羊,他们的骆驼、马、牦牛、驴、狗和猫,都与他们有家人的亲近。亲戚朋友见面,少不了都会有专门对畜们的问候,每一只小羊或每一头大畜,都有昵称。一座圈被小羊羔儿的叫声充满的时候,拉开圈门,就会有一群小羊扑向你往你身上、头上扒,围着你撒欢儿蹦跳。那时候,每一个牧人历经高原寒霜冰雪的心都融化了。拱开圈门撒出去,这是帕米尔高原最荒凉、最寒冷的季节,一群小羊羔儿洋溢着一片柳枝抽芽的欣喜,我称它们是最美的帕米尔高原之花。
转徙·秘境
在肖贡巴哈节来临之前,冬牧场刚添了100多只羊羔子的羊群回到了穹托阔依,两个月后再转往夏牧场。肖贡巴哈节,是塔吉克人的春节,其中包含了开犁、引水和播种,往墙上撒面粉花儿,打被称作“法缇尔”的各式花馕,请第一位到访的客人倒骑毛驴进屋带来新年的祝福,站在屋顶向每一位来客泼洒净水……许多内容,都是勒斯卡姆村所独有的。塔吉克人至今与别的民族保持着鲜明的差异,就在于他们保留了很多并没有归属于其他文化或没有被其他文化完全整合的节日与必须履行的仪式。 |
赞助我们 您知道行者物语这些年来一直都是非营利网站吗?我们秉持“思想自由”与“价值共享”的信念,致力于打造一个不受商业操控、专注在读者身上的平台。如果您也认同我们正在努力呈现的观点,请通过左侧二维码赞助我们~
分享到:
|
|
行者公众号
北风的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