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很诧异,大家明明知道这是条死亡之路,为何要给自己平安的生命设下这死亡程序?是太信任修路工的伟大还是大山的慈悲,抑或是太信任自己的好运?我们只有这一具血肉之躯,君子不立于围墙之下,到底有几个人能勘破红尘,只把肉体当做灵魂的锁链呢?
进入西藏自治区界,山一下开阔了,公路一下平坦了。我家的车忽然恢复了大气、静音、平稳、舒适的出厂感觉。我狠狠地靠在车座背上,它终于不震颤了。这时候路上认识的四川导游给我电话:“去吃鲁朗石锅鸡,压压惊。”
进了店,腿还软着呢,心也没撂下,贪生怕死的我坐在桌前发呆。
石锅里腾腾冒着热气,我的手脚渐渐暖了。不知怎么尝了一筷子,鸡肉很烫,入嘴后就像温顺的小媳妇,随我揉捏,越嚼,越有天籁间奔跑的味道涌出。这才注意了那口破破烂烂的石锅,里面,葱花伴着枸杞,真如藏南的风光,青山绿水旖旎云雾中点缀着红唇美女。三魂六魄,飞荡而起又翩然而落,围着那沸腾的石锅,一圈圈地欢唱,赞美那翻滚着的美味。我的眼睛模糊了:“感谢上天,没有杀了我,却给我美食。”
服务员是一四川大嫂,飘着亲切的川音介绍:“这藏鸡跟你们北京的西装鸡可不同,完全是放养,就跟野鸡一样,爬墙上树满山跑。”她真是体会北京人的心哪!我麻木的心脏变得柔软,她接着又说,这石锅更难得,是不通公路的墨脱皂石做成的,里面含镁铁等17种矿物微量元素,一煮,全都吸收到鸡肉里去了,临床证明对心血管病有显著疗效。嗯嗯,平时在北京病病歪歪的我,连耳朵眼儿里似乎都钻进了营养因子。
大嫂顺手将一把变了形的汤勺往里面一搅,捞出了几块不认识的东西:看,都是藏药,这是手掌参、松茸菌、青冈菌,这是牛肝菌、松蘑菌。她的巧舌如簧,靠着鲜美的实力,让我眼前一下子都是《舌尖上的中国》里蘑菇出生的图像,美死了,也馋死了。
从离开成都,一路向西,进入高海拔地区后,我几乎没吃到过百分之百熟的东西。这石锅鸡不仅不是西装鸡,还被人精细地加工过!
“讲究”二字充斥在我眼前。走了川藏线,谁还会讲究什么?城市生活早被奇丽的景色、艰辛的生活彻底替代。只要把小命留下来,我什么都无所谓了。可以不讲究,但碰到了讲究的厨子,我那潜伏的“小要求们”又悄悄复活了。生与死在那时就在一念间,可活下来的人,却能享受到如此高贵的犒赏,夫复何求?
时隔多时,很多事已经忘记了。但墨脱石锅鸡就是上天在还给我安全后,又赐予了美食。这种味道是无法形容的,一个朋友曾说,等老了,得了绝症知道没救了就来走川藏线,吃墨脱石锅鸡,然后再死,了无遗憾。
不知他七老八十后是否还这么想,起码,墨脱石锅鸡对我来说就是:“枷锁”。离开了肉体后就无法品尝。死里逃生就没有遗憾。
东南亚有一位神叫做湿婆,他既是创造之神,也是毁灭之神。我觉得这宗教里就很有辩证法。你认为创造就是正能量,毁灭就不好吗?但没有毁灭又哪里有空间创造呢?说是这么说,但在我看来,灵魂与肉体之间存在这种挣扎。我们的脊椎、浑身361个穴位很像钉子和枷锁把肉体固定住、捆束住。我们总对这臭皮囊这不满那不满,却多数人不敢就挣脱出去,完成绝对的自在、自由。
我们为什么要走最险峻的川藏线?是因为腻烦了城市的生存方式。职场的规则与潜规则,平凡的生活就像枷锁,捆束得让人窒息。所以重新设置了一个程序,当我的越野车冲出二郎山隧道的时候,我是觉得自己自由了!但进入海拔4500米以上的崇山峻岭,缺氧与塌方,让我惊恐不安,被筑路工不停修正的道路和越野车都是枷锁,我紧紧地扒在上面,生怕自由了。而死亡是另一种枷锁,好像时时要将我锁走,是我想逃离的。
如今,当我躺在地上等待命运宣判的时候,也是希望我已经变形的脊椎、361个穴位紧紧把我锁住,祈祷那小小的心脏能在锁链中好好工作,然后能迎来像鲁朗石锅鸡一样的惊喜。李白写的《蜀道难》我一直想背下来都不成功,后来想想肯定是因为蜀道太难了,他要把这首诗写得像蜀道一样的难。有时候我们也确实活得很难,来自各种方面的“枷锁”包围着身边,给我们一个弯道又一个弯道。
我经常把蜀道图给朋友看,告诉她们,这是我曾经走过的路。好在是在川藏线上,不是人生的路;即使会是某段人生路,好在没有在哪里阴沟翻船跌入奔腾的怒江;即使身陷困境,好在周围还有超强悍的朋友共同度过;经过九曲回肠,好在最后也走出来,上了康庄大路,还吃到了墨脱石锅鸡,好庆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