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夺异体蛋白质以满足自身机体生长与生存的物质、能量需求,是自然界生物圈亿万年漫长演化的结果。食物链中猎食与被猎食的生存竞争充满了血腥与残酷。对于动物而言,吃与被吃不过是完成了生命的轮回。在这生与死的轮转中,佛陀看到了生命的“苦”谛。往昔为尸毗王
身,看到苍鹰逐食鸽子时,他陷入了两难的窘境:救鸽,鹰饿死;救鹰,鸽被食。无奈只好割取己身之肉饲鹰以救鸽命。出自《贤愚经》中“割肉贸鸽”的佛本生故事,让人思忖甚多。弱肉强食是自然界的丛林法则,物质与能量在食物链中永无停止地流转着,不垢不净,无增无减,实现着守恒。“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任尔变化,世界“不能损一毫毛”,可是万千姿态的生命个体在形式上却在不停地进行着更替变迁。动物兽性难驯不奈教化,让虎狼弃肉食素几无可能。但是自然总能以一种奇妙的力量调控着生态的平衡,鹿兔数量减少,食物不足,虎狼种群必随之稀疏,反之亦然。这就是自然界物种间天然的制衡机制。
人是这个制衡机制的一个例外。凭借着族群共同生活积淀的经验与智慧,人类挣脱了自然界中食物链之网的缚捆,在生命历程中作了自主其行的“食”者,不再是“被食者”(死后不计)。人类仰仗着强大的技术与装备主宰着自然界植物与动物、动物与动物间的食物链条。在人类看来,只要能被胃液消化,一切都意味着“食物”。“人为万物灵长”、“万物皆备于我”,人类的理性也随着驾驭自然能力的提高膨胀到了极致。人类疯狂地猎食着人之外其它鲜活的生命体。肉类给了人类齿喉咀嚼与吞咽的快感,给了肠胃充实感。不论驼峰猩唇、猴头熊掌,还是什么鱼翅燕窝、蛇干鼠肉,一概列入菜谱食单。就连子虚乌有的龙肝凤髓,也被人觑觎着怀想着。在人们的饕餮大餐中,动物的肉类不仅达成了它之于人的生理意义,还满足着人们的多种虚荣,在过度消费中,成为夸示与炫耀自己权势、财富与力量的象征符号。
曾几何时,食肉是孔武有力、英雄气概的体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廉颇为赵国使者“一饭斗米,肉十斤”,以示宝刀未老。狗屠樊哙被赐生猪肩,以盾为砧,切而尽食,项王赐座看优。《水浒传》中,描写英雄武松,打虎前也要连吃熟牛肉四五斤以壮行色。梁山好汉更是以“大块吃肉”为人追求之理想。食肉一定程度上还反映着家业的盛衰与气势。吃“一根柴禾煮得稀烂的猪头”只是清河县暴发户西门庆的家事,食“胭脂鹅脯”、“风干果子狸”才是高门大第贾府的所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愈珍稀,愈昂贵,愈要百计觅之,一快朵颐。如此方显奢华富贵气象。终于在如此的食来食去中,人们把嘴张向了“自己”。“易子而咬其骨”、“食人炊骨煮骸”,如果说这是古代食物匮乏年代里人们生存恐慌下的丧理悖伦之举,那么食物还略显丰盈年代里的食人现象说明了什么?距此不过百年,“徐锡麟的心肝是被恩铭的士兵炒食了”……
食肉会助长人暴虐与嗜血的习性。故佛陀驻世时,为弟子立戒:戒肉。据说,食肉让人念佛不灵,善神不近,罪业增加,解脱难为。佛说:人为“两足尊”,动物为“四足尊”,万物众生平等。众生皆在天、人、阿修罗、地狱、恶鬼、畜生六道中轮回。盘中肉难免不是我们前世的亲朋。因果报应,只看到“吃”,看不到“被吃”,是“断见”。即便在民间,逢年节的杀鸡,要念叨:“小鸡,小鸡,你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当然这不过是基于宗教有灵论,人类为自己的设限。然而这样的设限却是遏制人们暴虐习性无限膨胀的必需。出于信仰,人们设定了宗教的自然伦理,那就是物种间是平等、和谐、共生,互为一体的。这其中其实寄寓着人们对于生命极深的敬畏感。一个没有生命敬畏感的民族,注定不会尊重人的生命,更谈不上尊重人的自由与权力。
伦理,意味着秩序。在人类社会中,社会伦理是人与人和谐相处、协同发展的法则,重要性不言而喻。超越了宗教信仰的自然伦理或者说生态伦理、环境伦理究竟是否存在还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人类中心主义者的视角中,惟有人的“利益”。然而人类不加节制的对于自然的生杀予夺,恶果早已显露。埃博拉、艾滋病、非典、疯牛病等疾病的流行,环境的种种恶化,以及人们因过量食用肉类而导致的各种疾病,均为自然无形之手对于人类的反拨与报复。地球上物种间的确存在着奴役。人骑马不足奇,猴骑马是马戏,倘若黄狼子骑着兔子在田野里奔跑,会被惊异地以为是“聊斋”。细细思量,人对于动物的奴役,“鸡司晨,狗警夜,牛耕田,马驾辕”某种意义上不也如此荒谬吗?“食其肉、寝其皮”,人对于动物的剥夺合于天理吗?当自然伦理的建立被生态主义者、动物保护主义者从不同角度提出时,人们是不是真的该问一下自己,所有动物的肉体都是我们冰箱里、厨房里、餐厅里的食品吗?
人只是地球动物园里诸多物种之一,不是执掌锁钥的管理者。动物福利法案的提出,在许多国家已蔚然成势。这又使得人们进退维谷。在饥馑流行、荒乱频仍的国度与地区,人的基本福利———生存都得不到保障,可以奢谈动物的福利?在很长的一个时期内,“动物福利”只能是富国人们的游戏,自然伦理的真正建立跋涉于途、任重道远。可是,尽管不能停止屠杀我们的动物朋友,我们还是应该在尽可能的范围内善待它们。活马喂鳄、活牛饲虎,生割鹅脯、生截鸡掌,此类仅为满足玩乐之心与口腹之享的虐杀与滥杀,还是不要时时耳闻的好。不能减少它们的被杀,至少减少它们被杀时的惊恐与痛苦。人与动物都是血肉构成的生命。缺乏生命敬畏感的社会,必是人情寡淡的社会。
数千年前祖先在《淮南子》中有言:“畋不掩群,不取麝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对于动物断子绝孙式的杀戮,不是为了人类的长远利益计、可持续发展计、更不是为子孙后代谋划之计,它是人类自戕的短视行为。善待自然,就是善待自己。过去的“天人合一”也好,现在的自然伦理也罢,核心都是为着人类和谐、完善、健康的生存与发展。不是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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